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為國捐軀

第2章 為國捐軀

遠處傳來歌聲:“噫吁嘻,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韓塞通人煙……”一個穿着破舊的儒生,面色酡紅,醉態可掬,提着一隻紅漆葫蘆,一步一搖,迎面走來,“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呃……峨眉巔……呃……”走過二人身邊,忽地站立不住,一個踉蹌,德理心熱,急忙伸手去扶,那儒生卻將破袖一拂,推開德理,繼續唱道:“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勾連……哈……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哈哈——愁攀緣也愁攀援。”邊唱邊走。

“爹爹,前面就是‘神仙度’,他這樣子怎麼過去?”德理道。

“哼,落第舉子,無聊文人,大唐朝別的沒有,就是軟骨頭的窮酸太多,真是討厭。”老者大皺眉頭,與德理轉身一看,不禁面面相覷,只見蜿蜒的山道上,空空蕩蕩,哪裏還有一個人影。

“爹……爹,我……我們是不是也遇……遇上鬼……鬼了。”德理聲音有些發顫。

“胡說,他紅光滿面,哪裏像個幽冥鬼物?”

老者口中呵斥,心裏卻在打鼓。二人遇上這種事,一時間噤若寒蟬,都不言語,只悶着頭走路,走了一程,翻過道山李,忽見得清溪流淌,一道獨木小橋飛渡兩岸,橋那頭是一片山坳,數峰青山擁着三兩戶人家,裊裊炊煙隨風飄蕩。

“那裏有客棧耶。”德理歡呼,手指着遠處一片青瓦房。青瓦房外掛着兩串燈籠,寫着“巴山客棧,賓至如歸”八個隸字。老者也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二人來到客棧前,還沒進去,一個店小二便迎了出來,打量二人道:“對不住,這裏有人包了。”

德理大失所望,向李天德道:“爹爹,我好餓。”

李天德皺眉道:“我們用過飯就走,小二哥可否通融一二。”

“這……”小二哥有些猶豫不決。

“大家都是逆旅之人,何必如此斤斤計較。”店內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小二哥,你讓他們進來吧。”

“是,是。”小二哥讓過身子,德理大喜,第一個衝進去。“臭小子,說到吃飯比誰都來勁。”李天德有些無可奈何。

店內一張八仙桌上,坐着三個人,上首是一個白衣文士,手中搖着一把摺扇,瘦削白凈,鬚髮如墨,容貌十分清癯,右首坐着一名雄壯老者,紫黑臉膛,美髯及胸,一雙鳳眼目半睜半閉,看上去極是威嚴。還有一個中年漢子,濃眉虎目,赤着的雙臂肌肉虯結,背上負着一把九環大刀,看到德理冒冒失衝進,眉頭微微一皺。

“三斤牛肉,三斤米飯,恩……還有一斤米酒,一碟菜蔬……哎喲。”德理抱着頭,委屈地看着老爹。

“臭小子,你吃得完嗎?”李天德黑着臉說。

“客官,還要什麼?”小二哥笑得風和日麗。

“夠了。”李天德搖頭道。

小二哥看他父子衣衫粗陋,微微皺眉,道:“對不住,小店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先買后吃,請客官先行付帳。”

李天德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下,道:“你還真是狗眼看人低,怕爺們白吃你么?”

小二哥打個哈哈說:“哪裏!哪裏!客官真是愛說笑。”

李天德一揮手,道:“德理,把盤纏拿來。”

德理應了一聲,伸手入懷,眼珠子幾乎瞪出來,一雙手上上下下摸了個遍,望着老爹,眼淚都要流出來:“爹爹,錢袋……錢袋不……不見了。”

“什麼?”李天德叫了起來。

“嗯。”店小二一張臉頓時淫雨霏霏:“客官,小店可是小本經營,從不賒帳的。”

李天德怒視德理,德理哭喪着臉,道:“我記得過神仙度前還清點過,現在怎地就不見了呢。”

“老子怎麼知道?行李都是你背着。”李天德恨不能揍他一頓。

德理一拍腦袋,叫道:“我想起來了,是那個鬼儒生,一定是他趁我扶他時幹得好事,不過……”德理搔頭道:“我怎麼沒發覺。”他心中暗暗叫苦,不但錢袋,就是揣在懷裏的那枚玉牌,也被一咕腦兒摸走了,否則還可用它換頓飯吃,那個鬼儒生,真是壞事做絕了,想到這裏,幾乎大哭起來。

“虧你還練過功夫。”李天

天德忍無可忍,揪住他的脖子,德理殺豬般慘叫。

“客官,請你們去店外打去。”小二哥沉着臉下逐客令。

李天德生平第一遭受這種侮辱,麵皮漲紫,窘迫萬分,跺了跺腳,便要出門,忽聽那文士笑道:“閣下若是不棄,白樸便做個東道,大家同飲一杯如何?”李天德微微一愣,還沒答話,又見德理揉着脖子咕噥:“晚上怎麼辦呢?”

“吃屁喝風!”李天德氣得兩眼圓瞪。

“爹爹,我真的好餓。”德理肚皮當真咕咕叫了起來,異常響亮。

李天德想罵人,但看這小子可憐兮兮的模樣,一時又罵不出口,白樸笑道:“人生在世,誰沒有為難的時候。況且在下還有事請教,還請萬勿推辭才好。”

“罷了!罷了!”李天德心裏嘆了口氣,垂頭拱手道:“閣下如此盛情,李某哪裏擔當得起!”老着臉皮與德理坐下,但無端端受人恩惠,心裏實在憋得難受。

“這位是嚴子先生,諱號長歌。”白樸指着紫臉老者道。“這位是

嚴元嚴兄,人稱‘八臂刀’。”他指着那負刀漢子。二人都只是微微點頭,卻不做聲。

“二位可是來自北方?”

“對,咱們從華山來。”

“哦。”白衣文士道:“不過聽二位口音卻近似南方。”

“恩,小老兒祖籍黃石,早年在江南呆過一段日子,不過滯留北方已有二十多年了。”

白樸撫掌道:“北方胡虜橫行,閣下身處夷狄之中,卻能不忘大唐之音,了不起,不過,令郎竟也是江南口音,尤其難得了。”

李天德虎軀一震,手中酒水灑落衣襟。

“爹爹。”德理恍然大悟:“原來你非讓我說這種軟綿綿的怪話,是因為這個緣故。”

“吃你的飯。”李天德瞪了他一眼,嚇得德理一頭栽進飯碗裏。

“不知北方情形如何?”

李天德還沒出口,德理搶着說:“吐蕃羌虜壞透了,簡直不把我們漢人當人使,近來非得逼漢族男子當兵,爹爹一生氣,就帶我回大唐來了。”

“哦。”白樸望了李天德一眼。

“如今好了,我們這次回來,再也不會受吐蕃羌虜欺負了,不過……不過許多百姓還得在留在那兒過苦日子。”德理神色微黯。

“是呀,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白樸長長一嘆。

李天德冷笑道:“算我多句嘴,就算岳武穆重生,韓世忠再世,這大唐朝的王師也打不到北方去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嚴元虎目圓瞪:“難道吐蕃人都有三頭六臂不成。”

李天德嘿嘿一笑:“吐蕃人倒是沒有三頭六臂,不過,臨安小朝廷卻多的是三姑六婆。”

“你敢詆毀朝廷。”嚴元大怒。

“不敢,我只是佩服這個大唐朝,養了一大群尖嘴利牙,讒言惑君的官兒,居然還能苟延殘喘到今天。”

“你……你胡說八道。”嚴元霍然站起,怒目相向。

李天德也不望他,直淡淡地道:“嚴兄說得對,我不過是個粗人,只會胡說八道。”

“吐蕃人兵力已經那麼強盛,居然還在北方大肆徵兵。”白樸面有憂色:“那蒙哥汗滅我大唐之心,好生迫切!”

“滅大唐?”德理停下筷子,望着白樸。

“不錯!”白樸道:“羌虜兵分兩路,由羌虜皇帝蒙哥與其弟帶着雄兵虎視眈眈,厲兵秣馬,正要攻過來呢!難道你不知道么?”

德理迷惑地望了老爹一眼。“大唐有兵將么?”他問。

“這個……自然是有的。”

“那就是了,說書先生說得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把羌虜打退不就行了唄。”德理得意洋洋,自認為說得挺對。

“嘿,好一個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一直沉默不語的櫻木修突然道:“吐蕃自成吉思汗起兵以來,數十年未嘗一敗,大唐自虞允文破金以來,近百年未嘗一勝,強弱之勢不問可知,小娃兒真是信口雌黃。”

德理不禁滿面通紅,扭頭望向別處,卻見南面牆上陰暗處有一幅《太白行吟圖》,下有二十行狂草《蜀道難》,落筆甚是奇特。

白樸見他盯着圖畫出神,便道:“小兄弟也喜歡字畫么?”

“啊……不。”德理紅着臉道:“我只是覺得這幅畫很特別,能從字畫中看到畫者不少心思。”

白樸錯愕:“說來聽聽。”

德理道:“這幅畫雖然只有三尺見方,但畫中的山水人物卻像是在萬丈絹帛上畫成似的,可說是畫者本來就有畫成萬丈長幅的氣魄和本事,但落筆時卻不得不畫在三尺宣紙上,筆間那無法可想的不平之氣,只向畫外狂涌,似乎要將山水人物撕裂開來一般,顯得氣勢異常磅礴狂野,當時畫者的心景大概應了杜工部的一句詩:‘古來大才難為用’。”

“唔。”白樸頷首道:“實不相瞞,這幅畫是家師當年途經此地,一時興起,隨手畫成。”

“啊,令師真是了不起,不過……我總覺得這幅畫並不只是狂野,更蘊着莫名悲傷……”

“悲傷?”

“恩,這幅畫很奇怪,乍看妙絕,細看卻是處處自相矛盾,彷彿四分五裂,花與草,山和水,水和人,人和字,沒有一處和諧,令師畫這幅畫時,心中一定非常難受,似乎心都碎了。”

“家師行事確實讓人難以明白。”白樸神色詫異:“不過我親眼看着師父作畫,卻沒看出小兄弟所說的東西,小兄弟能見人所未見,實在高明。”

“哪裏,哪裏。”德理笑得合不攏嘴。

“小混蛋胡說八道。”一個聲音忽然從客棧外面響起:“這個還給你。”一溜白光激射而入,快得不可思議,奔向德理面門,李天德急忙伸手去抓,哪知白光突然變快,李天德捏了個空,“啪”得一聲脆響,白光打在德理臉上。

李天德大驚,心知這團白光來勢強勁,端地湯着就死,碰着就傷,德理挨得這麼結實,十個腦袋都打破了。哪知仔細一看,卻見德理臉上只是有些紅腫。“你沒事么?”李天德問。

德理一臉茫然,拿起面前那塊白玉牌,忽地驚道:“哎呀!這不是被偷了么?”李天德聞聲色變,一掉頭,只見白樸面如死灰。櫻木修頭一遭睜開了眼睛,死死瞪着那塊玉牌,那嚴元更是騰地站起,失聲叫道:“九龍玉令。”說著拔地而起,便要追出。白樸一把拉住。“你追不到的。”他聲音發顫:“那是家師。”眾人又是一驚。

“這種遠強近弱的暗器手法叫作‘虎頭蛇尾’,是我師父遊戲風塵的獨門絕技。”白樸目光落到德理身上:“不過,師父為何說:‘還給你’,你又說‘被偷了’,嘿,小兄弟可得說個明白……”

他話沒說完,櫻木修眉鋒一揚,出手如電,霎息間扣住了德理的脈門。李天德暗暗叫苦,又見嚴元橫移三尺,堵住了店門。白樸緩緩站起身,微微拱手道:“還請老壯士說個明白。”

李天德猶豫不決。櫻木修冷笑道:“老的不說還有小的。”手上使勁,德理痛得大叫:“你……哎喲……幹嘛……哎喲捏我……哎喲。”

“你說你見過這塊玉牌?”櫻木修寒着臉說。

“見過……哎喲……又怎樣……哎喲。”

“在什麼地方?”

“哎喲……你放手……”

“說!”

“你先放手……哎喲。”

“再不說我廢了你這條膀子。”

“廢了……哎喲……我也不說……哎喲”德理痛得眼淚都流下來了。

“沒出息的東西,要逞強就別哭!”李天德寒着臉道。

“可是……哎喲……他捏得我好痛。”德理噙着淚說。

“沒想到你們居然用上這種下作手段。”李天德拂袖而起:“也罷,隨我來。”

“事出非常,還請見諒。”白樸以德理為質,有些過意不去。

“哼!”李天德大步流星,走出大門。

一行人匆匆而行,直到神仙度前,李天德突然站住,長長吐了口氣,“就是這了。”他指着遠處,向身後呆若木雞的三個人說。懸崖邊上,草木屍首,一切依舊,似乎並無人來。死寂片刻,撲通一聲,嚴元突然跪倒在地,伏着那年輕人的屍體,放聲痛哭,白樸與櫻木修也跟着跪下,淚水止不住地落下來。

“這個年輕人是他們什麼人?他們哭得很傷心呢!”德理揉着紅腫的手腕說。

“大概是他們的主子吧!”李天德說。

“爹爹怎麼知道?”

“嘿!”李天德冷笑道:“你可知那塊玉牌上面的字是什麼意思?”

“朕……是皇帝的自稱,啊,就是和皇上駕到一樣的意思。”德理恍然大悟。

“這塊玉牌乃是欽差大臣的信物,持牌者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如非大唐皇帝十分信任的人,絕對拿不到這塊牌子,這個死者的來歷很不簡單。”李天德怒視德理:“那人說‘還給你’,究竟怎麼回事?”德理瞪直了眼,啞口無言,忽見白樸悠悠站起,灑淚歌道:“身既死兮魂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和着瑟瑟秋風,顯得分外凄涼。

“他在說什麼?”李天德被他引開心神,隨口問道。

“唔,這是屈原《國殤》中的話,意思是:你雖然死去,但精神長存,你魂魄堅毅,堪稱鬼中英雄。”

“你如果練功有看書一半的用功,也不至於練一身半吊子功夫。”李天德沖他瞪眼。正說話間,突見櫻木修躍起,雙掌捲起兩道狂飆,打了過來。

李天德不及格擋,想也不想,一個懶驢打滾,向後翻滾,德理卻傻了眼,一動不動,衣發被迎面而來的勁風激的向後飛起,這一掌來得好生凌厲。

眼見他非死即傷。突然斜里一陣風急掠而至,與櫻木修的掌力一撞,波然作響,勁風四散,只颳得一旁的李天德麵皮生痛。

櫻木修連退數步,看着白樸,神色驚疑不定。

“嚴子先生?你這是為何?”白樸站在德理身前,緩緩道。

櫻木修恨聲道:“這二人明明知道千歲在此遇害,方才卻遲遲不肯吐露,分明心裏有鬼。”白樸眉頭微皺,注視李氏父子。

李天德憤怒之餘,也暗暗吃驚,這櫻木修的武功,已是不弱,誰料這白樸出手舉重若輕,更是了得,此時疑到自己頭上,若不說個明白,只怕不易脫身。正焦慮之際,忽見德理還在發傻,心頭一驚:“莫非這小子被掌力傷了?”不禁叫了聲:“渾小子沒事么?”

“你叫我?”渾小子如夢初醒。

“你……你……”李天德見狀,有些明白,氣得語無倫次:“你又在犯什麼呆?”

“嘿,我剛才揣摩白先生話里的意思,屈大夫寫這詩時,楚國連遭敗績,就要滅亡,這《國殤》是他祭祀楚國陣亡將士的祭歌,如果以此類比,

這個年輕人也應該是為國捐軀才是!不知道對也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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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龍夢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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