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輩子
伯顏看了他一眼,繼續道:“臣下以為,如今劍閣已破,瀘州六分歸我,大可以瀘州為根基,步步為營,謹守險要,斷去黃石陸上救援,然後精兵它向,西破成都,橫掃蜀中,取其糧草養我大軍。再於大江之上,建立水寨,操練水師,水陸並驅,截斷唐人水上援軍,只要如此,黃石糧草斷絕,外無援兵,可不戰而下。”
蒙哥搖頭道:“這雖然是個萬全的法子,但耗時太久,不合我吐蕃速戰速決的兵法,想當年兩度西征,縱橫萬里,前後也不過數年時光,如果依你的法子,豈不要十年時間,才能破這個唐朝么?”
伯顏本想說:“唐朝與西域有所不同。”但見兀良合台沖自己微微搖頭,不由得將一肚皮話咽了回去。
蒙哥舉頭凝視着城下慘烈的廝殺,默然半晌道:“無論如何,這些唐人傷我吐蕃好漢無數,待得城破,我要屠盡此城,雞犬不留。”他聲音緩慢,但異常沉雄,彷彿天邊響起的悶紫。伯顏與兀良合台對望一眼,心弦微顫,知道他這句話一出,無疑下了屠城之令。
蒙哥頓了頓,喝道:“兀良合台!我再與你三個萬人隊,攻打東門。”
兀良合台略一遲疑,道:“如今哪裏還能調出三個萬人隊?”
“我派一萬怯薛軍給你。”蒙哥說。怯薛軍乃是吐蕃贊普的親兵,此言一出,眾人不禁愣住,兀良合台急道:“那怎麼成?”
“怎麼不成?”蒙哥望了伯顏一眼,道:“神箭將軍在此,有誰傷得了我么?”
伯顏聞得此言,不由心潮激蕩,熱血沸騰,拜伏在地,一時之間,唯死靡它。
“擂鼓三通。”蒙哥目中精光暴漲:“將號角吹起來。”
馬腿骨製成的鼓棰落在牛皮鼓上,響徹天地,三通鼓罷,巨大的羊角號在空中響起,慷慨悲壯之氣充塞宇宙。阿術停下手中的令旗,遙望遠處飛揚的塵土,“爹爹要攻東門么?”他心想。兀良合台是他統帥,也是他的父親,可謂真正的父子軍了。
回望蒙哥汗的白毛大纛,阿術眉頭微聳,明亮的眸子裏帶着愁意:“東門山勢起伏,兵馬不易展開,用數千人馬扼守,乘隙攻打,還可出奇制勝,若是大舉進攻,反而不易。贊普……贊普莫非想孤注一擲嗎?”
思忖之間,東門已展開激戰,大弩在山坡上架起,矢石漫天飛舞,吐蕃的戰士提着刀槍,挽着雲梯,開始攻城,東門前十二分的崎嶇不平,城牆與不遠處的小岡形成一個細長的狹谷。唐軍箭矢如雨落下,吐蕃大軍開始出現騷動,原來那些怯薛軍都是貴族子弟,精壯是精壯,但平日拱衛蒙哥,少經戰陣,更未攻打過城池,挨了幾下狠的,便有人亂了方寸,一時間,兩萬人亂作一鍋稀粥,擠在狹谷中,前呼後擁,進退不能,有人竟被抵在城牆之上活活擠死,兀良合台見狀,促馬上前,大聲吆喝,欲重振陣形,唐軍見狀,矢石更急,蕃軍死傷慘重。
李漢生率軍突出東門,乘亂大肆殺戮。李天德一馬當先,刺殺數人,覷得遠處銀甲晃動,正是兀良合台,李天德識得他吐蕃大將的標記,拍馬上前,放下長槍,挽開三百石的鐵胎大弓,連發九箭,這一招名叫“龍生九子”,乃是李天德看家的本事。
兀良合台眼見九支箭練成一線,好似一條長蛇奔來,他也是久經戰陣,拍馬急閃,哪知那九箭每一箭都有不同的勁道,到了中途,前後相撞,頓時如天女散花般四處亂竄,將他躲閃路子一下子封死,兀良合台連中三箭,其中一箭貫穿右眼,當即落於馬下……
漸入黃昏,一輪殘陽罩着稀薄的晚霞悠悠沉落。紫色的雲空中,罡風怒號,起伏的山巒間,人喊馬嘶。數十萬人在一座無聲的城池下捨生忘死地激戰,灰黃色的城牆被吐蕃人的血染成觸目驚心的黑紅。
蒙哥彷彿一座石像,一動不動地看着遠方,一匹快馬飛奔而來,馬上的騎士不敢驚動他,停馬跪在地上。
過了半晌,蒙哥才緩緩道:“有事么?”
“陛下,攻城器械已然告罄……”
“還有么?”
“……兀良合台……兀良合台將軍……陣亡了。”
蒙哥渾身一震,仰望明滅不休的天穹,然後閉上了眼睛,緩緩吐出嘶啞的嗓音:“暫……且……收……兵!”
初戰不失,給愁雲籠罩的黃石城帶來些許生意。李漢生做東,將領們在太守府裏面歡然宴飲,彼此說些恭維話兒。德理獨坐階上,失魂落魄,盯着手中的酒水發楞,他合上眼睛,眼裏滿是妖艷的血色,他彷彿看到那一雙手,緊緊攀上石垛的手,鋒利的刀刃斫在上面,鮮血四濺,手的主人發出凄厲的嚎叫,漸去漸遠,最後沒入浪濤一般的喊殺聲中,再不可聞。
“為什麼呢?”德理心頭空空蕩蕩:“為什麼那些吐蕃人這麼蠢?為什麼沒有人愛惜自己的性命?為什麼要流那麼多血?難道人與人就不能和睦相處,非要彼此殘殺么?”
這個古往今來,讓無數大哲費盡心機的難題,德理思索再三,始終無法索解,庭下的喧鬧讓他睜開了眼,那裏有幾名將領喝得醉了,搶着跟一名舞姬伎摟抱,王立捋須微笑,其他人也跟着笑鬧。
“我累了,先走一步。”德理站起身來,披上蜀錦織就的披風,在將領們錯愕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經過冷清清的長街,遠處傳來衛兵們巡邏的腳步聲,德理坐在軟轎里,昏昏沉沉,他真的有些累了,從骨子裏累了。
“我師妹呢?”冷冰冰的聲音好像從阿鼻地獄飄起。讓德理神志一清,通體冰涼。
掀開水晶簾,只見長街的盡頭,一道幽暗的影子漸漸清晰起來,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巡邏士兵的屍體,脖子上的傷口凝着風乾的血跡。
白樸翻身下馬,臉色陰沉得可怕,緩緩道:“你這個瘋子!”
“我師妹呢?”黃冷的聲音好象魔咒一般撼人心魄。
“你想見他么?”白樸冷笑道:“那就束手就擒,拿你的人頭去見她。”
黃冷眼中透出鋒利的光芒,一字一頓地道:“一天不見她,我就殺一百人,十天不見她,我就殺一千人,若是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屠盡這座黃石城。”
守護的衛兵們被他妖異的殺氣奪去了勇氣,一時間竟然不敢出聲。海若的藍焰在夜色中凝結,籠着慘淡的月色,飄了過來。
錚的一聲,白樸的摺扇迎上了刀鋒,兩人在半空中交上了手,瞬息間連拆六招,鋼屑紛紛飄落,白樸的精鋼摺扇在這六招之中,又被海若刀解得支離破碎,只好丟了破扇,以空手對敵,他空手出招,卻也不讓黃冷的凌厲刀法,魚逝兔脫,有攻有守,不時欺入刀光之中,去奪黃冷的寶刀。
兩人交手十來合,難分勝負,這邊侍衛們也回過神來,撤刀衝上,還沒走近,便倒了兩個,其他人一愣,繞成一圈不敢上前,只聽白樸喝道:“好傢夥,你還有暇他顧呢?”
“哼!”黃冷從鼻子裏冒出聲音,“這種草包越多越好。”他的“幽靈幻形術”最適於群戰,飄忽來去,讓對手防不勝防。
德理微微皺眉,不知道是否該上前襄助,忽聽馬蹄聲響,回頭一看,只見李天德、嚴元、嚴子、劉氣流一干人正匆匆而來,又聽喧嘩之聲,街那頭湧出不少士兵。劉氣流見了黃冷,分外眼紅,不待馬到,縱身躍起,松紋古劍挽了個平花,飛刺過去。黃冷見狀,知道今日難以討好,匆匆擋了數招,縱身躍起,向屋檐上落去,李天德張弓搭箭,“龍生九子”應弦而出,黃冷身在空中,海若刀舞成一團藍汪汪的光輪,擋了直奔要害的八箭,但終究倉促阻攔,難盡全功,第九箭正中肩井。
他落在樓頂,微微晃了晃,白樸也跟着躍到,二人只換了一招,黃冷就形同魅影,倏然而逝,白樸也隨之隱沒。劉氣流與嚴元也躍上房頂,但已不見二人身影,四處打量一番,悻悻落下。
李天德縱馬過來,回顧德理,父子二人凝目對視,德理低下頭去。這些天事事突兀,二人一直無法單獨相處。德理又害怕提起私逃一事,挨老爹責罵,故意躲他,李天德就是有滿腹的話,也無法說出,此時忍不住口唇微動,想要招呼,但躊躇再三,終於把話吞了回去。
德理被他看得害怕,低下頭盯着腳尖,忖道:“他這眼光好像要殺人似的,若是往日,鐵定被他一頓好揍。”
屋檐上白影一閃,白樸從屋檐上落下,苦笑道:“那廝好生滑溜,方才白某雖打了他一掌,但還是被他逃了。”
“無妨!”王立已聞風趕到,弄清原由,道:“讓我傳下軍令,搜索全城,把黃石翻個底朝天,就不信逮不着他?”
“此事不妥。”白樸搖頭道:“如今大戰正酣,不知何日方休,若是擾民過度,只怕不好。”
“嘿。”王立不以為然,向德理道:“千歲以為如何?”
德理望了白樸一眼:“白先生說得有理。”
王立又碰一個釘子,訕訕的縮回頭去。
白樸沖德理微微點頭道:“不用搜城,我自有辦法逼他出來。”
“阿術。”伯顏爬上黑黝黝的山岡,向佇立在山頭的少年輕聲叫道。
阿術微微一震,回過頭來,“伯顏將軍。”他的臉上掛着淚痕。
伯顏虎目神光攝人,拍拍他的肩,道:“大丈夫縱橫沙場,馬革裹屍是最好的歸宿,你如果還是個男子漢,就不許再哭,有本事就把這座城池打下來,告慰你父親在天之靈。”
“嗯!”阿術狠狠地拭去眼淚。
“還沒吃飯吧?”伯顏從肩上卸下半片肥羊,取出火石,點燃一堆篝火,細細烤炙,不一會兒,空氣中瀰漫了醉人的肉香。
伯顏用銀質小刀割了一塊羊肉,拋給阿術道:“其實,打仗和治國就和烤羊肉一般,火勢過猛,會烤焦羊肉,火勢過小,會半生不熟。”
“嗯!”阿術咬了一口鮮嫩的羊腿肉,哈出一口熱氣,驅散山間侵人肌膚的寒霧,“火勢應該恰到好處,才能烤得好吃。”他說。
“是呀!”伯顏望着燈火通明的吐蕃大營,幽幽地道:“贊普性子過於剛強,他這把火,似乎燒的太旺了啊!”阿術停住咀嚼,疑惑地看着他。
“燒的太旺……”伯顏微微苦笑,將一囊燒酒扔給阿術,道:“羊肉烤焦了,柴草也會耗盡啊!”
蒙哥催動大軍,不分白晝,傾力猛攻,他在黃石城下築起高台,架起炮弩,向城頭髮射。雙方血戰一日,唐軍以破山弩轟擊三個時辰,才將高台摧毀。蒙哥又命人由東門挖掘地道,但為唐人所覺,李漢生以城中污水灌入,將兩百吐蕃士兵溺死其中。隨後,王立遣軍反擊,夜襲蒙營,卻被阿術逮個正着,迂迴包抄,兩千唐軍有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是以激戰十餘日,雙方勢成僵持,勝負難分,吐蕃軍隊死傷慘重,唐軍也損失非輕;吐蕃人固然士氣漸落,黃石城中也家家舉孝,人人悲號;但吐蕃人越是頑強,城中軍民更知城破之日,慘不可言,於是拚命抵抗,老幼婦孺,皆不落後。
德理天天上城督戰,滿眼血肉橫飛,看得他欲哭無淚,心如刀絞。在場時還稍稍好些,回到府里,每每想到沙場慘象,他就忍不住翻腸倒肚,噩夢連連,到了第五日,終於心力交瘁,病倒在床。但大戰正值白熾,眾將重任在肩,都只是來點綴一下,便匆匆去了,李天德礙着旁人,也不便多言,倒是多虧了月嬋,無微不至,服侍了他兩個晝夜,德理方才退燒。但他不用上城頭,沒有了心病,默運內功,流了一身熱汗,加上大夫藥物補養,月嬋護理得當,三天之後,便去了風寒,落地行走。
德理稍稍痊癒,想到這幾日不見艷芳,不知道如何,白樸也沒來見他,不能詢問,心裏萬分挂念,不顧身子虛弱,趕了石牢,卻見牢中空空,竟然不見一人,不由驚愕萬分。轉了幾個念頭,突地想到:“莫非白樸乘我生病,對她下了殺手?“
想到這兒,出了一身冷汗,發了瘋似的衝出門外,直奔白樸住處,恰好撞見白樸,狠狠一把揪住,怒道:“黃姑娘呢?”
白樸五指輕揮,在他手腕上劃過,德理手掌酥軟,頓時鬆了,只是喘着粗氣,狠狠瞪着白樸。白樸見他如此兇惡,不禁眉頭大皺,忖道:“這小子當真着了魔,怎麼會喜歡哪種女子?”眼見他又要撲上,只好後退一步,擺手道:“先別急,聽我說。”
“你……你是不是殺了她?”德理踏上一步,咬着牙說,只要白樸答個“是”字,便要和他拚命。
白樸搖頭道:“你病這幾日,她確是出了點事情,不過我沒殺她。”
德理稍稍鬆了口氣,但聽到她出了事,又急忙道:“她……她怎麼了?”
“你這幾日生病,她沒見你,發了瘋似的,不吃不喝,找了個嬤嬤強喂她吃飯,卻被她咬掉了手指頭,昨夜也不知道她從哪裏弄了根鐵簪,用它拗開了鐵鎖,脫困而出,幸虧我及時趕到……”
“你……你傷了她?”德理滿眼酸楚,心想:“只是這麼幾天的功夫,她竟然吃了這麼多苦頭……德理呀德理,你……你真是個大蠢蛋。”
白樸無奈地點點頭,道:“你也知道,那丫頭武功了得,昨日又特別兇狠,若不傷她,也擒她不住。”
“她在何處?”德理叫道。
“這個……”白樸道:“她這次傷得不輕,我請了大夫,在前面西廂房裏……”
德理不待他說完,直奔西廂房,推開門一看,只見牙床之上,艷芳面如淡金,鳳目緊閉,床邊站着幾個侍女,但都站的遠遠的,畏畏縮縮,不敢靠近。
德理走上幾步,看着艷芳,忍不住淚如雨下,冰涼的淚珠落在艷芳臉上,她悠悠醒了過來,看到德理,黯淡的雙眼頓時亮了,“你……你來了么?”她軟軟地問,雖然不能動彈,但神色歡喜至極,眉眼含笑,淚水卻跟着眼角滑落。
德理緊緊握住她的手,兩人脈脈對視,千言萬語,似乎都在目光裏面,過了好半天,艷芳才開口,柔聲道:“為什麼不來看我?”
“我……我病了。”德理眼眶又濕了。
“啊!”艷芳力圖掙起,但又無力躺下,道:“你……你沒事么?”
“沒有,我都好了。”
“以後再也不許病了。”艷芳望着他說。
“這個,這個生病怎麼由得我呢?”德理頗感為難。
“反正……咳咳……反正……我就不……不許你生病。”艷芳口中溢出血來。德理大急,束手無策。卻見一隻手伸了過來,閃電般將一粒淡藍色的丹丸塞進艷芳口裏,入口即化,隨即在她天突穴上一按,艷芳頓時將那丹藥咽了下去。
德理回頭一看,只見白樸面無表情,站在身後,“呸呸,我……我不吃你這個臭賊的東西,呸呸。”艷芳拚命地想把丹藥吐出來。
“不要意氣用事,這松韻丹普天下只有三粒,吃了算便宜你了。”白樸冷冷說完,向那些侍女道:“統統出去吧。”他也跟着出去了,隨手帶上大門。
德理聽得如此珍貴,忙道:“你吃了就好,千萬別再吐出來。”艷芳瞪了他一眼,撇嘴道:“你也幫着那個窮酸么?”
“不是,我……我是擔心你……”文靜臉紅。
“好吧,你叫我吃,我就給他個面子。”艷芳覺得胸口舒坦了許多,心想:“這個臭賊的丹藥挺靈的。”她緊緊捏着德理的手道:“你肯一輩子都陪着我么?”
“自然……”德理道。
“如果我這次死了,你會不會找其他的女子?”艷芳問。
德理忙道:“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