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親
算一算日子,距離二零零六年的七月十五號只剩下八天了。我可不相信金玉霞會死在我的手上。
第二天醒來時,太陽已經升起三竿高,看錶剛過十點。氣候異常炎熱,身上冒出的汗把床單子都浸濕了。我到院子裏,先打了一盆涼水把身子洗了洗,準備進廚房吃飯時,忽然想起那隻裝有頭顱的木桶,便走過去看,不由得一呆。
木桶不見了。
父親正好打外面進來,我就問:“爹,本來在這兒擱着的那個木桶哪兒去了?”
“一大清早的,恁爺爺拎走了!”
“他拎咱家木桶幹啥?”
“說往裏面種點兒菜!”
吃過飯後,我去找爺爺。在他家的院子裏,我看見了那隻木桶。裏面已經裝滿了新鮮的土壤,他人正把一些菜籽往土裏埋。見我來了,連眼皮子都懶得抬,一副不願搭理的樣子。
“爺,你種的啥菜?”我主動打招呼。
“愛種啥種啥!不用你管!”對方壓根沒好口氣。
“我來找木桶的!”
“你沒看見我正用着!”
“木桶裏面的東西呢?”
“啥東西?!”爺爺眼皮子一翻,用一雙渾濁發黃的珠子瞪我。
這個時候,西側的偏房裏響起了吧嗒吧嗒的聲音。沒過多大一會兒,高祖奶奶胡世珍拄着龍頭拐棍從裏面顫顫巍巍的走出來了,臉上的兩塊燒傷疤痕異常平滑,像是塗抹了油,在太陽的照耀下,竟然有些閃閃發光。
“哎呀,我的九奶奶!你咋出來了,不擱裏頭吹電風扇,外頭這麼熱!”爺爺趕緊拍拍沾上泥土的手,猴腰跑過去攙住了胡世珍。
說來也奇怪,爺爺對自己的親娘都不孝順。據說,當曾祖奶奶還在世時,他曾經為了一顆雞蛋把自己的親娘狠狠推倒了。老人家就因為摔了那一跤,躺床不起,再加上氣得慌,不久之後便一命嗚呼了。
可他對胡世珍卻非常的孝順,一天到晚很少離開她身,嫌她牙口不好,每一頓飯都會給她蒸半碗軟乎乎的雞蛋羹。超不過三天就會燒一鍋開水幫她洗身子。到了冬天,還會在她的坐便椅上縫上棉套,等到夏天再拆了。每晚等她先躺床上睡著了自己才去睡。可謂照顧得面面俱到,無微不至。
這樣一來,別人難免會猜忌了。說胡世珍一定是留了什麼寶貝給我爺爺。不然這三孫子怎麼轉了性。
胡世珍站在門檻內,一張深紋縱橫的老臉朝着我,彷彿能看見我似的,問道:“這是誰家的孩子?”
“大老豬家的!是個矮駝子!”爺爺回答道。
“這孩子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反正不精!”
“他來幹啥?”
“來要回木桶!”
“那你就把木桶還給他!你說你跟一個小孩子爭什麼東西!”胡世珍有些生氣道。並用拐棍戳了一下爺爺的腿肚子。
爺爺把裏面的土壤倒掉了,將空木桶扔給我,罵道:“快滾!以後別到我家裏來!”
“我找的不是木桶。我找的是木桶里原先裝的東西!”
“三疙瘩,木桶里原先裝的是啥東西啊?”胡世珍又問。
“是一顆人頭!”
“人頭?!”胡世珍孱弱枯瘦的身軀一個哆嗦,揚眉驚呼出。
“假的,是用膠皮做的!”爺爺解釋道。
“膠皮做的啊,那是玩具!你還給孩子吧!”胡世珍說。
“我把它埋掉了!”
“埋了它幹啥?”
爺爺看樣子猶豫了一番,說:“望九奶奶您別見怪,也不知小孩子從哪兒弄來的東西。那假人頭造得竟然和您的模樣重合了,跟真的似的,還血呲烏拉的。猛一見到把我也給嚇了一大跳。我看着來氣得慌,索性就把它埋掉了!”
胡世珍不再言語,一張臉陰沉得像是要下雨。
原來是用膠皮做的人頭,只不過栩栩如生罷了。我心下頓時釋然,也不等爺爺再攆,便自行離開了他家。
等到後來我才懂得了:做人應當堅持自己最初的感覺。再好的膠皮做工,也給不出那種真正的肌.膚觸感。
回到家后,我聽見母親對父親說張二慶正在用水清洗自家屋牆根下的水泥檯子。因為不知怎麼回事,水泥檯子上被人潑了一灘血,大熱天裏腥臭腥臭的,招滿了蒼蠅。父親說張二慶缺德,他對門鄰居家結婚時,他頭天半夜裏往人家門子上糊滿了屎,肯定是遭到對方報復了。
母親今天看起來挺高興,好像看我也順眼了不少,說有人要給咱拾兒說親了。父親倆眼瞪起來盯着我,說要是咱家拾兒這輩子能娶上媳婦,下輩子我寧願當一隻王八。母親被這句話逗得嘎嘎直笑,十分歡樂。我也忍不住咧嘴笑開了,問道:“誰要給我說親?要把誰家的閨女說給我?”
食色性也。我如今也長大了。雖然是個矮駝子,但臉上已經開始往外扎鬍鬚。對人事那方面有着越來越強烈的渴望。
原因為自己外形條件太差,對娶媳婦這件事兒沒啥指望了。如今竟有人給說親,我自s是喜出望外,興奮不已。
好像是誰家的姑娘急着要出嫁。我相親的事兒很快被安排了。
一進女方家門,我就看見了一個失去雙腿的瘸子,三十來歲的年紀,正拄着雙拐站在院子一角,一臉的鬍子拉渣,很是憔悴,正斜眼瞧我,嘴角上帶着一絲冷笑。令我感到不舒服。也不知他是這家啥人,當下也沒多在意,跟着媒人一起進了堂屋。
在堂屋裏見到了女方的家長。倆中年人俱是耷拉着臉,見不到一絲喜氣。我依照父親教的規矩,向男的遞了一根煙過去。他站了起來,身材十分高大,我的臉幾乎才到他的褲腰。這我只能仰起頭看他了。他沒有接我的煙,而是彎下腰,用蒲扇一樣大的手掌拍了拍我背後的駝峰,說:“咱能把這玩意兒割了不?”
我緊張不安,臉上發燙,說:“早先去醫院裏檢查過了,還拍了片子。醫生說不能割,一割來命都要了!”
在一旁的媒人尷尬地笑道:“這孩子太實誠了,凈說實話!”
依床坐着的中年婦女唉嘆一聲,眼圈紅紅的,說:“這孩子長得跟個烏龜精似的!全身上下只有脖子長!”
一聽這話說得,我臉上快掛不住了,真想扭頭一跑了之。
媒人乾笑了兩聲,說:“咱們心裏跟明鏡似的,都曉得咋個回事。恁也別埋汰這孩子了。直接讓你家閨女出來,好讓兩人見見面,互相熟悉一下。再挑個合適的日子把事兒辦了!到時候兩家子都好過!”
這話說得我心裏一陣莫名奇妙,但當時也沒多問。
接下來,我的相親對象慢慢地從耳房裏出來了。我頓時眼前一亮,一顆心撲通撲通加劇在跳。
怎麼會給我介紹這等漂亮的一位姑娘!
看她的個子,起碼有一米七。皮膚白皙勝雪,唇紅如丹,一雙鳳眼水汪汪的。打量着她,我心裏不禁起了狐疑,難不成這姑娘有啥暗疾。
看她的眼睛充滿了憂傷和憤怒,分明是老大不情願。
“爹,娘!”她面容變得扭曲,咧開嘴哭了起來,“你們就打算讓我嫁給一個這樣的玩意兒?!你們的心也太狠毒了吧!我到底是不是你們的親生閨女?乾脆讓我去死好了!”手裏攥着一塊塑料片往自己的手腕上胡亂划拉起來。
我心裏一涼,慚愧不安。這哪裏是相親來了,這分明是迫害人家姑娘。其中必有什麼蹊蹺。見她看我的眼神里充滿了強烈的鄙夷和責怪,我這心裏更加難過了,只想儘快讓她變得好受些。
又或許是骨頭裏天生帶來的一種骨氣使然,讓我再也按捺不住了,走上前去沖那位姑娘說:“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娶你的!你就是願意嫁,我也不娶。我自己啥樣我心裏比誰都清楚,根本配不上你。這裏面肯定有啥事兒!等我回去弄清楚了!”
說罷,我便轉過身,頭也不回的走掉了。不管媒人在後面又攆又叫的。
原來這是一樁換親。
女方有個哥哥。就是那個沒了雙腿,也沒了生活激情的瘸子。讓他娶我的大妹妹金玉霞,換我娶他的妹妹趙欣欣。
這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我良知尚存,肯定不願意。
換親一事暫時僵持在那兒了。兩家大人都還不想放棄。
這天晚上,我獨自一人坐在院子裏乘涼時,金玉霞從屋裏出來,搬張凳子在我旁邊坐定了。她看着我,眼睛裏飽含着最真摯的情感,說:“哥!那門親事你就聽大人的,同意了吧!”我倔強地抬起頭望天,卻是感動得眼睛裏流出了熱淚,語氣果決道:“不!妹妹,我是不會犧牲你的!說啥也沒用!”
“哥,這些年來你過得太苦了。我不想讓你再苦下去了!我願意犧牲自己。你能過得幸福我就知足了!真的,哥!”金玉霞了也哭了。
就這麼一位好妹妹。我怎麼也沒想到,在二零零六年的七月十五那天,我竟親手殺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