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牛刀小試

第176章 牛刀小試

這二人各逞神通,橫渡長江,江上船夫漁翁盡已瞧得傻眼,只望着那兩人飛逝如電,你追我趕。李黃龍手中竹篙使得興發,突地后發先至,從釋勇信頭頂掠過,左篙一撐,當先落到南岸。釋勇信尚在江中,見狀面色灰敗,嚷道:“罷了,小子,算老夫折了一陣。哼,你既然上岸,幹麼不先走一步。”說話聲中,也飛身上岸。

李黃龍笑道:“我徒兒還沒過江呢!再說釋島主一根竹籬便能渡江,不才卻用了兩根,可說佔了老大便宜,高下之別,明眼人一瞧便知。”這一番馬屁拍得釋勇信心花怒放,捋須笑道:“說得是,小子你武功不壞,見識更加了得,這麼一說,老夫確是厲害那麼一些兒。”他一時高興,邊說邊拍了拍李黃龍肩頭,李黃龍知他性直隨便,瞧他伸手拍來,也不躲閃,泰然受之。

不一陣,風憐二人乘渡船過來,見岸上二人談笑歡洽,都覺驚奇,只聽釋勇信大聲道:“說起來,方才你手裏兩根竹竿,行動遠為方便,在江心使招槍法,給我兩篙,老夫躲閃之間,腳下慌亂,非得撲通一聲落水不可。故而這勝負之數,還需仔細推敲。”李黃龍笑道:“不然,倘若釋島主折下竹節,當作暗器,按鏢法給我兩記,我這兩根竹竿勢必折斷,豈不也是撲通一聲,落水無疑么?”

古源源聽得好笑,接口唱道:“老烏龜,大烏龜,撲通撲通落下水。”釋勇信腦子糊塗,但這罵人話兒卻還分得清楚,當即兩眼一瞪,說道:“我抓過你就這麼一擲,包管你也撲通一聲,變成一個活脫脫的小烏龜。”古源源瞧他眉眼兇狠,心裏害怕,吐了吐舌頭,躲在風憐身後。

一過長江,路途便已過半,兩人各自加快腳程。釋勇信年紀雖邁,但天賦異稟,氣息悠長,較之少年人不遑多讓;李黃龍無論內功外功,都是如日中天,一時旗鼓相當,誰也拉不下誰。

行了數日,抵達錢塘江畔,李黃龍駐足江邊,挽起衣衫,向著浩浩江水拜了三拜。眾人不解其意,都覺詫異,釋勇信多嘴詢問,李黃龍卻是神色慘淡,一言不發。釋勇信撓頭半晌,猛然醒悟道:“好哇,李小子你向江神默禱,助你取勝,是不是?”李黃龍還未答話,卻見釋勇信面向著東方,雙手抱拳,恭恭敬敬唱了個諾,不由怪道:“釋島主這是作什麼?”釋勇信嘿然不語。李黃龍眉頭一皺,正要作罷,釋勇信見他不加追問,反而憋不住了,說道:“李小子,我給你說,方才老夫向東海海神許願,倘若此番勝出,定以烏牛白馬答謝,嘿嘿,你那江神不過芝麻大小個官兒,怎比得上海神的官大?”言下搖頭晃腦,甚為得意。

李黃龍不覺苦笑,心道:“你心中唯有勝負,哪知道生離死別之苦。說起來,阿舞生時並不傑出,死後怕也做不得錢塘江神,頂多是個孤苦伶仃的小鬼罷了。”想到此處,胸中一酸,幾乎兒當著眾人落下淚來。

入夜時分,眾人覓地休息,李黃龍叫過風憐道:“此去月神庭,必有一場惡戰。我對頭甚多,全身而退頗為不易。倘使我有不測,你也毋須難過,騎了煙火趕快逃命。這幾日,我將生平武功演成口訣,自今晚傳授與你,但能領悟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

風憐美目中淚水滾動,顫聲道:“師父,咱們不若將源源還給老頭兒,回西方去吧。”李黃龍臉色一沉,道:“你要違抗師命么?”風憐從沒見他如此嚴厲,一時低了頭,淚水奪眶而出。李黃龍硬起心腸,道出心法口訣,逐句講解,直待三更時分,師徒倆方才各自歇息。

這般白日裏賭鬥輕功,夜裏傳授口訣,三日光陰轉瞬即過,括蒼山遙遙在望。前一日,李黃龍本已超出十丈,哪知午時不到,又被釋勇信迎頭趕上,不由暗自作惱,自付十年苦練,竟還勝不過一個古稀老者,真是莫大笑話,早知如此,便該晝夜兼程,倚仗年富力強,將這老人拖垮。倘使這般不勝不敗,拖至月神庭內,對自己殊為不利。一念及此,便笑道:“釋島主,咱們就在山前分個勝負如何?”釋勇信道:“怎麼說?”李黃龍指着遠處一株秀出於林的大檜樹道:“就以那株檜樹為限,誰先到的,就算誰贏。”釋勇信笑道:“好。”喝聲未落,已如風掠出。李黃龍足下一緊,緊緊跟上。

兩人快似浮光掠影,頃刻間,離大檜樹不足十丈,兀自平肩並馳。李黃龍見勢,忽地揮掌拍向釋勇信。

釋勇信咦了一聲,回掌迎敵,足下稍緩,不防李黃龍掌力忽又一縮,趁機艙出丈外。釋勇信哇哇怒叫,十指揮彈,“無相神針”鋪天蓋地射將出來。李黃龍不過虛招使詐,釋勇信卻是招招狠辣,他只得轉身抵擋。一時兩人拳來腳往,總不讓對方輕易上前。正斗得激烈,身邊紅光一閃,風憐乘了煙火奔至檜樹前,跳下馬來,笑道:“師父,釋島主。你們都別爭啦,最先到的是我呢!”李、釋均是一愕,齊齊停住拳腳。古源源也笑道:“這叫‘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次比斗輕功,你們誰都沒勝,白白送個便宜給我們。”他拉緊風憐的手,眉開眼笑,緊挨她站着。

李黃龍哭笑不得,皺眉道:“風憐,別要胡鬧。”風憐咬了咬嘴唇,大聲道:“我才不是胡鬧。你說了,以這株檜樹為限,誰先到的,就算誰贏,不是么?”李黃龍道:“此次比斗只限我和釋島主,誰讓你來摻和?”風憐冷笑道:“你們兩個自負輕功了得,卻輸給了我這小女子,還有臉再比么?”她恣意狡辯,李黃龍未及答話,釋勇信早已暴跳如紫,叫道:“小丫頭,誰輸給你了?你要不是騎了馬,早就被我拋到幾千裡外去了。”風憐見他氣勢兇猛,心頭微怯,說不出話來。古源源卻撅嘴道:“姑公公你說得不對,書上說‘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聰明人就要會利用外物,你們有馬不騎,有船不坐,偏要兩條腿跑路,豈不是大大的蠢材么?”

釋勇信怒道:“小羔子胡說八道,老子一巴掌打爛你嘴。”又瞪了風憐一眼,道,“你說我輸了,好啊,咱們比劃比劃,看誰厲害?”話未說完,一掌便向風憐拍到,李黃龍橫身擋住,掌勢一帶,便將釋勇信掌力卸開。釋勇信兩眼翻白,叫道:“還要打么?”李黃龍冷笑道:“釋島主,說話歸說話,但要出手欺辱我徒兒,不才勢難袖手旁觀。”釋勇信一拍手,哈哈笑道:“好,老夫先打倒你,再來修理你的賴皮徒弟。”李黃龍哼了一聲,冷然道:“釋島主大可試試。”

風憐看見他二人又起爭執,忙道:“師父,釋島主,你們都是當世高手,願賭服輸,既然我先抵達樹下,凡事都須由我作主。”李黃龍雖也不滿她的所為,但釋勇信既對風憐不利,他自又轉到風憐一方,接口道:“不錯,小娃兒適才說得極是。君子善假於物,你雖勝得取巧,卻也贏得聰明。有什麼話只管說,我定然給你撐腰。”風憐大喜,笑道:“我說的第一件事,就是釋島主既然輸了,就要如約退出紛爭,不再糾纏我師父。”釋勇信臉一黑,便要發作,忽聽古源源道:“姑公公,奶奶常說你武功天下第一呢!”釋勇信聽得心頭一喜,忘了生氣,咧嘴笑道:“古太白那婆娘真這麼說?”古源源點頭道:“不過,我這次回去之後,便要告訴奶奶,說你武功不算天下第一,耍賴才是天下第一,打架輸了要賴,輕功輸了又要賴,是個大大的老賴皮。”釋勇信一蹦三尺,怒道:“放你小烏龜的大臭屁……”正要開罵,忽而忖道:“不對,古太白那婆娘最疼小烏龜,小烏龜說話無有不聽,倘使小烏龜這麼加油添醋一說,月神庭再傳到江湖上,不止老子聲名掃地,靈鰲島上下也沒臉見人了。”想着頗為躊躇,忽一頓腳,咬牙道:“罷了,事情我答應,但這個輸老子萬萬不認。”

風憐笑道:“不認輸無關緊要,答應這件事就好。第二件事么?師父你既然輸了,是不是就該如約將阿圓交給釋島主?”李黃龍一愕。風憐拉住他衣袖,低聲道:“師父,你是大英雄大豪傑,拿小孩子當人質,叫他爹爹媽媽擔心難過,本就不對。”李黃龍默立許久,忽地嘆了口氣,拉過古源源,交到釋勇信手裏。

釋勇信詫道:“李小子,你當真答應把人給我?”李黃龍冷然道:“島主答應得,李某為何答應不得?”釋勇信怔了怔,哈哈笑道:“說得是。”拉了古源源便要動身。古源源急道:“姑公公,等一下。”釋勇信皺眉道:“小娃兒還有什麼話說?”古源源瞪着李黃龍道:“我知道你嘴裏服了,心裏卻不歡喜,我走了以後,你不許怪罪風憐姊姊。否則,哼,我饒你不過。”

李黃龍皺眉道:“你有幾多斤兩,敢來脅迫我?”古源源脖子一梗,大聲道:“我現今打不過你,但我長大了,一定蓋過你。”風憐見他這般強項着為自己出頭,大為感動。

李黃龍打量古源源片刻,點了點頭,道:“你年紀不大,志氣卻不小,好,沖你這句話,我不怪罪於她。”古源源皺起小鼻子,哼了一聲,轉眼瞧着風憐,想到離別在即,眼圈頓時紅了。釋勇信將他抱起,嘻嘻笑道:“李小子,後會有期。”展開輕功,往括蒼山一道煙去了。

李黃龍轉過身來,默然而行,風憐低頭跟了一程,忍不住道:“師父,你若不歡喜,打我罵我都行,別要這般不說話,憋死人啦!”李黃龍見她眉眼紅紅,泫然欲泣的樣子,不由嘆道:“你做得很對,我幹麼打你罵你,我只是痛恨自己罷了。”他見風憐神色驚訝,便道,“如今想來,我拿古源源做質,確是意氣用事,只為我一人心安,全不為他人作想。想不到,過了這麼些年,我還是脫不了這任性妄為的脾性。”風憐喜道:“這麼說,你不怨怪我啦?”

李黃龍道:“今日之事,其錯在我。你能不避責罰,逼我放人,甚有膽識。這世上,不論做學文習武,要想超邁前人、卓然成家,都須得有這分膽識氣度。高手相爭,末流者比試招式機巧,次者拚鬥內力深淺。而真正頂兒尖兒的人物,比得卻是氣度胸襟。你根基甚淺,智謀稍遜,按理學不好我的武功,但你自幼長於昆崙山下,天高地迥,瀟洒不拘,這分氣度襟懷,尋常武人都難望其項背!”

風憐見他不但不罵,還大大誇獎自己一番,喜極忘形,笑道:“其實我也沒什麼氣度胸襟,只是打心眼裏便沒把你當師父。”李黃龍不覺莞爾,心道:“放眼天下,只怕沒幾個人能說出這等話,這女孩兒當真胡鬧。”

卻聽風憐又道:“說到氣度胸襟,釋勇信神神道道,又有什麼個氣度?”李黃龍道:“話不可如此說,釋島主執着於勝負,為求一勝,不斷砥礪自身,得一敵手,更是如獲至寶。如此執着武學之人,我還沒見過第二個。此外他患過失憶之症,常處半夢半醒之間,正合無法無相之妙詣,詼諧無方,難以匹敵。”風憐笑道:“敢情他是誤打誤闖成了高人。師父,那你還去不去月神庭?”李黃龍道:“去是要去的。我本欲光明正大闖進去。但手無人質,也只好趁夜潛入了。”風憐奇道:“月神庭的人真那麼厲害?”李黃龍道:“未必厲害,只是當真動手,卻有些道不出的尷尬。”

師徒二人正自談論,忽見迎面走來兩人,其中一人遠遠叫道:“是李老弟么?”李黃龍認出來人竟是明三秋,他身後隨了一名十七八歲的青衣少年,額高口方,乍看有些木訥。李黃龍得見知已,心頭一喜,笑道:“三秋兄,別來無恙?”明三秋搶上數步,一把將他抱住,上下打量一番,大笑道:“老弟,想死為兄了,我生怕晚來一步,平空錯過。”李黃龍奇道:“明兄如何得知小弟在此?”明三秋環顧四周,說道:“說來話長,李兄弟,咱們尋個安生地方,再說不遲!”李黃龍心頭疑惑,點頭應允。四人尋了一處清凈茶社坐定,互作引介,明三秋指着那青衣少年道:“這位是我的徒弟,姓朱名世傑,鑽研算學,略有小成。”李黃龍見明三秋談笑間頗有得色,知他對這弟子明貶實褒,也暗暗替他高興,笑道:“三秋兄得此佳弟子,可喜可賀。”又向朱世傑拱手道:“朱世兄請了。”朱世傑面紅耳赤,幾乎將手中杯盞打翻,慌忙起身道:“世……世傑久仰李先生大名,得……得蒙一見,幸何如之?待……待會兒定……定要好好請教……”他吞吞吐吐,頗見羞赧。

明三秋苦笑道:“李老弟勿怪。這孩子心思敏捷,但木訥寡言,不擅與人交往,一天之中,也說不了兩句話,今日只因對你景仰已久,方才說了這麼多,已算是大大破例了。”李黃龍笑道:“哪裏話,所謂智者不言,大音希聲。朱世兄內秀外拙,正有古君子之風!”明三秋一愕,哈哈大笑,朱世傑則滿臉激動之色,望着李黃龍,大有知己之感。風憐瞧他眉眼死板,一舉一動處處透着局促,不覺忖道:“這木頭人兒倘若一

天到晚不說話,誰嫁給他,豈不要被生生悶死么?”

卻聽明三秋道:“李兄弟,這些年你上哪裏去了?為兄時刻留意,卻始終沒你消息。”李黃龍說道:“小弟去了西方。”明三秋眼神一亮,問道:“聽說西方有厲害數家,可是當真?”朱世傑聽了這話,身子前傾,目光炯炯,盯着李黃龍。風憐見他眼中神采煥然,迥異先時,不覺甚是詫異。

李黃龍啜了一口茶,道:“那裏千多年前,倒是賢哲輩出,算學精妙,較中土猶有過之。而今人心不古,世道澆漓,西人崇信耶氏大神,算學機關都被斥為異端,日益衰微。公卿百姓大多愚鈍懵懂,迷信全知全能之偶像,早已不知道算學為何物了。”明三秋捋須嘆道:“可惜,我本想走一遭的,聽你一說,不去也罷!”朱世傑眼神也是一黯。對坐半晌,明三秋忽道:“李老弟,聽說你擒了古太白的孫子,要到月神庭尋仇,可是當真?”李黃龍嘆道:“三秋兄從何得知?”

明三秋苦笑道:“江湖消息靈通得緊,況且此次馬力殊連發十二道神鷹令,曉喻武林。如今許多好手都在來此的路上。我也是聽到消息,晝夜兼程,從金陵趕來知會於你。李老弟,常言道:‘雙拳不敵四手’,暫避鋒芒,方為上策。”

李黃龍未料自己一發牽動中原武林,更料不到馬力殊手段如此迅烈。沉思半晌,始道:“三秋兄義氣深重,李黃龍五內俱感。但我此番若不見上小雲一面,着實無法甘心。三秋兄你也知道小雲的痼疾,一過十年,委實叫人挂念……”他說到這裏,忽見明三秋目中流露出一絲悲憫之色,李黃龍何等聰明,瞬間覺出有異,遲疑道:“三秋兄,莫非,你知道小雲的近況?”

明三秋苦笑道:“若不是情非得已,明某委實不願以實相告。”李黃龍一把扣住他的手臂,正色道:“小雲到底怎麼了?三秋兄,你……你千萬不可瞞我。”明三秋只覺他手勁奇大,幾乎將自己手臂捏斷,不覺皺眉道:“李老弟,你須得冷靜從事,要麼我寧可不說。”李黃龍一征,收回手掌,按住身前茶碗,努力定住心神,緩緩道:“三秋兄說得是,還請直言相告。”

明三秋嘆了口氣,道:“我雖脫離月神庭,但宮中故舊尚多,這些年多有往來。據他們所言,十多年前,霜小姐不幸遭逢韓凝紫,在漢水邊遇害。事後那女魔頭眼看難逃公道,也揮劍自盡。李老弟,你須得想開些,有道是:‘酒賤常嫌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世間事原本悲苦者多,歡樂者少。況且事隔多年,傷心也是無用,莫如節哀順便,自解為好……”說到這裏,忽見李黃龍面色青灰,嘴唇微顫,眼中茫茫然一片,全無神采,不由心頭一驚,岔開話道,“李老弟,如蒙不棄,為兄陪你喝上幾杯。”說罷招呼小二上酒。

風憐見李黃龍這般模樣,胸中也感酸楚,握住他手,但覺人手冰涼,忍不住道:“師父,別太傷心了……”李黃龍身子一顫,甩開她手,搖頭道:“對不住,我心裏亂得緊,告……告罪,失陪則個……”他語無倫次說了這幾句,拔足便走,抬手之時,掌下那隻茶碗竟已深陷桌內,與桌面齊平。

李黃龍動身奇快,奔出數丈,眾人始才還過神來,風憐叫道:“師父!你上哪兒去?”追出茶社,只見他奔走如飛,頃刻間便只剩一個灰色小點,風憐催趕煙火,追到山前,卻見林藹蒼茫,哪還有李黃龍的影子。

第十章和諧之道

李黃龍瘋也似狂奔,腦中空白一片,也不知奔了多久,雙腿忽地虛軟,一個趔趄,跪倒在地,知覺一點一滴浮了上來,又感到先時那種撕肝裂肺的痛楚。他的眼前霧蒙蒙一片,胸口鼓漲難言,似要爆裂開來。一霎那,他突然明白,為什麼韓伯通寧可拚死一戰,也不肯讓小雲與自己相見?為什麼凌水月不肯讓釋勇信提到小雲;為什麼馬力殊又如臨大敵,只因為小雲已經死了,所有人都心懷恐懼,不知道他悲怒之餘,又會幹出什麼蠢事。

也不知跪了多久,一陣柔風拂過他的頭頂,李黃龍抬起淚眼,但覺四面夏花爛漫,陽光嫵媚。鳥語啾啁,泉水流瀉;溶溶池沼,映出無心白雲。一草一木,一泉一石,均是安寧祥和,自己身處其間,益發突兀不堪,似與這天這地格格不人,相形之下,悲哀者更加悲哀,孤獨者更加孤獨。驀然間,他心頭掠過一個可怕的念頭:“莫非老天爺早已厭棄我了么?”種種往事從心頭流過:孩童之時,上天便假手黃萬計,拆散他的爹娘;在月神庭苦學算數,破解玄古十算,卻又解不出最後一算;而後一場大戰,害死阿舞;先讓他母子重逢,偏又讓他親手殺死母親;現如今,竟讓他失去了所有的愛人;即便到此地步,老天爺還不肯罷休,當他痛苦失意之時,天地間偏偏生機勃發,鼓舞歡欣,便似一群無恥的看客,幸災樂禍,彈冠相慶。

李黃龍越看越怒,陡然間,跳將起來,運足掌力向天空猛力劈去。六大奇勁,天弧掌力,鯨息功,但凡能夠使出的功夫,盡都使了出來,掌力指勁一道接一道地衝上天空,又在空氣中悠悠散去。

發了千餘掌,李黃龍筋疲力盡,撲倒在山坡上,心頭一片茫然:“武功又如何?算學又如何?縱然武功冠蓋古今,也救不了親友愛人,縱然算盡天地的奧妙,也算不清自己的命運。”霎那間,他心灰意冷,將頭深深扎進泥土,淚水縱橫,將土壤點點濡濕。

迷迷糊糊,也不知躺了多久,醒來時晨曦初露,已是黎明。李黃龍頭痛欲裂,嗓子好似火燒火燎一般,他爬到溪邊,喝了點泉水,略略清醒了一些,跌跌撞撞下了山坡,踅進一處密林,林中濃陰蔽日,幽暗無光,枯死的老樹比比皆是,蝙蝠在樹間飛來飛去,毒蛇盤繞樹梢,噝噝吐信。

李黃龍走了數步,雙腿再沒了前進的氣力,靠着一棵枯樹坐下來,敗葉飄落頭上,也不知拂去。沒過多久,往事一幕幕又從心底浮上來,他力圖不去思想,但越是躲避,那景象就越發清晰。李黃龍只覺腦子似有一把大鋸,嘎吱嘎吱不斷拖動,禁不住抱頭伏在地上,不絕呻吟。這一瞬間,他實已到了崩潰的境地,迷濛中,指尖忽地觸到一段硬硬的東西,抬眼看去,卻是一截枯枝,不知為何,他心頭動了一下,不自覺握緊枯枝,隨手在蒼碧的苔醉上寫下一道算題,立而後破,頃刻解完一題,又忙不迭地立下第二題,這般自問自答,他的心智被艱深的算題吸引住,竟爾暫且忘了痛苦。

如此這般,李黃龍不分晝夜,沉浸於算題之中,不讓心靈有絲毫空隙,思索世事。他在四周密密麻麻寫滿算式,寫了又抹,抹了再寫,餓了,便抓身邊的苔蘚菌類充饑,渴了,便舔一舔枯葉上的露水。不知不覺間,他將心中對天公的怨怒付諸筆端,列出一道又一道的奇算怪題:或是攪亂曆法,讓日月逆行、星宿錯位;或是亂設水利,令江河倒流、移山填海;甚至於渾天之內將直者變弧,圓者變直,恣意曲折,不循常規。自古以來,世人深以為然的天地至理盡在他筆下歪曲分裂,混沌一團。原本,他身為當世第一數家,也知紙上談兵,於事無補,但此時滿腔孤憤,無處宣洩,偏要逆天行事,窮思極慮,挑戰蒼天。

枝椏間影移光轉,微暗還明,不知不覺變幻了三次。李黃龍這時算完一題,心頭微動,回頭觀看前算,忽地目瞪口呆。原來,他發覺不論題目如何顛倒錯亂,但要得出結果,所用算法都須簡捷優美,彷彿行雲流水一般和諧自然;不論他怎樣抗拒天地,算到最後,算法總不免歸於和諧。征忡良久,一個念頭從他心頭閃過,令他甚是驚懼:算學取法於天地,也歸於天地;算學之和諧,就是天地之和諧;天地法則雖能一變再變,但其中的和諧卻是恆久不移的。

想到這裏,李黃龍只覺渾身虛軟、擱下手中枯枝,幾乎失去了一切鬥志,昏昏默默間,腦中似有一個聲音轟然震響:“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天地之行無知無覺,溶溶泄泄,和諧自然,何論什麼善惡?你李黃龍不過一介微殘之軀,立身於天地之間,與微塵無異,所謂半生坎坷,不過是天地運行之一瞬,你自以為蒼天弄人,也不過是自作多情罷了……”

剎那間,李黃龍的心靈生出極大變化,耳聞目見,只覺即便這死氣沉沉的陰森老林,也突然有了無窮意趣。他甚至聽見了蝙蝠捕獵時的叫聲,毒蛇交尾時的異響;他明白看到,繁茂的樹枝間到處是敗葉枯枝,隱現頹機;而枯死的老木正在長出細小的嫩芽,蘊藉生意。就在此時此地,生與死,盛與衰,循環不絕,處處透着無上和諧。

洞悉默想間,李黃龍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但覺生平愛恨糾纏、恩怨交織,都不過是天地之間的和諧運行,一味哀傷難解,於天地無礙,不過自傷自憐。一念及此,他終於長長嘆了口氣,拋開各種思慮,背靠大樹,吐納呼吸,過得許久,恢復了些許精力,慢慢站起來,走出林子。但見林外旭日初升,朝霞明滅不定,柔和的晨曦照在他身上,瑰麗如金。

他在山間默默走了一程。忽覺身後勁風陡起,反手一抄,將七顆鐵彈子一併撈在手裏,回頭望去,只見遠處站了兩人,均是漢人裝束,其中一個白臉漢子拿着一張銀鑄彈弓,臉色慘白,雙手發顫。李黃龍皺眉道:“二位是誰?為何背後傷人?”二人對視一眼,那白臉漢子咬了咬牙,大聲道:“我背後傷人也沒什麼不妥?姓李的,我認得你。你滅我故國,殺我同胞,血性男兒盡可得而誅之?既然失手,那麼殺剮聽便,皺一下眉頭的,便不算好漢。”他方才這手“七星聯珠”,一發七彈,打上下三路,鮮少有人避開,誰料此番暗中出手,竟被李黃龍隨手接住,他深知遇上如此強敵,勢必無幸,是以放出豪言,即便身死,也要落個硬氣。

李黃龍淡然道:“說的好,原來是背後傷人的好漢。”白臉漢子被他一語道出自相矛盾之處,麵皮一熱。另一豹髯漢子忽道:“李黃龍,你瞧這是什麼?”攤開手掌,卻是一串羊脂玉珠。李黃龍不由神色微變,這串玉珠渾圓瑩潤,正是昆崙山出產的美玉琢磨而成,他與風憐相處日久,識得是她貼身之物,平素掛在腕上,不離須臾,李黃龍不由心頭一震:“糟糕,我只顧自己傷心,竟將她忘了。”

豹髯漢子見李黃龍神色,冷笑道:“你認清楚了么?珠串的主人已被韓天王拿住了!哼,有膽量的,便去月神庭一會天下英雄?”白面漢子也道:“對,咱們奉命前來尋你,告與此事,但若咱倆午時不回,那女子便有性命之危。”李黃龍知他二人一唱一和,只為脫身,所謂午時不回,多是詐術。但他此刻無心計較,想了想,揮手道:“你們留下珠串,回去告訴主事之人,辰巳之交,李黃龍來月神庭拜會。”那二人面有喜色,交納珠申,正要轉身離開。忽聽李黃龍道:“使彈弓的,你叫什麼名號?”白臉漢子一愣,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羅浮山‘銀彈落月’張青岩是也。”李黃龍冷笑道:“銀彈落月,名號倒也中聽!”張青岩聽出他言下之意:名號中聽,本事卻未必中用,不由得甚感羞怒。卻聽李黃龍道:“銀彈落月,這彈子還你。”一揮手,七顆鐵彈魚貫射出。張青岩伸手欲接,誰料那串鐵彈猶如一條小蛇,半空中噢地一扭,從他手底滑過,哧啦啦一陣響,盡數鑽進張青岩盛放暗器的鹿皮袋裏。

這一手算計精準,神乎其技,那二人望着鹿皮袋,面無人色。李黃龍悟通“諧之道”,牛刀小試,微覺滿意,當下拋下二人,大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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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龍夢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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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牛刀小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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