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客似雲來
趙存旭幾乎是趕着飯點兒到家的,黑着臉進了堂屋,一屋子笑笑鬧鬧的人都覺得屋子突然冷了許多。趙存旭給爹娘見過禮后便悶聲不響地坐在一旁,小廝送上來的茶水他端着“咕咚”一口全倒進了喉嚨里,這種舉動對於慣講禮數的趙存旭來說是極為不尋常的,大概連瞎子都能看出來這位探花郎此時非常非常不高興。
趙老爺輕哼了一聲,問道:“怎麼,他邱家不肯讓邱雨入趙家祠堂?”真是不識抬舉,趙老爺心裏想。
趙存旭搖了搖頭道:“肯,怎麼不肯,不僅肯讓邱雨入趙家祠堂,還要搭送個活人呢。”趙夫人見他語氣不對,忙問道:“什麼叫搭送個活人?你好好說話。”
趙存旭忙低頭道:“兒子失禮了,實在是被邱家的人氣昏頭了,還請爹娘見諒。真真是沒見過這樣的人家兒,邱雨才死了一年,屍骨未寒,他們卻要我娶他們家的二姑娘,還慫恿那位二姑娘跑到兒子跟前來說什麼此生非我不嫁,爹,娘,你們說說這都是什麼父母啊,真不知邱雨這幾年是怎麼過來的。”
趙老爺道:“邱家向來都是逢高踩低的,若不是當年你跟邱雨實在要好,且邱雨也的確是個好姑娘,我是不會准這門親事的。他們家什麼作風你也早就知道了,這些也都是意料中的事兒,你氣什麼氣。”
趙存旭憤憤地道:“若是就這些還不算氣人,爹,你是不知道,邱雨的爹還說……”趙存旭覺得有些難以啟齒,側開臉道:“他們還說,兒子是要做駙馬的人,邱雨跟邱媛,便都送予我做妾。若不是要給邱雨名分,兒子在那裏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趙老爺奇道:“這消息怎麼傳得這般快?你今兒剛回家,十里八鄉都曉得你做官了,還跟太子公主交好?”
趙存旭的臉更黑了,有些彎彎繞繞他沒在家裏說,是怕家裏人擔心。他滿腹才華太過打眼,太子早就動了愛才之心,所以才讓三公主來接近他,若太子是忠君愛民的主兒,他自然順水推舟,可是太子卻不是個規矩的儲君,他話里話外都隱隱透出想取皇上而代之的意思來。這樣的太子,他怎麼敢投到他的門下為他效力?只怕沒混到個擁戴之功,反而落得個謀逆之名,到時候累積家人親族,那可就是大罪過了。至於那位貌美溫柔的三公主,也不知她是虛情假意還是真情流露,反正他心裏的人是邱雨,所以索性言明家中有未婚妻,斷了她的念想。那些家書……趙存旭不敢想,其實答案幾乎呼之欲出,但是他情願相信那只是意外。至於傳遞得這麼快的關於他的消息,出於誰的手筆不言而喻,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是想用輿論造成既成事實,把自己拉到他的賊船上去啊。
“爹,這些事兒你就別管了,兒子知道該怎麼處理。過些日子兒子便要回京述職了,若是邱家來說親,爹只管將他們打出去便是了。從前因着他們是邱雨的家人,兒子還跟他們客氣,如今真是什麼念想都沒了。”趙存旭壓下心中的隱憂,悶悶地說著。
趙老爺是見慣了官場黑暗的,雖然他不知道具體出了什麼事兒,但也知道這其中絕對不簡單,他也相信自己的兒子是個明斷是非的人,於是也不再多說,只點頭道:“恩,你只管將邱雨的牌位迎回趙家祠堂便是,其餘的事情爹幫你料理,不說這些了,開飯吧。”
這裏沒有什麼飯後消遣,一家人用過飯後,又喝了些茶,閑聊了一陣后便都回房歇息了。
一夜無話,第二天早飯剛過,就有小廝到門口來通報,說是縣令郭濤求見。趙老爺無奈地搖頭,他就知道今後的日子不會清靜了。趙夫人咂嘴道:“趙家的門檻只怕要重修了。”貞娘笑道:“爹娘總怪女兒少回來,家裏冷清,這下不冷清了。”趙存旭瞪了貞娘一眼,嘆道:“是兒子不孝,給爹娘惹麻煩了。”
趙老爺笑道:“這種麻煩別家求還求不來呢。只是我的確不喜歡應酬這些,罷了,我和你娘回房去了,貞娘也避一避吧。”說罷,起身拉了趙夫人笑眯眯地走了。貞娘抱着吉祥也要回房,吉祥卻不樂意,經過趙存旭身邊時抓住他的袖子甜甜地撒嬌道:“吉祥要舅舅抱。”
貞娘柔聲道:“吉祥別鬧,舅舅有事情要談。”趙存旭腦子轉得飛快,一把接過吉祥笑道:“你且回房去吧,吉祥留在這裏,若是談得不愉快,我也有借口送客呀。”貞娘想了想,覺得趙存旭說得也有道理,於是放心地回房去了。
不一會兒,小廝就領着縣令大人進來了。縣令是七品,趙存旭是六品,所以郭濤一進來就朝趙存旭抱拳行禮,笑道:“下官郭濤見過趙大人。”
這郭濤長得也算敦厚,身板兒結實,國字臉,皮膚白凈,單眼皮,雙眉修長,倒有些像白臉無須的關雲長,只是下巴上長了一顆肉痣,使他的面相看起來有幾分喜感。
趙存旭抱着吉祥起身道:“郭大人切勿客氣,快請坐。”郭濤在客位上坐了,跟他同來的一個瘦不拉幾的小廝低着頭立在他的身後。坐好后,郭濤飛快地看了吉祥一眼,壓下眼中的那一點兒不滿,笑問道:“這位小姑娘便是趙大人的外甥吧?長得真是標緻呀。”
吉祥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雖然可愛,但是頭髮還短,而且又戴着帽子,外人壓根兒不可能看出來她是姑娘,看來這位郭縣令是有備而來的,連她這種不重要的角色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過管他呢,逢人三分笑臉總是不會錯的,於是對着郭濤甜甜地笑道:“吉祥給郭伯伯問安。”
郭濤有些尷尬,他昨日裏便將趙家的上上下下打聽了個透徹,不過卻只知道這位探花郎很疼他的妹子,卻不知他這般喜愛他的外甥女兒,連見外客都要抱在懷裏,若是早曉得了,今日便不會沒準備她的禮物。小輩問安,又是第一次見,空着手是很失禮的事兒,於是郭濤急中生智,從腰帶上取下一個象牙環佩,親自送到吉祥手裏,並笑道:“這個小玩意兒便送給侄女兒做個見面禮吧。”
趙存旭臉色變了變,忙道:“郭大人這可使不得,這般貴重的禮吉祥哪裏受得起?”
郭濤笑道:“這不過是給小輩的見面禮,若是趙大人堅持不受,那可是看不起下官了。”趙存旭面色有些為難,郭濤卻又對吉祥笑道:“吉祥,喜不喜歡哪?”吉祥擺弄着環佩,老實地點了點頭,卻又將環佩遞還給郭濤,奶聲奶氣地道:“不要,還給郭伯伯。”郭濤笑道:“長者賜不可辭,趕緊收着吧。”趙存旭見郭濤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不收的話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於是道:“郭伯伯送你的,你便收下吧。”
吉祥拿着環佩左看右看,象牙她是認得的,前世父親也是大款一枚,不然怎麼會招惹到小三呢,只是她不知道在這一世,象牙究竟價值幾何,不過看舅舅的樣子,應該是挺值錢的,但是她是一歲的小孩子嘛,應該不會因為收了別人送的“小玩意兒”就給舅舅帶來受賄的罪名吧。吉祥以小賣小,甜甜地惋惜道:“好好看哦,不過,若是金子做的就更好了。謝謝郭伯伯喲。”
郭濤有些哭笑不得,若早知道這小祖宗喜歡黃金,他才不會拿象牙環佩給她呢,要知道那一塊雕花的象牙環佩,至少可以換三塊同樣大小的黃金了。
吉祥得了便宜,自然不會再鬧騰了,乖乖地趴在趙存旭肩頭,一邊把玩着那塊應該是很值錢的象牙環佩,一邊聽他們講一些不着邊際的客氣話。無非就是什麼“你才學出眾”“你才學更出眾”“你提攜提攜我”“你才要提攜提攜我”之類的話,總之就是沒命地套近乎,沒命地拍馬屁,沒命地攀關係。雖然整個過程十分無聊,但是吉祥也算上了一課——原來馬屁竟然可以這樣拍。
到後來趙存旭實在忍不住了,輕輕地捏了吉祥的小手一下,吉祥便配合地扭來扭去,還直嚷嚷道:“吉祥要上茅廁,吉祥要上茅廁。”趙存旭心裏笑開了花,面上卻一副為難的樣子,還斥責道:“這孩子!”郭濤只得告辭,臨走還說下次再來。
待郭濤主僕二人離開后,趙存旭在吉祥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笑道:“吉祥啊吉祥,你就是舅舅肚子裏的蛔蟲啊,舅舅想什麼你就來什麼,不過,你怎麼知道舅舅想送客了呢?”吉祥歪着頭道:“什麼蛔蟲,什麼送客啊,舅舅說的話吉祥不懂哎,吉祥是真的要上茅廁了。”
趙存旭想了想,覺得自己真的是太想當然了,之前又沒有教過她,才一歲那麼點兒大的孩子,怎麼可能懂這些,於是抱着她去茅廁,回來時又教她:若是以後舅舅捏你的手,你便像剛才那般嚷嚷,然後舅舅就會給你好多的金裸子。吉祥自然是滿口答應下來。
舅甥倆才從茅廁出來,又有小廝前來通報,說是城東張員外求見。趙存旭笑了笑,又再叮囑吉祥了一遍,才回到堂屋,等着見客。
張員外與趙老爺年紀相仿,都是四十多歲的樣子,只是這張員外看起來更和藹一些,不如趙老爺那般天然威嚴。一張圓臉,鼻子眼睛都是圓圓的,嘴巴一刻也不停地笑着,笑得眼角額頭全是皺紋,極像一尊穿着衣裳的彌勒佛。
跟着張員外一同來的,還有他那賜同進士出身的兒子。這父子倆長得極為相似,這位小張大人也是圓臉,圓鼻子圓眼睛,只是沒張員外那般愛笑,娃娃臉上流露出一種不和諧的高傲和鄙夷。
寒暄一陣后,趙存旭請這父子倆坐了,又有小廝送來茶果點心,再閑聊一陣后,張員外道明了來意,他竟然是來說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