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銀化
4月5日中午,城市某個角落。
林綺看着丈夫從正門走進來,身後的院門緩緩閉合。“走了?”她輕輕地問,眼神卻並沒有看丈夫。
“走了。”陳海輪迴答得也很乾脆,在女人身邊坐下來,“看着他登機,不會出問題。再過五個小時大概就能到悉尼了,機場那邊也有人接。”
“是啊,一切都不會出問題……我們都計劃了那麼久了。”女人微昂着頭看頭頂大片的紫藤,笑了笑,“又為什麼要擔心呢?”
陳海輪沒說話,他看着妻子的笑,以前只覺得她開始有了些許魚尾紋,而今忽然覺得她的笑也不像從前了。以前她或一笑傾城,或嘻嘻哈哈笑得像個瘋子,現在卻像沒有了力氣。
“你說……我們做得對么?”女人垂着眼角問。
陳海輪低頭想了想,又笑着抬頭看女人。男人面骨稜角分明,卻在這一刻滿目柔情:“這就開始懷疑了么?你說的,不想兒子再跟我們走相同的路。我也同意了。”
“我這麼選擇,是因為這些年來,回憶的夢在一直折磨着我,讓我無法入睡。每次做夢我都會看見一張張熟悉的臉,在月光下,他們的身體千瘡百孔,他們的面龐被黏稠的鮮血籠罩,閃耀着月亮銀色的光。我們的老朋友,我們的戰友們,還有我的父親……你懂那種感覺的,明明知道他們沒有惡意,可是感覺他們就是要來找你索命……在宿命相爭的戰場,憑什麼就你自己活下來了呢?”
“對啊,憑什麼就我們活下來了呢,還當了逃兵?”陳海輪隨手捻住一片飄落的紫藤花瓣,“命運這種東西就像一張宏大的地圖,我們偏安在它的一角,卻踏不出它的邊界。解決這一切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讓他踏進來。”
“沒錯。”林綺點頭,“我們一起走過了那麼多風雨,終於從他們口中的榮耀之路上滾落了下來,這些,陳雨柯是不會明白。但我是懂的……你也懂。”
陳海輪輕輕吹一口氣,小小的紫藤花瓣像翩躚的蝴蝶一樣翩飛出去……是的,妻子所說的一切他都懂,這是他們夫妻共同的夢魘啊。1994年夏天的那場聖戰如同漫天的烏雲遮蔽了他們今後二十年的時光。這麼多年來他努力學着讓心堅硬如城牆,可無數個夜晚,當妻子從夢境從夢境中驚醒時,他也是醒着的。但他不翻身也不說話,只是睜大了眼睛看從窗外照進來的月光,在地板上像遼闊的海洋。
他永遠記得那一天,那是聖戰結束后的一天,小姑娘來找他,她收拾好了東西準備出走,認真地問他願不願意同行。
陳海輪看着她的袖劍在月光下亮出了劍鋒,心裏有些哭笑不得,她是在給自己選擇么?分明是不同行就要殺了他啊。
陳海輪就這樣看着尚年輕的姑娘,她的眼睛裏滿是期待,莫大的恐懼卻又隱藏在深處,這是對於過去和宿命的恐懼,也是怕自己會拒絕她的恐懼。他一言不發地收拾了東西,隨她在月圓的深夜潛行。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可他已經成年了,如果他真的想這麼做呢?如果他要義無反顧地走進命運這張大網來,享受戰場給他帶來的悲傷和榮耀,我們是不是該給他選擇的權利呢?”女人忽然問。
“可是這條路……當初也是我們選擇的啊。”女人又自答,輕輕地嘆息着,“誰又能保證,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不會選擇和我們走同樣的路呢?年輕的孩子啊,總是志向滿懷。”
是啊,林綺,你們已經不再是那個初上戰場的少男和少女了。二十多年前你們踏上這片迷霧重重的大地的時候,尚雄心勃發,希望以劍破斬為這片混沌引來光明。二十年後,那雄心壯志被磨盡了,命運留給你們的就只剩下破布般的回憶和滿身的傷痕。你們親眼看着如你們的無數人最初雄心壯志,卻都在命運面前一敗塗地。命運像一個巨大的車輪,永不停歇地碾過花叢和草地,而你們只是藏在車輪縫隙間的螻蟻。螻蟻在車輪上拚命揮動鐮刀,卻還是被命運挾裹着滾滾而前。
“他會怎麼選擇呢……”女人喃喃道。
陳海輪和妻子對視一眼,沒接她的話茬,卻在心裏默默地說,當初在脫離組織的時候,你有給過我選擇的機會嗎?獨斷又強勢,你一直就是這樣的女人啊,十八歲的時候是,三十八歲的時候還是。
可當他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覺得她真的不是十八歲了,她的眼睛喪失了那種神采。原來她真的老了,從脫離組織起的那個夜晚就老了。
女人不再和他相視,仰頭望着天空:“如果有一天,一切還是沒有瞞住……他會恨我們么?”
陳海輪搖搖頭,不知道是在說不會,還是不知道。
小小的庭院裏忽然沉默下來,只有紫藤樹葉被微風吹動着,窸窸窣窣地響成一片。天氣預報說今天晴朗,可巨大的積雨雲不知覺間已經從南方的天空飄移過來,此刻遮蔽了日光,視野里的一切瞬間變得一片灰白。
在女人看不見的地方,陳海輪的手指總是不自覺地抖一下,這是他在心事重重下的表現。他一直在回憶一件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在機場上兒子和那個鹿一樣的女孩擁抱時,他看見他的眼睛變成了盛亮的銀色。
銀色的眼瞳,這是他們種族的標誌,也是他們種族名稱的來源。然而這種“銀化”的過程是要經過“銀化使”引導才能完成的,而銀化前他們與常人毫無二致,沒有非自然的能力,也不會有銀白的瞳仁。因而陳海輪有些擔憂,他怕如果那對瞳孔不是幻視,那麼如果悉尼那邊有血統卓越的同種族戰士,難免不會發覺兒子的異常。原本兒子是作為一個普通人被送去了澳大利亞,可如今還是被打上了烙印。
一旁,妻子起身要回客廳了。她不再思考,無所謂對不對的事情,已經做出了選擇,就要不惜代價地做到底。
就在轉身的一瞬間,她忽然仿若看見了一張臉。那是一張孩子的臉,在二十年前月光瑩亮的小巷子裏,受驚貓咪一樣地凝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