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暴雨之夜(上)
印第安納州某棚戶區的一個小屋子裏,懸挂在屋頂上的鎢絲燈泡在微微晃動,窗紙一張一弛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一個棕色皮膚黃色頭髮的男孩趴在木頭桌子上,赤腳踩着濕濕的地磚。
在這個盛夏的午後,暴雨不期而至。如果放在平時,一下雨他就呼號着跑出去了,才不管會不會淋濕感冒。他很喜歡下雨,你知道,在這個年紀,雨水帶來的樂趣總是比陽光多,在雨天,他不僅能玩水,還能玩泥巴。他用濕軟的泥巴捏動物和電視機,在邊角上插上一根木棍當作天線,和小夥伴在小土丘上堆起大壩阻擋積水漫延。他喜歡雨中的一切,比如雨水流淌的街道上修建河道以矯正水流方向,比如乾脆光着腳跳進積水裏。
男孩一邊以蠟筆在畫紙塗抹,一邊不時抬頭看看門外面。大雨從午後開始下,一直到天黑下來都沒結束。今天男孩沒跑出去,因為雨太大了,雨點打在胳膊上生疼。而且鄰居家的女孩今天和父母出去看醫生了,那個扎着麻花辮的女生,一顆泥水裏的釘子洞穿了她的腳掌。自己一個人在雨幕里蹦跳就有些無聊了。所以他拉亮了燈泡,在桌面鋪上一張畫紙,一邊聽雨聲一邊傾瀉色彩。
他趴在不平整的木頭桌子上,作畫的工具是一盒24色的蠟筆,這是父親買給他的。父親買回蠟筆的那天摸摸他的頭,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地說相信他會成為一個畫家。他一邊感受老爸的手掌一邊聞着他身上的粉塵味道。他覺得很開心,不是因為他多麼喜歡畫畫。他爸爸一直很沉默,並不經常摸他的頭,流露出那麼多寵愛。
男孩很崇拜父親,雖然父親不跟他交流,也很少笑,就像個影子一樣遊盪在屋子內外,但他覺得這才是一個男人該有的樣子,不苟言笑,言出必踐。父親三十多歲,在富人居住的地方當裝修工人,在萬籟俱寂的晚上就坐在床邊,給他講城市裏的景色和故事。他講那裏的高樓聳入雲端,那裏的人兒以粉底為膚,穿着漂亮的西裝和裙子。那裏的車子鋪滿街道,車燈和霓虹交相輝映,就像夜空裏閃爍的星辰一樣。小男孩聽得入迷,想生出翅膀,展翅就飛到燈火輝煌的仙境。但每次從故事裏醒來,他看見的就只是他們昏暗暗的小屋子,只有雜物和幾隻大箱子堆在裏面,陰暗得就像洞穴。
“爸爸我想到城市裏面看看。”他抬頭看見父親的臉埋在燈光的陰影里。
“會的,史蒂芬……但要等你再長大一些。”父親輕聲說,“但是,史蒂芬,這裏不也是很好嗎?有家,有夥伴,似乎沒有未來……但也沒有過去。”
史蒂芬昂頭看着父親,父親的位置背着光,史蒂芬只能看見鎢絲燈泡刺眼的亮光,但奇怪的是他好像也能夠看清父親的表情。父親的表情獃獃的,尤其在說最後那句話的時候。
似乎滿面哀傷。
但史蒂芬看不懂。
他今天用蠟筆畫了一朵大蘑菇,一朵碩大無比的蘑菇生長在廣袤的大草原上。畫蘑菇是男孩的專長,他能用五彩的蠟筆塗出各種顏色、各種大小的蘑菇,每隻都形態各異。男孩在畫蘑菇的時候會把它們當作一座座房子,每畫一隻,就好像一座樓房從荒蕪的平原拔地而起。但今天他就畫了一個蘑菇,跟往常不一樣,大得遮天蔽日,身穿騎士盔甲的男人拿着長矛坐在蘑菇上,一個黃頭髮的孩子趴在蘑菇底下。男孩在男人身邊用一個箭頭標註了父親名字的縮寫。巨大的天空下,男人的矛尖閃着光芒,明亮得與太陽失去了分界。
他想告訴父親父親就是他的騎士,拿着長矛穿着鎧甲保護着他,就像太陽一樣。雖然他在動畫片和畫冊上看過的騎士都是白皮膚的,不過沒關係,父親可以做第一個皮膚黝黑的騎士。誰說皮膚黝黑的男人不能成為騎士呢?黑皮膚的騎士也是非常孔武有力。
史蒂芬握着畫筆,抬頭看看鐘表。
鐘錶指針指向五點半。平時父親都會在四點鐘回家,拿着塗料桶和粉刷,穿着印有漂亮的金色字母的藍色工作服,最晚不過五點。男孩猜測,是這場大雨擋住了父親的路吧。這樣的大雨時常會引發河流水位上漲,河水漲上來了,會引發什麼?沖毀木橋?那裏有一座木橋……男孩想像着父親提着木刷和木桶站在洶湧的河水面前,他透過雨幕看着遠處一排排的小房子,臉上滿是擔憂。
史蒂芬想着這些事情,頭頂的燈光突然閃了一下,然後嘶啦了一聲,就熄滅了,棚戶區又停電了,四周一片昏暗。史蒂芬手裏握着蠟筆僵在那裏,耳邊是嘩啦啦的雨聲和鐘錶咔噠咔噠的走字聲。那是個最先進的掛鐘,掛在黒塗塗的牆壁上,那種不純粹的特定間隔內不斷重複的聲波在他的鼓膜處不斷碰撞擊打,讓他沒來由地心慌。
他放下畫筆,繞過桌子來到門前,扒着門框向街道盡頭張望。泥濘的街道兩端是成排的破舊房子,房屋都是塑料板和木質的,每一幢在大雨里都搖搖欲墜,而雨幕底部升騰起水汽就如同霧靄。
史蒂芬轉身回到桌前,斷電了就不能再畫畫了,他把桌面的畫紙摺疊再摺疊,摺疊成巴掌大小的一塊放進兜里。男孩決定去接父親了,他把父親的雨衣套在身上,雨衣太大了,下擺完全拖在地上,他只好一邊拽着衣角一邊走,像是提着自己的裙擺。
站在門口,抬頭看看雨幕,雨幕細密得就像白紗帳,道路的盡頭隱匿在白紗帳里。男孩的身體突然抖了一下,不自覺地想起上一個雨天發生的小意外。那時他正在和鄰家女孩蹲在積水裏用泥巴搭橋,後來起矛盾了,他們開始拿泥巴互扔,女孩一塊泥巴扔到了史蒂芬臉上,史蒂芬復仇的泥巴越過女孩頭頂飛到積水裏,泥水濺起來,剛好濺在一個順着主路匆匆離去的青年身上。
青年馬上掏出槍來了,這是史蒂芬第一次見到真的手槍,嚇得一下子就坐在積水裏了。槍聲還沒來得及響起,青年手裏就空無一物了。史蒂芬的父親如神天降,瞬間收走了青年手中的武器,青年跌坐在地,懷裏半包細碎的晶體掉到地上。
“我會當沒看到……槍我留下了,你走吧。”父親說。
青年起身看了看散出來的細晶體,像生病了一樣,搖搖晃晃地離開了。父親把那包晶體踢進積水,晶體瞬間就融進了泥水裏,史蒂芬渾身污漬地站到父親身邊。小雨淅瀝瀝,遠遠地青年回頭看了一眼,似乎要把這個小小棚戶區的一切都收歸眼底。
如今史蒂芬再想起那個青年最後惡毒的一眼,還是忍不住心慌。
雨天總是會發生些事情的,男孩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