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資江河邊
跟丫丫講過想離開堯山縣的想法后，秀秀又猶豫了好幾日，堅持着參加了期末考試。每一堂考試她都會發獃，腦殼裏經常竄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畫面。就像一條被凍僵在泥層里的泥鰍，思想還活着，身體卻差不多死了，眼前全都是黑暗，夢是現實，現實也是夢，全都一片混沌，沒有天沒有地，沒有上沒有下，沒有非我沒有自我……幾乎就是死了，卻比死更加難受，何止是難受，已經到了湮滅飛散的絕境……老師善意地提醒她，拍拍她的肩膀，或者輕輕地在她的課桌上敲擊，她猛地醒來，試卷上基本一片空白。她曉得她完了，更準確地講，繼續留在縣二中，哪怕就是縣一中，哪怕就是堯山村，自己都完了，會成為那條永遠躺在泥層里的泥鰍……
民安很着急，但只能幹着急，根本就幫不上忙……秀秀不搭理他，好像他不是蕭民安，更不是監生家的子孫；也不搭理文敏，好像曉得文敏是民安派來的姦細。實際上，這一段時間，秀秀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活在半死半活的境界中，不止是不理民安，不理文敏，也不理自己，不理所有的人。
期末最後一門政治考試結束那晚，學校放假，晚自習自由安排，民安與文敏邀請秀秀一起去電影院看電影，票是文敏搞來的，她的一個親戚是電影公司的職工，那個親戚不太好講話，文敏很少求她。秀秀在教學樓后的那棟低矮的平房前站住了——這是臨時女生宿舍，蕭二丫與蕭木玩了施法驅邪那一曲之後，所有的女生都不敢回寢室，學校只得臨時將這幾間老舊的教室騰出來，權且當做臨時女生宿舍。秀秀驚訝地抬起頭，一副根本就不認識蕭民安和文敏的表情：“你們是在喊我嗎……”她依稀記得自己的小名叫秀秀，至於全名，此時此刻，徹底忘得乾乾淨淨。
“當然是在喊你，難道我在喊別人嗎……”民安略有些生氣，但很快就想起秀秀彼時的境況，“嘻嘻”地笑了兩聲：“你是我的妹妹蕭毓秀，我是你的哥哥蕭民安……”
“我是……”“蕭毓秀”幾個字沒有念出聲來。她馬上意識到，蕭毓秀是她，她是蕭毓秀。就在這一片刻，她完全活了過來。
“你終於講話了，你不曉得，你已經整整5天不搭理我的，我都差點給糧初支書打電話，把二爸給叫過來了……”蕭民安很有點興奮。怎麼能不興奮呢，自己的妹妹變得正常，換了誰，誰都會興奮：“去看電影！好看的電影，《廬山戀》，一個禮拜的票都賣得精光，這是文敏費了好大的勁才搞來的3張票……走走，走！”
蕭毓秀認出自己是蕭毓秀，再也不好意思裝不認識蕭民安，雖然她100個不願意去看電影，不願意在堯山縣城拋頭露面，但依舊因為蕭毓秀其人的良知去了電影院。
許多女生哭得一塌糊塗，不曉得是為男女主角的重逢而哭，還是為兩個家庭曲折起伏的經歷而哭。文敏自然是哭得最厲害的一個，蕭民安為了取悅文敏，也在一旁揉鼻子擦眼睛。等電影散場，他們才發現，不曉得什麼時候，蕭毓秀已經離開了電影院。
其實，在男女主人公第一次見面，愛情萌芽，蕭毓秀的心就已經揪痛起來，到5年後男女主人公重逢，痛已經發展到了極致，她幾乎再一次進入半死半活的境地。在滑落懸崖之前，她跑出了電影院，沿着資江河畔獨行。
資江河其實是十分美麗的一條大河哩！無窮無盡的河水汩汩滔滔地流淌，水草隨着水流跳舞般擺動，早晨或者晚上水面上飄起裊裊霧氣，鷗鳥賣弄地踩着水面飛過。經常有漁民將小舢板停在水中，甩出漁網，姿勢輕盈，好像在表演。風帆從遠方冒出來，一點點靠近，如果是順流而下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幾乎不用時間，就已經到了跟前……
秀秀竟然是第一回來到資江河邊，看不到風帆，也看不到水草，但能夠看到點點漁火……江風撲面而來，很有些凜冽的意味，水草的清新一直鑽入了鼻腔。秀秀最大的感受竟然是，這條河與堯山鎮的沂溪河不一樣啊，任何時節沂溪河都悱惻溫婉，靜悄悄地淌過山腳，卵石像竹笛的無數音階，而溪水，自然就是撫弄竹笛的手……在大碼頭，她差點哀求一艘連夜運送貨物去地區的機帆船載上她。她從來沒有坐過船，很想體驗一把坐船的味道。坐船的味道應該不差吧，船像搖籃般搖動，起起伏伏，人隨着船一起流到雲和河相接的地方。其實，她還有另一種想法，一個人駕船，一直流向大海，流向世界的盡頭……
她不想回學校，她情願一整晚都呆在河邊，她覺得河已經無比的親切，好像這條河與沂溪河是同一條河。她愛河的自由自在，愛河的一往直前，愛河的溫婉動情，最愛河細微變化與前路無盡……她找了大碼頭偏僻的角落裏一艘無人的帆船，似乎是被人遺棄在那裏的，有點破舊，但船艙里並無塵埃。一開始她只想站在船上看漁火，後來坐了下來，再後來在船艙里躺了下來……
蕭民安一回到學校就打聽蕭毓秀的下落，打聽了很多人都講沒有看到過她，直到問到一個胡競競的死黨，支支吾吾地講好像看到蕭毓秀往河邊去了。這時找蕭毓秀的人從蕭民安與文敏兩個人發展到了10多個人，走出校門的時候已經有2、30號人，有男生也有女生，後來蕭民安還看到了急匆匆趕過來的幾個老師。縣城不大，沿河只有數里，尋找蕭毓秀的學生在老師的指導下分成了3組，各自負責上中下3段河岸。所有的人着急地一路小跑着，喊着蕭毓秀的名字，有幾個女生還摔破了膝蓋和手掌。1個多小時后，3組人匯合到了一起，大家既冷又累，關鍵的是，沒有找到蕭毓秀。有幾個自作聰明的學生講：“我們在河邊拚命地尋找，有可能蕭毓秀正躺在暖烘烘地被窩裏睡覺……”
幾個女生講：“這不可能，我們剛從學校趕過來，秀秀的被子還折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床頭……”
“秀秀到哪兒去了呢？”所有人都在心中尋思：“要不要找遍整個縣城。”
幾個老師們討論了一會兒講：“還是沿河搜索吧，大家再仔細一點，不要放過每一寸地方！”
這回互換了地段，原來搜中段的搜下段，以此類推。
蕭民安這回負責上段，他與文敏一起走在最前面，不僅在河堤上搜索了一遭，還下到河灘搜索。有的地方狹窄，岩石犬牙交錯，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藏身罅隙。岩石很滑，民安幾次滑到水中。一些女生不敢跟過來，民安安排男生將她們送回河堤。最危險的一段搜索過後，大家的熱情都低落到了冰點。正在這時，有同學一路跑到上段來，告訴他們，秀秀找到了，原來在大碼頭一艘破帆船上睡著了。民安跟着報信的男生像一陣風般刮到了大碼頭。一群人圍着秀秀，有的拉着她的手，有的摟着她的腰，有的將棉衣解下來披到她的身上……秀秀明顯不適應這種被人包圍着噓寒問暖的場面，臉上掛着尬笑。蕭民安擠進人群，一把抓住蕭毓秀的手，冰沁透骨啊，簡直不是手，是一坨冰：“讓開讓開……”不客氣地推搡着人群。
有幾個男生怒了：“你是哪個，充大人啊！”
馬上就有人解釋：“他是秀秀的哥哥民安……”
“哪也不能隨便推搡啊！秀秀沒有推搡他倒推搡……”這幾個顯然不是高一年級的，不是高二年級就是高三年級的。
民安咽了咽口水，忍住了：“人找到了，謝謝大家，謝謝大家，我蕭民安給大家鞠躬！”講着，真給大家彎腰鞠躬。
“算了算了，還算懂事！”幾個男生不再緊緊圍住秀秀。
當晚，文敏鑽進了毓秀的被窩。毓秀有點不樂意，但一想到文敏跟着民安找了她一個晚上，將不樂意收進了肚皮內。她自己身上是冰沁透骨的，文敏的身子像一根木炭，沒過多久，毓秀覺得自己也暖和了。她有點感動，想跟文敏講幾句，講什麼好呢，什麼都不好講啊！心中滿是酸楚，講出來的也只會是酸楚，還是不影響別人的心情好點，已經夠麻煩別人的了。回頭想看一眼文敏，頭枕在她的手臂上，已經打起了淺鼾。
“這是在堯山的最後一夜啊！”秀秀這麼想着，進入了夢鄉。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