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第288章
“來人啊,我肚子好疼!疼死我了!”
黃花梨的洞門架子床上,一個裹成蟬蛹的身影正在左右翻滾。
阿雪一臉憂愁地拍了拍蟬蛹,其中鑽出一個嬌俏的人頭,杏眼大睜。
阿雪搖了搖頭。
沈珠曦氣得都想學李鶩罵娘了:殿下長殿下短,殿下肚子疼了又不管——這還是人嗎?!
她掀開被子,腳往錦鞋裏一塞,踩着後跟就站了起來。
打開窗——窗外四個侍衛和她面面相覷。
推開門——門外兩列侍衛和她大眼瞪小眼。
沈珠曦又氣又惱,沒好氣道:“我說我肚子疼,你們聽不見嗎?!”
“回殿下,今夜情況特殊,陛下特意交代過不能讓你外出走動,還請殿下稍安勿躁,待明日一早,卑職——”
“等到明早,我早疼死了!”沈珠曦打斷他的話,狐假虎威道,“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傅玄邈饒得你了嗎?!”
監守的小隊長惶恐地跪了下來,額頭浸出細密的汗珠。
“殿下,卑職是真的不能讓你出去,殿下不要為難小的了……”
沈珠曦剛要說話,一個清冷平靜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們都下去吧。”
沈珠曦倏地抬頭,傅玄邈長身玉立站在院子拱門前,身後跟着幾個神色恭謹的侍人。
門前的兩隊侍衛如獲大赦,紛紛行禮后低頭離去。
傅玄邈走向沈珠曦,深不可測的目光始終看着她,沈珠曦在這種無言的壓迫下,轉身逃回房內,反手就要關上房門。
令人肉疼的一聲響,兩扇門重重夾在了一隻消瘦的手腕上,三點硃砂般的傷疤在蒼白的手背上觸目驚心。
沈珠曦被那三點紅色一驚,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
關不上的門扉自然打開,傅玄邈平靜無波的面龐出現在門后。
阿雪下意識地上前了一步,腳步在中途猶豫了片刻,緊接着,她衝到沈珠曦面前,像母雞護仔一樣把她往自己身後拉了一把,緊接着,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向傅玄邈綉着飛龍的靴子砰砰砰地磕起了頭。
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每一聲磕頭卻都像是在說:“放過殿下吧——”
沈珠曦的眼淚霎時就涌了出來。
“你起來!不用求他!”她拚命想要拉起阿雪,她的雙膝卻依舊牢牢貼着冰涼地面。
不一會,阿雪的額頭就紅得嚇人。
沈珠曦在她磕頭的那一瞬間捂住她的額頭,強烈的撞擊直接落到了她的手背上,阿雪沙啞的嗓子發出“啊”的一聲,終於停下了磕頭,急忙抓起她的手來查看,滿臉焦急和擔憂自責。
“你求他做什麼?!你就是把頭給磕爛了,他也根本不會在意!”沈珠曦哭道。
阿雪啊啊地說著什麼,一邊搖頭一邊指了指她,似乎想要解釋什麼。
“……但我在意你。”傅玄邈說。
他彎下腰來,想要將沈珠曦扶起,被後者一巴掌打落攙扶的手。那隻手在半空停了片刻,像此前萬次一樣,平靜而沉默地收了回去。
沈珠曦扶着阿雪,自己站了起來。
“你先出去。”傅玄邈對阿雪說,目光卻是看着沈珠曦的。
阿雪連連搖頭,但是下一刻,燕回走了進來,不由分說就把她“請”出了卧室。
“你想做什麼?”沈珠曦後退一步,一邊擦乾眼淚,一邊充滿戒備地看着他。
“你不是腹痛難忍嗎?”傅玄邈神色平靜地朝她走了一步,“讓我看看。”
“你休想!”沈珠曦說,“男女有別,我怎麼可能讓你看看?”
“男女有別,但親疏不同。你我是訂了婚的夫妻,待返回建州便會擇日成婚。又怎可同一般男女相提並論?”
“你死了這條心吧——我已經嫁作人婦了,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可能同你成婚!”沈珠曦怒道。
“曦兒……”傅玄邈說。
“別這樣叫我!”沈珠曦像是被什麼噁心的東西舔了一下似的,渾身抗拒地再次後退了一步。
“……你就這麼厭我?”
傅玄邈在月光里停下腳步。
斜長的光帶籠罩在頎長的身影上,明若水光的月影讓他眼中若隱若現的脆弱無處躲藏。
“為什麼你寧願委身給一個出身低賤的庶民,也不願看我一眼?”
“出身算得了什麼?”沈珠曦用銳利的目光狠狠瞪着他,“品行比出身重要一百倍,如果一個人出身高貴,但是品行低劣,那他比出身卑微的低劣者更為低劣——因為不是卑劣選擇了他,而是他選擇了卑劣!”
“……你不在乎他出身卑微,甚至低賤?”傅玄邈看着她,聲音低若喃喃。
“在你眼中,或許我只是一個不知世事的嬌氣公主,可以任你搓圓捏扁,隨意塑形,你無視我自己的意願,只想把我變成你希望的樣子……但不論我再怎麼無知,也知道因為英雄不問出處的道理。”
沈珠曦目光堅決,再次強調:
“品行的高低,比出身的高低重要一百倍……你長在將相之家,飽讀詩書又如何?你錦衣玉食,香車寶馬,不必每日為生計所愁,你的出身為你節省下來的心力,卻絲毫沒有用在親朋好友和國家社稷身上,反而只顧着顧影自憐,怨天尤人——”
“住口!”傅玄邈沉下臉。
“住口?”見他變了臉色,沈珠曦反而笑了,“……自認大燕忠臣,卻對大燕公主口出不敬,你現在不裝天下第一公子了?”
“……”
“你那張面具,一直戴着不累嗎?”沈珠曦諷刺道。
“……曦兒,不要再惹我生氣了。”傅玄邈說。
知道自己踩着傅玄邈底線的沈珠曦立馬識時務地閉上了嘴,橫跳找死這種事,她歷來不做。
傅玄邈沉默片刻后,朝她走來,沈珠曦一臉戒備地後退,直到又一次被逼退到牆角。
有了上一次的前車之鑒,沈珠曦如今不僅插翅難逃,就連目之所及的所有可能充當武器的東西,都被無一遺漏地收走了,別說刀劍,連瓷片都找不到一片,就連頭上的簪子,也全都換成了象牙和檀木。
“我知道。”傅玄邈停在她面前,黝黑的雙眼深深地看着她。
“……”
沈珠曦不言不語,如臨大敵地提防着他的一舉一動。
“……我早就知道。”他低聲道,“在我眼中,你並不只是不知世事的嬌氣公主。我對你……”
傅玄邈停了下來,似乎有什麼堅硬的東西,堵住了他袒露心言。
短暫的停頓后,他似乎下定了決心,抬眼看着沈珠曦的雙眼,張開了口——
“報!陛下!襄州、建州急報!”
一聲焦急慌張的呼聲打斷了傅玄邈的話。
他面色一變,先前要說的話再次被壓了回去。
“什麼事?”傅玄邈轉身走出門外,燕回和一個傳信兵模樣的人一齊跪了下來。
“襄州兵變,鎮川節度使李屏已經自殺身亡,襄州叛軍和金州叛軍匯合后,一舉包圍了建州!”
傅玄邈問:“建州城內狀況如何?”
“有不良商家趁機哄抬物價,城內糧價飆升,百姓人心惶惶——”
敵人的不快樂就是沈珠曦的快樂,這個消息像一道煙花在她眼前綻開,讓她難以遏制臉上的驚喜。
“報!前線急報!”又一個傳信兵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在距離傅玄邈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戰戰兢兢道,“敵軍在城外敲起戰鼓,要求和陛下和談,否則……否則……”
“說。”傅玄邈聲音陰沉。
“否則……城破后就將建州城內所有五品以上官員家眷,斬盡殺絕……”
傅玄邈徹底變了臉色。
北春園外隱隱約約傳來嘈雜的呼聲,沈珠曦豎耳去聽,只能聽見一聲聲的“陛下”。
傅玄邈看向燕回,後者低下頭,神色不安道:“那是金華城中的五品以上官員……他們聽說建州的消息后,紛紛趕來求見陛下……”
院中鴉雀無聲。
沈珠曦在電光石火間聯繫起青鳳軍的整場計謀。他們圍城是真,圍的卻不是傅玄邈和金華城,而是無人坐鎮的建州城。
顯而易見,聯軍已經佔據優勢,沈珠曦不想在這個時候引起注意,悄悄往屋裏退去,傅玄邈卻一個鋒芒畢露的目光朝她掃來,冷聲說:“帶上殿下,隨我前去城樓。”
沈珠曦被強制性地“請”出北春園,硃紅色的大門甫一開啟,門外的百官就呼啦啦地跪了一地,異口同聲地請求傅玄邈同青鳳軍進行和談。
傅玄邈視若未見,帶着沈珠曦坐上馬車,在前往城門的路上一句不發,面色冰冷。
沈珠曦生怕觸他霉頭沾上狗屎,也跟着一句不發,心裏卻在緊張地思量李鶩的計謀能否順利進行下去。
馬車停在城門后,傅玄邈率先下車,這回卻沒等着扶上一把,沈珠曦下車時,只看見他被眾人簇擁的身影往城樓上走去。
十幾個虎視眈眈的侍衛握着刀把站在周圍,沈珠曦磨磨蹭蹭、不情不願地跟着走上城樓。
明亮空明的秋月高高懸挂在寂寥的夜幕之中,慘白黯淡的光帶,籠罩在每個人的頭頂。
傅玄邈在城樓現身後,城外聯軍中走出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沈珠曦忍不住靠近城樓半人高的石牆,雙手緊緊握在邊上,看着李鵾氣沉丹田,聲如洪鐘地大聲複述着身旁人告訴他的言語:
“傅玄邈!你老家沒了——了——了——”
城樓上諸多官員面色難看,紛紛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
“傅玄邈!把老子女人還——哎喲!”李鵾挨了身後一腳,旁邊那人用沈珠曦熟悉的神態罵罵咧咧兩句,李鵾一邊揉着屁股,一邊重新喊道,“把我豬豬——哎喲!把我嫂嫂,還來!”
“不然,建州城內所有五品以上官員的家眷,無論男女老少,就都沒命了!你的太后老娘——老子也要請她來揚州喝一杯茶!”
沈珠曦原本含着眼淚,現在忍不住笑了出來。
眼淚閃爍中,她看着那個許定了終生的男人,他神采飛揚的面容,如一束金光燦爛的朝陽,劃破黯淡瘋狂的月影,照亮了她的世界。
忽然,她的笑容凝住了。
一隻手從后卡住了她的脖子。
傅玄邈瘦削的五指牢牢握着她的脖頸,壓迫着她皮膚下的氣管,沈珠曦呼吸困難,拚命掙扎卻擺脫不了那隻鐵箍一般的大手。
傅玄邈沒有看她。
他依舊身量筆直,玉樹臨風。夜風輕輕吹拂着他的袍子,像風穿空谷,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他望着城樓下的李鶩,說:
“你現在,還覺得自己勝券在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