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既然都過去,又何必再提起
過年的時候,我聽朋友說,阿雷好像又和他的初戀女友複合了。我聽到這消息時,有一點兒吃驚。
當年阿雷和初戀女友的戀愛史頗為傳奇,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他們分手的時候,還有很多人感慨嘆息。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複合的消息,卻不能讓人感到高興,反而讓人覺得悵然若失。
我沒忍住,還是打聽了他們的近況。
阿雷的初戀是在高中時期。阿雷和他的初戀女孩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他們幼年時期一起玩過家家,常常扮演別的小朋友的爸爸媽媽,小孩兒學着說大人話,做大人事情,也像模像樣。
那時候他們年紀都小,而且家長們沒有把早戀當作洪水猛獸,大家也常常拿他們開玩笑。等長到情竇初開的年紀,兩個人就不再在家長們面前手拉手了。家長們也不是傻瓜,不過念在他們成績好又乖的分兒上,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一路讀到高中,兩人成績都好,又一起分到了重點班。那時候,他們兩個還是地下戀。直到有一回,阿雷一不小心把女孩遞給他的小紙條夾進了作業本里。
阿雷作業本一交上去,就發現自己出了錯。他先去找科代表追討,然而心明手快的科代表早已經將作業本都交到了任課老師的辦公室。
他又去老師的辦公室,找借口想要回自己的作業本,誰知道任課老師一看他慌裏慌張的樣子,就知道內有乾坤,隨便兩句話就打發了他。
阿雷灰心喪氣地回到教室,女孩兒已經知道了阿雷的疏忽,又急又怕,正趴在桌上掉眼淚。阿雷手足無措地去安慰,卻不得其法,眼看就要打響上課鈴了。
高中時候的孩子,人人都是“大嘴巴”。這一場課間十分鐘的鬧劇,很快便傳得整個教室人人皆知。
煎熬一整日,卻無事發生。等到下一堂課,任課老師就帶來了作業本,並讓科代表把作業本分發下去。
任課老師眯着精明的小眼睛,說:“有些人呢,仗着成績好就三心二意,不好好讀書。一有點兒風吹草動,又嚇得魂不守舍。拿出點兒骨氣來好不好啊,敢作就敢當啊。”
說是這樣說,罵是這樣罵,但阿雷給女孩的小紙條,到底夾在課本里,原物奉還了。
不過經此一事,阿雷到底“敢作敢當”了。學校的老師和學生漸漸知道,某某班有一對學霸在早戀。
一開始班主任還十分警惕,但現代社會,青少年早戀,大抵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何況雙方家長都已經默許了。
再者,那年頭的學校非常重視學習成績,學霸到底還是可以“為所欲為”的。
然而,所有校園時期的戀愛都必然迎來分離。那一年高考,女孩考上自己心儀的學校,阿雷卻意外失手,剛過二本線。阿雷並不甘心,他幾乎沒有猶豫,就決心復讀一年,他那時候信心滿滿,女孩也說一定會等他。
或許是再一次的運氣不好,或許其實阿雷心中並沒有自己表現得那麼輕鬆、有把握,阿雷復讀一年的成績雖然好過上一年,卻仍然不如預期。這一次,他猶豫了很久才接受這樣的結果。
他還很年輕,卻已經知道不能這樣再耽誤一年。
分數不高,可選擇的學校就少。最終,他們也沒能實現高中時期的願望,沒能在同一個城市讀大學。
但阿雷每兩個星期就會坐火車去看女孩。他坐最便宜的綠皮火車,買一張硬座票,靠着窗子搖晃一整夜。綠皮火車裏的臭味,貼在後背的汗濕的衣衫,鄰座乘客時不時靠過來的沉重的腦袋,幾乎構成了阿雷整個大學時期最深刻的記憶。
他們不是不吵架,不是沒說過分手,但那麼多年的感情纏繞成網,他們磕磕絆絆總是被網兜回來。
他們吵得最厲害的是那一回。
阿雷剛剛度過一個難熬的晚上。車廂里不知道是誰脫了鞋,臭得乘務員都過來檢查了好幾遍。鄰座大媽帶着的小孩哭鬧了大半個晚上,好不容易累了歇下來,對面大哥的呼嚕聲就響了起來。
阿雷前一個晚上剛剛為了趕論文,熬了一整夜,正是又累又困的時候,他才合上眼就被吵醒了。
阿雷攢了一肚子苦水,來到女孩的學校。說來也巧,往日女孩的學校大門敞開,隨便出入,可那天卻偏偏要檢查學生證,外人來訪也非得有本校學生來接才行。阿雷憋着勁兒在門口等,隔了好一會兒,才看到女孩過來。
女孩不是一個人來的,她坐在一個男生的自行車後座上。那男孩像所有青春校園劇里的男孩一樣,白襯衣,帆布鞋,頭髮乾淨,眉目清秀。
阿雷的自卑和嫉妒隨着胃裏的酸水兒一起湧上來。他吐在了女孩學校的門口。他已經快一天沒有吃過東西了。女孩攙着他去學校的長椅上休息,那男孩還給他們買了水和麵包,問他們還需不需要幫忙。阿雷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搖了搖頭。
後來的爭吵,就像是一個不好的徵兆。曾經的矛盾與隔閡,漸漸顯現出來。女孩和阿雷去吃飯,在點什麼菜這種小事上就開始拌嘴,結賬時又有爭執,一路回學校走着路都能吵起來。
其實高中時兩人成績差不多,偏偏阿雷考砸了,他有沒有過不服氣呢?既然已經異地戀,雖然女孩子柔弱,但非得每一回都是他那麼辛苦地來看她嗎?
所有的負面情緒像潮水一樣將阿雷淹沒,他需要一個發泄的出口。他覺得如果不是因為女友,他不會落到今天的境地。如果不是女友,他大可不必如此為難自己。
人們許諾,一開始總是心甘情願,說“我願意為你”。
人們毀諾,終究會義正詞嚴,說“全都是因為你”。
女孩氣急敗壞地和阿雷說分手,阿雷卻冷笑,說:“你是不是早盼着這一天?”
他們從小就認識,相愛那麼多年,如果白頭偕老,那是怎麼樣一個美好的結局?
兩個人到底還是捨不得就這樣分開。後來,他們接連大學畢業。原本兩個人都打算考研,但女孩先一年考上研究生,第二年阿雷也考過,只是報考的學校他複試沒過,如果服從調劑,他就得再和女孩異地戀下去。
阿雷選擇放棄讀研,然後來到女孩的城市工作。女孩好像做任何事都比男孩順心,阿雷卻困於原地。阿雷嘗試過好多事,他聰明,有才華,肯努力,有上進心,但好像總是運氣不夠,成功好像近在眼前又好像遠在天邊。
他們一起住在出租屋,女孩像收拾自己的家一樣收拾這個房子,雪白的窗帘,綠色的水草,游來游去的金魚。女孩非常照顧他的情緒,不想讓他太累,不希望他有壓力,連安慰他的話都說得小心翼翼。她心疼他,他卻當作是同情和可憐。
每次爭吵過後,男孩便會多疑,一方面認為像女孩這樣沒經歷過挫折和失敗的人肯定不能真的理解自己,另一方面又確信自己根本沒有給人帶來幸福的能力,自己應該和女孩分手。
他自己困在了情緒的泥潭裏,偏偏要把身邊的人也拖下水。他分明知道自己正在歧路上越走越遠,卻好像堵着一股氣,非要去路盡頭跌個頭破血流。
女孩漸漸變得沉默與疲憊,時常晚歸。阿雷隱隱有一種不安。他甚至想,如果女孩出軌,他一定要痛罵她,然後原諒她。可等到他真的發現女孩和別人關係曖昧時,他卻直接衝過去,跟人大打出手,完全聽不到女孩的勸阻和哭聲。
他像是終於得償所願,又像是終於失去所有。
那一天,女孩陪人家去醫院,為了讓對方不追究男孩的責任,低三下四地拚命道歉。他卻回到家,把家裏弄得一片狼藉。
女孩子回來后和他說分手。
那一年冬天,阿雷沒有回家過年。倘若回去,他不可避免地要見到女孩,不可避免地要被家人們追問分手的緣由。
他曾經躺在那個小小的房間裏,什麼都不做,以為自己就會這樣死去。
但是那一年之後,他忽然轉運。因出色完成負責的項目,他拿到高額獎金。他的上司離職,邀請他一起創業。然後他開公司,買房子。
不過好幾年,卻彷彿一瞬間,命運就換了一副面孔對待他。
飯局上,有熟人和阿雷開玩笑,說大概是那個女孩子克他。阿雷氣急了,當場和那人翻臉。其實阿雷早已後悔,去挽回女孩,但女孩卻已經恨他到極點。
沒有遭遇人生挫折,沒有被命運捉弄的時候,我們總是輕易地說要相愛到永遠。
當挫折過去,命運發生轉折,我們又會去觸碰心中的遺憾和愧疚。
然而,對於那些真的因此而受傷的人來說,此時的遺憾和當年的諾言一樣,讓人覺得厭煩。
阿雷越是表現得悔不當初、舊情難忘,女孩就越是恨他,越是無法原諒他。與阿雷分開后的這些年,其實女孩過得也並不順利。她畢業后參加工作,年紀漸長,職場上的那些紛爭和傾軋,她久久無法適應。
工作上的事情,似乎和學習相差太遠。學業上努力十分,得不到十分的回報,但總會有六分成績,而工作上只有十分和零分的差別。
她也曾經再度戀愛,懷着曾經的傷痛和對未來的憧憬,然而結束的時候才發現,阿雷已經算是很難得的了。
人事不順,原來連心態都會變。人會變得軟弱,變得卑微,變得無法保持原本的自我。
她如此恨阿雷,竟又漸漸原諒他。何況今日的阿雷也不同於往昔。她還去哪裏找一個比阿雷更好的人?
一開始年少氣盛,愛和恨都說永遠,要這樣才夠愛憎分明,才夠快意恩仇。
但人生多艱難,世事多愚弄,感情和時間一樣,說過去就過去了。愛和恨最後像是流水一般在生命中沖刷過去,岩壁上只留下水痕。
他倆共同的朋友也說,反正他們現在也都沒有對象,又有這麼多年積累的感情,再說阿雷現在春風得意,女孩也算苦盡甘來。兩個人再在一起,也是不錯的選擇。
其實朋友說得也對。人生幾多風雨,往事不必再提。這實在沒什麼不好,這分明是個大團圓的結局。
泰戈爾說,長日盡處,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將看到我的傷痕,知道我曾經受傷,也曾經痊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