夏瑤出走

夏瑤出走

陽光從窗戶漏進來,刺激我的眼眸。樓下傳來人群行走的騷亂,商販的吆喝,古鎮再一次從靜默中開始蘇醒。我看向床上的夏瑤,昨天一路上的舟車勞頓,只有漫長的睡眠才能恢復她的精氣神。依舊閉緊眼睛,陽光在她長長的睫毛彈落,被條落在地上,她像一隻慵懶的貓咪。我起身關閉了窗戶,撿起地上的被條為她蓋上,她緩慢睜開眼睛,看到是我後轉身拉緊被條繼續睡覺。躡手躡腳走進衛生間洗漱完畢后我下了樓。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養成的習慣,每天醒來總要抽一支煙才能精神抖擻。我坐在門口的石階上抽着煙,路過的幾位客人用厭惡的眼神審視我兩眼后疾步走開。我向來臉皮厚,依舊特立獨行的抽煙。羅本從轉角的早餐店帶回來一大包七零八怪的包子饅頭,油條豆漿。“快吃早餐,等會兒跟我去接個人。”羅本扔過來一份早餐。隨即把一大包的早餐放到客棧的桌子上等着還在睡覺的呂晨陽,喬冰兒,葉薇他們起床。

我坐在門口,一邊吃着早餐,一邊看着緩慢流動的河水,河水裏一對鴨子在一同覓食,形影相隨,時而撥動着紅黃色的腳掌,時而一同鑽進水裏撲騰着翅膀叫喚。

“你的小女朋友還沒有起床嗎?”沈研兒向我走來笑問我。

“哎呀,研兒姐姐,你們咋就不相信呢,她就是我的朋友!”我滿臉堆笑辯解着。

“哦?是嗎?姐姐可不相信。”沈研兒一臉懷疑看着我,我和沈研兒眼神在空中交匯,她的目光猶如審訊室里的強燈煎熬着我。

“沒有,沒有,就是沒有。”我乾脆死不要臉的耍起賴皮來。

“哈哈哈,不逗你了,對了,早餐在桌子上,給你的小女朋友帶上樓吧。”沈研兒風鈴般笑了幾聲後轉身就走。

看着桌子上的早餐,回想着沈研兒的話,我無奈搖頭苦笑。我站起身來,拿了一杯豆漿,兩根油條上了樓。悄悄打開房門,夏瑤還在睡覺,她平靜而和緩的勻稱呼吸着,臉上白色的絨毛在陽光的透視下清晰可見,此刻的夏瑤像極了嬰兒,在某一刻,我竟然產生了想要抱她的不易察覺的悸動。我搖頭苦笑下樓。

跟着羅本開車出了西塘,再一次向金山衛站趕去。

“時間走的真是讓人驚慌,明天就是你的婚禮了,羅本大哥。”

“哈哈哈哈,過幾個月,我的孩子都要出生了呢!”羅本握着方向盤大笑。

“哈哈哈哈,你不會孩子的名字都想好吧?”我狐疑的盯着羅本。

“你小子果然聰明,我和研兒初步取名羅梵。你懂的,梵高是一位偉大的畫家,我和研兒希望以後我們的孩子也能成為畫家。也算是圓了我的夢想,畢竟現在我的經濟情況不出意外,足夠負擔孩子的未來。”羅本說完,加速超過了正前方的一輛嶄新大眾。

很快我和羅本就到了金山衛站,我和羅本停好車,蹲在馬路旁的垃圾桶抽煙。金山衛站人流量並不多,旅客三三兩兩從站里出來,一臉迷茫的看着並不繁華的周圍,不知所措。羅本突然起身走向出站口一位穿着樸素至極的旅客,唯一令人感到與眾不同的是,旅客背着一把結他,這讓旅客毫無存在感的氣質陡然變成不拘小節的藝術家。

兩人握手而後羅本遞過煙去,旅客點燃,隨即兩人朝我走過來。旅客越來越近,臉龐逐漸清晰,我也越加驚訝。

“你,你,你是煙鬼!”我因為驚詫結巴大喊到。

“哈哈哈,我認識你,在貴州的時候我們一起在街頭唱過歌,抽過煙,那時候你叫我等你回來請我喝酒,後來我卻不告而別,實在是抱歉。”煙鬼大笑起來,從他寬大的衣服掏出煙來遞給我,我接過煙點燃。

“錯過,是為了下一次更好的相遇嘛,沒想到我們再次見面竟然是在上海。而讓我們相遇的是羅本。”

“你們倆認識?”羅本在一旁反而被我和煙鬼孤立開,他一臉驚訝的看着我和煙鬼像老朋友般打招呼的場景。

“認識,以前我離開雨停古鎮后,一路向北走,後來在遵義的一座小縣城賣唱,這小子陪我一起好一段時間。”煙鬼抽着煙說著。

這世界上相遇本就不易,有了交集更是緣分使然,與這億萬人海分離,卻再一次猝不及防的相逢,我只能感嘆世事如棋,人海茫茫,人與人之間能夠相遇相知,或是相親相愛,是必然,也是偶然。冥冥之中,自有一種說法或叫緣分的東西牽連,緣是什麼,緣是一次機遇的把握或流失,是人際間的分分合合,是生活中演繹出的許多恩恩怨怨,也是似是而非的因果關係。

三人上了羅本的二手大眾,我和煙鬼坐在後排,剛好他的結他盒可以斜放着,看着結他盒我再一次回憶起我與煙鬼在小城的相遇:

我不知道煙鬼真正的名字叫什麼,從我在貴州的小城裏遇見他,我就叫他煙鬼。煙鬼是一名落魄潦倒的流浪歌手,他說他是浙江一個小漁夫的兒子,但是卻能操着一口流利的四川話,他的頭髮亂糟糟的,臉也黑黑的,不知道是他的皮膚本就黑還是因為很久沒有清洗。眼睛裏沒有神采,像一個木偶一樣走着,整個人看起來邋裏邋遢,耳朵上總別著一支煙。

我覺得他就是以為行吟的詩人。

他唱歌的地方不在人潮擁擠的十字路口,不在燈火通明的商場,只是找了一個街道角落,前面正好有一棵樹,可以掛上他黑色的外套。

偶爾一首民謠小調如同涓涓細流讓人感動了,有人往琴盒放張一百的紙幣,紅色的紙幣在綠色的零錢里顯得鶴立雞群。小朋友更專註的看他的演出,小男孩跺腳,小女孩跳舞,不會走路寶寶的在媽媽懷抱里笑着拍手直撲騰…有的媽媽會交給寶貝一塊錢,讓他丟進琴盒,寶貝拿着錢直接走到我面前遞給他,他邊唱邊笑着沖他招招手,嘴裏說著謝謝,露出一口被香煙腐蝕的黃牙,下一秒又開始掃弦。

記得有一晚,他在唱着《玫瑰》,前奏剛彈完,一着長裙的姑娘直直地立在正對面,他、話筒、姑娘,三點連成一線,他沒法不注意到她,姑娘笑咪咪地看着他,二人眼神在空中交匯,時間被按下暫停。煙鬼慌了,忘記了第一句歌詞,而後又口齒不清的唱起第二句。周圍的人們哄堂大笑,他抱着結他,撓了撓雞窩一般的頭髮,自顧自的從褲兜里摸出一包雲煙,又從另一個口袋裏摸出打火機。

試了好幾次打火機都沒有打出火來,他又尷尬的朝人群笑着,準備抱起結他彈。,我走過去,把打火機遞給他,他看了一眼,接過打火機,香煙在他黑暗的角落燙出一個洞來,那晚是我們的第一次交集。

他說他可能會在這座城市停留很久,所以我總是去找他,聽他唱很久的歌。久而久之,兩人熟絡起來。

一次去找他的時候,沒有觀眾駐足觀看,路過的人都行色匆匆,他坐在地上休息,我走過去,遞了一支煙給他,他接過來,摸出打火機,點燃香煙,把打火機遞給我,我點燃一支煙,兩個人一同抽了起來,煙在低空繚繞,最後消散。

“我去吃飯,你幫我唱一會兒?”

“啊,我唱歌很難聽,會把你的觀眾嚇跑的!”

“沒事,你就隨便唱,想唱什麼唱什麼。”

不等我回答,他就站起身來,拍了拍手,把倚靠在一旁的結他遞給我,我接過結他。而他,隨意從結他盒裏抓起一把錢就混入人群尋找飯店去了。

大腦一片空白的我,木木然的看着聚過來的人群,不知所措。我急忙翻看他的歌單,第一首映入眼帘的是《玫瑰》。我自顧自的唱着。

生活越來越壓抑

你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

一個人站在悲催的風裏

玫瑰你在哪裏

你說你愛過的人都已經離去

不要欺騙自己

你只是隱藏的比較深而已

玫瑰你在哪裏

你總是喜歡抓不住的東西

請你不要哭泣

我們都只剩下一堆用青春編織成的回憶

或許是緣分使然,或許是我聲色迷離,也或者是這座城市太小,小到只有寥寥數幾的步行街,我看到已經與我分手的夏瑤恰巧在街道的另一側,我的歌聲向來好聽辨識度高,阿姨在她的旁邊,她頻頻回頭,最後被帶離了人聲的嘈雜,現場的人們向我投來掌聲和讚揚。一曲終罷,我平添些許傷感。

煙鬼回來了,嘴裏叼着一支煙,手上提着幾瓶酒,穿着破爛的衣衫的他在人群中格格不入。我正在唱着,是簡弘亦的《就算我唱遍所有情歌》,簡弘亦的歌曲向來深沉滄桑又聲嘶力竭,而我像素描一樣模仿的惟妙惟肖。一曲終完,我把話筒結他物歸原主,他說:“繼續唱吧!”我說:“不了,不了,你來!”他沒有世故的推搡,接下話筒,就開始唱起《遙遠的她》。煙鬼的嗓音或許因為香煙的侵蝕,磁性且富有滄桑,源遠流長,浸透人心。

午夜街頭,人群散去。只有昏黃的燈光為秋投下陰鬱的剪影。我們兩個人坐在地上,他遞了一支煙給我,我接下來點上。

“你是哪裏的?”

“浙江。”

“你從沿海城市跑到內陸來,一路上路過多少城市?”

“廣西,廣州,江西。”他頓了一下說:“湖南長沙,湖北武漢,貴陽!”

“去過這麼多城市,帶着喜歡的結他,你的生活簡直是精彩極了吧!”

他沒有說話,猛吸幾口煙,半晌,他的眼神開始清澈起來。

“詩人西川曾在《飲水》一詩中寫道:“‘生活的賜予太豐富了,有時像海水一樣,不能喝。’”

我啞然。

他搖晃手中的兩瓶酒,遞給我一瓶,我沒有矯情,接過來,和他碰見一下杯,兩個人就喝了起來。

“生活確實精彩啊!原本我是浙江的小漁村的孩子,前兩年大學畢業就娶了一位四川的妻子,後來妻子難產,順便帶走了還未能睜眼看世界的孩子。父母悲痛生疾,也終究沒有逃過生老病死。”他無奈的笑起來,淚水在眼角閃着光芒,又喝了幾口酒,大口大口呼吸起來。

我再次啞然不知言云,從包里摸出雲煙。遞給他,他接過去,別在耳朵上,看着另一側街道走過去的一位女子,他突然開始哽咽的唱起歌來:

我的宿命分兩段

未遇見你時,和遇見你以後。

你治好我的憂鬱,而後賜我悲傷。

憂鬱和悲傷之間的片刻歡喜

透支了我生命全部的熱情儲蓄。

想飲一些酒,讓靈魂失重,好被風吹走。

可一想到終將是你的路人

便覺得,淪為整個世界的路人。

風雖大,都繞過我靈魂。

我靜靜的聽着,在某一個他的轉音中靈魂顫抖。

後來他指着消失在街角黑暗的窈窕女子說到:“那女的身材真好!”我笑笑說到:“萬一是個背影殺手呢,看着背影是個出水芙蓉,實則長得像是恐怖霸王龍!”我們兩個人笑着,又碰了碰酒瓶,一飲而盡。

“為什麼在這座城市待這麼久?”

他笑道:“不知是否有人認為我在裝逼,反正我我們認真演唱,不做作不搞怪不扮酷。在每一個城市有人駐足,也有人不屑一顧,但只有城管會來趕我走。這裏不一樣,城管喜歡,就聽我唱一會兒,可能還遞煙給我,不喜歡,他也就走了。”

“那是,咱這兒的城管人情味最足了。”

“下一個城市去哪。”

“往四川走吧,去我老婆的那個山村看看,就回浙江當漁民,人啊,還是得穩定下來。”

他抓了抓頭髮,又出褲兜里摸出煙來,遞給我。

“未來一段時間可能我就不來啦,有點事要去忙,等我忙完事兒,我再來你這裏唱歌,到時候,請你喝酒。”

他咧嘴一笑,伸出手,我伸手過去,二人在午夜的街頭捂手約定,各道離別。後來我再次回到小城,我去到那個熟悉的角落。沒有人,沒有結他,連一個煙頭都不曾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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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謠與酒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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