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影（下）

“我還是覺得我們不應該留在這裏。”三個人沉默了一會兒，男孩忽然說，“這是剛剛發生兇案的現場，保不準兇手什麼時候還會回來。至於這個孩子，我們可以先帶去你家，我留了號碼，警方會跟我們聯繫。”

女孩點點頭，站起來凝望天幕，那一剎那厚厚的雲層彷彿被拉開了一道口子，月光就從那道口子裏面流瀉出來，斜斜地照亮了整條小巷。女孩忽然感覺懷裏的煊麟在輕輕顫動，那一瞬間，她第一次從煊麟的眼睛裏看出了一絲驚恐。

“他來了。”他說。

“誰？”

“那個黑色的影子。”

“黑色的影子？”女孩和男孩對視了一眼，不知道煊麟在說什麼。

煊麟的胳膊輕輕抬起來，伸出食指指向前面的地面。這次所有人都看見了，那個殺害了亞希伯恩的殺手。他依舊站在房頂上，仰頭凝望着月光，彷彿一尊雕塑。他的身體被房檐遮蔽，而月光下那個壯如山嶽的影子正投射在地面上，又像漣漪一樣輕輕在湖面般清涼的地面上波動着。

女孩剛要尖叫，嘴巴就被男孩用有力的大手捂住了。“快走！”男孩像抱鋪蓋一樣橫抱起煊麟，拉起女孩就往巷子的更深處跑。

兩邊的建築在他們的飛奔下迅速后掠，男孩抱着一個人拉着一個人竟然還可以跑得飛快！背後房頂上的人影仍舊像個詩人一樣在凝望着月亮，可男孩卻覺得他被月亮光芒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一直跟在自己身後，就像持鐮的沉默的死神。

他們不知道跑出了多遠，直到前面一堵牆赫然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跑錯了方向，在看見黑影的一瞬間他們應該向巷子外跑的，卻在大腦完全本能的抉擇下，一頭扎進了死路。

已經看不到那個黑影了，男孩把女孩拉進了一個角落裏。那是月光都照射不到的黑暗角落，他把煊麟放下來，女孩把煊麟拉進懷裏，像抱一隻毛絨熊一樣緊緊抱着他。“別怕……別怕……”她安慰着懷裏的小孩子，自己的眼淚卻流出來。

他們蜷縮在漆黑的角落，彷彿在等待命運的審判。在一片靜默中，男孩摸到了女孩的手，輕輕地拉住。

“珍瑪，”他第一次叫出了女孩的名字，聲音輕輕的，從來沒有那麼溫柔過，“我一直覺得，女孩都會喜歡果斷的有主見的男孩子，以為那樣你會開心。可是今天晚上你說，那樣的我是自以為是。我知道我一直都做得不好，可假如我不再那麼幼稚了……你會接受我么？”

女孩沒說話，完全把懷裏的煊麟當成了毛絨熊，把臉埋進他的頭髮里。

“珍瑪……我喜歡你。”

“警察應該快來了……”男孩說著起身，“我出去看看，他們大概也需要人指路。”

不是那麼確信警察要到了，而是這是一條單行路，不管站在屋頂上的是什麼怪物，都會依靠生物的本能循着小巷找過來。他們會被發現，他們必死無疑。

如果可以遇到警察是最好的，但如果警察沒有來，那就努力地奔跑吧，把他引得遠一點，再遠一點……這樣女孩就能活下來了。

男孩往前走了一步，忽然又轉過頭，低頭望了女孩一眼，這才是男人的凝視吧，他此生從沒有那麼勇敢過。

男孩忽然笑了，他想：如果他能回來，他要做一個真正的男人。

一定！

“別出去，邁克……”女孩抬起臉說，可男孩已經走出那個角落了。他的身影出現在巷子裏，他走在一片月光里，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

他突然奔跑起來，鞋底與石板路面撞擊……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女孩望着面前被月光和陰影切割成兩半的牆壁，面無表情。“別出來！”她聽到了男孩聲嘶力竭的喊聲，馬上叫聲就中斷了，那一瞬間彷彿整個世界都靜止了。接着是嘶嘶的風聲，像全身血液噴濺出來的聲音。

她再次把臉埋進煊麟的頭髮，這一次煊麟感覺到他的頭髮被液體浸潤了。巷子裏再次陷入了恐怖的安靜，就像男孩剛剛走出去時候的樣子，兇手可能在蟄伏，可能還屹立在群屋之巔凝望月光。可煊麟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個黑影已經暫時離開了。

但沒有走得很遠，因為月光還在照亮着巷子。他就像月光的使者，他到哪裏，哪裏就月光清亮。

“別怕……別怕。”女孩像只受驚的貓咪一樣顫抖着，卻還不停地用麻木的薄唇輕聲呢喃，安慰着懷裏死屍般的小男孩。

這時他們聽到了警笛聲，警笛聲從遠處而來，逐漸變大，終於在巷口的位置變成了最宏大最動聽的交響曲。杜拜的警方終於趕到了，在一個人又一個人死去之後。

“警察來了……他們終於來了。”女孩聲帶不停地顫動，他們走出了那個角落，面前紅色藍色的光芒旋轉閃爍，在雨色和夜裏里，照亮了整條小巷。

警察從警車上下來，看見地上相距不遠的兩具屍體也是呆了一下，隨後就有警察回車裏用對講設備聯繫警局去了。警車只來了一輛，只有三名警察，其他的支援力量都在路上，有警察拿來了大衣披在珍瑪和煊麟身上，想先把他們請上車，但珍瑪任憑警察攙扶着卻一動也不動，在一片紅藍交錯的光芒里獃獃地凝望着男孩的身體，他的紅皮衣，他掉落的棒球帽，像凝望漫長而憂傷的時光。

倒是煊麟看着女孩的眼神，卻忽然想起那個影子仰頭凝視月光時候的樣子來了。他不懂那種注視是什麼意思，只是覺得它們非常相像。

“誰是報案人？”警車裏的警員報告完現場情況後走到女孩和煊麟跟前，接到報案時他們是距離現場最近的警員，正駕車沿着謝赫扎耶德路巡邏。命令下達時有提到報案人是一名說英語的年輕男人，但現場只有一個女孩和一個小孩子，哪裏有什麼年輕男人的身影？

“他死了。”女孩看着男孩的臉。

忽然幾個警員都警惕地把槍從胯間掏了出來，那個警察看了看四周，問：“你是說……他在報警之後，又遭到了襲擊？殺害這兩個人的是同一個人么？”他調整自己的姿勢，努力地想和女孩四目對視，“兇手走了嗎？”

“我不知道……”女孩神情獃滯，倒是一旁的小男孩眼珠動了一下，像墨色的游魚在他藍色如碧水的瞳仁間倏忽而過。

“他還沒走。”男孩說。

男孩說著抬頭望望夜空，他還沒走……因為月光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