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之死
山本之死這裏是美國太平洋艦隊司令官的辦公室,不大的房間裏,陳設簡單雅緻。也許因為是海軍將領,尼米茲對藍色飾物格外鍾情,竹椅上的坐墊和落地窗帘的顏色,與浩瀚的太平洋的顏色是一致的。房間幾面牆壁上掛滿了地圖,辦公桌上有一個筆架,還有兩個具有特殊意義的煙灰缸:一個是重巡洋艦的模型,另一個是用金屬製作的野蜂——他心愛的美國海軍營建大隊的象徵。就在麥克阿瑟和哈爾西在西南太平洋、南太平洋與日軍殊死搏殺之時,以珍珠港為核心的中太平洋略顯沉悶。自去年6月中途島戰役之後,這裏已很久沒有出現過令人揪心的緊張氣氛了。
尼米茲習慣每天早餐后外出散步,7時30分回到辦公室閱讀夜間收到的電報,對重要的文件及時做出批複。簡短的他親自動手,長一點兒的則由文書、速記獲獎者亞當斯代筆。9時的碰頭會經常就在辦公室開,如果列席人員太多,就會移師不遠處的會議室,那裏備有一些摺疊椅。陸軍的埃蒙斯中將經常來參加會議。1943年2月以後,前南太平洋戰區司令官戈姆利中將回到珍珠港,出任第十四海軍軍區司令官。他因此同樣是會議的常客。戈姆利患有多年的牙槽潰瘍,以前一直沒時間治療。現在將壞牙拔掉之後,他的健康狀況好多了。
參加會議的人員隨機而定,但情報參謀萊頓中校絕對屬於從不缺席的“常委”,會議的第一項議程就由他彙報最新敵情。會議一般只互通情況,並不制訂計劃或做出決策,顯得比較隨意。會議時間長短也由尼米茲自行決定。此前,萊頓曾提出到艦艇上服役,遭到尼米茲嚴詞拒絕:“你在司令部工作,比去指揮艦艇殲滅的敵人要多得多。”
11時是太平洋艦隊司令官的例行接待時間。平易近人的尼米茲對所有來訪者都熱情友好。他規定不管是哈爾西那樣的上將戰區司令官,或是一艘航母、戰列艦、巡洋艦的上校艦長,抑或是一艘登陸艇的中尉艇長,在抵達珍珠港后都要於11時前來報到,逗留15分鐘左右。尼米茲認為這種會面能夠讓他打開思路,了解第一線情況並得到良策。這些事情一般由副官拉馬爾上尉統一安排。
司令官每天接待來訪者的消息很快傳開,大家覺得好像一下子拉近了同艦隊最高領導之間的距離,上將是真正關心和愛護他們的。尼米茲也通過與大家的交往發現其中的傑出者,並把他們提拔到更高、更重要的位置。他叮囑拉馬爾對會見做出詳細記錄,隨時備查。一旦遇到愛表現的人,時間到了還賴着不走,他就會客氣地讓拉馬爾把他帶到隔壁參謀長的辦公室去。斯普魯恩斯更絕,他的辦公室里沒有椅子,連自己批閱文件都是站着進行的。他認為這樣能提高效率,一般人到他那兒是“站”不長的,尤其還要面對參謀長那張永遠吊得長長的臉。
少數來訪者即使沒有重要公務,通過拉馬爾也能見到尼米茲。這天,司令官辦公室來了一位特殊的來訪者——航母“企業”號上的一名年輕水兵,他特意跑來向司令官表示敬意。小夥子見到將軍后,一句話還沒說,就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原來,他同艦上的夥伴打賭,自己一定能夠見到司令官。如果成功了,他就能贏得幾百美元巨款,若見不到,則倒貼。此前,他認為自己幾乎輸定了。
“很好。”尼米茲微笑着說,“為了拿到這筆錢,你還必須有點兒證據才行。”他讓拉馬爾叫來了司令部的攝影師,和水兵一起合影並送他幾張,讓他帶去作為收錢的證據。
在聖克魯斯海戰中受傷的“肖”號驅逐艦在珍珠港檢修期間,艦上水兵奉命分批回國度假。雷達兵麥凱萊布回到了德克薩斯的老家。在姑母家中,他遇見了尼米茲同母異父的妹妹多拉。當得知麥凱萊布是從珍珠港回來時,多拉問他:“麥凱萊布先生,你見過切斯特沒有?”
“沒有,伯母。”麥凱萊布回答。他第一次聽到有人直接稱呼司令官的名字,有些吃驚。對於一個低級士官,單獨見到太平洋艦隊司令官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哎呀!”多拉說,“你在珍珠港工作了1年多,還沒見到切斯特。這太可怕了!你回到艦上的時候,我要你去看看他。我寫信告訴他接待你。”
回到珍珠港之後,麥凱萊布就給尼米茲寫了一封信。按照慣例,發給司令官的信件當然會受到嚴格審查。知道事情原委之後,艦長威爾布爾·瓊斯少校鼓勵他發出這封信。幾天後,麥凱萊布接到通知,尼米茲將軍同意在3天後的10時見他。副艦長為了體面地把雷達兵送去見司令官,特地借來了一部小車和司機。當麥凱萊布走過舷梯時,全艦的夥伴都自發在舷側列隊來歡送他。麥凱萊布自豪地向大家宣佈:“好啦!也許我至少會打聽到,我們檢修后將開往何處。”
為了不使體重增加,尼米茲中午經常不吃飯,而是休息、散步或曬太陽。戰爭年代,美國太平洋艦隊最高指揮官竟然還有這種心情,的確讓他的老對手山本汗顏。下午,尼米茲一般不做固定安排,主要和參謀人員討論、研究作戰。他對計劃的制訂一絲不苟,對每個細節都會一一詢問,特別是有關兩棲作戰的部分。尼米茲認為,作戰計劃的制訂關係到無數士兵的生命,必須將可能發生的每一個細節都考慮周到。他鼓勵大家開動腦筋,各抒己見,允許大家就不同的意見展開爭論。在充分聽取了眾人的意見之後,他才會仔細權衡,最終做出決定。他認為現代戰爭是如此複雜,許多情況、新型戰略戰術都是無法準確預知的,再高明的指揮官也不可能憑藉獨斷專行做出高瞻遠矚的決定——這點和布里斯班的那位恰好相反。
空餘時間,尼米茲也會四處溜達。他是個守時和注意細節的人。一次,他穿着軍服,乘坐掛着四星上將旗的專用轎車到檀香山的巴拉塔尼亞大街,路上遇到的上百名水兵,沒有一個人向他敬禮。尼米茲非常生氣,回到辦公室后,他叫來了戈姆利中將,下令將這些人全部用車拉回來,將他們的外出證統統沒收。幾天後,此事傳開,士兵重新恢復了見到長官敬禮的習慣。
在主要戰略思想上,參謀長和司令官是完全一致的。沉默寡言的斯普魯恩斯被人評論“古板”,“老繃著臉”。他的主要工作有兩項,主持太平洋艦隊參謀部工作和給尼米茲當好助手。他承認自己有點兒疏懶,同時認為機敏、懶惰是一名司令官應有的特徵,自己不太適合當一個合格的參謀長。出於對冗長、煩瑣的文字報告的反感,他幾乎將所有工作都交給參謀去辦,自己不插手。一般情況下,兩位將軍都是口頭交換意見。斯普魯恩斯善於隨想隨講,而且喜歡站着講,能把錯綜複雜的戰略計劃講得頭頭是道。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很多,一起散步、游泳或聽交響樂。斯普魯恩斯對司令官有着深刻了解,“他的淳樸,甚至有點兒隨意的舉止,把他的思想敏銳、知識淵博和天資聰慧的特點掩蓋了。我越了解他,就越佩服他的聰明、開朗、勇於接受新鮮事物和不同意見的氣質,特別是他的大無畏精神和駕馭戰爭的勇氣。他是我認識的少數幾個從不知道什麼是恐懼的人”。
根據前段作戰飛行員損失較多的實際狀況,斯普魯恩斯建議對他們實施輪換制度。將一些“老鳥”調往後方基地,以培養更多的優秀飛行員。這一建議立即得到了尼米茲的認可並付諸實施,這可能正是美國海軍航空兵雖越戰越強,但缺乏王牌飛行員的主要原因。
1942年10月,羅徹福特中校調離之後,夏威夷情報站站長的職務由威廉·戈金斯上校接任。H站已離開了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搬到了一幢寬敞明亮的大樓里,工作人員也迅速膨脹到千餘人——未來美國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年僅23歲的約翰·保羅·史蒂文斯就是其中的一員。他們的任務依然是截收敵人的無線電通信,通過破譯探測日軍的動向。
羅徹福特之前的出色工作為H站的密碼破譯奠定了堅實基礎。1943年初,該項工作再次因為一次意外事件得到加強。1月29日,在瓜島附近海域,新西蘭皇家海軍“基威”號輕巡洋艦撞沉了一艘日軍潛艇,成功從潛艇上獲取了日本海軍最新使用的密碼本。上次在達爾文港外海,這次在瓜島,盟軍的密碼破譯工作都是從日軍潛艇上取得突破的。這應該不能算是巧合。
4月13日17時55分,駐阿留申群島荷蘭港的一處美軍監聽哨截收到一份日軍電報,並立即發往珍珠港。翌日清晨,H站已將電報譯成日文明碼。海軍陸戰隊外語專家阿爾瓦·拉斯韋爾中校和他的工作人員填上了電文中的一些空白,並辨認出密碼代號所代表的地名,如RR代表拉包爾,RXZ代表巴拉爾——那正是山本視察前線的詳細日程安排。
14日8時02分,萊頓中校手持一份電文,旋風一般闖進了司令官的辦公室,話語中透出一種難以抑制的興奮:“有消息了,我們的老朋友山本!”
尼米茲仔細看了電報,起身查看地圖,仔細追蹤山本的巡視路線。兩人確認,巡視第一站將使這位帝國海軍的頭號人物處於瓜島亨德森機場美軍戰鬥機的有效攻擊距離之內。尼米茲對着萊頓微微一笑:“你的意見,幹掉山本?”
萊頓點頭,隨後指出:“山本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地位獨一無二,他已成為青年軍官崇拜的偶像。除了天皇,在增強民心士氣方面,可能無人像他一樣有那麼大的影響。將軍了解日本人的心理,如果我們把山本幹掉,日本海軍的士氣將一蹶不振,同時一定也會使日本舉國上下不知所措。”
這些道理尼米茲無疑都懂。但作為一名運籌全局的戰略家,他並未因此而得意忘形。他首先考慮的是,一旦幹掉了山本,聯合艦隊能否找到更出色的司令官。如果繼任者比他還厲害,那不就弄巧成拙了嗎?
針對尼米茲的質疑,萊頓立即過電影般地將日本海軍中將以上的高級軍官細細梳理了一遍。作為太平洋艦隊的情報參謀,他對日軍將領的熟悉程度甚至超過了自己人。萊頓將有可能接任司令官的人物向尼米茲一一列舉,分析他們的資歷、經驗、能力及膽識,末了,他肯定地說:“在日本海軍中,山本的確是出類拔萃的,任何可能的繼任者在他面前都會相形見絀,日本人找不到更出色的人來接替他。”話到此處,萊頓不失時機地拍了領導一馬屁,“就像日本人幹掉你,我們同樣找不到更好的繼任者一樣。”實際上,咱們清楚,山本對於日本海軍,比尼米茲對於美國海軍要重要得多。
聽到這話,尼米茲有點兒醺醺然地笑了:“這是哈爾西地盤上的事,他會有辦法把他幹掉的。好,讓我們試試看。”
尼米茲隨即用便箋給哈爾西起草了一封電文,把山本的活動安排通知他。謹慎的尼米茲特別指示萊頓,告訴哈爾西這份情報是從澳大利亞“斐迪南”那裏獲取的,以免暴露美軍破譯日軍密碼的秘密。其實這明顯是忽悠老哈,海岸觀察哨能實時了解敵機和艦艇動向,怎麼可能拿到如此有提前量的絕密情報呢?尼米茲在電報最後說:“如果你所指揮的部隊有打下山本和他幕僚的能力,那就特授權你開始制訂作戰計劃。”
萊頓離開之後,尼米茲又坐下來,想了一會兒。幹掉山本不僅是一項軍事行動,還可能牽涉政治因素。一向謹慎的尼米茲於是決定向華盛頓請示。
當副官威廉·莫特少將把電報送到羅斯福手上時,總統正與海軍部部長諾克斯、作戰部部長金上將共進午餐。看完電報,羅斯福並未當場表態。西方世界有一條不成文的慣例,戰爭中不得暗殺對方國王或統帥,認為那是一種不道德的懦弱行為——這似乎頗有幾分騎士風度。此前有幾個暗殺希特拉和墨索里尼的民間團體向美國求援,都被羅斯福婉言謝絕。甚至在杜立特空襲東京時,馬歇爾還特意強調日本皇宮在禁止轟炸之列。事實上,在二戰中,德、英都曾組織過針對敵方首腦的暗殺活動,羅斯福就得到過德國潛艇的格外“關照”。倒是美國人還始終堅持這一原則。羅斯福一時頗感躊躇。
作為文官,諾克斯顯然不贊成用這樣的方法獵殺山本:“這是一項不太光彩的行動。我們應該聽聽隨軍主教的意見,看看獵殺敵方領導人是否符合教義。我們還應聽聽阿諾德的意見,看看在技術上是否可行。”作為美國陸軍副參謀長和航空兵司令官,阿諾德很快確認,駐瓜島的所羅門航空隊理論上具備擊落山本座機的所有條件。
陸軍部部長史汀生不贊成諾克斯的觀點:“暗殺固然不那麼體面,但山本偷襲珍珠港難道就很體面嗎?山本既然挑起了臭名昭著的偷襲,他自然就喪失了教義的保護,我們為什麼要作繭自縛呢?況且他現在是去戰鬥區域視察,戰場上一名大將和普通士兵是沒什麼區別的。”
金上將立即隨聲附和:“對日本而言,山本的確是棟樑之材;對美國來說,他卻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凶神。這次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過他。”
馬歇爾發表了類似看法:“山本是我們的心頭大患,是太平洋戰場最難對付的傢伙。如果趁此良機幹掉他,既可以報珍珠港一箭之仇,又可使我們的海軍免遭更大損失。”
諾克斯的意見顯然居於下風。但他從另一角度提出了問題:“這一巡視日程有點兒像精心安排過的,是否是一個圈套,要把我們的飛機引出來一網打盡呢?”
海軍情報局副局長扎卡賴亞斯上校立即做出了解釋:“偽造電文的可能性不大。這份電報是用日本人自以為高深莫測的五位亂數碼拍發的,那套系統不久之前剛剛更新。以日本人的自信,他們肯定不會想到電報已被我們破譯。”況且大家都清楚,即使截擊行動失敗,參與戰鬥的美軍戰鬥機可以快速逃逸,最多不過浪費一些燃油而已。
聽畢眾人的議論,羅斯福終於下定了決心:“那麼我們就擊落它,幹掉我們這位‘老朋友’,如何?”
諾克斯提議說:“既然截殺山本是為了報珍珠港的一箭之仇,我們就叫它‘復仇行動’吧。”眾人一致點頭認可,山本的命運就這樣在餐桌上被決定了。
1943年4月15日,哈爾西接到了尼米茲發出的執行“復仇行動”的電令。在電報的末尾處,尼米茲預祝他“走好運,馬到成功”。哈爾西正準備動身前往布里斯班,與麥克阿瑟就下一步作戰進行會晤,他將作戰任務交給了所羅門航空隊司令官米切爾少將,命令他不惜一切代價擊斃山本。在命令最後,哈爾西特意指出:“總統非常重視此項任務,戰鬥結束,速報華盛頓。此電報不得轉抄保存,立即銷毀。”
接到哈爾西發來的電令,米切爾絲毫不敢怠慢,立即着手制訂詳細行動計劃。1年前,米切爾擔任“大黃蜂”號艦長時,參加過空襲東京的行動。但那是陸軍飛行員杜立特在出風頭,海軍不過是將飛機運至日本近海。因為在中途島海戰中表現平平,之後相當長的時間內,米切爾的日子一直過得恓恓惶惶。如果再無驚人表現,他似乎會很快淡出一線了。憑藉和哈爾西良好的私人關係,米切爾在3月剛剛到瓜島出任所羅門航空隊司令官。既然連總統、海軍部部長、作戰部部長都高度重視,獵殺山本對自己來說,無疑是鹹魚翻生的絕佳機會。
經慎重考慮,米切爾選擇了P-38閃電戰鬥機作為“刺客”。這是美軍第一種雙引擎的戰鬥機,由洛克希德公司研製,最大時速732公里,最大航程3600公里,武備為1門20毫米機炮和4挺12.7毫米機槍。機炮配彈120發,機槍每挺配彈500發,火力強勁,各項性能指標都勝出日軍零式戰鬥機一籌。對之又恨又懼的日軍飛行員稱它為“雙身惡魔”。目前,駐亨德森機場第三三九戰鬥機中隊就裝備有這種飛機,恰好可以派上用場。
事不宜遲,米切爾立即抖擻精神,招來第三三九中隊中隊長約翰·米歇爾少校和飛行員托馬斯·蘭菲爾中尉等人研究截擊計劃。
走進指揮所,米歇爾和蘭菲爾頓感現場氣氛不同尋常。包括米切爾少將在內,航空隊主要幾名指揮官全都在這兒。一名少校參謀遞給米歇爾一封電報:“最高機密,第三三九中隊務必全力以赴,及時趕到並擊落山本座機,總統特別重視本次行動。”
戰後蘭菲爾確認,他在命令上看到了海軍部部長諾克斯的簽名,但老酒認為這種可能性不太大。即使是華盛頓親自下達的截殺命令,簽發人也應是作戰部部長金,而不是文官諾克斯。退一步講,金也不可能直接將命令下達給一個戰鬥機中隊。——這也成為隨後老酒質疑蘭菲爾戰果的一大原因,就像質疑中途島海戰中的淵田美津雄那樣。即使只是一次謊言,他所有的話也會因此被打上問號。
有人建議,在山本乘坐獵潛艇由巴拉爾前往肖特蘭途中,出動戰機連艇帶人一起擊沉。米歇爾表示反對,理由是港口船隻很多,怎能輕易判定山本乘坐哪艘呢?蘭菲爾甚至驚呼道:“天哪!這太異想天開了,我連獵潛艇和獨木舟都分不出來。況且在海上把艦艇擊沉,艦上人員也未必會死。要乾的話,不如讓我在天上干!”
飛機一旦被擊落,機組成員的生還率肯定低於被擊沉艦艇上的水兵,這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最後,米切爾一錘定音,選擇以空中截擊的方式獵殺山本。經過測算,美軍將狙擊時間定在山本座機降落前10分鐘,大約是4月18日9時35分。空中獵殺對空域把握、飛行速度、抵達時間均有嚴格要求,任何閃失都可能導致行動功虧一簣。但美國人有一個極大的有利因素:山本歷來非常守時,這為截擊行動平添了幾分成功把握。
米切爾親自參與了出擊飛行員的選擇。米歇爾少校將親自出馬,指揮本次行動,除王牌殺手蘭菲爾外,萊克斯·巴伯中尉、詹姆斯·麥克拉納赫少尉、約瑟夫·穆爾中尉受命進入攻擊組。蘭菲爾曾獲得傑出飛行十字勳章,他剛剛在4月7日的“伊號作戰”中擊落3架零戰。巴伯在駕駛P-39戰鬥機時,曾單機穿越零戰編隊打下1架一式陸攻機,並因此獲得銀星勳章。由他們一起聯袂出擊,實在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回到自己的帳篷,米歇爾叫來了中隊情報參謀喬·麥奎甘上尉,連夜繪製截擊航線。隨後,第三四七戰鬥機大隊大隊長維克塞洛上校也到了。米歇爾指着航線圖向大隊長彙報說:“山本從拉包爾到布干維爾島卡希利機場的航程約為563公里,一式陸攻機巡航時速290公里。如果不是頂風,他會提前5至10分鐘到達,我們在他降落前10分鐘飛過海岸。如果一切順利,我們飛入布干維爾島時就可以很快發現他們,我估計敵機飛行高度不會超過3000米,這種高度飛行比較舒適。我斷定屆時山本將從西面飛來,正降低高度準備降落。”
麥奎甘立即插話說:“你憑什麼斷定他會從西面飛來?”
米歇爾解釋說:“在經過近2小時長途飛行之後,疲憊的飛行員肯定希望儘快着陸,最近的航線是從西面飛來。再說他要不是從那裏過來,我就直接插到島東搜索。要是仍未發現敵機,就乾脆直撲機場,在他着陸時將其擊落!”
“好!”維克塞洛點頭表示贊同。
對米歇爾上報的截擊計劃,米切爾立即表示認同。最後他仍不忘強調,無論付出多大代價,也一定要把山本幹掉。作戰計劃隨後被發往珍珠港和努美阿,其時哈爾西已經出行。尼米茲接電后欣然回復:“完全同意,以個人名義預祝好運並取得勝利!”
情報顯示,日軍在布干維爾島附近機場駐有戰鬥機約75架,預示着本次行動勢必兇險異常。好在戰鬥機速度很快,即使偷襲不成快速逃逸也來得及。執行截擊任務的飛機不能太多,否則容易被日軍發現。米歇爾精心挑選了18人,飛行員在經過保密宣誓后聽取了詳細作戰計劃。蘭菲爾等6人組成攻擊組,負責從低空攻擊山本座機。米歇爾親率12機為掩護組,負責在高空牽制日軍護航零戰,為攻擊組創造機會。米歇爾強調說,本次戰鬥沒有預備隊。如果蘭菲爾遭遇麻煩,掩護組的貝斯比·霍爾姆斯中尉和雷蒙德·海因少尉將立即執行攻擊任務。霍爾姆斯是第一批來到亨德森機場的飛行員,對所羅門群島附近情況非常熟悉。海恩同樣經驗豐富,但他是第一次駕駛P-38作戰。
最後米歇爾宣佈了具體飛行航線。儘管亨德森機場距布干維爾僅480公里,但為避開日軍偵察,全程低空飛行必須繞道。先以265度航向飛行55分鐘,航程294公里,再轉290度飛行27分鐘,航程141公里。最後以305度航向飛行38分鐘,航程192公里。總飛行時間兩小時,航程627公里。P-38上沒有空調,低空飛行將使機艙熱如蒸籠一般,但飛行員必須忍耐。
4月18日,海上微風輕拂,碧空如洗,清晨的亨德森機場一片忙碌。地勤人員往來奔波為18架P-38加油掛彈。為增加航程,所有飛機都加裝了310加侖的副油箱。一切準備就緒!米歇爾召集飛行員下達了出擊命令,強調飛行途中必須嚴格保持無線電沉默。米切爾少將專程趕來為攻擊隊送行,他向飛行員發出了最後命令:“即使撞擊也要把敵機撞落。”
清晨,7時30分,飛行員紛紛登機。P-38引擎開始隆隆作響。因飛機加裝了副油箱,飛行員不得不使用襟翼來增加升力。儘管如此,飛機還是幾乎滑行到跑道盡頭才勉強升空。每名飛行員都附帶了一些英鎊。一旦運氣不好,被敵機擊落,這些錢可以用來買通島上土著,實際相當於危急時刻的救命錢。因為原屬英國管轄,土著認識英鎊,不認識美元。
7時35分,空中編隊完成。攻擊組麥克拉納赫的飛機因供油管閥門鬆脫未能起飛,穆爾起飛后不久,發現副油箱無法供油,只好返航。這樣,攻擊組就只剩4架飛機。米歇爾用手勢通知霍爾姆斯和海因加入攻擊組。值得一提的是,巴伯中尉的座機本是第110號“惡魔”,這天他駕駛的是第147號“維吉尼亞小姐”。喜好風月的山本最終被這位“小姐”擊落,也算冥冥中的定數。
當天在拉包爾,山本同樣早早起床。因平時所穿的白色軍服太過顯眼,出於安全考慮,副官建議他換上草綠軍裝。山本考慮此行需要到第十七軍視察,為了表示對陸軍的尊重,他聽從了副官的建議。
驅車來到機場之後,第七〇五航空隊的兩架一式陸攻機早已等在那裏了。登機之前,山本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他轉身交給草鹿一個長條詩箋,上邊印有“明治天皇御制”字樣,請他轉交即將到任的第八艦隊司令官鮫島具重中將。
詩箋上寫道:“生於武道之國,此時正是彰顯大丈夫英武之時。”
和山本同乘T1-323號機的,是聯合艦隊軍醫長高田六郎、秘書福崎升、第一航空參謀樋端久利雄,駕駛員是王牌飛行員小谷立飛。加上電信員、偵察員等人,總計11人。經常跟隨山本左右的渡邊、黑島,因病未能一同前往,僥倖逃過一劫。
和參謀長宇垣同乘T1-326號機的是聯合艦隊主會計長北村元治主計、通信參謀今中薰、航空乙參謀室井舍治、氣象長友野林治。飛機由林浩駕駛,加上偵察員、通信員等人,總計12人。
兩架陸攻機於清晨6時準時升空。宇垣滿意地看到飛行員嚴格遵守了時間表,全然不知,當時正飛向布干維爾島的美國飛行員正盼望日本人能夠這麼做。為兩架陸攻機護航的是第三〇九航空隊的6架零戰,飛行員森崎武、杉田莊一、柳谷謙治等人都是精心挑選的王牌飛行員。8架飛機很快在空中完成編隊,比翼而飛的兩架陸攻機飛行高度為2000米——宇垣《戰藻錄》上記錄是1500米,戰鬥機三機一組在攻擊機兩側後方300米處飛行,護衛陸攻機向東南方向飛去。僥倖活到戰後的柳谷飛在機群的最右側。
9時34分,經過兩小時飛行,美軍機群抵達布干維爾島莫依拉角。米歇爾率各機一邊以小角度爬升飛向島西,一邊開始進行機炮和機槍試射。此時天高雲淡,視野良好。根據計劃,山本的飛機將在11分鐘后出現。米歇爾率機群開始盤旋爬升,同時拉開間距實施警戒。
米歇爾看了看錶,此時已經是9時44分了,山本座機本應出現在西面5公里處,但現在那裏連個飛機影子都未出現!米歇爾感到有些緊張,距山本出現的時間只剩下1分鐘了,前方依然毫無動靜。就在此時,號稱擁有全隊最好目力的道格·坎寧少尉突然打破無線電靜默高聲喊道:“發現目標!發現目標!左前方10點鐘方向!”
米歇爾少校循聲望去,果然發現一隊日機正在山前飛行,共有8架,其中2架是轟炸機。雖然出現2架陸攻機與之前的情報略有差異,但敵機畢竟準時出現了——山本以他的一貫守時準點來赴這次死亡之約。幾乎大海撈針一般的長途奔襲,竟然成功了,也許一切都已是命中注定。
米歇爾按捺不住心頭的狂喜,高聲下令:“全體注意!拋投副油箱。掩護組爬高!湯姆,上,幹掉他,他是你的肉了!”隨着隊長命令的發出,掩護組10架戰鬥機加大油門,急速向6000米高度爬升,蘭菲爾率攻擊組則滯留在3500米高度尋隙出劍,眼睛一眨不眨,緊盯着那兩架陸攻機。
當日軍機隊飛至布干維爾島西側時,飛行高度逐漸下降到800米左右。當飛機呈直線飛越熱帶叢林時,機械師遞給宇垣一張字條:“將按計劃於9時45分到達巴拉爾。”宇垣長出了一口大氣,他看了看手錶,此時是9時30分。一刻鐘后,飛機將按計劃降落。之前因為生病未能勸阻山本此行,至今宇垣還後悔不已。這次硬着頭皮陪山本一起前來視察,宇垣一路提心弔膽,生怕途中出現意外。作為帝國的軍人,宇垣並不是怕死,而是覺得要死得有所價值,被人在天上像打鴨子一樣幹下去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現在再有15分鐘就降落了,真乃皇天保佑也!
此時,他看到一架護航零戰突然出列,向右急轉——只見遠處10多架美機快速飛來。隨即6架零戰急速爬升,開始與米歇爾的掩護組斗在一處——這正中了美軍的調虎離山之計!
見此情景,蘭菲爾立即率攻擊組朝兩架陸攻機猛撲過去。兩架日機見勢不妙,快速下滑,試圖以低空飛行擺脫攻擊。美國人哪肯就此罷休?此時,位於高空的零戰已經意識到大事不妙,其中3架不顧一切向下俯衝,試圖前來解圍,但顯然太晚了。蘭菲爾第125號“蒲柏”衝進柳谷的三機編隊,與一架零戰對頭射擊——他以為那架零戰被擊落了。霍爾姆斯飛機副油箱無法拋掉,只好向西拉起,海恩緊隨他的長機。藉助短暫的幾秒鐘,巴伯駕第147號“維吉尼亞小姐”沖向一架陸攻機,P-38槍炮齊鳴!
“蒲柏”拉了一個半筋斗,蘭菲爾看到右方有3架零戰在追擊巴伯,最前方是一架降到樹梢高度的陸攻機。他在正橫方很遠的距離打出一個長點射,陸攻機右側發動機很快冒出了火苗。此時,巴伯與獵物的距離僅有30米。日機散落的碎片飛濺到他的飛機上,巴伯只有極力閃躲,才避免與日機相撞。
山本座機——此時美國人尚不知道是這一架——旋轉翻滾着墜入叢林。巴伯迅速將飛機拉升,回頭看到樹林中有一股黑煙升起。蘭菲爾用無線電報告“擊落敵1架轟炸機”,“我看到山本座機觸到了密林樹梢上,機翼被捲入紫色火焰、火光和碎片當中。隨後,機翼脫落,機體像個紅火球一樣墜入密林”。巴伯在戰鬥過程中始終一言未發。
誰都清楚,如此低空,即使跳傘也無濟於事——“太平洋之鷲”遽然墜落於布干維爾!
透過舷窗,宇垣看到了前方可怕的一幕:黃中透白的火焰籠罩了山本座機機翼機身,飛機拖着濃煙向下墜落。宇垣自己也如同墜入了無底深淵。他對站在飛機過道上的室井高喊:“保護長官機!”接着又朝飛行員高喊:“追上一號,追上一號,追上!”一架美機迎面撲來,林浩本能地來了一個急轉彎,一號機從宇垣視野中消失了。當飛機再次恢復水平飛行時,那架飛機已不知去向。宇垣只看到密林中一股黑煙衝天而起:“唉,萬事休矣!”
此時,霍爾姆斯終於甩掉了副油箱,帶領海恩重返戰場。兩人與巴伯合力攻擊,宇垣乘坐的二號機在槍炮聲中劇烈顫抖,機翼和機尾全被打斷。機艙內瞬間變成了屠宰場,室井和幾名機組人員渾身是血倒了下去。飛機突然翻轉,宇垣向前翻了個跟頭,從座席直接跌落到通道上。這一舉動導致他身受重傷,但他幸運地保住了性命。
林浩竭力駕機向海面飛去,試圖在海上緊急迫降。但飛機因受傷過重,失去控制,以全速撞擊海面後向左翻沉。“宇垣,完蛋了!”當海水從四面湧進來,參謀長自言自語地說。黑暗中,他不想掙扎,一切就像在夢中一般。他看到上面略有微光,覺得自己正在浮向水面。他張開嘴吸氣。除了一側機翼仍在燃燒,其餘的全沒有了。此時,他距岸邊僅100多米,宇垣以蛙泳向岸邊游去。可能平時養尊處優,缺乏鍛煉,宇垣很快就筋疲力盡。他伸手抓住了一個浮箱,但無力抱緊它。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右臂斷了,於是將左手搭在箱子上,踩水上岸。
目睹眼前悲慘一幕的柳谷決心復仇,他朝一架緩慢飛行的美機發起了殊死進攻。那架飛機右側發動機和散熱器接連中彈,起火墜入大海——海恩那架P-38是此戰美軍的唯一損失。
戰鬥在短短3分鐘內宣告結束,山本和宇垣座機雙雙被擊落。周圍恢復了往日的寧靜,似乎一切都未發生過。
米歇爾不知道山本究竟在哪架飛機上,但看到兩架轟炸機接連墜林、墜海,他認為任務已經完成。此時,他遠遠看到卡希利機場日機正在起飛,於是見好就收,下令返航。他看到一架受傷的P-38被零戰咬住不放,於是帶僚機雅各布森上前將零戰驅走,但那架受傷的P-38還是拖着濃煙栽入了大海。除了兩架陸攻機,美軍還宣稱擊落日軍零戰3架。返航途中,“大嘴”蘭菲爾急不可耐地向基地發回了電報:“我幹掉了山本!”
因油料不足,坎寧和霍爾姆斯選擇降落在魯塞爾機場,落地時飛機只剩4加侖燃油。接近正午,蘭菲爾和巴伯飛回了亨德森機場。飛機發動機幾乎要停轉了,兩人只能以滑翔方式降落。蘭菲爾飛機上有兩處彈孔,一台引擎已停止工作。“維吉尼亞小姐”號上有104處傷痕——它們大都來自陸攻機飛濺的碎片。飛機剛剛停穩,其他飛行員和地勤人員就一擁而上,興高采烈地拍打他們的肩膀和後背。蘭菲爾後來回憶說:“那情景就像一個橄欖球中衛,在一場至關重要的比賽中踢進了決定勝負的一個球!”
飛行員飲酒慶祝直到深夜,日機從不缺勤的夜間轟炸都無法打斷他們。高炮射擊聲、爆炸聲和人群嘈雜聲響成一片,這是亨德森機場最熱鬧的一晚。一名戰地記者寫道:“他們在月光下從傍晚一直唱到深夜,彷彿贏了橄欖球比賽的中學生。”
米切爾立即向珍珠港和努美阿發去了電報:“老爹去見黃鼠狼了!”這是事先約定的信號,表示“復仇行動”獲得成功。在隨後的詳細通報中,米切爾說:“米歇爾少校率P-38機群於9時30分到達卡希利上空,擊落有零式嚴密護航的陸攻機2架,另有3架零戰被我擊落。我1架P-38未能返航。4月18日似乎是我們的節日。”一年前的這一天,杜立特率16架B-25成功轟炸了東京。
此時,哈爾西遠在布里斯班麥克阿瑟處串門。南太平洋司令部迅疾向米切爾發出了祝賀電報:“祝賀你和米歇爾以及他的獵手狩獵成功!你們擊落的鴨子中,似乎還混雜着一隻孔雀!”從此,擊殺山本之役便以“獵殺孔雀”而聞名。
4月25日,當哈爾西回到努美阿時,特納少將興高采烈地向他描述收到電報時的情景。哈爾西似乎並不開心:“凱利,這算什麼?我希望將這傢伙用鐵鏈拴着牽到賓夕法尼亞大街上,讓你在後邊踢他的屁股,那才痛快呢!”
因山本是否斃命尚未落實,當天太平洋艦隊的作戰紀要中寫道:“日軍聯合艦隊司令官可能於今天在布因地區上空被我P-38戰鬥機擊斃。”一直到5月21日東京宣佈國葬,山本死亡的消息才最終得到落實。
18日中午,留守拉包爾的黑島、渡邊、草鹿、小澤等人已經收到了布因發來的緊急電報:“山本司令長官和宇垣參謀長的座機被擊落,目前司令長官生死不明,參謀長重傷。”14時30分,一封直發本土的急電將東京一眾海軍大腕驚得目瞪口呆。海軍省和軍令部內一片恐慌。雖然是周末,但是當晚,海軍大臣島田繁太郎、海軍次官澤本賴雄、軍令部總長永野修身、軍令部次長伊藤整一,以及作戰部部長福留繁、作戰課課長富岡定俊等要人,不約而同來到了辦公室通宵待命,焦急等待前方發回的最新消息。突發事件對外暫時嚴格保密,僅山本的摯友堀悌吉、古賀峰一等幾個人知道。
19日8時許,渡邊和東南方面艦隊軍醫長大久保信大佐乘機抵達布因。心急如焚的渡邊先飛到山本座機墜落地上空,投放了裝有“渡邊參謀來接,請向空中揮動手帕”等字樣字條的橡皮球,許久,地面毫無回應。
飛機降落之後,渡邊看到了臉上纏滿繃帶的參謀長——宇垣“纏”這回名副其實了。宇垣一邊流着眼淚,一邊指出了墜機的大致方位。
渡邊立即乘水上飛機前往搜索,一無所獲。作為山本最親近的下屬兼棋友,渡邊眼裏的山本已不僅僅是上司,而近乎父親或長輩。焦急萬分的渡邊親自帶領60名士兵從小河口上岸。他們將預先準備好的糧食、衣物和藥品等裝上小船,溯流而上。河水越往上游越淺,有些地方還有倒在河中的枯樹擋住去路。眾人不得不棄船上岸,分兩隊沿兩岸向密林中進行搜索。
山本墜機地點屬於陸軍第六師團第二十三步兵聯隊防區。事件發生后,聯隊長浜之上俊秋大佐不敢怠慢,立即下令附近駐軍火速出動展開搜索。日軍多支搜索隊聞風而動,有佐世保海軍第六特別陸戰隊古川少尉的9人分隊,有陸軍大尉安部茂和陸軍少尉濱砂盈榮的兩支分隊,以及從布因專門派出的海軍搜索隊等。
濱砂小隊頭一天目睹了空戰的全過程,當時他們還蹦跳着為自己的飛機加油。當看到有飛機墜落叢林時,他們還以為那是美軍的飛機,高興得邊拍手邊加油:“打得好!那幫傢伙終於被你們擊落了。”誰也不曾料到,被擊落的恰好是山本和宇垣的座機。
幾小時后,濱砂接到緊急命令:“我海軍要人座機墜落,令你們立即組織搜索隊前往搜尋,一旦發現飛機殘骸,立即上報。”濱砂立即帶領9名士兵進山,經一天艱難搜索,毫無發現。黃昏時分,他們失望地返回駐地阿庫村。其他幾支搜索隊同樣勞而無功。濱砂接令翌日繼續出動搜尋。
與此同時,日軍派出潛水員到二號機墜落處實施打撈,在20米深處發現了機輪、發動機、螺旋槳、機槍和一把軍刀,機體本身未能找到。兩天後,有兩具屍體漂至岸邊。綜合結果,一號機上11人無一倖免。二號機上除重傷的宇垣、北村、林浩外,其餘9人悉數喪命。北村活着,至少保證聯合艦隊的賬目不亂。
19日,天剛放亮,濱砂就帶隊再度進入叢林。一天即將過去,依然沒有什麼發現。就在濱砂意興索然,準備帶隊折返時,一名隊員突然興奮地高喊道:“隊長,這裏好像有一股濃烈的汽油味。”眾人吸着鼻子,朝有汽油味的方向摸索,不多時,前方出現了一個土堆樣的東西。
濱砂感到有些疑惑,這種地方怎麼會突然出現一個土堆呢?近前一看,那正是一架墜落的陸攻機的殘骸,尾翼上豎,旁邊是摔得破爛不堪的主翼和螺旋槳,粗大的機體在印有太陽旗的地方折斷。機頭部分已被燒毀,幾具屍體散落四周。
眾人在機首10米外發現了山本的屍體。只見他端坐在飛機坐墊上,花白的頭微微前傾,似乎在思考着什麼。山本左手緊握“月山”軍刀,戴有白色手套的右手覆在左手上,胸前佩有綬帶,肩章嵌着3枚金質櫻花。即便當時屍體上並未發現日記和明治天皇的詩集,單憑左手缺少食指、中指就能證明,此人正是綽號“八毛錢”的聯合艦隊司令官山本五十六。
山本的面容看上去平靜安詳,這成為後來有關他死因各種版本的依據。有人說山本的遺容就像活着時一樣;有人說飛機墜落後山本並沒有死,他是走出機體后自殺身亡的;還有人說當眾人向他走去時,山本猛然睜開眼睛,看了看大家之後才安然死去——這明顯帶有靈異色彩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山本遺體的姿態本來就是為了襯托其“神將”的身份杜撰出來的。
現場分析得出的結論是,飛機墜毀之後,只有軍醫長高田尚有意識。他唯恐山本遺骸被燒焦,就竭力將他從機艙里拖了出來,並讓他手握軍刀,保持一副威嚴的姿態。不久,重傷的高田因缺乏救治斷氣。聯合艦隊最高軍醫官因缺乏救治而身亡,這本身不啻為一種諷刺。
4月20日,海軍第一根據地部隊軍醫長田淵義三郎出具屍檢報告,詳細記述了山本的傷勢:“左肩胛骨中央部有一個食指肚大小的子彈射入孔,子彈走向是右前上方;左下頜角有一個小手指肚大小的子彈射入孔,出口在右眼外眼角,像拇指壓痕一樣大小。顯然系因損傷主要內臟器官致命。死後約60小時方行驗屍。”山本手錶的指針停在9時45分,顯然他在飛機墜毀前已經身亡,自然不可能再睜開眼看人了。
日本聯合艦隊的山本時代至此畫上了句號。
隨着山本命喪布干維爾,之前出鏡率頗高的宇垣也會逐漸淡出我們的視線,即使還有露臉的機會,也是配角。宇垣死於戰爭結束前的一次“神風特攻”,其日記《戰藻錄》戰後被整理出版,成為今天研究太平洋戰爭的重要史料,最具價值的內容當然是其擔任聯合艦隊參謀長的前半部分。
4月20日,濱砂指揮下屬砍伐竹子做成擔架將屍體抬回。當晚,山本的屍體就停放在卡希利機場軍官營房前的帳篷里,一眾官兵進行了弔唁和守靈。因天氣炎熱,翌日,渡邊主持對包括山本在內的11具屍體進行火化。山本的骨灰被裝進一個墊有木瓜葉的小木盒裏。22日,宇垣和渡邊護送山本骨灰飛回拉包爾。23日,骨灰由專人乘水上飛機送往停泊在特魯克的旗艦“武藏”號戰列艦上。
山本死亡的消息20日得到確認,為安定人心和佈置善後,東京大本營做出決定,暫時封鎖消息,對內以“海軍甲事件”名義進行處理。
軍中不可一日無帥,何況現在是戰爭年代。當天午後,永野進宮上奏天皇,島田則前往海軍元老伏見宮博恭王府中商議新司令官人選。雙方如此行色匆匆,顯然是為爭奪司令官一職進行佈局。按道理,人事安排屬於海軍省的職權,但此時永野的權威遠在“東條褲腰帶”島田之上,他的影響力無疑更大。
按照慣例,聯合艦隊司令官通常由海軍大將,至少是中將出任——山本出任司令官時還是中將,大將軍銜是任內晉陞的。考慮到現在是戰爭時期,中將軍銜不足以服眾,如此,近藤、高須、草鹿、小澤等現役中將就不在候選之列了。戰爭年代,司令官需要率艦隊出海作戰,年齡太大肯定不行。這樣,20世紀30年代晉陞的大將,60歲以上者也被排除,如此,候選人就屈指可數了。正如尼米茲和萊頓預料,除了山本,在日本海軍中還真找不到一個“一覽眾山小”的傑出人物。扒來扒去,20世紀40年代晉陞大將的僅有島田繁太郎、豐田副武、古賀峰一、豐田貞次郎、吉田善吾這五人,一把手指頭正好夠用。
島田作為海軍大臣先被排除。當初為了出任農工大臣,以官迷著稱的豐田貞次郎已退出現役,其大將軍銜還是退役時勒索海軍的,自然不在候選人之列。吉田是山本的前任司令官,後來在海軍大臣任上因反對與德、意結盟,被陸軍折磨得生不如死,幾乎自殺,因此很多人說他患上了“抑鬱症”。吉田做事極其挑剔,事無巨細必親自過問,連參謀起草的文件都要逐字逐句進行修改,標點符號都要一一訂正。吉田在官兵中人緣極差,這種人和平時代掌軍勉強湊合,現在日本正處在生死存亡的關頭,吉田自然也就不能考慮了。
在剩下的兩人中,似乎豐田副武比古賀峰一更合適一些。在資歷至高無上的日本海軍,海兵第三十三期的豐田顯然比第三十四期的古賀更具優勢。豐田晉陞大將的時間是1941年8月18日,也比古賀的1942年5月1日早了半年多。
古賀的第一個優勢是吊床號排第十四,而豐田僅為第二十六。第二個優勢,作為山本的摯友——山本生前的信件最多是寫給堀,排第二的就是古賀——他是山本推薦的唯一接班人。豐田是海軍中不折不扣的“艦隊派”,山本對其極度討厭,生前曾說過“兩豐田絕不可用”(另一豐田就是官迷貞次郎)。
豐田在性格上也有弱點。他說話以刻薄著稱,下屬因他的諷刺挖苦患上精神病的,不止一兩個——這是老酒最討厭的領導方式。豐田與陸軍關係極差,“陸軍是馬糞”的話整天被他掛在嘴邊,也不怕被糞熏着。他甚至編了一本專罵陸軍的小冊子,供手下的官兵學習,“寧願把女兒嫁給乞丐,也不能嫁給陸軍”是他流傳後世的名言。日海軍“艦隊派”成員一般是贊成對英、美開戰的,豐田偏偏是個例外。他反對的原因並非出於客觀判斷,而是因為“開戰是那幫陸軍動物的主意,咱們海軍去摻和什麼”。東條組閣時本擬請他出任海軍大臣,但豐田聽說首相是陸軍中他最討厭的東條,就一口回絕,東條最後才選了島田。如今天皇天天強調陸海軍要“真正團結”,由豐田接班,顯然不太合適。最後,海軍元老伏見宮一錘定音:“豐田副武太饒舌,有破壞作用。”這裏說的“饒舌”,可能是伏見宮通過一些渠道聽到了豐田在不同場合對戰事和時局亂髮的議論。豐田就這樣戲劇性地被淘汰了。但正是因為和東條交惡,豐田戰後竟僥倖逃過了審判。
伏見宮的話很快傳到了豐田的耳朵里。他只好一臉無辜地表示:“從開戰以來就沒有上過戰場,和戰爭似乎沒有關係,本人實在不適合當聯合艦隊司令長官。”但是,以豐田的刻薄,接下來肯定是要發幾句牢騷的,“況且現在戰爭進行得莫名其妙,前方一直在後退,戰局悲觀,現在接受這一重任,沒有打開難局的勝算,所以還是算了吧。”這話顯然連山本都嘲笑了。但是,一年後,古賀因意外事件死亡,豐田還是受命出山,擔任了聯合艦隊倒數第二任司令官。
如此,古賀便成了唯一人選——不是因為太優秀,而是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了。1885年出生在佐賀縣的古賀,僅比山本小一歲。1917年,以驚人的第四名成績從海大第十五期畢業后,古賀曾兩次出使巴黎擔任海軍武官。和山本大部分時間在軍政部門相反,古賀的職業生涯大都在軍令系統度過,歷任聯合艦隊參謀,重巡洋艦“青葉”號、戰列艦“伊勢”號艦長,軍令部第二、第三部部長,第七戰隊和練習艦隊司令官等職,1937年出任軍令部次長。二戰爆發后,古賀先後擔任第二艦隊、中國方面艦隊及橫須賀鎮守府司令官,海上作戰經驗豐富。同僚對他的評價是:“保守,冷靜,與山本相比更是如此。”因曾兩次出使法國,古賀具有開闊的視野,和山本一樣屬於限制軍備的“條約派”,堅決反對對英、美和西方開戰,因此被山本推薦為接班人。如此看來,司令官一職非古賀莫屬了。
古賀原來的職務暫時由航海學校校長三川軍一兼任。一個月後,接任該職務的正是被他競爭下去的豐田副武。一年後,豐田仍以橫須賀鎮守府司令官之職接管了聯合艦隊。通常認為,鎮守府屬於二線部隊,但橫須賀鎮守府司令官這個職務屬例外。前海軍大臣財部彪、岡田啟介、大角岑生、及川古志郎,前聯合艦隊司令官加藤寬治、山本英輔、米內光政都是從這一職務晉陞到重要崗位的。
於是,島田、永野入宮覲見裕仁,推薦山本的繼任者。翌日,裕仁正式下詔,親補古賀峰一海軍大將為聯合艦隊下一任司令官。根據海軍《軍令承行令》,在司令官出現空缺又未親補之前,這一職務暫由第二艦隊司令官代理。從山本失事到古賀親補的3天裏,代理這一職務的是第二艦隊司令官近藤信竹中將。這種代理僅是名義上的,近藤不可能在3天內做出什麼重大決定。
儘管是山本大力推薦的繼承人,但從能力、膽識及個人威望來看,古賀都無法與前任相提並論,他顯然缺乏山本的魄力和“神將”光環。在得知自己被任命為司令官后,古賀只說了一句話:“山本只有一個,誰也無法代替他。”4月25日下午,古賀登上了“武藏”號戰列艦,正式就任聯合艦隊倒數第三任司令官。僅一年之後,他就步山本的後塵,魂歸西天。
堂堂聯合艦隊司令官竟然莫名其妙被對手獵殺,僅任命一個繼任者顯然是遠遠不夠的。東京也曾懷疑海軍密碼被美軍破譯,因為山本意外陣亡有諸多可疑之處,美國人露出的破綻實在太多。
一、擊殺山本的地點幾乎位於美軍戰鬥機的攻擊極限,青天白日,朗朗乾坤,16架美軍戰鬥機跑那裏去幹什麼?之前在那一空域,美軍飛機從未大規模出現過。
二、如果美機是為了攻擊艦船,機群中為何沒有轟炸機或魚雷機?
三、如果只是例行巡邏,為何一次性派出這麼多短腿的戰鬥機?當時日軍在布干維爾島和肖特蘭都部署有雷達,雖然稍顯原始,但總比沒有強。日軍在附近幾個小島設有大量觀測哨,絲毫未發現有多達16架敵機來襲的蹤跡。這足以說明美國人採取了低空飛行,他們偷偷摸摸掠海跑這麼遠,意欲何為?
四、為什麼僅山本和宇垣的2架陸攻機被擊落,護航6架零戰均平安無事?2架陸攻機墜落之後,明顯佔優的美軍戰鬥機為何毫不戀戰,匆匆逃逸呢?
要解釋上述疑問非常簡單,就是日本海軍的密碼已經被對手破譯,美軍的獵殺行動是經過精心策劃的,目標就是陸攻機上的山本大將。參謀長宇垣屬於柴火,被放羊的美國人順便拾走了。
這正是尼米茲最擔心的事。如果日軍因此知曉密碼被對手破譯並啟用新的系統,美國人再想破譯可不是三兩天的事情了。要知道,1940年11月,丘吉爾為了保住破譯德軍密碼的秘密,不惜以犧牲一座城市為代價:考文垂在德國人的空襲中死傷逾5000人,十幾間飛機配件廠被摧毀,這個重要的工業城市一夜之間幾成廢墟。
隨後,尼米茲的安排可謂煞費苦心,只為製造山本遭襲純屬巧合的假象。隨後幾天,所羅門航行隊接連出動戰鬥機群在布干維爾島一帶巡航,機群採取高空飛行,故意穿越日軍雷達監視區讓對手發現。
日軍當然也不傻,為試探應手,拉包爾故意拍發了一封草鹿到前線視察的電報,試圖引誘美國人上鉤。美軍輕鬆識破了對手的伎倆,在日軍電文提及的時間和航線上,一架美機都沒出現。
雙方竭盡全力,密切配合,將隨後的戲演得跟真的一樣。由於並未確認山本是否已被擊斃,美國人一直裝瘋賣傻,不吭一聲,媒體上有關此事的報道連個豆腐塊都見不到。用這種方式擊斃山本,美國人也總覺得不那麼理直氣壯,不大肆宣傳也在情理之中。
在東京,海軍軍令部召集有關情報專家進行了專題研究,最後得出的結論極為可笑:日本海軍使用的密碼“絕對不可能”被敵人破譯。專家給出的理由是,海軍這套密碼系統強度極高,當時使用的那套系統剛剛更換,被破譯的可能性完全不存在。山本遭襲只是一次偶然事件,長官運氣實在太差,座機恰好邂逅了路過的美軍戰鬥機。日本海軍損失了最優秀的戰略家和指揮官,卻未能發現密碼被破譯的秘密,殊可悲也。
戰後,海軍次官澤本賴雄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時,說:“官僚集團的原則是明哲保身,他們得出這種結論是‘害怕承擔責任’。抱着如此心態去查找原因,得出上述結論也就不足為奇了。”
美國媒體一直未公佈參加“復仇行動”飛行員的名字。蘭菲爾的弟弟也是一名海軍飛行員。5個月後,他的飛機在空襲布干維爾島時被日軍擊落,他本人跳傘被日軍俘虜。一旦被日軍知道他是獵殺山本的美軍飛行員的弟弟,他很可能得到格外“關照”。但這位不幸的飛行員最終還是死於拉包爾的戰俘營。
美軍公佈的戰果是,擊落2架陸攻機和3架零戰,實際上,日軍6架零戰雖全部受傷,但最後均順利返航。柳谷謙治等6名飛行員並未因此受到指控,但他們仍自認應該為山本之死負責。隨後,這6人被派往最激烈的前線,以使他們能“體面犧牲”,洗雪保護山本不力的恥辱。幾人也因護航不力感到自責,屢屢請戰。3個月後,包括森崎武在內的4人已經陣亡。僥倖活到戰後的柳谷在6月的一次空戰中右手被打斷,他用左手駕機飛越魯塞爾群島,降落在蒙達機場。柳谷因殘疾在年底被遣返回國。戰爭中,他共擊落美機8架。柳谷視山本之死為一生的恥辱,此後30年裏一直緘口不言。直到20世紀70年代中期,他才張嘴接受採訪。2008年,柳谷病亡,活了88歲。
6人中最大牌的是綽號“斗魂”的杉田莊一。在當年8月26日的一次空戰中,杉田的飛機被美軍擊落,跳傘的他因嚴重燒傷被送回國治療。1945年4月15日,參加沖繩島戰役時,杉田不顧美機已經臨空,強行起飛,被美軍飛行員維策拉普連人帶機擊毀在跑道上。杉田死後,追晉少尉,公佈的戰績為73架(未經認可),在日本海軍航空兵中排名第三。
1982年,美國二戰老兵團訪問日本,日軍另一王牌飛行員坂井三郎握着維策拉普的手說:“我在戰壕里親眼看到,你擊殺了我的好朋友杉田莊一。”維策拉普回答說:“是的。他是一個偉大的飛行員,但那次他太魯莽了。”
作為擊斃山本的第一“功臣”,蘭菲爾提前晉陞海軍上尉並獲得榮譽勳章。為了保守破譯日軍密碼的機密,蘭菲爾當即被遣送回國,直到戰爭結束后戰功才被公佈。其他參戰人員也被警告,如泄露戰鬥詳情,將受到軍法審判。
立下大功,獲准到新西蘭度假的蘭菲爾,差點兒鑄成大錯。在飛回亨德森機場途中,“大嘴”蘭菲爾就違反紀律,發出“我幹掉了山本”的呼號。飛機降落後,他跳下飛機,再次大叫“我幹掉了山本”。現場很多人因此知曉了此事。美聯社記者諾爾曼·羅傑在5月就寫出了關於擊斃山本的新聞稿件,被哈爾西勒令不得發表。直到戰後,1945年9月,這篇文章才得以在《紐約時報》上連載。可能由於過度興奮,度假的蘭菲爾竟然向新西蘭記者泄露了行動的秘密。這實在是了不起的新聞,大喜過望的記者立即準備在報紙上發表。中途島海戰之後,《芝加哥論壇報》記者約翰斯頓將從“列剋星敦”號副艦長塞利格曼中校那裏獲得的秘密在報紙上公開發表,惹得金和尼米茲雙雙震怒,塞利格曼更是因此被勒令退役。貌似一次類似的危機事件即將發生。
危急關頭,戰時新聞管制發揮了作用。陸軍在審查時扣下了這條新聞,並將其及時上報給戰區司令部。哈爾西當然清楚此事的分量,他自己也是頭一回知曉美軍已破譯了日軍密碼。儘管本人經常違反紀律,亂髮議論,但這回哈爾西表現出了細心的一面。他不但立即封殺了這條新聞,還把蘭菲爾等3名飛行員叫過去臭罵了一頓,聲稱要將他們送上軍事法庭。這回,蘭菲爾終於安生了。
大嘴的不只是蘭菲爾。在瓜島收尾追擊戰中表現欠佳,導致日軍主力成功逃脫的第一軍司令官亞歷山大·帕奇少將,很快被馬歇爾召回國內,負責第四軍的訓練工作。山本被伏擊身亡的秘密,不知為什麼被他知道了。在一次參加《國家地理》雜誌組織的午餐會上,帕奇多喝了幾杯,得意忘形,聲稱美軍事先知道一位日軍“大人物”將乘飛機於某日沿某條航線飛行,成功實施了獵殺。
很快就有記者在報上宣稱,山本之死並非美軍交了好運,而是提前破譯了日軍的密碼。恰好之後不久,日軍更換了一套密碼系統。這一嚴重泄密事件徹底激怒了尼米茲。經過詳細調查,他們發現上述信息竟然來自八竿子打不着的帕奇。金同樣怒不可遏,強烈要求將帕奇送上軍事法庭。帕奇也因驚嚇過度出現虛脫,染上肺炎,住進了醫院。
馬歇爾雖然對帕奇的魯莽行為非常氣憤,但他畢竟是陸軍的人,讓海軍送上法庭於自己面子實在難看。帕奇病癒之後,馬歇爾一紙調令將他送到了歐洲。帕奇在歐洲還真鹹魚翻生,逐漸干出了一些名堂,最後連德國元帥戈林的權杖都是他繳獲的。將來有機會討論歐洲戰場時,咱們再詳談。
5月17日10時,“武藏”號載着山本的骨灰從特魯克起航向本土駛去。行駛途中,有人在長官室的抽屜里發現了山本的一封遺書,上面寫道:
開戰以來,有數萬忠勇將士奮戰沙場,拋頭顱,灑熱血,已成護國之神。悲哉!吾以何顏去晉見聖上?又將何言以告慰犧牲之戰友和將士的父老兄弟?雖身非鐵石,但欲表忠心之堅,可鋌而走險,沖入敵陣,以示日本男兒之滿腔熱血。吾雖不能如同血氣方剛之青年那樣與敵決一死戰,或肝腦塗地,曝屍荒野,或血染戰艦,葬身大海,但隨將士英靈而去之日,亦不遠矣。
昭和十七年九月末述懷
山本五十六述志
5月21日,“武藏”號駛入東京灣泊於木更津港外海。當天下午,大本營發佈公告,宣佈了山本陣亡的重大消息:
聯合艦隊司令長官,海軍大將山本五十六,本年4月於前線,在同敵人作戰的飛機上指揮全面作戰中,不幸壯烈犧牲。遵聖上親命,接替他職務的是海軍大將古賀峰一,已前往聯合艦隊就任。
同日發佈的另一則公告追授山本大勛位、功一級、正三位、元帥稱號。海軍方面曾提出加賜山本“男爵”稱號,因陸軍反對未獲批准。山本將享受國葬規格,這是明治維新以來天皇御批的第十二次國葬。為庶民出身的人舉行國葬,除裕仁的恩師東鄉平八郎,僅山本一人。
陸軍對天皇下令為山本舉行國葬頗有微詞,公開跳出來叫囂的是陸軍省軍務局局長佐藤賢了:“導致目前戰爭困局的中途島敗將,有何資格舉行國葬?”鑒於佐藤賢了的東條頭號高參的特殊地位,海軍因此認為,這很可能就是東條本人的意思,只是借佐藤的嘴說出來而已。
當天,大本營機要日誌中概述了公佈山本死訊的政治意義:“國民聞之無不痛哭失聲。山本之死激發了同仇敵愾的奮鬥之心,加深了國民對他的崇敬之情。山本雖死猶榮,堪與東鄉元帥並列,甚至在東鄉之上。將深受國民敬仰,永為護國之神。”
23日11時30分,山本骨灰被轉移到專程前來接運的驅逐艦“夕雲”號上,由“秋雲”號護航前往橫須賀。“武藏”號全體水兵列隊舷側,舉行了隆重莊嚴的送別儀式。
在此之前,5月17日,堀悌吉作為死者親友代表被召進海軍省。海軍大臣島田告訴他:“明天你去把事情經過告訴山本的家屬吧。一定不能讓他們感到太突然,以免因過度刺激發生意外。”通知山本夫人禮子之後,堀悌吉於20日將上述消息告訴了山本的紅顏知己和合千代子,“梅龍”當場就暈了過去。
在橫須賀碼頭,堀悌吉陪同山本長子義正早已等在了那裏。山本義正——他現在是成溪高等學校理科二年級學生——從渡邊手中接過了父親的骨灰盒之後,痛哭失聲。在去往東京的專列上,前來迎接山本骨灰的海軍省代表磯部太郎大佐交給堀一個紙包,裏邊是山本的一綹頭髮和4月3日親筆寫下的兩句詩:“立下忠君報國志,疆場粉身心亦甘。”
23日14時43分,專列徐徐駛入東京車站。除了山本夫人禮子,站台上前來迎接的有軍政各界要人逾200人,天皇侍從武官誠英一郎、首相東條、海相島田、軍令部總長永野,甚至連前首相近衛文麿也出現在迎接隊列里。看到父親的骨灰被捧在長兄的懷裏,山本次女正子號啕大哭。在車站貴賓室舉行了簡短的參拜儀式之後,以海軍省的汽車為先導,山本骨灰經皇宮櫻田門、海軍省,很快到達芝區的水交社。
佐世保東鄉酒館的女老闆鶴島正子近來體弱多病,卧床不起逾一個月了。到5月初,她的身體漸漸好轉。21日,她給山本寫了一封信。信剛剛寄出,廣播裏就傳來了山本陣亡的消息。正子與山本結識,比千代子和禮子都早,她當即決定動身前往東京。因身份特殊,正子在前往弔唁時,不得不避人眼目。有山本的同鄉前來質問她的身份,被正子以幫姐姐忙搪塞過去。
堀要求正子把保存的山本書信交給海軍省,正子回家后,把所有信件都藏了起來。兩年之後,那些書信悉數毀於美軍B-29轟炸所引發的大火之中。
聽到山本的死訊時,米內光政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米內痛苦地閉上雙眼,告訴身邊的綾部健太郎:“對山本本人來說,也許他更願意這樣死去,這樣他或許感到滿足了。然而,不論對日本還是海軍,都失去了一個不該失去的棟樑。”米內的話很有道理,沒能活着看到聯合艦隊的覆滅,對山本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幸運。以山本的性格,他不可能活到戰後。
山本的國葬儀式於發佈他戰死消息之後的第十五天舉行,由米內光政親自主持。存放在水交社的山本骨灰被分成兩部分:一份安葬在多磨墓地,另一份將送回山本的老家長岡。千代子提出想保留一份,未獲批准。堀只是把山本的遺發、坐墊、枕頭、錢包以及千代子之前為山本精心製作的刺繡品等物作為紀念交給了她。能得到山本如此眷顧,“梅龍”這一輩子也算不枉了。
在神谷町家中,千代子為山本舉行了一個特殊的葬禮。供桌上沒有骨灰,只有山本遺像、一大摞書信以及堀交給她的那些物事。出於對山本的仰慕,眾多藝伎到千代子家中參加了紀念儀式。
當晚,千代子家中還來了一位高高瘦瘦的海軍軍官。在向山本遺像鞠躬行禮之後,中年人滿懷歉意地低頭告訴千代子:“我一個人活着回來了,實在有愧,無顏前來見你。說心裏話,我覺得你的門檻好像有幾十丈高。”說話的正是與山本情同父子的渡邊安次。
受海軍省委託,隨後堀前來向千代子討要山本的那些書信,包括4月3日山本在拉包爾寫的最後那封。千代子將所有書信都給了堀。堀還拿走了山本放在她家的天皇御賜鐘錶。在保管一段時間之後,海軍省最終將書信還給了千代子。
國葬儀式在1943年6月5日舉行,這與9年前東鄉平八郎的國葬是同一天。在東京,上百萬市民排列在街道兩旁,觀看了龐大的送葬隊伍。渡邊安次手捧山本的指揮刀,三和義勇捧着大勛位勳章走在裝骨灰盒的炮車後面。參加儀式的官兵由土肥原賢二統一指揮,包括東條在內的1500餘人參加了儀式。當天下午,有數萬市民前來參謁弔唁。礙於皇室人員不得參加非皇室人員葬禮的規定,裕仁沒有出席葬禮,只派去了代表天皇、皇后的宮中代表。山本的部分骨灰被送往小金井多磨墓地,安葬在東鄉平八郎的墓旁。
山本的另一份骨灰被他78歲的姐姐嘉壽子帶回長岡,安葬在長興寺。墓碑上刻有橋本禪師書寫的兩行字:
大義院殿誠忠長陵大居士
昭和十八年癸未年四月戰死於南太平洋
前者為橋本為山本取的戒名。
1960年,一個日本訪問團前往布干維爾島,在山本墜機處立下一碑,和遺存的飛機座椅等物擺放在一起。20世紀70年代,那個座椅被人取走。最後記錄有那塊石碑的時間是2002年。2004年,有人再度探訪戰場,發現石碑已經不知去向。今天,山本墜機處成為布干維爾島一處著名的旅遊景點。老酒如果有幸前往,肯定也會去看一看。不為崇敬,只為見證歷史。
看似一切已塵埃落定。作為太平洋戰場日本海軍的傑出人物,山本的故事還遠未結束。1949年12月6日,蘭菲爾駕駛一架民用飛機環遊世界,途中在東京做了5小時短暫停留。因在國際航空協會環球飛行大賽中創造了新紀錄,蘭菲爾受到了山本遺孀禮子的熱烈歡迎。兩個在戰爭中失去了親人的人的手,戲劇性地握在了一起。
禮子對蘭菲爾創造紀錄表示祝賀,同時表達對美國大力援助日本戰後重建的感激之情。禮子告訴蘭菲爾,她的長子義正擬前往哈佛大學,學習美國先進的工業技術。當時獵殺山本的秘密尚未公開,蘭菲爾對這次會面頗感尷尬。禮子當然不會知道,當年正是面前這位年輕人擊殺了自己的丈夫。但後來逐漸澄清的事實表明,蘭菲爾大可不必為此感到不好意思。
1960年,尼米茲上將關於太平洋戰爭的回憶錄《偉大的海戰》出版發行,書中首次披露了破譯日軍密碼的秘密。隨着這本書的出版,當年與“復仇行動”有關的資料獲准解密。但是一直到1967年,蘭菲爾才在美國暢銷雜誌《讀者文摘》上發表了《我擊落了山本五十六座機》一文。在文章的結尾處,蘭菲爾特意提到了與禮子的那次會面。作為擊殺山本的“英雄”,加上與禮子邂逅的幕後花絮,這篇文章毫無爭議獲得了“戰爭親歷徵文賽”大獎。
文章很快被轉載到日文版《讀者文摘》上,蘭菲爾相信,禮子和她的孩子一定會看到這篇文章。他們會原諒自己嗎?其實蘭菲爾大可不必如此,因為這是戰爭,不是體育競賽。最關鍵的問題是,真是蘭菲爾擊落了山本座機嗎?
認定蘭菲爾戰績的是他戰鬥結束后提交的報告。之前這份報告出於保密原因一直未予公開,他的戰友一無所知。隨着檔案不斷公開,到底是誰擊落了山本座機的問題逐漸引起大家的爭議。
蘭菲爾在戰鬥報告中如此描述當時的情景:“當我們快速向日本飛機接近到約1600米時,零式戰鬥機發現了我們,迅速拋下副油箱向我們撲來。兩架陸攻機一架向島上飛去,另一架則垂直爬升。我朝第一架陸攻機俯衝。此時3架零戰沖了過來,我立即調整方向迎了上去。在即將相撞的一瞬間,我猛按開炮按鈕,一串炮彈打掉了為首零戰的一個機翼,這架零戰拖着濃煙一頭栽了下去。我拉起飛機尋找陸攻機,這時又有2架零戰向我撲來,此時我看見一道綠色的影子掠過叢林,正是那架塗著草綠色偽裝的陸攻機。我不顧零戰在後緊追,牢牢盯住那架陸攻機從右側猛烈開火,將機炮和機槍的所有彈藥都傾瀉出去。日機右機翼很快起火,隨後折斷,我眼看着它一頭栽向地面。此時僚機巴伯也將另一架陸攻機擊落在海中。接到米歇爾少校的返航命令,我隨即擺脫尾隨的零戰,掉頭返航。”
蘭菲爾報告中說,自己擊落的那架陸攻機墜入了密林,巴伯也提到擊落的一架陸攻機在林中墜毀,霍爾姆斯報告中還提到墜海一架。這使美軍情報部門一度懷疑當天日軍有3架陸攻機。蘭菲爾的擊落未得到目擊者確認,但他的報告後來成為官方通告的主體。其中提及蘭菲爾還擊落了1架零戰,巴伯擊落了2架。擊落零戰的戰績戰後很快被否認,美軍調查團找到了日軍唯一倖存的飛行員。柳谷說明當天6架零戰全部帶傷返航,連他們隨後哪一天在哪一次戰鬥中陣亡都說得清清楚楚。
隨後,有更多證據表明,巴伯中尉才是擊落山本座機的真正英雄。根據戰友回憶及巴伯本人接受記者採訪時的說明,當時蘭菲爾遭到零戰攻擊,沒有按預定計劃不顧一切攻擊陸攻機,而是掉頭迎擊零戰。按道理僚機應該緊隨長機,但巴伯牢記米歇爾少校的命令,本次戰鬥的核心任務是擊落日軍的轟炸機。於是,巴伯緊盯離他最近的陸攻機,轉彎之後便猛烈開火,他射出的炮彈和子彈連連命中。巴伯的飛機幾乎就要撞上那架陸攻機了,於是他緊急轉彎,機翼擦着敵機而過,陸攻機起火墜向地面。
巴伯並不知道那就是山本的座機。隨後,他看到霍爾姆斯正在攻擊另一架陸攻機,便衝上去協助同伴將其擊落。雖然飛機多處帶傷,但殺得興起的巴伯請求米歇爾少校批准他幹掉尾隨的2架零戰。中隊長的命令非常乾脆:“不行!”巴伯於是掉頭,悻悻返航。
除了蘭菲爾和巴伯,霍爾姆斯也堅稱是自己擊落了山本座機。他回憶說,當時確實有3架陸攻機,自己擊落了其中1架。霍爾姆斯的確沒說謊,參謀長宇垣的二號機是他和巴伯合力擊落的。其間,蘭菲爾一直在與日軍的零戰糾纏,因此,最終戰績似乎應該是,巴伯和霍爾姆斯1.5∶0.5。
1975年,東京航空博物館派出專家組到布干維爾島,對山本座機的殘骸進行了實地考察。專家組發現飛機的兩個機翼均完好無損,這與蘭菲爾報告中“機翼被打斷”的說法明顯不符,倒與巴伯從背後攻擊的說法吻合。況且山本的屍檢報告證明,他是被從後方射來的槍彈擊中的,這同樣與蘭菲爾從右側攻擊的說法有較大差距。
為了徹底查清真相,美國特意邀請唯一倖存的零戰飛行員柳谷赴美,陳述目睹的戰鬥經過。柳谷指出,蘭菲爾的報告疑點多多,當雙方機群遭遇后,在低空飛行的兩架P-38,其中一架左轉迎擊零戰——這無疑是蘭菲爾的飛機,另一架則向右緊追山本座機,從背後猛烈開火——這正是巴伯的飛機。山本座機從遭遇攻擊到被擊落不過區區20~30秒,如果蘭菲爾擊落零戰後再掉頭攻擊山本座機,至少需要40秒以上,因此他擊落山本座機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
隨着爭論的不斷擴大,美國軍方再也無法無視巴伯的戰績,他們和稀泥地將擊殺山本的功勞一分為二,認定山本座機為蘭菲爾和巴伯共同擊落。巴伯和霍爾姆斯同時分享了擊落宇垣二號機的戰績。巴伯非常樂意與戰友共享榮光,但遭到蘭菲爾的斷然拒絕,昔日的親密戰友從此恩斷義絕。直到1987年蘭菲爾去世,美國報紙仍以“擊落山本的人逝世”為題登載了相關消息。
1988年4月17日,在德克薩斯州弗雷德里克斯堡舉行了擊落山本座機45周年紀念活動。參加過那場戰鬥,依然健在的8名美軍飛行員和特邀代表柳谷謙治悉數到會,此外還有參與太平洋戰爭的老兵、家屬及專家逾1200人出席。在活動中,巴伯再次陳述了當年擊落山本座機的詳細經過。1991年,美國戰績評審委員會正式向海軍提出申請,要求判定“到底是誰擊落了山本座機”。但直到今天,官方依然沒有做出明確答覆。
隨後,巴伯的好友向法院提起了訴訟,要求認定是巴伯單獨擊落了山本座機。法院在1996年做出裁決,此事項屬空軍管轄範圍,不予受理。
眾多民間組織進行了不懈努力。美國“王牌飛行員協會”查閱了大量資料,結合山本的屍檢報告、柳谷的證詞和座機殘骸的情況,他們於1997年3月認定,是巴伯單獨擊落了山本座機,這一論點逐漸得到諸多專家的認可。
2006年,美國《空軍》雜誌刊登了一封當事人的來信。坎寧——目力最好、最先發現日軍機群的那位——結合柳谷的證詞確認,蘭菲爾在20~30秒內無法完成轉向到山本座機右側,當時P-38沒有後期機型的副翼助力,擊落山本座機的榮譽的確屬於巴伯一人。因為當時6架零戰的飛行員都有了準確下落,美國空軍還取消了蘭菲爾4月18日當天擊落1架零戰的戰績。
就在無數人為上述問題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同時,真正的當事人巴伯卻與世無爭,他在俄勒岡州特里本的農場過着恬靜平和的晚年生活。對於誰擊落了山本座機的諸多爭論,巴伯表現得非常平靜。他認為中隊長米歇爾少校才是擊斃山本的最大功臣,是他親自策劃並指揮了那次行動,這和斯普魯恩斯將中途島勝利的最大功臣歸功於尼米茲是同樣的道理。同時,巴伯大度地認為,蘭菲爾同樣功不可沒。沒有他左轉攻擊前來救援的零戰,自己也不可能從容將敵機擊落。至此,這場爭論多年的公案總算塵埃落定。
雖然對擊落山本座機的功績是否屬己淡然處之,巴伯卻對自己在中國的一次危險經歷念念不忘。就在“復仇行動”之後的第二年,巴伯輾轉來到中國,加入了陳納德上校的“飛虎隊”,繼續對日作戰,仍然駕駛1架P-38戰鬥機,駐紮地是廣西桂林。
1944年4月29日下午,巴伯在一次執行護航轟炸機攻擊洞庭湖日軍運輸船隊的行動中,與日機纏鬥。他的飛機在急速升空時左引擎熄火,接着右引擎也被敵機擊中,機身燃燒使巴伯最後選擇了跳傘。
巴伯落在了湖南嶽陽縣城關鎮一個名叫“八畝地”的小山坡上,右臂、右膝和腳踝受傷。正當他發愁如何脫離險境時,不知何處鑽出兩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兒。僅僅通過眼神交流,孩子們就設法把降落傘從巴伯身上解下並藏了起來,扶他走向了一個小村子。途中突然傳來了汽艇的聲響,日軍從湖面上追過來了。兩個男孩兒把人高馬大的巴伯拖進路邊的茅草叢,用雜草嚴嚴實實蓋上后,跑掉了。
隨後,來了一小隊搜索的日軍士兵,甚至有人端着刺刀在巴伯藏身的草叢前站了許久,但最終還是離開了。之後兩個男孩兒帶着幾名青年到來,用一副門板將巴伯抬到了鄉公所。出於感激,巴伯各送給兩個男孩兒兩張“花紙”(美鈔)。兩人不知道那是什麼,還怕被日軍發現引來災禍,就隨手丟掉了。巴伯受到了熱情接待,鄉公所找來了兩個會說英語的上海青年,很快又找來中醫為巴伯治傷。17天後,痊癒的巴伯被十幾名游擊隊員護送到了桂林基地。恰好當時陳納德也在桂林,他當即安排巴伯回國療養。不久,二戰結束了。巴伯再也沒有來過中國。作為退役空軍上校的巴伯經常對家人和朋友講起:“即使再過100年,我也想見見救我的那兩名中國男孩兒。”
巴伯的這段傳奇經歷很快被北加州華裔企業家葉晨暉獲悉。祖籍福建的葉晨暉早知道有關擊落山本座機的歷史懸案,他與巴伯的老上司米歇爾保持着密切聯繫。米歇爾去世之後,葉晨暉向米歇爾夫人索要了巴伯的電話,很快與他取得了直接聯繫。對在中國的那段危險經歷,巴伯始終念念不忘,對兩位幫他脫險的小男孩兒更是充滿了感激之情。他深知當時的情形驚險萬分,如果落到日軍手中,僅憑他參加過截擊山本座機的復仇行動,就可能被敵方虐殺甚至千刀萬剮。巴伯向葉晨暉表示,有生之年的最大願望,就是找到那兩位小男孩兒,向他們當面致謝。葉覺得沒有太大把握,但答應一試。
巴伯當時出事的地點是湖南嶽陽。在葉晨暉的努力下,新華社、《參考消息》《湖南日報》《岳陽晚報》等媒體先後介紹了有關情況——當時如果有網絡,搞個“人肉搜索”就好了。湖南啟動了尋找兩名小男孩兒的工作。開始竟然收到了50多封提供線索的來信,很多人自認當年是他們救了巴伯。所有線索隨後被一一否定。據“飛虎隊”情報處處長基斯克上校回憶,因為當時戰事頻繁,同一時期岳陽一帶“飛虎隊”共有7架飛機被擊落。4名跳傘獲救的飛行員中,2名未受傷自行歸隊,1名受輕傷,降落在一個集市上,被當地居民護送轉移。只有巴伯是經過治療,過了好多天才返回駐地的。這樣,尋人範圍一下子縮小了許多。葉晨暉建議當地政府以巴伯回憶的情節為依據,主要到當年住在附近農村,而今已經六七十歲的老人中去打聽。
1997年6月初,湖南省省長楊正午對尋找小男孩兒一事做出了批示。16日,中共岳陽縣委統戰部成立了尋訪工作組。經人介紹,尋訪組找到了城關鎮南村二組村民榮志洲。因為有人說,他當年曾參與過救助美國飛行員的行動。經仔細確認,這位樸實的農民所述情節與巴伯遇救的過程基本吻合。
榮志洲記得當時和他一起營救巴伯的還有同伴邵晃生。但遺憾的是,邵在20世紀50年代已經去世。回憶當年的事情,榮志洲並不覺得有什麼值得誇耀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救的人就是擊落山本座機的英雄——老酒估計當時他連山本是誰都不知道——只曉得幫助中國打鬼子的人就是朋友。
當年9月9日,有關材料被寄往美國,很快得到了巴伯的確認——榮志洲正是他要找的救命恩人。
1998年4月19日,葉晨暉專程從美國飛來中國與榮志洲見面,一起查看了墜機現場,在榮志洲的帶領下重走了當年巴伯的獲救路線。葉晨暉還取出一本記述擊毀山本座機事件的書籍,指着封底黑白照片上的3名美國軍人,問榮志洲:“照片上有巴伯先生,你能認出是哪一位嗎?”榮志洲在燈光下仔細端詳之後,毫不猶豫地指着最右邊的巴伯說:“就是他,他就是我和邵晃生1944年救過的那個人。”當時,葉晨暉激動地說:“大海撈針,終於撈到了,這充分說明好人有緣。”當年營救巴伯時,邵晃生15歲,榮志洲只有13歲。
得知當年的救命恩人已經找到,巴伯激動得無法自持,同時對邵晃生的過早離世表示遺憾。榮志洲曾參加過韓戰,當時的職務是司號員。巧合的是,同一時期巴伯同樣參加了韓戰,擔任一個戰鬥機中隊的中隊長。雖然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天上,彼此不可能直接交手,但幾年前的施救者與被救者在同一戰場兵戎相見,真是令人唏噓不已。
當年5月,巴伯致函湖南省省長楊正午及岳陽縣縣長盧良才——他可能不知道找省委和縣委書記更管用——說感謝他們的幫助,很高興知道救命恩人還活着,同時表示自己和家人很希望能與他再次見面。信中,巴伯幽默地說:“相信我3歲半的孫子瑞克斯·本傑明會非常高興與榮先生握手,感謝他當年救了爺爺一命。”
6月4日,岳陽縣政府收到一封來自美國俄勒岡州特里本城的信。美國退伍空軍上校巴伯在信中說,岳陽縣城關鎮南村二組的榮志洲與邵晃生先生是1944年救他的恩人,他對榮先生依然健在感到高興,對邵先生的去世感到悲痛。適當的時候,他全家都盼望與榮先生再次會面,敘談舊情。同時請政府轉交他的親筆感謝信給榮先生。
6月5日,巴伯通過美國媒體公佈了此事。獲知在中國的救命恩人已經找到,巴伯的戰友無不嘖嘖稱奇,紛紛向他表示祝賀,並探詢兩人再度見面的可能性。無論在美國,還是在中國,若巴伯與榮志洲能夠在半個多世紀后再次相見,那將是多麼激動人心的場景啊!但巴伯畢竟已經82歲,長年患病,身體虛弱,實在不宜長途飛行。因此,要安排兩人會面,67歲的榮志洲赴美是相對穩妥的方案。
為此,包括葉晨暉在內的諸多熱心人開始積極籌備,商定邀請榮志洲作為特殊客人赴美,參加1999年4月18日擊落山本座機56周年的紀念活動,與巴伯及其他“飛虎隊”軍官相聚。美國和中國的幾家電視台以及中國香港電視製片人也被這段富有傳奇色彩的故事吸引,開始籌備拍攝紀錄片和故事片。
1999年初,旅美北加州湖南同鄉會正式向榮志洲發出了赴美邀請。巴伯的幾位“飛虎隊”戰友還積極協調有關部門,對榮志洲申請簽證給予方便。可是,從新疆複員回鄉的榮志洲屬於農村戶籍,申請出國手續煩瑣,簽證遲遲無法拿到。意外就在此時出現。3月28日,赴廣東旅遊的榮志洲在回家途中車禍重傷,翌日不治身亡。榮志洲去世3天之後,他的出國簽證終於辦妥。岳陽縣委統戰部一名女副部長已受命率3人陪老人出訪。
得知此生再也無法與救命恩人會面時,巴伯禁不住老淚縱橫——兩人最終緣慳一面。2年後,2001年7月26日,巴伯在美國俄勒岡州老家安然去世,終年8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