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節
第五章
一
二舅飛一般地穿越過那個彎綠樹掩映的月洞門,高大的背影瞬間消失在那蒼茫的霧霾中。胡業廷右手捻着臉頰上那僅有的幾根鬍鬚,讚許地點點頭。轉身招呼那名老夥計道:“走!郝叔,到前面瞧瞧去!”
寬敞的店面里,卻只有兩個日本女人,一個明顯是做媽媽的,年約五旬,面目溫婉,頭上挽着一個高高的髮髻,穿着一件背後綁着一個小枕頭似的和服。她旁邊的那個批肩發的女子大約二十三、四歲,身材豐滿高挑,上身穿着一身海軍藍的便裝,高跟鞋白襪藍裙子,粉妝玉徹的面孔上鑲嵌着兩隻水靈靈的杏核眼,那麼嬌媚飄逸楚楚動人,你看一眼就忍不住還想再看第二眼。
“讓二位久等了!”老夥計郝叔搶上一步,率先介紹道:“這就是敝店的掌柜——胡業廷胡老闆!”
胡業廷一哈腰,不卑不亢地脫下禮帽,問詢:“不知小店有什麼需要為你們效勞?”
“請問你們店裏有湘繡湖絲賣嗎?”那面目和善的老夫人竟然還是個中國通,對名聞天下的傳統刺繡與絲綢的來處竟然說得明明白白。
“有的!請看到邊——”胡業廷掌柜掀開散裝布匹的一角,那光滑柔軟的綢緞就突現在眼前。
“這個我喜歡!——那個我也要!給寶寶也做幾套。”年輕的女子目光閃爍,驚喜異常的翻弄着。老夫人含笑在一邊應着。“好,好,都包起來!”
巷子裏不見一個人影,一家家的大門都關得緊緊的。似乎只要開一條窄縫,都會被日本人抓住說有暗通抗日分子的前嫌。大街上傳來那一聲緊似一聲刺耳的警報,天空灰暗,四周一片凄涼。二舅脫下鞋子,飛跑起來。左拐,右拐,左拐,右拐,右拐,右拐,左拐。二舅隱約聽見後面有皮靴聲急促地跟上來。他一縱身爬上一道圍牆,順着牆跳上一排低矮的平房,爬鑽過一道鐵網,再跳上一排高一點的房子,然後是更高的房子,爬,爬,爬。跳,跳,跳。然後,二舅順着一架木梯子到了一所院落里。
這是一個很舒適的四合院。很靜。紅門綠窗,中間用青灰色的磚隔開,怎麼瞧着怎麼悅目。種着很多花,卻都不高大。淡淡的日影罩着晾桿上的幾件濕衣。有小小的孩子的衣服,象玩具一樣玲瓏。也有女人的衣服,花色淡雅。——女主人肯定不是一般俚俗婦人。挨着梯子的是兩棵皂莢樹,隨風吹來幾縷微微的葉香,二舅不由地深深吸了一口。二舅熟悉這種香味。林家圩,原來也有這樣的皂莢樹。皂莢樹邊的空地上扎着一圈矮矮的籬笆,籬笆上拖着一些絲瓜的黃花。母親生前,也是愛種絲瓜的。
院子還種着一棵櫻桃樹,樹下放着一個木製的嬰兒車。車裏坐着一個咿咿呀呀的女嬰,粉粉的,花蕊一樣的臉。見二舅像天神似的突然從梯子上下來,彷彿是打招呼一樣瞪大了眼睛,沖他咯咯地一笑。
二舅笑得像哭似的也朝她咧了一下嘴巴。一邊單腿哈腰穿着鞋子一邊想着如果有大人出來該怎麼解釋。或者就說自己走錯了門。或者就說自己是鄰居的朋友,來玩兒,在房頂上看到她的孩子實在可愛,忍不住想過來逗一下。——自己的孩子如此被人喜歡,是多半父母都會高興的事。再或者,就乾脆走吧。
帘子響動。堂屋裏走出來一個女人。一個穿和服的女人。
女人輕輕地驚叫了一聲,嘴裏嘟嚕了一句什麼,竟然朝二舅彎下腰,微微鞠了一躬。
日本女人。
去***日本女人!
二舅驀然明白,他進的是日軍的軍官家屬院。黃金塔這邊有一個小小的日軍家屬院。可他今天全然忘記了。
二舅一把抓起了那個嬰兒。
日本女人也呆了。她捂住嘴巴,似乎就要昏厥過去。但還是勉強扶着門站住了。
二舅怒目圓睜,豎起食指,示意日本女人不要出聲。然後指指屋裏,用手勢問家裏現在還有誰?日本女人很機靈,馬上領悟了他的意思,也用手勢回復說還有一個。二舅緊張地問在哪裏?日本女人指了指他的手中,意思說就是這個孩子。
二舅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鬆了一下胸口。
二舅和那個日本女人一前一後進了屋。他一眼就看到了牆上那面大地圖旁邊還掛着一把長長的軍刀。房間裏確實沒有別人。二舅抱着孩子在客廳重重坐下。看着對面牆上掛着地圖,紅區那裏圈着這一個圈那一個圈的紅圈,上面打滿了黑色刺眼的叉叉。而在他坐的椅子扶手上,還搭着一件日本軍服。多麼熟悉的黃色。讓人憎惡的骯髒的黃色。黃狗皮一樣的黃色。
二舅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孩子很輕,但他還是覺得胳膊使得有點兒木。也許是他從來不會抱的緣故吧。要知道,二舅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抱過孩子。
(未完待續)
2010年11月19日於深圳砍石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