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成家立業

八 成家立業

大學畢業后我分配在市機床廠供電科工作,高江江分配在市工商局政工科。

我報到時,已經下海經商的我哥宋東利,分兩批宴請了廠里和科里能管到我的大大小小的官兒,在那種吃着吃着就放下筷子進入場地中間大跳交際舞的酒店裏,官兒們在我哥推杯換盞下,各個喝得里倒歪斜,紛紛拍着我的肩膀放出豪言壯語,“東強啊,好好乾,前途包在我身上!”“東強,不要見外,有啥不明白的,儘管說!”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家裏給我哥和我二姐擺場子拜師傅學武術的熱烈場面來,雖然現在是以我為中心,但是我依然覺得自己跟小時候一樣,無法融入這個氛圍,我發現了自己跟他們的格格不入,我剛踏入社會的第一腳,就在內心裏把自己邊緣化了。

我作為供電科技術員當中唯一的本科大學生,加上我哥宋東利的上下打點,自然得到了格外的關照,一入職就在廠領導的帶頭下,被稱作“宋工”,廠里從領導到工人都非常敬重我。所有的施工圖紙,工人師傅都要找出各種借口讓我重新審核一下,現場也要請我親自做下理論上的指導,我當然也會認真負責地嚴格把關。

這種被人高度推崇的境地,反而使我感覺彆扭,有種虛高的壓力。

但低調並沒有影響我出人頭地,兩年之後技術主管提拔,我就接任了。

在我接任技術主管的前前後後,我確實為廠里做出了相應的貢獻,在我的合建議下,廠里對變電所加裝了電力電容器,提高了功率因數,降低了電費支出,三個月即收回電容器成本,全年下來節約電費超過20萬元,受到了廠領導高度讚揚並進行了嘉獎。我利用半個多月廢寢忘食的加班加點,在整體佈局基礎上添加了分區小圖,重新繪製了供電系統圖和線路示意圖,出圖后極大地便利了電力調度的指揮和工人作業施工,受到了全廠上下一致好評。

在我升任技術主管的當年,我結婚了。

之所以畢業兩年之後結婚,是由於高江江的姐姐在我們大四期間因肺結核病錯過治療病逝,按照風俗習慣,家有喪事不足三年,不允許操辦喜事。所以儘管我每天除了工作,還要在我自己家和高江江家兩地不停周轉,忙得不得停歇,也必須得等到高洋洋喪期結束才能名正言順讓范姨一家跟我一起住到我的新家裏來。

遺憾的是,在我終於成了范姨法定的姑爺子時,她卻再也無法知曉。

在我和高江江上大學之後,我范姨由最初的抑鬱,發展到精神疾病,成了精神病患者,她們的家徹底垮掉了,毫不自立的高洋洋不但脫離了母親的照顧,還得擔負起對瘋媽媽的看護,對於這種生活上的極大落差,她無論心理上和身體上,都難以承受。在艱難地支撐一陣之後,不知不覺中患上了肺結核,在我媽發現她咳血帶她到省城醫院檢查時,已經嚴重錯過了治療時期,因缺少關心且自我保護意識太低,高洋洋年僅25歲,便因貽誤病情離開人世。之後高江江幾次三番決定退學回家照顧范姨和弟弟,都被我勸說阻止,後來范姨被高江江姨媽送到精神病醫院常年住院治療,高山因不願意到姨媽家居住便獨自留在他們家的房子裏繼續讀他的初中,我的母親和兩個姐姐便擔負起照顧他的責任,同時我們家擔負了高山和高江江全部的上學和生活費用。其實范姨本身也是有工資的,只不過我媽考慮高山今後成家等等一系列事項的需要,便讓高山將范姨的工資錢完全存起來不要動,他和高江江的一切費用由我媽定期給付。

那是九十年代初期,我們家裏因為有我哥宋東利和我二姐宋玉群風生水起的事業,早已經成為礦區內赫赫有名的富足人家。多供養兩個孩子完全不在話下,何況我媽本就是將義氣擺在首位的人,畢竟范姨當年是救過我命的人。

我媽雖然自己可以付出一切努力救助范姨以及她的孩子們,但是在鄰居和朋友的鼓動之下,她私心裏也盤算過要給我和高江江悔婚。即使我們沒有紙面婚約,但是多年的口頭協議,已經將我和高江江的終身大事無可爭議地綁定到了一起,而且世人皆知。所以,如果把我倆分開,就可以定性為悔婚。

我媽的擔憂不無道理,如果我倆結婚,那麼我就要背負范姨和高山的終生,這是兩個拖累無極限的包袱。我媽的意思,我家可以永遠資助高山,也可以永遠照顧范姨,同樣也可以永遠在高江江需要時提供全力支持,但是最好不要成為法律意義上的責任和義務。而且自從我畢業以後也有太多太多的給我提親的人來說媒,我媽即使再有定力,也扛不住來人的花言巧語鼓動。所以,她本不堅定的心早就開始動搖,經常勸我放棄高江江。

但我媽也是早就領教過我的倔強的,知道對於我這個認定了就絕不回頭的人,除非我自己想要做什麼,否則包括她在內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主宰我。所以,我媽也只是本着敲敲邊鼓能成則成、不成則停的態度,最終接受了我不但把高江江娶進門,也把范姨和高山接進家的決定。

婚禮那天,我二姐給高江江準備了價值上千的紅色釘珠禮服,並帶着她去高檔髮廊做了一個價值200元的新娘髮髻並化了妝;我哥請了錄像和照相隊伍,兩個穿着渾身是兜的馬甲的人扛着影像設施,後面分別跟着一個拎包的助手,全程將鏡頭對準我和高江江,弄得我倆都非常不自在。高江江本就是非常內斂不喜熱鬧的人,加上成為別人話柄中帶着母親出嫁的人,我能想像她面對這種喧囂的場面,內心有多羞愧。我一再小聲安慰她,再忍耐一會兒儀式就結束了。但是從早上四點開始全副武裝接親一直到下午所有儀式結束,整整十個多小時,我倆就在人群的轟擠中配合著接親婆、婚禮主持、攝像師、照相師等各個環節階段負責人的擺佈,在別人看來是出盡了風頭,但我倆心裏卻感覺是糟透了罪。儘管這是我眼中高江江有生最漂亮的一天,但這種形式上的美麗並沒有帶給她內心的快樂。

高江江是中國傳統審美中的漂亮女人,她不但濃眉大眼,還有着異常黑密的長睫毛,像一簾羽扇一樣嵌在她略微遺傳母親下斜的雙眼皮上,給瞳孔罩上了一層黑色的夢幻色彩,微厚飽滿而略翹的嘴唇,在堅挺的鼻翼下方,因內心的波動輕輕微抿着更顯圓潤。精緻的五官配在她清透白嫩的面龐上,看上去顯得唯美、沉靜而憂鬱。

我感受出她隱隱的抵觸和壓抑,每一個送來的祝福,似乎對她都是一種嘲笑和憐憫。但這也是我們不得不接受的安排,因為我既然想娶高江江,就得按照我哥和我二姐的安排,通過給我操辦一場盛大的婚禮,來展示他們非凡的地位和實力,通過宣揚我們家族接納孤兒寡母的先進事迹,樹立他們在圈中的良好公眾形象,創造他們生意場上更多的人脈資源和發展機遇。

我不得不給他們這個機會,如果我按照家裏意願娶了別的女孩子,我還可以任性一下去決定如何按照自己的意願操辦婚事,但現在我不能在造成他們因為接納我岳母而多支付一萬元購買大面積樓房費用的情況下,還厚着臉皮要求他們再如我其它所願,何況這也造成了全家人對我今後生活前景的擔憂,因為誰都說不准我今後要為高家所有人承擔多少壓力。

做人總得有些必要的退讓,這與倔強和正義無關,是權衡利弊之後擺在眼前的唯一出路。所以,我平和地接受了家裏對我婚禮的一切流程安排,我暫時沒有能力獨自給高家老小更妥善的生活,而且我也不能脫離家裏的親情,不能肆意破壞我家多年建樹起來的伯塤仲篪、和氣致祥的家族形象。

順利地屈從,是我給自己的最大體面。

高江江就這樣背負着自卑嫁給了我,儘管她早已經感受到了我家裏態度的異樣,但她在我面前一切由我做主的習慣,讓她沒有選擇的能力,一切聽從我的決定,就是她的決定。

同樣自卑的還有我的內弟高山,這個已經考取重點大學的高材生,已經婉拒了我家裏對他學業的支助,靠勤工儉學還能每月給我岳母郵寄回一些吃的用的。但對於母親的看護,他卻無能為力,只能懷着極大的心理壓力由姐姐帶着母親出嫁。

婚後的第二天,岳母便製造了無端的麻煩。

由於要送回來參加我們婚禮的高山去火車站乘車返校,我哥開着他的212吉普車,用他手裏握着的價值一萬多塊的大哥大,老早就把電話打到了我母親的家裏,我和高江江給岳母穿戴好,準備帶着她一起乘車送站。我哥進來之後,隨手把包和大哥大放在了我媽家壁櫥的櫃板上,一邊說他剛喝了酒需要吃點兒東西,讓我們抓緊時間先上車,一邊自己進了廚房。我媽和我爸往外送着高山並寒暄着讓他放心回學校,高江江懂事地與弟弟一起向我媽道謝,在我過去提高山行李包的這一個簡短的空擋時間裏,我岳母拿起了我哥的大哥大,並利落地從我媽家的四樓窗戶扔了出去。我哥宋東利從廚房出來,看到櫃板上沒有了蔚然聳立的大哥大,只剩下了文件包靜靜地躺在那裏,本能地就想到我岳母,因為他知道我們沒有人對他的大哥大感興趣,而且即使我們誰拿了也是安全的,他不會着急,但只要我岳母動過就凶多吉少,所以,他緊張地拉着我岳母的胳膊問到:“范姨,您拿了我的大哥大沒有?”我岳母沒有吱聲,只是耷拉着眼角往窗外瞄了一下,我哥迅速跑到窗前往下看,已經有鄰居站在摔掉了后蓋的大哥大跟前往我家樓上看了。我哥怒不可遏,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衝著我岳母大喊起來,“你這個老瘋婆子,你扔我大哥大幹啥啊!它惹着你了啊?!”

我哥的喊叫讓剛剛出了門下樓梯的我們一幫人都站住了腳,面面相覷,一時間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見我哥撥開所有人就往樓下跑,我和高山也趕緊追着他往下跑,高江江感覺到應該是母親闖了禍,回頭往屋裏看了一眼,見我岳母若無其事地依然用眼睛向下瞄着地板。我岳母自從精神異常之後,就開始不用正眼看人,總是耷拉着她向下的腫眼泡瞄着看周圍。

高江江回到屋裏一邊問我岳母“媽你是不是又闖禍了?”也不指望得到回答就一邊扯着我岳母快步往樓下走,我爸媽也跟着她們娘倆一起下了樓。

樓下我哥已經撿起摔壞了的大哥大要回屋找我岳母理論,被我攔住,勸他先消消火,跟我岳母一個精神病人也說不出來個道理,我哥惱怒地沖我嚷到:“瞅你領個什麼玩意兒回來!凈他媽地禍禍人!那你說咋辦吧?我花一萬多買的!”聽到我哥問我怎麼辦,我很尷尬,因為這話明顯是問我能不能替我岳母包賠的意思,而我哪裏能賠得起。我雖然工作兩年也攢了一些錢,但也只是區區幾千塊,何況都替高江江買了嫁妝,他的大哥大可是一萬多塊,對我來說是天價了,因為當時我家裏給我買的樓房也不過三萬塊錢。我毫無底氣地看着我哥宋東利,心裏盤算着我的房子怎樣能抵給他一半。

同時我也在心裏盤算着我岳母為什麼會由以往的只站大街自言自語的狀態,轉為現在的要破壞東西?那麼今後她還將出現什麼病態的癥狀呢?從今以後我要如何對待她呢?

這時高山站到我前面,對着我哥說:

“大哥您先不要生氣了,怪我們沒有看好我媽,我媽的工資錢攢的有六千多了,回學校我就匯過來,剩下的等我一點點還您,您別和我媽生氣了!都是我們不對,給你家惹麻煩。”

“我不是那個意思高山,關鍵哥太心疼了,我生意得用啊,我那些客戶聯繫我找不到耽誤事兒,要是再買一個得去省城,咱這邊沒有,再說得一萬多塊啊。”

我哥雖然能對我喊叫,但對高山他還是從小就有憐憫之心的,聽到高山說“給我家惹了麻煩”,他自覺說話過頭觸到我們兩家都迴避的實質問題了,便陰沉着臉瞅了一眼高山聲音低了下來,再三解釋說不是生氣我岳母扔東西,實在是大哥大確實生意上離不開,不過說到最後還是回到了錢上。

在我爸出場的勸說下,這事暫時擱置,也沒有確定到底需不需要賠。本來定的帶我岳母一起送站也不得不讓高江江呆在家裏看護她,只有我自己坐我哥車去送高山。

高山一路上都很黯然,儘管我哥冷靜下來之後一再跟他解釋,並試圖說些有的沒的笑談,都沒有消除他內心本就存在的自卑感,我看到他勉強笑着跟我們道別,然後拎着皮箱帶着愧色走進進站的人流中。

這事就此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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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過歲月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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