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第一章 楔子 第二章 第一節)
寫在前面的話
心裏頭一直想寫下這段我們家族的歷史,但一直沒有動筆,不是不想,而是因為這段歷史它太沉重太迷離也太久遠!就像母親房間裏頭一直珍藏着的那個又苯又重紅木描金黑漆的床頭柜子,搬也搬不動理也理不清,它已陪伴母親走過了81年的春秋歲月!
去年清明回家給父親與二舅上墳。wenxuemi。com我們十幾個表兄妹相聚一堂,大家圍住在母親左右,道:老一班輩的一個個都走了,僅剩下您老一個碩果僅存,您一定要保重身體,爭取活到100歲!晚年昄依了基督教的老母親靠在那個散發出清香的由水蠟燭絨毛填充的大枕頭,精神矍鑠地笑着答:我試試吧!
水蠟燭不是真的蠟燭,水蠟燭是一種沼澤地中的蘆葦,高1至2米,學名叫蒲黃,俗稱水蠟燭。水蠟燭有細細的“身體”,纖弱柔長的葉,在一片淺灘中隨風起舞,簌簌之聲不絕於耳。仲夏的時候,水蠟燭便會結出“果實”來。所謂的果實卻是一種大約有拇指粗的褐紅色的棍子,貌似香腸。象一團團火把似的傲立於枝頭。折下來拿在手裏,你會發現,那細竿子一頭的“棍子”,原來是由細密緊簇的棕褐色絨毛構成。現在想來,大概也是因為取其型而名之吧。
小時候一直不明白,這樣不能照明的植物為什麼會被叫做水蠟燭。那時我們鄉下農村還是比較窮吧。夏天的傍晚,我們一幫同齡大的孩子便會跑到那村口淺灘處折很多的水蠟燭。第二天將它們放在驕陽下晒乾,晚上就可以點着當蚊香用了。在黑暗中划著圈,看紅光閃爍,連成一條蛇形的長線,或是飛舞的圓圈……。水蠟燭完全成了我們貧瘠童年生活中的最美玩具。
二舅的小名竟然就叫水蠟燭,這是多年後我從母親的嘴裏聽到的。民間說:外甥多像舅。可我問過許多次母親,母親每一次都笑答:不像!不像!老年的二舅我很熟悉呀,很孤僻,不苟言笑,直直的身板還隱約顯示出他曾經是一個身經百戰不折不扣的軍人。我只知道,一逢天陰,母親就會不自覺地念叨二舅的那條殘腿,曾在朝鮮戰場上被打掃戰場的美國鬼子刺刀深深地扎穿過。年輕時的二舅天不怕地不怕,在那著名的臨江暴動中曾刀劈過日本鬼子少佐,英雄蓋世。為什麼晚年竟活得那麼謹小甚微,鬱鬱寡歡?我曾經帶着這些疑問問過二舅母。可現在連二舅母也去了!
唯一的活字典只有母親!但母親由於年歲已高,歷史與現實說著說著就混淆在一處,像那晒乾后絲絲縷縷的水蠟燭,理不清,剪還亂.....我只能盡量忠實地還原母親的記憶,——因為母親的這一生,還從來沒有說過假話!
以上以為序。
2010年11月18日於深圳砍石坊
《水蠟燭》——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5周年
砍石
所謂歷史,就是由上一輩人告訴給下一輩人的那些話。——張宗明
第一章楔子
外婆從那隻細篾編織的光滑的針線籮中扯出一段約三尺長的白土布,衝著八歲的大姨娘說:“鳳呀,從今兒起,你該纏腳了!”大姨娘光着兩隻腳片子,鼓着嘴應:“我偏不纏!會給人家笑死的。”外婆裊娜地邁着那兩隻裹得像個尖尖棕子似的小腳,罵道:“你這妮子,就是死犟!開過年你就要過到陡溝壩趙老醫生家了,那麼大的一雙腳,會把人嚇死喲!”大姨娘翹着嘴,瞪着眼應:“就大腳,就大腳,我才不想當什麼童養媳呢!”外婆氣的兩腿發抖,很想搶上前去重重扭她一把,又知道自己實在追不上這個鬼靈精怪的大丫頭,只得一**坐到床沿上恨恨地罵:“你這死妮子,那是個多好的大戶人家,你想作死喲!”這時,一直躲在床腳邊的媽媽怯怯地走過來,伸出細細短短的小腳道:“阿媽,給我纏腳吧,我願當童養媳!”外婆看着媽媽那淌着清鼻涕的小臉,憐愛地一把抱起來,又氣又笑地道:“傻英子,你才三歲,腳還沒長全哩!千萬別學你姐!”媽媽仰着小臉,好奇地問:“阿媽,什麼是童養媳呀?”外婆低頭親着媽媽的小臉,含糊地道:“童養媳,這童養媳——就是女孩兒家往後要做人家的小媳婦!”癢得媽媽不由自主地咯咯咯地笑起來。大姨娘這時像只蝴蝶似地飛過來,牽住媽媽的手,興奮地道:“英子,二哥放牛回來了!采了好多蓮蓬,我們快去吃——”外婆還是余怒未消地喋喋不休道:“就知道個吃,吃,別光帶着妹妹玩水。回頭摘些桑葉回來,今天我要洗頭!”“知道了!知道了!”大姨娘牽着媽媽的小手兩個一溜煙早跑出了門外。
外面的陽光和熙,三月的柳條兒早已經綠得像一縷清煙,幾株桃花躲在那排泥巴牆的屋子后,開得粉一樣的紅。一隻剛抱窩的老母雞正領着一群黃絨球般的小雞在草堆前咕咕咕地覓食,不知從那兒竄出來一隻野貓,碧綠的藍眼珠子不懷好意地緊盯着那一隻只驕傲的活潑潑的小雞兒,有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傢伙竟然搖搖擺擺上去啄那條貓尾巴,惹得貓悄悄抬起左邊那隻銳利的爪子,亮起了那尖利的牙齒。這情形,早驚動了那一旁警惕護衛的老母雞,它厲聲呵叱着張開翅膀不顧一切地撲過來,嘴裏咕咕咕的叫聲更猛烈了。
在那座彎彎的石拱橋下,泊着一隻小舢板,船頭上立着一個粗壯的少年,手裏高舉着一根魚叉,像只魚鷹似的緊盯着那清澈的水底,忽地拽開魚叉猛地扎進,只見一條烏里把鰍的拍打尾巴的黑魚就被瞬間提出了水面,在那叉間急速地躍動。“噢!叉到了!叉到了!”蹲在岸邊大氣不敢出一聲的大姨娘與媽媽這時驚喜地叫起來。這個被曬得渾身黝黑的像那條黑魚般黑的少年就是我二舅!他把那條黑豺魚扔給岸上的大姨娘,吩咐道:“小鳳,中午叫阿媽用腌小菜燒!告訴阿大一聲,我晚上才回!”“噯!”媽媽甜甜地代答道。
石拱橋那頭忽然跑過來一群十二三歲的孩子,其中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子像個唱戲的女音,高聲叫道:“水蠟燭,水蠟燭,今天陡溝壩開來了一艘汽艇,我們瞧瞧去!”二舅雖然離得遠,但凶野不快的目光卻在陽光照射下一閃而過,那個女高音聲音明顯低了,重新叫道:“學福,你去不去?”同時,好幾個男孩子跟着問。二舅反轉魚叉,用叉竿輕輕一點水面,把舟盪到岸邊,歡快地應道:“走!看看去。”
第二章
一
這是一片靠近長江沿岸的圩區,水網密佈,河道縱橫,只有七、八戶人家的林家圩就座落在那最裏頭的深圩區。沿着河道的右面,一條阡陌小道筆直地延伸到石拱橋那一頭被綠樹蔥蘢掩映的大村莊——彭葛埂!彭葛埂是一個有着上千人的大村戶,姓彭的,姓葛的佔了莊戶上的三分之二還多。只有這七、八戶人家的林家圩像個點綴在月亮旁的小星星,那麼的不起眼。
那天上午,在燦爛的陽光下,金黃色的油菜花擠滿了河道的兩岸,紫色的紫雲英開着五顏六色的纖弱小花,二舅林學福帶領着一群同齡大的孩子向陡溝壩鎮上走去。當時,他們根本不知道不久后將會有一場翻天覆地的席捲了整個中國大地的血腥戰爭即將打響。陡溝壩是臨近長江大堤一個狹長繁華的鎮子,長條青石板鋪就的街道高低不平坑坑窪窪,左右兩邊的商鋪一家挨着一家擠在一處,門前一些賣黃煙洋火的賣麵條饅頭的賣土布洋布的賣魚蝦的賣豆腐豆乾的賣跌打損傷狗皮膏藥的攤子擺了一溜有幾十米遠,各種吆喝聲此起彼伏;當然這樣熱鬧的集市也不是天天都有,要等到逢六的日子才會有!六、十六、二十六是趕陡溝壩的集;八、十八、二十八則是趕十裡外那倉頭街的集。鎮上的房子大都是土牆草頂,粉刷上白石灰,只有少數幾戶人家草屋頂上蓋上了那宛如半月形的細瓦,磚牆瓦頂的大戶人家就更少。特別是江邊上那幾戶緊靠碼頭低洼處的人家,房子一般要高高的壘好幾層,底樓青石板壘就的屋子平日只能放些雜物農具,不住人的,因為每到七八月的潮汛期,屋子會有一兩個月全淹進江水裏頭,漫延而上的江水有時會漲到離二樓窗檯尺把高。打水到是方便了許多。丟下一個繫繩子的吊桶,從窗台上把水提回家。出門農活就放下個齊腰高的腰子盆,拿兩塊板子,飛快地劃去岸上。江邊的人家,不管大人小孩,都會鳧水、罩魚、駛船,有些女娃子的水性甚至好個大人,像鎮子東頭趕船背纖的馬鬍子家的二閨女馬毛姐,打小就能在水裏抓魚,憋着氣沉到水底能蹲上小半天,人們都叫她“蛙女”!是方圓團轉幾十里了不得的一個人物。陡溝壩街上那個一年四季扎條黑帕梳巴巴頭的老齋公娘娘四處宣說:“這個女娃子是江里的條白鰭豚變得!神着哩!”
那天的陡溝壩街上似乎一如既往般的平靜,只有那座磚牆黑瓦的鎮公所有些異樣。鎮公所的兩扇黑漆的大門破天荒地閉得一絲合縫般的嚴,平日裏那兩個總歪戴頂帽子手裏拿根黑膠棍的治安警察不見了蹤影。牆拐角右上處貼着雪白的一張告示,四周三三兩兩地聚滿了一些會識文斷字的人。二舅這幫半大孩子也往裏湊。可他們一個個識字不多,只能大概地認得上面什麼“九一八”、“華北”、“日本人”什麼的,正想轉身走開,這時一個穿長衫的老人一把拉住了他。二舅身子一晃,肩頭一聳,立刻掙脫了,回過頭來一看,立刻漲紅了麵皮恭恭敬敬叫了聲:“趙老醫生!”趙老醫生死勁拽着他的手,把他拉到一旁的胡記茶鋪,緊張地問:“水蠟燭,你不在家,跑到鎮上來做什麼?”二舅咬着嘴不吭聲。趙老醫生給他倒了一碗茶,遞給他問:“你大說哪一天到亳州去?”二舅想了一下,肯定地答:“好像就明個!”趙老醫生急迫地道:“叫他千萬別去!日本人來了!”“日本人?”二舅不解地翻着白眼,“他跑到我們這幹什麼?”“誰知道呢?!”趙老醫生也擰緊眉頭,扶了一把二舅結實的肩,問:“你大哥學文從縣上‘讀書會’回來沒?”二舅搖頭道:“還沒!”趙老醫生從兜里摸出來三四個銅元,塞到二舅手裏,叮囑道:“拿去買些果子吃!早些回家!”二舅使勁地把那幾個銅板放回到桌子上,連說:“不要!不要!”撒開腳立馬跑出了店子外。趙老醫生嘴裏一連聲的報怨道:“這孩子,這孩子......!”
靠江邊碼頭的不遠處果然停着一艘比木船大很多的鐵殼子的汽艇,高高的駕駛艙就像個炮樓子,伸出一截長長的鐵筒子,飄着一面古里古怪的畫著像團膏藥樣的白旗。有一個穿身黃狗皮的矮壯兵戴頂兩片捂着耳朵的帽子站在那寬寬的甲板上,右脅肩下豎著一條閃着雪亮刺刀的長槍,面如土色,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二舅注意到那士兵帽子後面還飄着兩條像貓尾巴的短飄帶,他捅了捅一旁的二嘎子,就是那個聲音像個女戲子的瘦高同伴,低聲道:“他好像睡著了?你拿塊石子砸他一下試試!”那二嘎子真的從一旁地上撿起來一塊硬泥巴,右眼瞄了一下,左手嗖地一下掄過去,硬泥巴啪嗒一聲落在了那甲板前沿,嚇了那日本兵一大跳,他睜開那雙渾濁帶着血絲的牛眼,看是一群孩子,揮手喝叱道:“八嘎丫魯!”孩子們嚇得一轟而散。一路上二舅他們都在學着那個日本兵的怪樣腔調,“八嘎壓路!八嘎壓路——!”一邊恨恨地咒罵道:“扒你的皮,壓你個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