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餘波

第五章 餘波

第四天,官兵對點翠山的圍剿終於宣告結束,整座山暫時被封閉清掃,僥倖不死的匪徒悉數下獄,鎮遠鏢局的人也星夜兼程趕到了這裏。

對於薛泓碧來說,這個消息帶來最直接的影響,就是他終於可以出門了。

李鳴珂很快跟隨鏢隊離開了南陽城,走之前沒有來道別,薛泓碧也鬆了口氣,幫着杜三娘在廚下忙活了好一陣,歇業三天的杜氏包子鋪總算再次開門,白霧繚繞,面香撲鼻,到了傍晚時分,所有包點都已經賣光了。

三日前那場衝突好似沒有發生過,杜三娘關了鋪子就指使薛泓碧回家,自個兒晃蕩着錢袋子去賭坊大殺四方,想來是要一雪前恥,可惜那位陸老爺並不在場,據說昨日就已經離開了。

薛泓碧沒急着回去,他先去吃了碗熱騰騰的餛飩,然後揣着書本去先生家請教,面對無故曠課三日的學子,先生一見他就沒好氣,先賞了幾戒尺罰了一通抄書,這才准他進去。

一切都恢復了往日模樣……倘若這一天就能如此平靜度過的話。

從先生家裏出來時已經月上中天,薛泓碧聳了聳有些僵硬的肩膀,打着呵欠走在路上。此時人定,城中百姓前幾日又為慶賀剿匪歡騰晝夜,如今勁頭過去難免疲乏,街上少見人跡燈影也就不足為奇了。

薛泓碧特意繞路去賭坊看了一眼,沒找着杜三娘,想來是已經回去了,心裏頓時升起一股不該屬於他這年齡的欣慰,轉身就往家裏走。

從賭坊到梨花巷不算太遠,卻也不近,中途還要路過一條老舊昏暗的小巷子,那地方是乞丐和野狗的棲身巢穴,算南陽城最骯髒混亂的地方之一,平日裏薛泓碧都跟其他人一樣目不斜視地從巷口經過,然而今夜的風好似格外喧囂,他剛剛走近那裏,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隨風而至,還很新鮮。

伴隨而來的還有若有若無的呼救聲,聽着像是小孩。

薛泓碧腳下一頓,抬眼看向那巷子深處,可惜那小巷是曲折的,現在夜色黑沉,他站在這裏什麼也看不到。

血腥味越來越濃,呼救聲愈發微弱。

杜三娘的怒罵在耳邊迴響,與這呼救聲幾乎重疊,薛泓碧心下掙扎,拚命催促自己快離開這裏,腳底卻像生了根。

“救——”就在這時,原本細如蚊訥的聲音突然變大了些,剛吐出一個字又戛然而止,薛泓碧心裏猛地一跳,再不敢猶豫,翻身跳上了牆,幸虧今日穿着深色衣服,才能讓他在黑夜裏如野貓般隱匿前行。

巷子深處是死胡同,散發著一股子惡臭味,幾卷破草席和爛棉被就是乞丐們的全副身家,此時它們有不少都浸染了血,再也洗不掉了。

一個男人背對着他站在血泊中,左腳下面踩着一個半死不活的老乞丐,手裏捏着一個小乞丐的脖頸,地上還橫七豎八地躺了好幾個衣衫襤褸的人,而那站着的男人雖然蓬頭垢面,卻絕不會被錯認為乞丐。

藉著月光,薛泓碧看到這男人身上纏着許多白棉布,有些因為剛才那番動作松垮下去,露出下面大塊的燒傷。

被掐住脖子的小乞丐不斷踢蹬雙腿,艱難地說著什麼,沒等薛泓碧分辨那些字眼,就聽見“咔嚓”一聲,那男人丟下手裏沒了聲息的孩子,就像丟下微不足道的垃圾。

“什麼人?”

察覺到窺伺目光,男人猛地回頭,正好與薛泓碧四目相對。

他這一轉身,薛泓碧終於看清了對方的臉,這是個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走進人堆里都找不到,唯一能給人留下印象的只有左邊額角那塊紅色胎記,像打翻了的劣質染料。

薛泓碧沒見過他,卻聽說過擁有這塊胎記的人——他是點翠山大當家陳寶山。

那天晚上薛泓碧跟李鳴珂的首要目標都是二當家,點燃信號煙花后也想着去找陳寶山,可那時火勢熊熊,山寨亂成了一鍋粥,怎麼也找不到了,後來官兵清剿點翠山整整三日,仍未發現對方的蹤跡或屍身,已經張貼了通緝令。

他果然逃出了點翠山,卻沒來得及逃出南陽城,只能蜷縮在這座城鎮的陰暗處,與蛇蟲鼠蟻爭搶棲身之地,終於熬到鎮遠鏢局一行人離開這裏,知府正喜滋滋地往上報功,倘若今晚沒被這些乞丐發現,他很快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跑,真正成為漏網之魚。

可惜他被乞丐們認了出來,只好下手滅口,又被薛泓碧看到。

陳寶山不知道牆上的少年就是帶李鳴珂上山放火的仇人,可他也不會放過任何撞見自己的人,他好不容易逃過一劫,還帶了不少金銀珠寶,只要遠遠離開這裏,他就能過上衣食無憂的下半生,哪能讓幾條賤命做絆腳石?

於是他沒有半句廢話,腳下踢起一塊石頭,破空之聲驟起,石塊如飛星流矢轉瞬即至,倘若被它砸中腦袋,絕無活命的機會。薛泓碧呼吸一滯,直接躍下牆頭,將將避過那奪命飛石,一面拔腿就跑,一面大聲呼喊。

薛泓碧自知不是陳寶山的對手,想來對方急於逃出南陽必然不敢聲張,只要他跑遠一些喊來了人,陳寶山就只能放棄殺人滅口,選擇奪路而逃。然而他揣測不錯,卻低估了陳寶山的速度,沒等他喊出第二聲、跑出三丈遠,一道黑影就從牆上飛竄過來,截在了薛泓碧面前,那隻大如蒲扇的手張開五指,眼看就要罩在薛泓碧頭頂!

千鈞一髮之際,薛泓碧猛地後仰下腰,同時屈膝落地,整個人如同一尾游魚從陳寶山胯下空檔滑了過去,陳寶山這一掌落了空,待他回頭再看,薛泓碧已經快要衝出巷口!

生路近在眼前,薛泓碧臉上一喜,膝蓋彎忽然吃痛,身體在這一瞬間失去了控制,若非他及時扶牆穩住,恐怕就要摔個嘴啃泥,下意識低頭,看到腳邊一顆滾動的金珠。

這金珠有拇指肚大,一看就是陳寶山劫掠來的贓物,而對於薛泓碧來說,它本身的價值毫無意義,關鍵在於他的左小腿被這顆金珠打穿了一個血洞,儘管僥倖沒有傷到骨頭,一時半會兒也跑不起來了。

“小兔崽子,你有本事再跑啊!”陳寶山冷笑一聲,伸手就去抓他脖頸。

薛泓碧腿上受傷,仍不肯坐以待斃,就在那隻大手即將扼住自己咽喉的剎那,他主動出擊鎖住陳寶山的手,然後猛然下壓身體,借力將兩人距離拉近,右腿如毒蛇般纏住陳寶山的脖子,腳腕上勾起左膝,忍痛一合,用身軀將陳寶山牢牢鎖住,順勢一滾,將那顆被自己鉗住的頭顱狠狠往旁邊牆壁撞去!

這一招出其不意又迅疾狠辣,可惜他與陳寶山體型力量的差距過大,左腿又受傷在先,陳寶山在頭顱即將撞擊牆壁之前回過神來,左手抓住薛泓碧腰身,利用一身蠻力強行將他整個舉了起來,然後用力摔了出去!

“砰”的一聲,薛泓碧後背砸在牆壁上,年久失修的磚塊跟他一起掉落下來,砸得他悶哼兩聲,喉口一甜,鮮血溢出嘴角,疼得眼前陣陣發黑。

從小到大,薛泓碧雖然過着擔驚受怕的流亡生活,卻從未獨自面對命懸一線的危險,杜三娘固然心狠手辣嘴巴毒,可把他視如己出,薛泓碧這十三年在她手裏挨過最重的打也不過三天前那兩巴掌。

他想爬起來,又嘔出一口血,只覺得背後疼得厲害,緊接着腹部又被重重一踢,陳寶山扼住他的脖子將人抵在牆上,嘶聲道:“南陽城裏怎麼會有你這種身手的小孩?你是誰?”

薛泓碧只覺得呼吸不暢,心裏卻想笑,暗道你若知曉我帶人來燒了你的山寨還殺了你的二當家,恐怕就懶得再問,只想把我碎屍萬段呢。

他心裏苦中作樂,面上流露出惶恐絕望的表情,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說了什麼,可陳寶山一個字也沒聽清楚,手下勁力微松,腦袋也湊近了些。

就在此刻,一把小刻刀從袖袋滑落掌心,薛泓碧出手如電,趁陳寶山腋下空門大露,刻刀破衣入肉,綻開大朵血花!

“啊——”陳寶山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這一刀委實穩准狠,饒是他察覺不對匆忙後退,刀身已然沒入骨肉,整條右臂霎時卸了力,薛泓碧趁此機會掙脫出來,一手拍牆借力起身,一手屈指插向陳寶山雙眼!

事已至此,薛泓碧知道他與陳寶山必須除了你死我活再無第三條路可走,出刀剎那已經橫下心來,倘若這一插能落實,他就能得到第二次寶貴機會,扭斷陳寶山的頸骨。

可惜在那兩根手指沒入眼眶之前,陳寶山的左手自下而上抓住他手腕,迫使薛泓碧的右臂往上曲肘,差點被擰掉整條胳膊,沒等他反應過來,左腿傷處又挨了一腳,陳寶山這次毫不留力,將他膝彎用力往下踩去,同時左手發力下壓,薛泓碧被他摜倒在地,來不及掙紮起身,陳寶山又是一腳踏下,這回對準了他的脖頸!

我要死了!陰影籠罩的瞬間,薛泓碧心裏只來得及升起這個念頭,大腦一片空白,渾身血液冷凝。

風聲好似都在這一剎那止息,唯有一聲輕笑在黑暗深處響起,顯得那樣刺耳且突兀。

那隻要命的腳最終沒有落在薛泓碧身上,陳寶山整個人僵在原地,有一隻手從後方伸過來,如對待親近的友人般勾過肩頸,然後猛地一扭,那筋肉虯結的脖子軟綿綿地耷拉下去,腦袋歪斜,死不瞑目。

“小子,還好嗎?”來人丟開陳寶山的屍體,俯身向薛泓碧伸出他乾淨溫暖的手,月光恰好落在這隻手上,只覺得骨節分明、膚色蒼白,帶着股病體多恙的清瘦和弱氣,渾然看不出能在瞬息間扭斷一根頸骨的力量。

薛泓碧仰躺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他,一時竟忘了反應,直到被他半扶半抱起來,連身上的灰也被輕輕拍掉,這才如夢初醒,勉強擠出一個笑:“多謝大俠救命之恩,敢問尊姓大名?”

藉著月光,他能夠看清這不速之客的身形容貌,僅看外表這人不過三十來歲,然而兩鬢霜白如年過半百,有些寬大的玄色衣袍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瘦得有些脫相,可他又着實生得好模樣,遠山眉下桃花目,哪怕形容憔悴也不顯枯槁難看,連那眼角細紋也如同墨筆描繪的紋路,一對眸子盛滿月光,半點不見病入膏肓的蒼涼,反而溫柔又明亮,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流俊朗。

這個人就如同枯木樹上芽,頑石縫裏花。

薛泓碧才第一眼見他,就知道此人絕非等閑。

“你問我姓名?”這人笑了一聲,“我姓李,名爺爺。”

薛泓碧:“……”

他差點又噴出一口血來,好不容易才緩過氣,神情複雜地道:“您就算不想說,也不必拿這樣一戳就破的謊話來騙我吧。”

“既然知道我不想說,就別再問了嘛。”此人臉皮極厚,笑眯眯地打量他一番,“倒是你,小小年紀就有這般身手,叫什麼名字呀?”

薛泓碧雖然感謝他救命之恩,卻不敢在這神秘莫測的陌生人前坦白,乾脆捂着心口裝難受,哼哼唧唧說不出整話。

見狀,男人又笑了一下,善解人意地換了個問題:“好吧,那你認識薛海和白梨這兩個人嗎?”

這一回薛泓碧是真不知道了,他茫然地抬起眼,遲疑地搖頭。

男人看出他毫不作偽的疑惑,含笑的桃花眼微微黯淡,聲音也低沉下來:“那麼……你是從哪裏學會‘繞指柔’的呢?”

一句話,令薛泓碧剛回暖的身軀剎那間如墮冰窟,他下意識想往後退,卻忘了腿上的傷,一下子又跌坐回去,只能仰頭望着那半身沐光半身影的陌生男人。

何意百鍊鋼,化為繞指柔。(注)

這是薛泓碧從五歲開始學習的一套招法,也是杜三娘唯一教給他的武功,總共十三式,將擒拿、鎖身與絞殺三者完美融合,招招制敵奪命,越是年紀小筋骨柔韌越容易練好,而他已經練了六年,不說爐火純青,也是得心應手。

最重要的是,據杜三娘所說,這套招式是他那位親生母親所創的獨門武學,所以她雖百般不願,還是教給了他。

杜三娘還對他耳提面命——倘若有外人認出了這武功,那就趕緊逃,跑得越遠越好。

夜風吹來,寒冷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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