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不告而別
賈秀才眼珠亂轉,忽地叫道:“李黃龍,你既敢閉眼出劍,有能耐的,敢塞上雙耳么?”李黃龍笑道:“有何不敢?”右手長劍拆解馬力殊劍招,左手撕下衣角,塞住雙耳。但縱令眼不見,耳不聞,他以神遇敵,也能感知馬力殊劍意中不諧之處,劍出如神,叫馬力殊占不得半點便宜。賈秀才瞧得佩服,一時竟爾忘了仇恨,嘆道;“姓李的,真有你的。”池羨魚不禁怒道:“老三,你胡說什麼?”賈秀才忙道:“大哥教訓的是,小弟看入神了。”
斗到此時,馬力殊早該棄劍認輸,但這一戰不只關乎他自身榮辱,更負有天下之望,不覺一時忖道:“若論斗劍,我已一敗塗地,但今日乃是賭鬥生死,大不了一死罷了。”一咬牙,劍意愈發癲狂,儘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李黃龍心中也甚矛盾,如今佔盡上風,刺殺馬力殊易如反掌,但想到馬力殊一死,世間又多一對孤兒寡母,大非己願;但若馬力殊不死,勢必又會糾纏不休。自己生死事小,風憐卻是無辜,馬力殊疾惡如仇,未必放過這個後患。況且他內心中對馬力殊也懷幾分敬意,不欲讓他敗得太過難堪,是以逕取守勢,只盼他知難而退。誰料馬力殊不但不願認輸,招式愈發狠毒。李黃龍拆了數招,忽然明白:今日若不將此人逼人絕境,絕難脫身。想到這裏,暗嘆一口氣,喝道;“看我大直劍!”天罰劍直直劈落,氣勢一往無前,正中炎龍劍身,錚然聲響,“炎龍劍”應聲而斷。眾人吃了一驚,,自此方信“天下第一劍”並未虛言,這把銹劍果然別有神異。風憐見天罰劍顯威,欣喜萬分,雖然動彈不得,也是大聲叫好。
馬力殊虎口進血,手握斷劍踉蹌後退,李黃龍變一招“雙弧斬”,長劍居空劃了兩個半弧,分斬馬力殊胸間面門。馬力殊身子一躬,倒縱丈余。古廉急道:“馬力殊接劍!”奮力擲過一把劍來,馬力殊正欲伸手去接,不料李黃龍卻使一招“螺旋刺”,抖着劍花刺來,嗆啷一聲,已將來劍挑飛。這連環三劍,都是李黃龍從數術中淬鍊而出,合以“諧之道”,威力絕大。
“螺旋刺”原本取法螺旋線之理(按:幾何問題,希臘算家阿基米德和回回算家多有研究),天罰劍自小而大挽出數個劍花,一眨眼,已將馬力殊套入其中,劍風森冷,在他臉上掠來掠去,逼得馬力殊汗毛陡豎。李黃龍喝道:“還不認輸么?”馬力殊咬牙不語,並掌拍出,李黃龍使出“周圓劍”,劍脊圈轉,壓住馬力殊雙腕,輕飄飄貼着他手臂,向他頸項削來。馬力殊心中暗嘆:“罷了。”不知為何,此念一興,他心頭便似放下了一塊沉重無比的巨石,竟有種說不出的輕快,當下不躲不閃,瞧着銹劍削來。
李黃龍這招“周圓劍”並非殺着,否則劍鋒直落,馬力殊早已雙腕齊斷,哪知劍意未絕,馬力殊竟束手待死,一時頗感意外,是以長劍停在半空,不知該否削下。霎時間,身後銳風忽起,若有兵刃刺來。李黃龍趁機反手出劍,挑中那人劍身,那人倒退兩步,俏臉蒼白,但眸子秋水也似,清亮冰冷。不是別人,正是古木花。
馬力殊見妻子出手,微一愣神,脫口道:“慕容,你做什麼?”古木花凄然一笑,道:“做什麼?難道什麼也不做,瞧你就死么?”馬力殊搖頭道:“我與他約定在先,單打獨鬥,生死由命,你這般做豈非叫我食言而肥?再說這男人的事情,你女人家不要多管。”古木花咬了咬下唇,大聲道:“女人?女人就不是人嗎?女人就不知愛恨了嗎?不錯,什麼復國大計、江湖道義,我都不懂。我只知道,我可以沒有丈夫,但女兒不能沒有父親!”
馬力殊心頭一顫,忍不住側目望去,但見女兒被僕婦樓着,似乎剛剛哭過,小臉上還掛着淚珠,見他望來,便叫了一聲:“爹爹。”馬力殊心往下沉。那小女孩叫過馬力殊,又望着古木花道:“媽媽,抱抱。”小嘴一撇,便似又要哭出來。古木花一顆心如被鉛刀旋割,驀地想起許多往事來。
她自幼便沒父親,對那從未謀面的父親又愛又恨,雖然母親不讓眾人提及父親的名字,她卻極想知道,那個名動天下的父親到底是什麼樣子。那天她在蘇州郊外救下了馬力殊,得知他是公羊羽的弟子,十分好奇,不時向他詢問父親的情形,相處日久,不知不覺竟將對父親的孺慕之情盡皆轉到了他的身上。她也知馬力殊另有心愛之人,他對自己看似很好,實則看重的是月神庭的奇技異能、敵國之富,他心中只有復國大計,並沒給兒女私情留下什麼餘地。即便如此,她仍舊花了好多功夫,讓母親答應婚事,可就在那時,他卻不告而別,去了南方。
這一去之久,令她幾乎絕望。後來,馬力殊失魂落魄地回來了,大病了一場。她看得出來,他身上某個地方已然死了,不但因為復國無望,更因為,他再也得不到那個真正喜歡的人。她什麼也沒說,一改嬌縱脾氣,溫柔地看顧着他。那天晚上,他終於忍不住,在她懷裏哭了起來,那一瞬間,她突然明白,懷裏的這個男子,外表猶如鋼鐵,內心卻脆弱得像個孩子,而就是這顆心,卻偏要擔負起那明知不可為之的重任。那個夜裏,她將自己交給了他。成親后,馬力殊極少在家,總是在外奔波。她心裏明白,與國家大義相比,自己這小小女子根本不算什麼,是以也沒什麼怨言。後來,有了女兒,讓她多了很多安慰,但也更怕失去丈夫,從不信佛的她悄悄地拜起了菩薩,默禱他平安歸來。有一次,馬力殊受了很重的傷,回宮療養,她忍不住勸他別再去了,他頓時發起了脾氣,不顧傷勢,當夜就走了。她哭了一晚,第二天又托韓伯通去照看他。多少年來,她總是默默忍受,直到今日。
古木花心念一轉,彷彿過了十年光陰,驀地銀牙緊咬,展劍刺向李黃龍。當此之時,李黃龍進退兩難,古木花長劍既來,也唯有舉劍抵擋。卻聽古太白驀地叫聲:“廉公子。”古廉應了一聲,“太阿劍”拔出鞘來,迎風一指,刺到李黃龍面門,李黃龍不大願意和他交手,長劍下指,飄然後退。
古木花回頭喚道:“哥哥。”古廉對她微微一笑,眼神暖如陽春,驀地屈指彈劍,朗聲道:“一元復始太虛生”,古木花心熱如火,和道:“混沌中開分兩儀”,兄妹二人雙劍交擊,發出一聲悠長清吟,劍光流散,向李黃龍分頭刺來。
李黃龍胸中沒得一陣凄然,當年他為學“太乙分光劍”來到月神庭,千辛萬苦,推演“玄古十算”,而今劍法沒學成,反倒成了這路劍法的靶子,真是世間絕大諷刺。“太乙分光劍”已破武道絕境,當年黃萬計極盛之時,也未能接下百招,此時一經使來,果然不枝不蔓,流暢無倫,若以人比之,譬如絕代佳人,纖徠合度,余贅全無。
古氏兄妹這一合上手,劍上威力添了何止數倍,一輪急攻,迫得李黃龍連連倒退。群豪驚喜莫名,一迭價喝起采來。卻聽古廉又長聲道:“乾坤沉浮五日月。”古木花脆聲接道:“顛倒陰陽動崑崙。”兩人劍法剛柔互易,陰陽倒置,劍上勁力大得驚人,刷刷數劍,已將李黃龍逼到木台邊緣。釋勇信瞧得人神,不禁脫口道:“久聞‘太乙分光劍’為天下武學樊籠,盛名之下,果然不虛。”
風憐瞧得焦急,問道:“這話怎麼說?”釋勇信道:“也就是說,天底下不論多強的功夫,遇上這套劍法,也都是籠子裏的猛獸,爪牙無施。”想到方才李、雲斗劍,李黃龍勝出,自己再也無緣一窺劍譜,不由得傷感起來。
風憐哼了一聲,道:“我才不信,我師父也很厲害。”釋勇信嘆道:“李小子自然厲害,方才打敗馬力殊時的劍法,神乎其技,老夫也未必對付得了。”風憐道:“好呀,老頭兒,你終於承認敵不過我師父了。”釋勇信臉色發黑,怒道:“我什麼時候認了?”風憐冷笑道:“不承認就不承認,總而言之,管他什麼樊籠,鳥籠,我師父一個打兩個,也不會輸。”釋勇信搖頭道:“難說得緊,這路劍法取法太極變化,不僅是兩個人那麼簡單,依我看,這路劍法有兩合:第一為劍合,便是說劍招配合,變化精妙。第二是氣合,這個可了不得。你看,花丫頭早先內力平平,如今卻堪比一流高手,緣由便在於氣機變化。因為男女二人所用內功不同,陰陽之氣彼此交流,太極生兩儀,初時也只算得二人;待得兩氣迴流,兩儀生四象,就有了四人的內力,而後四象生八卦,無異於以一身化四,兩個人身具八個人的內力,倘若讓他們八卦推衍,復歸混沌太極,那時候劍上勁力之強,絕非人力堪與比擬了。”
風憐聽得臉色發白,呆了片刻,大聲道:“釋島主,怎麼才能讓他們變不出那個混蛋太極呢?”她有意放大聲音,好叫李黃龍聽到。釋勇信怒啐一口,道:“是混沌太極,不是混蛋太極。哼,老夫倘若知道怎麼破解,這劍法便不叫天下武學的樊籠。說起來,老窮酸和古太白那兩顆心子一個八竅,一個九竅,才能想出這種鬼門道。”說到最末一句,口氣中頗有些酸溜溜的意思。
風憐越聽越怕,只見李黃龍僅餘一足踏在木台邊緣,長劍急舞,古氏兄妹攻得甚急,歌訣也不及吟誦,但無論如何施為,始終不能將李黃龍逼落水去。風憐忖道:“師父必定不會輸的,定能想出巧妙法子。”心念未絕,忽聽李黃龍一聲長嘯,抖手刺出數劍,將古氏兄妹逼退數步。
釋勇信失驚道:“是了,老夫算掉了一合。”風憐見李黃龍大舉反攻,不禁問道:“什麼合?”釋勇信道:“便是‘意合’,使劍二人須得心意相合,才能發揮絕大威力;他兄妹順暢時,猶能齊心合力,一遇阻礙,便各有所想,亂了方寸。”風憐見李黃龍佔了上風,心中喜樂,拍手笑道:“對呀,這就叫做,末流者比招式,二流者比內功,第一流的高手,比的乃是氣度胸襟。”她把李黃龍的話原樣搬出,釋勇信大覺入耳,心生感嘆:“小丫頭年紀不大,卻能說出這等道理,端地難得。不錯,第一流的武功,也須第一流的人物來使。”
李黃龍雖被“太乙分光劍”壓制一時,但他深信無論什麼功夫,使得久了,都難免流露不諧之處,只須緊守慢擋,以待其弊便了。果不其然,鬥了半晌,對方漸生不諧,李黃龍伺機出劍,不時擾亂,迫得古氏兄妹唯有兩儀生出四象,始終達不到四象生八卦的地步,更不用說復歸混沌,結成太極劍圈了。此消彼長,古氏兄妹劍法不諧處越來越多,李黃龍的劍法則越來越強,斗到間深處,忽喝一聲:“着。”天罰劍抖手一挑,古木花長劍脫手,嗖地向遠處落去。
只見人影一閃,古太白凌空接下長劍,叱道:“慕容且退。”一閃身,搶到古木花身前,將李黃龍接下。
母子連心,“太乙分光劍”威力陡增,一時兩儀生四象,四象再生八卦,又將李黃龍劍光壓住。李黃龍此時漸人佳境,心性通明,拆了七八招,便已瞧出端倪:這對母子雖然知音解意,配合甚洽,但性情卻不甚相諧。
古太白秉性陰柔,心機深沉,是故劍意綿綿不盡,總是留有餘力。古廉則沖淡優容,當攻不攻,當守不守,劍上少了一股所當披靡的霸氣;是以二人劍法均偏陰柔,無以互補,禦敵有餘,取勝不足。李黃龍瞧出這一不諧之處,退讓數招,立施反擊,刷刷數劍,便將古氏母子結成的太極劍圈一舉擊破,重新打回八卦之行。
釋勇信嘆道:“空有不世劍法,卻發揮不出,真叫人瞧得氣悶。”風憐心中得意,笑靨如花,撅嘴道:“你氣悶不打緊,我看得舒服就好。”此時間,山光如酒,日已西斜,晚風悠悠,在湖上吹起如皺漣漪,忽聽得石陣中傳來一陣清朗吟聲:“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黃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眾人掉頭望去,只見石陣中悠然行出一人,斗笠蓑衣,大袖飄然。月神庭眾人忽見有陌生人從“兩儀幻塵陣”中走出來,都感驚疑。韓伯通喝道:“什麼人?擅自闖宮?”那人笑道:“我不過隨便瞧瞧罷了,月神庭的人就是小氣。”馬力殊聽得耳熟,心念一閃,脫口叫道:“師父么?”那人輕輕一笑,摘去斗笠,烏須長眉,意興遄飛,不是公羊羽是誰。
韓伯通心中釋然:“原來是公羊先生,難怪能在石陣中來去自如。只是他怎地不從湖上來,卻從月神庭里出來?”馬力殊上前兩步,一膝跪倒,叫道:“師父!想死徒兒啦……”師徒兩人一別十年,馬力殊話未說完,已自哽咽。公羊羽眉頭一皺,搖頭道:“還是這般不爭氣。”馬力殊聞言,只得忍住悲戚,說道:“師父,你怎地來了?”公羊羽冷笑道:“我若是不來,你收拾得了么?”馬力殊不禁面紅如血,大感慚愧。古木花見了公羊羽,心中波瀾頓生,移步上前,低聲道:“爹爹,你來了么?”公羊羽點點頭,輕嘆道:“慕容,你還好吧?”古木花手捻衣角,默然不語。
原來,李黃龍重現中原,消息傳遍江湖,公羊羽無心聽到,又聽說古源源落人他手,饒是此老性情乖戾,也忍不住匆匆趕來。但他不願被月神庭察覺,是以趁夜潛人,藏身“兩儀幻塵陣”中。他久別此地,在石陣中待得久了,不禁起了懷舊之思,趁宮內眾人外出等候李黃龍,人宮閑逛。
睹視舊居,公羊羽回想以前種種,不勝唏噓,走着走着,來到向日書房,但見房中陳設如故,筆硯宛然,往日所愛書籍一本也未動過,桌椅几凳格外精潔,顯然時常拂拭,再看年少時書下的詩詞楹聯,也是絲毫未變,歷歷如新。公羊羽一路瞧將下去,不覺痴了,最後,在樹林中尋了個幽僻處坐了下來。
多年來,他走過千山萬水,遍尋不着子清蹤跡,而今歲月蹉跎,年事漸高,胸中那分如熾情感也漸漸淡去了,此時獨自靜坐,沉恨細思,只覺自己畢生一任性情,空負虛名,對妻兒卻虧欠太多,縱然傾盡餘生,也償還不盡,恐怕唯有帶此愧疚長眠地底,想來想去,生出不勝之悲來。如此恍惚已久,不覺時光已逝,抬頭看時,已是黃昏。公羊羽想月神庭高手盡出,人多勢眾,當下也不着急,不慌不忙出了石陣,正好瞧見古太白母子聯劍對敵。
見過徒弟,公羊羽細觀斗場,見李黃龍劍法一強至斯,不禁擰起眉頭。釋勇信見了是他,不禁喚道:“老窮酸,你來得好啊,老夫滿天下找你練手,都不見人,有心不如碰巧,揀日不如撞日,咱們這就切磋切磋。”公羊羽哼了一聲,仍是目視斗場,全不理會。釋勇信頓足便要上前,凌水月拉住他勸道:“公羊先生尚有要事,你莫要煩他。”釋勇信道:“我跟他切磋武藝,也是要事。”凌水月臉色一沉,瞪眼怒視,釋勇信頓生畏怯之感,縮頭縮腦,乖乖退到她身邊。
古太白母子聽得公羊羽來到,心神都是一亂,劍法露出破綻。李黃龍眼見又來一個強敵,急躁起來,忽地使出一路“渾天三弦劍”,天罰劍大開大闔,抖起數個老大劍花,縱橫交錯,正斜互連,劍花里夾雜直劈斜刺之術,頓將古太白母子逼得接連後退。公羊羽瞧到這裏,忽地動步,拂袖將古廉帶到一旁,嘆道:“這一陣讓於我吧。”古廉不敢違拗,只得退開。
風憐怒道:“不要臉,說好單打獨鬥,現在又是二打一,又是車輪戰……”還要措辭再罵,忽見公羊羽袖中吐出一道青虹,清光流動,分明是柄寶劍。她心念忽動,急道:“師父,這是青螭劍,新劍已鑄,舊劍當亡,快將它砍斷了。”她從小便聽祖父說過青螭劍的模樣,是以一眼認出。李黃龍聽得這話,猛可省起歐龍子說過的話來。鑄一劍,斷一劍是精絕族的族規,也是守劍者必遵的約定,當下再不遲疑,忽向古太白急攻兩劍,公羊羽揮劍來救,李黃龍倒轉劍鋒,天罰劍閃過一道紫芒,忽地纏住青螭,兩劍相交,叮得一聲,青螭劍斷了三寸長一截。
青螭劍鋒利冠絕天下,今日忽被截斷,公羊羽不由大吃一驚,猛然省悟道:“李黃龍,這劍是歐龍子新鑄的么?”李黃龍道:“不錯。”說話間,兩人兀自快劍急攻,絲毫不停,但公羊羽此次小心翼翼,斷劍屈曲如蛇,再也不與天罰劍相交,口中道:“歐龍子可還好嗎?”風憐見了青螭劍,已知公羊羽是前代守劍之人,心中油然而生敬意,聽他一問,含淚答道:“爺爺以身殉劍,已然去世了。”
公羊羽飄退數尺,錯愕道:“你是他孫女?”風憐點了點頭。古太白見公羊羽停手,獨劍難支,也只得退在一旁。公羊羽默然片刻,對李黃龍道:“這劍叫什麼名字。”李黃龍道:“天罰。”公羊羽又沉思片刻,仰天嘆道:“歐兄求仁得仁,可敬可嘆!不過他鑄成此劍,卻選了你做守劍之人,真叫人想不明白。天罰天罰,代天罰罪,卻不知歐兄之意,是讓你罰人還是罰己。”說著眉間頗有嘲意。
李黃龍沉吟道:“既罰自己,也罰他人。”公羊羽笑道:“這話答得好。”與古太白對視一眼,心中俱都明白,這對頭劍法通神,掌上更有絕世無雙的神劍,當真如虎添翼。今日若是將他縱走,後患無窮。他二人都是果決善斷之輩,雖然彼此怨恨半生,但一遇如此強敵,頓然生出敵汽同仇之意,公羊羽朗聲吟道:“天清地濁!”古太白應道:“乾坤定矣!”兩人忽地並肩出劍,刺向李黃龍。
李黃龍無法可想,唯有揮劍抵擋。但剛接數劍,便覺不妙。這對怨侶攜手,威力之強超乎想像。霎時間,二人連攻十餘劍,李黃龍竟沒還得一招,心中好不駭然。卻不知公羊羽和古太白同感奇怪。他二人已有數十年未曾一起演練劍法,不料此時聯劍合擊,竟然神明意會,得心應手,較之往昔猶有勝之。李黃龍一邊退讓,一邊默察不諧之處,卻是一無所獲,只覺這二人招式變化相宜,神氣相交,無有阻礙。公羊羽斗得興發,彷彿又回到少年之時,與古太白琴瑟相偕、同創劍法的光景,那時的眉梢眼角竟是記憶猶新,他忍不住瞧了古太白一眼,心中感慨萬千:“端沒料到,我二人還有聯手對敵的一天,而且還能這般相諧?”古太白瞧他眼神,已知他心中所想,心頭不禁一酸,不知為何,此人對她那等絕決,她對此人卻總難忘懷,宮裏公羊羽所留楹聯詩詞一無所變,書房陳設也是仍如故往,每日她總會去那裏小坐半晌,追思往昔,不勝傷感,有時間午夜驚回,心中也儘是他的影子,揮之不去,一時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愛他,還是恨他,愛恨交纏,令人苦惱。思付間,忽聽公羊羽朗聲道:“紫風相薄。”古太白心旌動搖,不由得應聲道:“水火不射。”四象生變,八卦相盪,劍法更趨凌厲。
李黃龍越斗越驚:“按理說,這對恩怨夫妻最該南轅北轍才是,怎會使出如此渾然無極、上達天道的劍法?”忽聽公羊羽一聲疾喝:“陰陽化生。”古太白應道:“太極成矣。”劍法圓轉,太極劍圈終於結成,李黃龍如陷汪洋大海,唯有苦苦支撐。
古廉瞧到這裏,禁不住熱淚盈眶,回頭顧望,只見古木花早已淚流滿面,他明白妹子心意,握住她的縴手,將她攬人懷裏,古木花肩頭顫抖,低聲抽泣。他兄妹自幼便有一個心愿,便是指望父母重歸於好,誰想竟在如此情形下得償所願。他二人深明劍理,情知若非父母心心相印,決難將“太乙分光劍”使到這個地步,古廉不由想道:“若非李黃龍,恐怕也無今日,這功過是非,當真難說得緊了。”心中油然生起感激之情,揚聲叫道:“爹爹、娘親,將此人降伏即可,不要傷他性命。”
公羊羽笑道:“好說,李黃龍,你服不服輸?”此時李黃龍已陷絕境,僅是二人無儔劍風,已叫人喘不過氣來,更不要說那無上劍意了。但聽了這話,胸中卻憑生出一股傲氣:“我李黃龍死則死矣,又何須他人垂憐?即便與天下人為敵,又有何懼。”想到這裏,忽地縱身疾走,公羊羽夫婦全副精神俱都鎖在他身上,雙劍如磁石一般,緊緊吸在他身後。李黃龍奔到刻畫“豎盡來劫,河圖洛書無一可據而可據者皆空”的那行巨字下方,縱身躍起,落在“空”字頂端那一點上,足下如釘崖上,劍尖斜指上蒼,喝道:“一劍橫天百世空。”
群豪聞言均是一凜,李黃龍言下之意,分明自矜天下無敵,眾人心雖不甘,卻是無話反駁。公羊羽見李黃龍一反常態,出語挑釁,猜出他想憑藉地勢取勝,當下笑道:“臭小子,你這叫癩蛤蟆打呵欠……”古太白冷冷接道:“胡吹大氣。”說話聲中,二人如影隨形,兩把長劍好似合成一柄,凌空刺出。李黃龍勉力抵檔兩合,退到“皆”字上,公羊羽后發先至,搶到“皆”字右邊匕旁,口中長笑道:“王圖霸業皆有終。”喝聲中,李黃龍且戰且退,退到左方“匕”旁,古太白則佔住下方‘舊”字。三人各據一方,斗得數合,李黃龍遮攔不住,縱上“者”字,揚聲道:“生者長哭死者笑。”
公羊羽長劍探出,在古太白劍上一挑,古太白借力縱起,身如飛燕,在崖壁上劃了個弧,繞過李黃龍,落在“據”字之上,喝道:“退據無門難重重。”長劍擇高而擊,與公羊羽上下交攻。如此一來,李黃龍當真是“退據無門”,只好長劍在“者”字上一點,學古太白模樣,貼着崖壁繞到“可”字上去,搶佔地利。
釋勇信功聚耳目,專註觀戰,連三人所吟詩句也不曾放過,忽地擰眉道:“李小子放狗屁,怎麼說‘生者長哭死者笑’?死者嗚乎哀哉,才該大哭特哭。”風憐欲要辯駁,卻又尋不出話。古源源久不說話,這時忽道:“你自己不懂,卻來怪別人,這叫做:死,無臣於上,無臣於下;亦五四時之事,縱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釋勇信皺眉道:“什麼亂七八糟,春秋難免的?”
古源源道:“這是莊子的話,意思是:人一死,再無尊卑之別,衰老之患,逍遙快活之處,做皇帝也比不上。活着的人卻要奔波勞碌,傷春悲秋,哀天頓地,怎比得上死者的快樂呢?”釋勇信哼聲道:“放屁放屁,小混蛋哪學來得歪理,活着學武打架,喝酒唱歌,那才叫快活。不服的,你叫個死人來跟老夫比劃比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