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羞恥心
陳孑然穿着那身破校服回家,果然挨了一頓罵。
用鑰匙擰開家門時,她母親梁柔潔已經把飯煮好了,坐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磕瓜子,聽到玄關處的動靜,眼睛盯着電視說:“回來了?子瑩排練得怎麼樣?辛苦吧?”
“一點都不累,媽,你今天做了什麼好吃的?”陳子瑩把腳上的小牛皮短靴脫下來踢在一邊,換了棉拖鞋,笑着飛奔到沙發旁,依偎在梁柔潔身邊,從她懷中的袋子裏撈了一顆瓜子磕。
梁柔潔兩個指頭輕輕夾了夾她的鼻子,樂呵道:“昨天你不是說想吃蝦么?今天我特意起了個大早去市場買了個頭最大的活蝦,給你做了油燜大蝦,為了這個,上午的牌局我都沒去呢,也不知少贏了多少錢。”
“哇,油燜大蝦啊?我喜歡!”陳子瑩掛着梁柔潔的脖子,在她臉上吧唧親了一口,笑容燦爛,“果然還是老媽最好了!”
梁柔潔滿意地笑道:“小兔崽子,算你有良心。”
梁柔潔年輕時漂亮,如今人到中年,臉上皺紋深了,依然還能從五官里辨認出她年輕時的驚艷。陳子瑩和她就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除了嘴唇不太像,梁柔潔的嘴唇形狀豐滿,而陳子瑩是小嘴薄唇,形狀精巧,不僅不像梁柔潔,也不像她父親陳大志。
陳孑然的鞋帶系得緊,換鞋慢,聽着她們交談,一句話也沒說,默默把自己和陳子瑩的鞋都放在鞋櫃底下擺整齊,才走進去,低着頭輕輕叫了一聲媽。
那兩雙鞋,一雙皮澤光亮嶄新,另一雙連鞋帶都已經灰濛濛洗不白了,鞋跟處能看到鞋底補了好幾處,一塊接一塊的黑疤,像極了甩不掉的狗皮膏藥,擺在一起,極不協調。
梁柔潔應聲抬眼,見陳孑然身上的校服,前一秒還慈祥和藹的笑臉頓時變成了陰雲密佈,叉着腰站起來,不等陳孑然開口解釋,她就尖着嗓子連珠炮似的抱怨起來,“陳孑然你怎麼回事?跟人打架了?怎麼把校服弄了這麼大一個口子?你說你都快十八的人了,怎麼一天到晚這麼不讓人省心?我和你爸賺點錢容易么?就能由着你這麼糟踐?”
陳孑然心中早預料到這樣的情景,可是當著妹妹的面被劈頭蓋臉地教訓,還是覺得羞愧,局促不安地站在梁柔潔面前,抓着那件破校服的下擺,一聲也不敢吭,手背太過用力,指節都泛白了,掌心裏原本結痂的傷口被她這麼一抓,傳來細小的刺痛,好像傷口被掙開,又開始流血一般。
陳子瑩看氣氛劍拔弩張,上來幫着自己姐姐圓場,“媽,是我今天上樓的時候不小心摔倒了,姐的校服是為了救我才刮在欄杆上弄破的,要是沒有她,說不定我後腦勺得開花,您這麼通情達理,就別怪她了唄?那什麼,我肚子好餓啊,咱們去吃飯好不好?不是還有油燜大蝦么?”
梁柔潔一聽,顏色稍霽,對陳子瑩笑了笑,“行,吃飯,你快去洗手……先把書包放下,死沉死沉的,腰都壓彎了!”她追着陳子瑩的背影說。
陳子瑩在洗手間裏哎了一聲。
陳孑然也要去洗手,梁柔潔丹紅的指甲戳在她腦門上,又抱怨起來,“你自己說你從小到大浪費了多少東西?好好一件校服,子瑩穿了三年都跟新的一樣,再瞧瞧你,愣是能穿出這麼個大洞!你爸賺錢多辛苦你知道么?你看看現在幾點了,你爸還在加班呢!就他每個月那幾千塊錢的工資,夠你作踐幾次的?”
她的指甲是上個禮拜新做的,又長又尖,戳在陳孑然額頭上,很尖銳的疼,絲毫不比陳孑然被擦破手掌的疼痛遜色,陳孑然被她罵習慣了,知道自己母親就這個脾氣,給她罵,等罵完消了氣就好了,於是老實地站在原地聽梁柔潔的數落,額頭上被一戳一個指甲印子,疼得她有點暈乎,更難受的是她都快成年了還被當成小孩子教訓的難堪,垂着眼睛,盯着自己校服上的那個大洞看,眼神木木的,眨都不眨一下。
校服底下的紅毛衣,穿的年頭長了,洗過無數遍,除了失去保暖功效以外,連毛線都開始朽敗,好幾根斷了的,陳孑然小心地記着,等晚上的時候,得記着把那些線頭燒一燒,再縫起來,免得毛衣脫針了。
梁柔潔看她這個木頭樣子就來氣,還要把她小時候浪費的那些東西一樁樁一件件都翻出來數落,這時正好陳子瑩洗完手出來了,喊道:“媽,姐,你們怎麼還不過來吃飯啊?”
“哎,就來!”梁柔潔高聲答應,又看了看低頭一語不發的陳孑然,咬着牙道:“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一個女孩子家,一點羞恥心都沒有!你就不能跟你妹妹學學?”
一直木訥聽着的陳孑然,直到她說完這一句,抓着衣擺的手才狠狠一抖。
“讓開!”梁柔潔直接撞開陳孑然,向廚房走去。
陳孑然的心被梁柔潔最後一句話重重鑿開了一個大窟窿,不僅疼,還透着涼風,她揪着自己校服上的缺口,懊惱地想,如果今天早走幾分鐘就好了。
那樣就不會撞上顧煢,也不會弄破校服。
陳孑然習慣了把所有的過錯攬在自己身上,忘了她之所以出門太晚,是因為梁柔潔早晨不依不饒,非讓她把碗洗完才能出門。
狹小擁擠的客廳里,陳孑然一人獨自站了很久,她把錯歸在自己,只因為母親一句“沒有羞恥心”的訓斥羞愧難當,可心裏的委屈發泄不掉,無人可說,眼眶憋得熱熱的,迷茫地不知怎麼排解,眼淚不知不覺開始打轉,生怕被人發現,趕緊偷偷擦掉。
陳子瑩等了幾分鐘,見陳孑然不來,又喊:“姐!快來吃飯啊!”
“就來!”陳孑然慌張地擦擦眼眶,應了一聲,嗓子有點啞。
這時陳大志下班到家,看到陳孑然一個人站在客廳里發獃,把鑰匙放在鞋架上,邊換鞋邊問:“在這杵着幹什麼?你媽呢?”
陳孑然還沒回答,梁柔潔就在廚房裏喊道:“剛才教訓了她兩句,她跟我慪氣呢!這孩子,越大眼裏越沒我這個媽了!”
“我……”陳孑然開口,被陳大志打斷,“行了,有什麼話以後再說,先吃飯吧。”
他拍了拍陳孑然的頭,輕聲嘆氣,“爸都知道。”
陳孑然使勁擦了一把眼睛,跟着他一塊兒進了廚房。
今天周六,梁柔潔多做了兩個菜,除了陳子瑩點名要吃的油燜大蝦,還有一個豆乾炒肉,一個枸杞豬肝湯,還有一碟清炒豆芽。
餐桌上,陳子瑩向爸媽彙報自己今天在學校的綵排成果,又說下星期就正式匯演了,爸爸媽媽一定都要去看。
女兒這麼優秀,陳大志和梁柔潔當然都很高興,陳大志大笑,給陳子瑩夾了一隻大蝦,朗聲道:“我女兒的演出我這個當爹的怎麼能錯過呢,好,我和你媽一定都去,子瑩這麼優秀,來,獎勵一隻最大的大蝦!”
梁柔潔笑着嗔他:“你想讓女兒連殼吃啊?大老粗,也不知道給孩子剝殼。”說著她親自幫陳子瑩把蝦殼剝了,蝦仁放在她碗裏,“快嘗嘗媽做的大蝦好不好吃。”
“好吃好吃!我媽手藝堪比五星級大廚,做飯還能不好吃么?”
梁柔潔被她誇到了心坎里,笑得花枝亂顫。
坐在桌角的陳孑然參與不進他們的熱鬧里,自己端着碗吃飯。
那一盤色澤油亮的大蝦,看着就讓人垂涎欲滴,陳孑然卻不動心,一心一意吃着自己眼前那盤清炒豆芽,多多地大口扒飯。
熱飯比中午的冷飯好吃多了,又香又軟和,一點也不刮嗓子。
“怎麼光我一個人吃啊?姐,你也吃!”陳子瑩剝了一隻蝦,放在陳孑然的飯碗裏。
陳孑然筷子一頓,緊張地看看母親的臉色,不假思索地把那隻蝦重新夾回了陳子瑩碗中,憨厚地笑,“子瑩你累了一天了,你吃,再說我也不愛吃蝦。”
梁柔潔的臉色這才好了許多,對她讚許地點點頭,態度終於不像之前那麼冷硬。
陳孑然很高興,繼續多多地吃米飯。
她很容易知足,有冷米飯吃能填飽肚子就很高興,有香噴噴的熱米飯吃就已經心滿意足,再來一個豆芽菜佐飯,就是幸福的一餐,不屬於她的東西,她不貪,也不要。
從前是不敢奢求,現在是不想要。
吃過晚餐,陳大志看新聞,梁柔潔回屋看電視劇,不忘催促陳子瑩趕快去複習功課,陳孑然在廚房裏收拾狼藉的餐桌,順便刷鍋洗碗。
她的手上細傷很多,按理是不該泡水的,可陳孑然從小干慣了這活,沒那麼多講究,刷鍋洗碗毫不含糊,端起盛油燜大蝦的盤子時,看到盤底還剩點湯汁,味道很香,她猶豫了一下,原想用手指沾點湯嘗嘗味兒,腦海中又響起母親那句“沒有一點羞恥心”,手像觸了電似的縮回來,繼續若無其事地刷碗。
不屬於她的東西,她不要。
陳孑然一邊刷碗一邊幻想,等考上大學以後,就可以自己賺錢,那時,想吃什麼、想要什麼,她都能買給自己了。
陳孑然想快快地長大,到那時,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有一個關心她的愛人,要是更幸運一點,還會有一個可愛的寶寶。
這是她人生最圓滿的願望,老早之前就打定了主意,不管男孩女孩,都只要一個,疼他寵他,把所有的愛給他,不讓他受一點委屈。(注)
要是沒有顧煢的話,陳孑然的願望,本來是可以實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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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漢語中,“他”也可以用來泛指性別不明的任何個體,並無重男輕女之意,請勿過分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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