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人

神秘人

病木之湖起先並不叫這個名字,這片森林原本也只是普通的深山老林,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詭異的綠霧和毒物開始充斥、佔領這片區域,清澈的湖水變得濃綠,連空氣都污濁起來。

隨着時間推移,越來越多的獵人和農民死於毒物,漸漸的也就不再有人踏足這裏,“病木之森”的名號便取代了原先的名字,變得與世隔絕。

少有人知道,其實在無數毒物之中,這片森林守護着難得珍貴的寶物——明心肉。

它的學名其實是水毒藤果實,但因為其驚世駭俗的功效,被各方勢力推崇,謝利所說的五年內百毒不侵僅僅只是泛指:體質越純凈的人,明心肉的效用越發突出,時效性也更長,它不光可以產生各種毒蟲、毒蛇、毒物的抗體,還有驅散幻覺、抵擋催眠的功效,幾乎是讓人多了一層無敵的保護傘。

謝利也是機緣巧合之下才知道這裏產出這個東西的,然後他毫不猶豫取來給段沫顏吃了,儘管這一趟其實耗費了他不少的力氣。

日頭升起,逐漸到了中午陽光最烈的時候,但病木之森依然是那個陰冷潮濕的模樣。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小道上,段沫顏走在前面,她手裏舉着一根削乾淨的木棍,噼里啪啦擊打着草叢和灌木叢,以此驅逐毒蟲毒蛇。

“又是泥坑。”

“這鬼地方乾脆叫吞鞋沼澤好了。”

段沫顏把自己的腳從一灘爛泥里拔.出來,滿臉不情願地繼續往前走,她甚至都沒有發現,自己的體質正在悄悄變化——明心肉不光增強了她的抵抗力,也在緩慢地改善她的身體機能。

謝利就走在段沫顏後頭,目光追隨着少女的背影。他的嘴唇逐漸褪去血色,動作也緩慢起來,隨手揮去一條從樹上游下來的毒蛇時,他眼前竟然暈眩了一秒。

汗水順着謝利的額角往下淌,水毒藤的葉片和剛才吃下去的那口明心肉,對他來說是雙效劇毒,正在迅速侵襲他的神經,和他體內的紅蠍基因激烈對壘,一旦他表現出絲毫弱勢,就會被植物毒素擊敗,變成湖底腐爛的淤泥。

林間微光下,段沫顏毫無所覺地走在前方,如果她此刻能回過頭看一看,就會發現謝利的臉上全是虛汗,距離暈厥只差一步。

可即便遭受如此痛苦,他的眸光仍十分明亮。

兩個人走回到小鎮邊的時候,已經是正午當空,段沫顏看到不少女人正在教堂前的空地上曬穀子,黃澄澄的一大片。

她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遞還給他,這才發現男人的狀況似乎有點不對。

“你怎麼了,沒事么?”不怪段沫顏想多,實則是謝利渾身上下濕噠噠的,神情疲憊,連他那頭雪白的短髮也變得黯淡無光。

謝利暗自壓下喉頭翻湧的血意,就在剛才他才勉強控制住水毒藤的毒性,體力尚未恢復,不過他還是咧開一個笑容,露出深深的酒窩:“你是在擔心我嗎?”

段沫顏表情平靜得看着他臉上的汗水,伸手將衣服搭在他手臂上:“別嗶嗶了,穿上吧,小心着涼。”

謝利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各種情緒交織在他胸腔。面前的少女眼神明亮,連陽光都蕩漾在她頭髮絲上,暖風輕撫她的臉龐,謝利從未奢求得到她的垂青,只少女偶爾表露的善意,就叫他目眩神迷。

他覺得此刻簡直比中毒還難捱,身體彷彿被人施了咒語,完全提不起力氣,但他甚至就想沉淪在這魔法裏,徹底失去意識。

“嘿~~~”

不遠處,曬穀的瑪麗大姐發現了他們,她大力揮動手裏的犁耙,像個會彈跳的玩偶人。

段沫顏也看見了,她揮手致意了一下,轉頭道:“我先走了。”說完轉身像一隻野地里的小白兔,瞬間跑進了鎮子裏。

謝利還站在原地,過了會才拖着步子,隨便找了塊空地坐下,他遠遠看着段沫顏融入人群里,像一滴水匯入江河。她開始說話,開始笑。

而他連有人什麼時候走到了身邊也不知道。

徐璐依然穿着一身白大褂,她低頭看着模樣狼狽的謝利:“上午你去哪兒了?連巴特都不知情。”

對她的詢問男人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彷彿靈魂出竅一般,耳邊聽不見聲音。

徐璐皺了皺眉,加大了聲音:“謝利·歐文。”

謝利這才動了一下,緩緩往後仰倒,兩條手臂支撐在身後,他懶洋洋抬眸看她:“我在,徐醫生,我沒睡着。”

徐璐忍下一口氣,她銳利的眼神掃過他半濕的頭髮和衣褲,完全是陳述的語氣:“你去病木之湖了。”

謝利轉過頭,依然看向段沫顏的方向,她正在幫助幾名婦女擠羊奶,模樣笨拙,他心下歡喜:“是的,我去了。”

徐璐忍不住走到前面來擋住他的視線,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說過多少次了,病木之森里的毒物有一些就算是你也無法抵禦,我一直告誡你不要仗着身體素質去冒險,你卻總是當做耳旁風。”

“謝利,你別忘了你是晨曦的大首領,為了一個不知道會不會開花結果的明心肉,值得嗎?”

謝利平靜地笑,眼睛裏透出溫柔的光:“徐醫生,是你太擔心我了,事實證明我們運氣很好,水毒藤結果了。”

過了會,他伸了個懶腰站起來,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而且,如果是為了她的話,值得。”

他雖然外表嬉皮笑臉,但徐璐知道他是認真的。

女人恢復了面無表情,她看着男人腳步緩慢地往教堂里走,身後拖出長長的影子,忽然開口:“就算是死了也甘願嗎?”

謝利背影一頓,他過回頭咧嘴一笑:“徐醫生,在我死之前,你倒是想想辦法救我啊。”

*

晨曦組織對奧維維亞洲來說也許是反叛軍的代名詞,但它其實是一個龐大的關係網,最外層的那些攪動渾水的普通民眾,都不能算是組織成員。

聯邦其他洲還有很多像晨曦組織這樣掀起反叛戰事的勢力團伙,但都沒有它這麼神秘和詭譎。晨曦組織在奧維維亞洲各個地界活動,卻又亦正亦邪,有時候會搗毀販毒團伙窩點,營救受苦受難的群眾,有時候卻又會將某市的政府大樓付之一炬,暗殺政府長官。

這些毫無章法的行動讓軍部和議會視他們為眼中釘肉中刺,而晨曦組織的成員則像螞蟻一樣,總能在狂轟濫炸和圍追堵截中找到小路逃脫升天,而這片靠近病木之森的山谷小鎮,就是他們的安全屋之一。

巴特每天的主要工作,除了幫瑪麗大姐餵豬、放羊和搬運泔水之外,還要負責晨曦組織的對外聯結。

他一邊咬着根牛肉脯,一邊在鍵盤上敲擊,忽然屏幕上一道刺耳警報響起,巴特整個人愣了一下,幾乎是手忙腳亂地點開緊急通訊。

“老大!老大你在嗎?!”

終端響了兩聲才接通,謝利低啞的聲音傳來:“什麼事?”

巴特緊盯着屏幕,上面顯示出一連串SSS級信息,他咽了咽口水,聲音顫抖:“老大,我們在珊莎城的據點被發現了,目前所有廠區都已經被城市防衛軍佔領,管理者依爾特和維格不知所蹤,所有物資估計全部淪陷。”

晨曦組織所有從事生產工作的城市,包括提供軍.火、裝備、物資的都擁有最高級保密條例,只有核心人物才能知道管理者的信息和廠區位置,所有的工人都不知道自己在為誰幹活,一切實行遠程操控。

珊莎城雖然只是10區的一個四級小城市,卻是晨曦組織里非常重要的軍工廠之一,生產軍/火級的槍械、彈藥、手/榴彈、電磁炮等多種用途武器。

失去了珊莎城,晨曦組織將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無法動作。

謝利的聲音只停頓了片刻:“立刻切斷所有聯絡,執行B方案。”

巴特咬牙:“是。”

“老大,為什麼會忽然這樣?珊莎城一直隱藏的很好。”

“……因為我擋了某個人的道。”

通話結束后,巴特手指顫抖,他在鍵盤上輸入一串代碼,安全屋和珊莎城的全部聯絡都會中斷和銷毀,也就意味着,他們必須徹底放棄這一座已經成熟的城市後援體系。

做完一系列掃尾工作,巴特確定珊莎城那邊不能反向追蹤到安全屋之後,他整個人癱在椅子上,長長嘆了一口氣。不過思緒一轉,剛才老大說那話的意思,似乎是猜到了什麼。

巴特知道謝利暗地裏總在聯繫一位神秘人物,但是沒有一個人知道那位是什麼身份。

而在教堂內部的辦公室,謝利獨自坐在昏暗的屋子裏,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面前的顯示器上黑漆漆的。

垂眸盯了半晌,他才在上面輸入一行文字:【是你把珊莎城的消息透露給了軍部】

完全陳述的語氣,沒有絲毫懸念。

一直等待了接近十分鐘,漆黑屏幕上才突兀地多出一行白色的文字。

【——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

謝利看着這熟悉的傲慢語氣,嘲諷地勾了勾唇角。

那邊很快又發過來了消息。

【——珊莎城只是一個警告,你要記住晨曦的一切都是我給予的,隨時可以拿走】

謝利的手指緊緊捏住椅背,簌簌的木頭粉末自他掌心落下,謝利要憑藉很強大的控制力才能讓自己不把這破顯示屏給砸碎。

那邊的人一無所覺,接二連三發過來了消息,語氣越來越急切。

【——膽大包天的蟲子,你到底將她擄去了哪裏?】

謝利勾了勾唇角:【我似乎沒有告訴你的必要】

那邊停滯了片刻,明明看不見對方人的臉,謝利卻能輕易感受到他傳來的怒意。

【——簡直愚蠢至極!】

【——我只讓你破壞大典,沒有允許你奪走她!】

姑且稱對方為無名氏吧,他們兩個一直都只保持這種匿名的文字聯絡,無名氏為晨曦提供需要的情報和權限,讓謝利能夠來去無阻的穿插在各個區域。

而晨曦替無名氏完成一切骯髒的事宜,暗殺某些城市長官,搗毀某個他看不順眼的政府勢力。

這就很能解釋為什麼晨曦組織的行為總是亦正亦邪。

這還是第一次,謝利在他們兩個的對話上,看到無名氏發感嘆號,他好像從未有過這麼情緒激動的時刻。

謝利摸了摸下巴,眼睛裏閃過一絲玩味:【你應該擁有不少凈化師,何必要她?】

那邊的反應比想像中還大一點。

【——她只能屬於我,你們這些低賤血統的蟲子根本不配擁有】

【——X,你要清楚,晨曦始終只是一條走狗而已,我對你私下的那些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你救助的只是群下賤的垃圾,垃圾就該放在垃圾桶里】

【——而你無法反抗我】

屏幕徹底歸於黑暗,幾行白色的文字也逐漸消失,他們的聊天記錄正在被銷毀。

謝利一動不動,片刻后他站起來,大步朝外走去,原地只剩下一把被捏碎了扶手的木椅。

此刻段沫顏正在幫瑪麗大姐和幾名婦女干農活,知道她們平時除了自己種植作物外,還會和附近的小城市進行交易,換取一些生活用品,完全就是普通小鎮的過日子模式。

今天太陽很好,她正在晾曬被單,在飄揚的白布縫隙,似乎看到小鎮入口打開了,一輛車極速駛了出去。段沫顏沒有多想,只是到吃晚餐的時候,她依然沒有看到謝利的人影,連帶着他好幾個親信都不在。

“謝利呢?”段沫顏看到徐璐走過來,隨口問道。

女人面無表情:“如果您要問大首領的去向的話,他已經出發去往珊莎城了。”

“我知道了,謝謝。”段沫顏不知道徐璐莫名其妙的敵意是怎麼來的,她只能低頭吃分給自己的食物。

可徐璐並沒有走開,她站在一邊,目光灼灼地審視段沫顏:“凈主大人,您沒有心嗎?”

段沫顏莫名其妙:“你想表達什麼?”

“謝利今天身中劇毒,如果不是他的血脈,換成其他人已經死了。我不是凈化師,我不知道你們圈子裏的彎彎繞繞,上流社會就是這樣吧,況且你是凈主,你不把我們放在眼裏也是當然。”徐璐平淡說道。

段沫顏擰眉,徐璐說了一堆話她一個字也沒有聽懂:“你對我似乎有所誤解,如果是出於對凈主身份的先入為主,我希望你先把偏見丟到一邊,讓自己頭腦冷靜下來,搞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再來質問我。”

徐璐被她的態度弄得一窒,昏暗燈光照得女人臉色蠟黃,她頓了頓:“謝利總說你是不一樣的,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嗎?”

段沫顏低頭咽下最後一口食物,挑眉看着她。徐璐面色平靜,似乎不是在說自己的過去:“我出身第三區,因為不是凈化師,血脈純度也一般,所以成年後我和一名普通軍官結婚了。”

“阿爾泰對我很好,但是我們沒有孩子,在結婚後第四年,他徹底陷入基因狂化,我沒有見到最後一面,他就被送去了無人區流放。”

徐璐平靜道,“之後,議會重新給我分配了結婚對象,幾番挑選之後確定了是一名商人。是的,如果血脈純度大於60%,喪偶的女性需要接受重新匹配再婚對象,不論平民還是凈化師,這都不是什麼少見的事情。”

徐璐表情嘲諷:“我的家族逐漸落魄,議會名義上是為了維持我的生活條件挑選再婚對象,其實只是拿我作為工具人。”

她的臉色逐漸麻木,“我的第二個丈夫是個酒鬼,他在人前總是彬彬有禮,喝醉后就會付諸暴力,不管我怎麼說,從未有人相信我。”

段沫顏面露震驚,據她所知聯邦女性的社會地位很高,各項法律都是保護的女性生存與安全,竟然還有這樣有違人倫的事情。

看來就算社會再和諧,也總有一兩個敗類存在。

“所幸,他因酗酒引發心臟驟停,而我就在旁邊,我沒有救他,就那麼看着他掙扎到死。”徐璐平凡的臉逐漸扭曲,“本以為噩夢會就此結束,沒想到議會……”

這回連段沫顏也不知道說什麼了,她已經猜到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徐璐的手指緊緊抓着叉子:“我逃走了,逃離那個光鮮亮麗的地獄,在野外差點渴死的時候,是謝利救了我。他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拿他當親弟弟看待,他就是我唯一的親人。”

“我加入晨曦組織,我們在整個奧維維亞洲遊走,拯救那些水深火熱的人民。”

“我們也破壞自私、貪婪的政府組織。”

段沫顏很平靜:“暴力不能扼制暴力。你們做的無異於杯水車薪。”

徐璐:“我知道。”

“謝利只是在等一道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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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氏=所羅門

老鼠屎總有那麼一兩顆,要相信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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