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變化絕妙
古源源冷笑道:“好呀,我問你,你學不到武功,打不過別人,難道就很高興嗎?”釋勇信一征,想自己畢生學武,武功不濟,輸給別人時內心深受煎熬;武功好了,又發覺人上有人,嫉妒不已;就算當真天下無敵,但若無架可打,也必定寂寞苦悶。思來想去,端地爽然若失,瞅了古源源一眼,暗自訝異:“這小傢伙竟懂得如此深奧之理,奇怪奇怪。”
他瞅古源源,小傢伙卻瞧着風憐,風憐正自發征,心道:“師父這句話大有厭世之意,想是那小雲姑娘去了,他心灰意冷,覺得生不如死。今日如能脫身,怎生才能想個法兒,替他開解?”她滿懷憂慮,全不覺身邊那個小小孩童已然流下淚來。
說話間,崖上三人踏着巨字凹槽,不斷攀升,橫豎曲折,點撇勾捺均成戰場。崖高千尺,令人望之帽脫,只瞧那三人越攀越高,身形漸小,每落上一方巨字,便口占詩句,將巨字嵌人句中。誦到十來句時,已只見崖壁上三個小影輕搖輕晃,恰似身人云中,倚天而斗。
賈秀才心生感慨,嘆道:“池老大,這場論劍,我賈秀才以前沒見過,將來怕也瞧不到了。”他羨魚也點頭道:“三弟說的是,倘若只論武功,敵友雙方,都是曠古凌今,足見風流。”其他??嘴上不說,聞言也暗暗點頭。
李黃龍使盡解數,踏上“豎盡來劫”的豎字,也無可趁之機,再往上去,崖壁泛青,滑不留足,只得喝道:“白雲端頭豎大旗。”以明始終,然後逆着寒風,將身縱起,袖袍高漲,恰如一桿凜凜大旗,貼着峭壁飄落,下墮之時,不時揮劍搭上凸石,藉以消勢。公羊羽和古太白見狀,也齊身縱落,半空中長劍互挑,嗆啷啷消去下墜之勢,落水之時,墜勢也隨之消盡,竟沒激起半點浪花。群雄見兩人在水面上下起伏,竟不沉沒,心中奇怪,定睛細看,原來兩人踩着湖中兩根銅鑄槓桿。這些槓桿連接“玄古三輪”和“兩儀幻塵陣”,成百上千,猶如蛟龍糾纏。
李黃龍不似兩人彼此借力,是以先發而後至,落水時雙劍明晃晃早已刺到。李黃龍抵擋不及,踩着槓桿退到“天璇輪”下,足踏輪葉,升到高處,長笑道:“二位前輩,敢來這裏賜教么?”“玄古三輪”乃是月神庭動力之源,為巨瀑衝擊,終年轉動,李黃龍如此做法,正是要將公羊夫婦引至輪上,借巨輪旋轉,擾亂二人劍法。
公羊羽猜出李黃龍主意,心道:“此子心思機巧,尤勝武功。”當下拈鬚笑道:“這題目出得奇妙,老夫若不接下,遮莫壞了大夥的興緻。”他與古太白激斗雖久,但陰陽交融,氣機迴流,不但不覺倦怠,抑且精力漸長,當下並肩攜手,縱上“天璇”輪,與李黃龍斗在一起。三大巨輪本為世間奇迹,三人踏輪激斗,不只是變數倍增,抑且雄奇之處,也是古今所無。台上眾人既感眼界大開,又覺憂心重重,古氏兄妹猶為發愁:“這李黃龍憑藉地勢,一味游斗,爹娘劍法縱然神妙,但年歲已高,若有個三長兩短,豈不叫人終身抱憾。”
古源源瞧風憐始終平靜如常,憋了許久,到底忍不住問道:“風憐姊姊,你不替你師父擔憂么?”風憐默然不答,心中忖道:“師父武功蓋世,無論怎生兇險,他總能尋到應付法子。即便當真勝不了,他死了,我也不活,總不致叫他孤零零、冷清清地走在黃泉道上。”心念已決,目視李黃龍的身形,臉上露出溫柔笑意。
三道劍光翻翻滾滾,自“天璇輪”卷到居中的“天樞輪”,又從“天樞輪”卷到“玄古輪”。李黃龍漸生技窮之感,不論巨輪旋轉,還是瀑布沖刷,公羊羽和古太白兩把劍和諧天然,毫無可趁之機。尤為可懼的是,自己正當壯年,氣血充沛倒也罷了,這兩個古稀老人鬥了許久,竟也毫無倦怠之像,而且臉泛異光,神采飛揚。李黃龍苦鬥半日,所遇儘是當世高手,斗到此時,內力運轉漸緩,生出衰竭之兆,一時越覺心灰:“我已窮盡智力,但世間既有如此武功,叫人無話可說。更何況這劍法縱然厲害,也是兩人施為,我全無臂助,只憑一把長劍,撐到如此地步,料也無人膽敢小瞧於我!”想到此處,腦海陡有電光劃過,喃喃自語道:“既有長劍在手,何為全無臂助?”
公羊羽見他口唇翕動,但耳間水聲如紫,聽不明白。他與李黃龍斗到此時,愛才之心早已壓過家國讎怨,但覺此人才智武功,足可照耀千古,自己二人倘若將這一代奇才殲於劍底,委實可惜,是以佔盡上風,卻不忍遽下殺手,當下笑道:“李黃龍,你要認輸不是?你只須棄劍,咱們就此作罷。”他這話以內力道出,壓住瀑布巨響,古太白聽得這話,也暗自點頭,她對李黃龍本無切身仇恨,只不過耽於大義,被迫迎戰。
哪知李黃龍卻如中魔一般,聞如未聞,兀自揮劍騰挪。公羊羽瞧他神氣古怪,頗感訝異,將前言又道一遍,李黃龍仍是不答。公羊羽不覺心中有氣,心道:“今日若不將這小子徹底折服,難有了局。”他心念一動,古太白立時洞明,雙劍神妙莫測,倏然一上一下夾住天罰劍身,同時力絞,欲叫李黃龍長劍脫手。風憐遠遠瞧見,心頭一緊,未及驚呼,忽見李黃龍身輕如羽,隨那天罰劍滴溜溜轉了兩周,不但消去對方勁力,抑且穿過對方兩劍縫隙,縱劍直刺,迫得公羊羽夫婦撒開雙劍。
李黃龍一招得手,心中亮堂:“天罰劍為精絕之神,兩代劍師性命所系,此時此地,無異於歐龍子父子與我並肩作戰。我卻將它當作兵器駕御,不但暴殄天物,更對兩位前輩莫大的不敬!”他悟通關竅,對天默禱道,“歐大師,鐵哲大師,二位英靈在上,請助李黃龍退敵。”
祈禱已罷,他高叫一聲:“‘太乙分光劍’何足道哉?且看我人劍相御的手段。”聲傳湖上,群山皆響,李黃龍話一出口,長劍歪斜左刺,公羊羽揮劍擋住,古太白斜刺里趕上,刺向李黃龍膝間“伏兔”穴。誰料李黃龍長劍刺出的一霎,身子卻如被狂風吹起,向右飄出,呼地一掌,直掃古太白面門,一時之間,也說不清是李黃龍使動了天罰劍,還是天罰劍帶動了李黃龍。
古太白鎮定如恆,長劍圓轉,自下撩起,掃向李黃龍手腕。但李黃龍出掌之際,天罰劍已受牽引,閃電折回,嗡得一聲,斬向古太白的長劍。古太白縱然再多十柄寶劍,也不敢硬擋天罰劍的神鋒,無奈縱身後退。李黃龍卻不追趕,掌劍順勢偏轉,齊向公羊羽攻到。公羊羽怕壞了雙劍和諧之妙,不敢糾纏,也隨着古太白後退。李黃龍一招逼退兩大強敵,搶上一步,故技重施,忽而以人運劍,忽而天罰劍變成主人,李黃龍則成它手中兵刃,使到精妙處,至乎長劍脫手,劍如飛蛇行天,人如白雲翻舞,人與劍時分時合,變化奇絕。
釋勇信見李黃龍招法奇變,一時雙目大張,瞧了一陣,搖頭嘆道:“好一個人劍相御。”風冷瞧不出究竟,着急道:“什麼叫人劍相御。”釋勇信道:“自古劍法練到絕處,無非以人御劍,李小子卻不但以人御劍,而且以劍御人,人與劍互引互動,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原本他一人一劍,勢單力薄,在老窮酸夫妻聯手之下,決計討不得好去。而如今人劍相御,便如憑空多出一位得力幫手。‘太乙分光劍’所以厲害無比,只因其陰陽造化、生生不息;如今李小子人劍同心,也是生生不息。生生不息遇上生生不息,勝負之數,可就難說得緊了。”眾人聽他一說,均感驚奇。
風憐歪頭想了想,拍手笑道:“我明白啦,師父並不把天罰劍當作劍。”說罷忽地發覺,手足能動,敢情時刻一到,釋勇信封住的穴道自然解了。釋勇信皺眉道:“女娃兒說話古怪,不當作劍,難道當作人?”
風憐道:“那是當然。”心中忖道:“師父必是將天罰劍當作爹爹爺爺,與他們在天之靈,並肩作戰。”想到此處,眼圈兒倏紅,淚水迷濛雙眼。此時李黃龍將“人劍相御”使到得意處,“天罰劍”漸漸泛起離合紫光,劍上的銹斑盡都變成星文霞彩,奇麗絕倫,遙遙看去,便如一道長長的紫電,漫天縱橫。眾人不由嘖嘖稱奇。風憐雖生於鑄劍世家,對這等奇像也是道不明白。
疑惑間,忽聽一個洪鐘般的聲音道:“善哉善哉,李黃龍此子創出如此神技,真為武學放一異彩!”風憐回頭望去,卻見不知何時,人群中多了一個鬚眉皆白的高大和尚,手持一支木棒,面帶笑意。釋勇信哈哈笑道:“九如你這老禿驢鬼鬼祟祟,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給我打個招呼?”凌水月白他一眼,合十笑道:“未迎大師佛駕,真乃罪過,拙夫有口無心,胡言亂語,還望大師見諒。”
九如笑道:“無事獻殷勤,必有圖謀,釋夫人你恁地客氣,和尚好生不安。”他說得直白,凌水月不禁臉上一紅,道:“大師法眼無差,老身確有所圖。”九如笑道:“請講。”凌水月道:“這三人斗劍,目前雖然旗鼓相當,但人力有限,遲早會有勝負。依老身之見,冤家宜解不宜結,任誰傷損,皆是不好。還請大師與拙夫聯手將三人分開,大師與李黃龍有舊,必能說服他解開心結,遠揚他處。若是公羊羽和古家妹子不允么……”她忽然住口,笑而不語。
九如笑道:“和尚明白了,倘若此間有人不允,合和尚與李黃龍二人之力,壓服群雄未必能夠,但要走脫,卻是綽綽有餘。”眾人聞言,均是一凜。凌水月嘆道:“不錯,而今此法最善。”
九如瞧了一眼斗劍處,笑道:“釋夫人言之成理,和尚正為挫銳解紛而來,無所旁貸。”他白眉一聳,笑道:“釋島主,上吧。”釋勇信嘻嘻一笑,道:“好!”忽地一拳,直奔九如而來。
九如瞧他神氣憊懶,已有防備,擋下這拳,啐道:“老烏龜,你又發癲了?”釋勇信拳腳密如雨點,口中卻笑道:“擾人打架,就好比奪人口食,沒得折了壽數。這場比斗古今少有,焉能被你老禿驢攪了?常言說得好:‘兵對兵,將對將,玉皇大帝對閻王。’那邊廂主將逞威,這邊廂咱們做偏將的也該另闢戰場,了了舊怨。”說話中,也不知出了幾拳幾腳。九如不敢大意,將木棒插在一旁,揮拳抵擋。
凌水月氣急罵道:“死老頭子,你哪壺不開提哪壺,張着兩眼,怎就不看風色?”釋勇信幾度被妻子阻攔,無法出手毆鬥,早憋得心癢難煞,好容易找到借口大打出手,怎生收斂得住,任憑凌水月斥罵,他只是裝聾作啞,不加理會。
正斗得不可開交,忽見兩艘小船一前一後,從彩貝峽里出來,前方一艘忽地轉疾,近了木台,只聽船上傳來一聲大喝,便似半空裏響起一個炸紫。眾人不及回頭,便見一道人影如鬼如魅,搶到相鬥二人之間,揮手便是一拳,勢大力沉,迫得釋勇信倒退兩步,定睛看去,來者卻是一個年輕和尚,身材敦實,圓臉上一雙環眼,微有稚氣,叫人瞧不出年歲。
那和尚一拳既出,后着綿綿而至,與釋勇信斗在一起,九如反被撇開。釋勇信與他拆解數招,喜道:“小禿驢好本領。”他只要有架可打,有對可放,不論對手是誰,都是不亦樂乎。當即打疊精神,與那年輕和尚拳來腳往,鬥了個難解難分。
眾人見又冒出個年紀輕輕的大高手,都覺驚訝,只見來船抵岸,船上跳下一個精壯漢子、一個懷抱琵琶的黃衫女子。池羨魚識得黃衫女子正是金翠羽,不由奇道:“四妹,你來了么……唔……這位是……”那精壯漢子接口笑道:“池老大,你認不出小弟了?”池羨魚聽他話一出口,恍然道:“啊喲,白老二,你怎地就瘦下來了?”白不吃嘿嘿直笑,面有得色。
賈秀才瞪眼道:“白不吃,你小子是麵糰捏得么?說胖就胖,說瘦就瘦。”金翠羽笑道:“白二哥倒不是麵糰,只不過有人神通廣大,把他這大活人當作麵糰捏了一回。”池羨魚和賈秀才同聲道:“是誰?”金翠羽美目流轉,顧望湖上,眾人隨她目光看去,但見後面一艘船也已近了,由池鶴葉釗掌舵,須臾靠近木台。當先走下一雙女道士,年長的鬢髮蒼然,面容清秀,一個約莫三旬,眉眼秀麗。
賈秀才問道:“白老二,莫不是這兩位道長?”白不吃搖頭道:“不是不是。”此時船上又走下一個俊秀少年,身着儒衫,儀態都雅。賈秀才皺眉道:“這個年紀太小,卻也不像。”金翠羽冷笑道:“有志不在年高,如你這般懶散無聊,活上百歲也是枉然。”賈秀才笑道:“我知道了,你是看人家年少英俊,是不是?但就你這把年紀,你瞧得上人家,人家可未必瞧得上你。”金翠羽氣得俏臉發白,出手如電,只聽啪的一聲,賈秀才臉上多了五個指印,賈秀才卻嘻嘻直笑,手中摺扇輕搖,便似這個巴掌從沒打過。
正自鬥口,卻見葉釗扶着一位女子,恭謹下船,那女子雖稱不上絕色,但眉眼溫柔,不失清雅,淡藍布衣洗得發白,樸素整潔。賈秀才瞧見她,不知為何,胸口倏地一熱:“就是她,就是她了。”月神庭眾人見了這個女子,個個面露驚疑之色。
那女子抬眼掃過場上,輕輕一笑,揚聲道:“大家都住手吧!”聲如乳鶯初啼,十分嬌柔。那年輕和尚聞聲,收拳飄退三尺,合十道:“老先生,不打了罷。”釋勇信怪眼一翻,怒道:“小禿驢這是什麼話?我問你,飯吃到一半能否不吃?屁放到一半能否不放?”和尚撓撓頭,道:“飯吃到一半,不吃尚可,屁放到一半不放,豈不憋死人了?”
眾人見他武功高得出奇,說話卻傻裏傻氣,又覺吃驚,又是好笑。釋勇信笑道:“小禿驢知道就好,打架如同放屁,打到一半不打,豈不憋死人了?”說罷一拳送出,那和尚只得出手抵擋。九如始終笑眯眯立在一旁,既不相幫,也不勸阻。
忽聽得“玄古輪”處傳來一聲長嘯,李黃龍脫出太極劍圈,身化流光,向這方馳來。公羊羽夫婦兩把長劍,如影隨形,緊迫不舍。李黃龍搶上木台,忽地一掌拍向釋勇信,釋勇信左右受敵,只得跳開,卻見李黃龍不顧身後利劍,將天罰劍就地一插,張開雙臂,將那年輕和尚摟住,大笑道:“花生,哈哈,好花生。”一邊大笑,一邊將和尚繡球也似拋上半空,接住又拋,拋了再接,一次高過一次,花生手腳亂揮,驚得畦哇叫道:“李黃龍,李黃龍,你要摔死俺啦?”
李黃龍這才讓他落地,哈哈大笑,花生也是心中激動,抓抓光頭,不知說什麼才好,唯有呵呵憨笑。李黃龍轉眼望去,拱手道:“了情道長!”欲要下拜。那年長女道士慌忙將他扶住道:“勿要多禮。”李黃龍起身,又對那年少女冠微微一笑道:“啞兒道長當真美了許多。”啞兒白他一眼,眼角卻含着笑意。了情嘆了口氣,心道:“這孩子真真胡鬧,贊出家人哪能用這個美字?”
李黃龍笑了笑,又向那儒衫少年道:“你是熊兒?,’那少年眉眼微紅,拱手道:“李叔叔安好?”李黃龍見十年光景,小小孩童已長成謙謙君子,端地欣慰難言,目光一轉,終於落到藍衫女子身上,不由得身子震了一下。藍衫女眉眼裏笑意流動,李黃龍嘴唇一顫,話沒出口,兩行眼淚已奪眶而出,但覺雙膝酥軟,撲通跪倒在女子腳前,嚎陶大哭起來。他適才一人一劍,力壓群雄,從頭至尾都沒露出半點怯態,此時卻哀不自禁,大放悲聲,讓眾人無不驚愕。那藍衫女子眼圈兒微紅,將他扶起道:“龍哥哥……我……”李黃龍緊緊握住她的手,道:“小雲……我當你死啦……我當你死啦……”
古小雲這些年曆經艱辛,性子變得十分堅韌,但此時也禁不住流下淚來,說道:“龍哥哥,都怪我不好,我怕家裏阻我行醫,是以隱姓埋名,不令他們知曉。”李黃龍哭了此時,心情慢慢舒展開來,收住眼淚,忽聽古廉悠悠嘆道:“霜兒,你……你這般做,忒也……忒也叫人傷心了。”話未說完,聲音已自哽咽了。
李黃龍遽然而驚,放開小雲雙手,回過身來,面向公羊羽和古太白,高聲道:“二位還要再斗么?”公羊羽夫婦面面相覷,古小雲踏上一步,躬身道:“爺爺、奶奶,還請瞧霜兒的面子,別再鬥了。”公羊羽捋須不語,古太白卻輕哼一聲,轉過臉去。
了情稽首笑道:“恭喜公羊先生,恭喜花姊姊,賢伉儷這路劍法心心相印,想來宿怨已消了。”公羊羽一怔,道:“慧心,你……”了情截口道:“貧道了情,先生莫要叫錯啦。而今貧道心結已解,既然來了,便不怕面對往事。唉,世事難料,說起來,咱們誰又沒有錯過,李黃龍縱然錯了,但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冤冤相報,何時能了?”她嘴裏說著,目光卻向公羊羽投去。
二人對視半晌,公羊羽心中升起一陣凄涼,這一刻,在了情眼中,他再也看不見林慧心的影子,這位昔日戀人當真已勘破情關,恩怨情仇,盡皆了了。剎那間,公羊羽只覺半生苦戀,俱都付諸流水,不由得心灰意冷,嘆道:“馬力殊,你過來。”馬力殊上前,公羊羽抬起手中軟劍道:“這柄青螭劍乃是精絕族的神劍,歐龍子托我守護,是以沒有傳你,如今天罰既出,青螭便已廢了,不過,此劍雖短了三寸,鋒利仍是世間罕有,你好好護持,莫要辜負了它。”
馬力殊驚退道:“如何使得,師父留着防身才好。”公羊羽擺手道:“今日一戰,足慰平生。從今往後,老夫再無動劍的興緻!”他道出“封劍”之意,眾人均是一驚。馬力殊不敢再推,只得接過寶劍。古太白冷冷旁觀,驀地轉身向石陣走去,了情揚聲道:“姊姊暫且留步,了情有話要說。”足不點地般趕上去,與古太白並肩走入石陣。啞兒見師父追上昔日情敵,怕她吃虧,急要跟上,古木花忙道:“小道長,這石陣頗有古怪,我帶你進去吧。”啞兒也聽過玄古石陣的奧妙,不敢違抗,隨在古木花身後。
公羊羽嘆了口氣,正欲轉身,古廉忽地橫身擋住,拱手道:“爹爹慢走。”公羊羽皺眉道:“怎麼?”。古廉道:“數十年來,廉公子都沒能一盡孝道,這次爹爹來了,無論如何還請盤桓一些時日,讓廉公子了卻畢生心愿。”說罷眼眶泛紅,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公羊羽嘆了口氣,將他扶起,黯然道:“應該是我對你不住,多年來都沒能照看過你。”
他此話一出,無異直面認錯,知他性情者,都覺訝異。馬力殊喜道:“師父若肯留下,徒兒也當多留幾日,請教武功。”公羊羽冷然道:“請教什麼?你練到這個分上,還用我教么?”他明罵實褒,脾性依然乖僻,馬力殊唯有諾諾連聲。
釋勇信哈哈笑道:“是啊,老窮酸你不走,老禿驢也來了,咱們這些老傢伙當好好聚聚,比武拼酒,醉他個三天三夜。”九如笑道:“你要討好老窮酸,何必把和尚拖進去,和尚敬謝不敏。”釋勇信笑道:“老禿驢小氣,你想想,如今年輕人一個比一個厲害,咱們這些老傢伙再不加把勁,合創幾樣厲害功夫,豈非盡被比了下去。”
九如笑道:“老烏龜,敢情你打得這個主意,天人有道,不服老可不行。”凌水月笑嘆道:“大師別聽拙夫胡言亂語,不過,你們三位難得一聚,聊聊天、喝喝酒也是好的。”九如額首道:“釋夫人此言大善,和尚恭謹不如從命了。”釋勇信笑道:“還是老婆厲害,無怪我總是怕你。”他口無遮攔,當眾說出懼內之事,凌水月不由得麵皮一熱,低啐道:“你這個老不修的。”
古廉留住父親,心頭快慰,向群豪道:“諸位英雄,小女既然無礙,過節也就了了。不才祖訓在身,難以盡延各位人宮聚飲。我已命人在東北七星谷備下牛酒,還請諸位賞臉一顧。”這場打鬥草草收場,群豪失望者多,歡喜者少,紛紛客套幾句,悻悻去了。
古廉注視古小雲道:“霜兒,你也當去見見你娘,自你失蹤之後,她身子始終不好。”古小雲細眉一挑,露出驚色,側目望去,只見李黃龍正與李熊低聲說話,便道:“龍哥哥,我要人宮看看母親,你要跟來么?”
李黃龍正詢問李熊情形,得知他果如少時所言,未學武功,專攻醫術,心中不勝感慨,聽了古小雲之言,沉吟道:“我還是不去了。”古小雲一點頭,握住他手,手指輕顫,在他掌心寫道:“明早在落雁峰下等我。”二人四目相對,李黃龍點點頭,心中悵然若失。舉目望去,只見風憐與古源源說了幾句,抬頭道:“師父,源源邀我入宮玩兩天,順道將阿忽倫爾帶出來。”她說話之時,目光卻投在古小雲身上,神色甚是凄婉。
古小雲奇道:“李黃龍,她是你徒弟?”李黃龍臉一熱,正欲分辯,小雲已上前拉住風憐的手笑道:“你長得可真美,嗯,我送你一樣物事。”從腰間錦囊中取出一顆龍眼大小的紅珠道:“這是我煉的一顆‘牟尼珠’,能辟毒蟲,也能解毒,不大好看,卻還中用,你若不嫌棄,權且收下。當作是見面禮。”她愛屋及烏,對風憐自也十分溫和。
風憐聽得眉眼一紅,低聲道:“多謝師母……”聲音雖小,古小雲卻聽得雙頰泛紅,不敢再瞧李黃龍,拉着風憐,匆匆人谷去了。九如與釋勇信夫婦並肩跟上,公羊羽走了兩步,忽地掉頭道:“李黃龍,你說這一場斗下去,誰能勝出?”李黃龍道:“早十年,先生必勝無疑,晚十年,小子或能勝出。今日勝負么,當看運氣。”公羊羽哼了一聲,道:“什麼早十年,晚十年,你是說我老了?”李黃龍道:“前輩直問,晚輩也唯有直答。”公羊羽手捋長須,抬眼凝視一輪夕陽,驀地吟道:“誰道人間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吟罷縱聲長笑,振林盪谷,宿鳥驚飛,笑聲未盡,已消失在石陣之內。
花生見九如也去了,便道:“李黃龍,俺好久沒見師父,要陪他說說話。”李黃龍笑道:“你自去便是,何必跟我說。”臉上強笑,心情卻更見沉重,不祥之感愈發強烈。花生歡歡喜喜,跟在九如身旁,消失在石陣深處。馬力殊始終望着李熊,待得眾人走盡,始上前道:“若雲某雙眼未拙,這位當是聖上吧。”李熊征了怔,他久隨小雲、花生,性情樸直,不善作偽,只得道:“雲大將軍,做皇帝的李熊早已死在崖山,如今的李熊,只是一個區區郎中罷了。”
馬力殊撲通便跪,流淚道:“聖上,果真是你么?”李熊手足無措,趕忙扶住他道:“雲將軍萬勿如此,你屢興義師,我都知道。只是……我才能疏淺,不能相助,委實抱歉得緊。”馬力殊固執不起,道:“下臣有許多事欲稟聖上,還請聖上隨我入宮,容下臣一一稟明。”李熊皺眉道:“雲將軍快快起來……”馬力殊接口道:“聖上不答應,下臣便不起來。”李熊知他為興復故國,費盡心機,想要拒絕,又覺於心不忍,不由眼巴巴望着李黃龍求助。李黃龍搖頭道:“你已長大成人,凡事自己作主便是。”李熊點了點頭,對馬力殊道:“雲將軍,皇帝我是不做,但我隨你入宮,你有話直說,我聽着便是。”馬力殊心道:“入宮了便好,待我慢慢開導於你。”歡喜起來,挽着李熊入谷去了。
不多時,人已散盡,偌大木台剩下李黃龍一人,太陽早已落山,暮靄沉沉,湖水凄清,空中瀰漫著滲人心腹的冷意。李黃龍呆立片刻,取了一塊木板,施輕功掠過湖面,到了落雁峰下。落雁峰頂雲生霧繞,山腳對着湖水,長滿野生桑梓,桑葉闊大,望之如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