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問心無愧
眾人轟然應命。城門中開,八千唐軍精銳如風掠出,彷彿銳利的刀鋒,剎那將撤退的吐蕃大軍切成兩片,兩翼弓弩手箭矢四溢,吐蕃人慘叫之聲頓時響徹雲霄。向宗道揮軍變陣,大軍穿插往複,將一個吐蕃萬人隊沖得支離破碎,李天德身披軟甲,一馬當先,手中一支長槍,飄若瑞雪,當者披靡。
呂德脫口叫道:“好了得的槍法。”城頭眾人見蕃軍潰亂,也眉飛色舞,交口稱讚。德理卻關心老爹安危,手搭涼棚,仔細觀看,他雖然未經戰陣,但長於觀敵,揣摩對手心意,看了片刻,忽地發現吐蕃大軍看似紛亂,卻有意無意,向城下退了過來。
“不好。”德理心裏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莫非是……。”頓時冷汗淋漓,向王立叫道:“快快收兵……”
王立正打算增兵出擊,擊潰這支吐蕃先鋒,忽聽德理叫喊收兵,大是迷惑,方要開口詢問,忽聽一聲羊角號的激鳴劃破長空,城下大戰發生了巨變,吐蕃大軍閃電般移動,兵分為二,伯顏在左,阿術在右,在陣地上劃了兩個光滑的弧線,頃刻間將向宗道的八千大軍與黃石城分隔開來。伯顏弓如滿月,一支長箭激射而出,穿透了向宗道的鎖子連環鎧,沒入他的胸中,向宗道的鎧甲是精鐵冷鍛而成,堅硬異常,這一箭雖然入肉四分,但還不足致命,他忍住劇痛,正欲揮軍突圍,阿術透圍而入,迎面一槍,向宗道血流滿面,栽倒馬下,瞬間被亂軍踏成一團肉泥。
主將斃命,唐軍軍心大亂。吐蕃大軍一左一右,似兩條巨龍,來回絞動,弓箭刀槍所到之處,有如滾水潑雪,唐軍陣勢蕩然無存,一時間血肉橫飛,死傷無數。吐蕃士氣大振,牛皮鼓巨響如紫,黃石城也為之震動,城中諸將無不失色。
李天德將槍綽在馬上,縱馬狂奔,取下弓箭,瞅中一名千夫長,于飛馳中一箭射出,那人應弦倒下。李天德舉槍長嘯:“隨我來。”
唐軍被這一輪殺戮,十成去了四成,那六成也如沒頭蒼蠅,到處亂撞,聽得這聲長嘯,也不管真假,大多隨着李天德沖了過去,那處的吐蕃軍失了首領,一時間略略亂了方寸,李天德縱馬飛馳,左右開弓,剎那間,連斃數十人,身後唐軍士氣大振,各自拚命,硬是將吐蕃鐵桶般的戰陣沖開了一個口子。
凌厲無匹的羽箭呼嘯而至。伯顏到了!李天德好似背心生了眼睛,反手揮弓一絞,竟然將伯顏足可穿金洞石的羽箭別在弓上,然後身子一矮,伯顏第二支箭從他頭頂掠過,頭盔落地,花白的頭髮隨風四散。
李天德心驚之餘,也不示弱,俯身之際,就着伯顏射來的羽箭,反射回去,伯顏側身讓過,還未及回手,身後三支羽箭流星般趕至。出手的正是薛家兄弟。
伯顏虎目寒光閃動,反手一勾,輕輕將三支箭挽在手裏,薛家兄弟齊齊一驚,忖道:“這手法好生眼熟。”伯顏手法若電,不待三人發第二箭,三支箭同時搭在六尺巨弓上,“咻咻咻……”四個人六枝箭同時脫弦,撞在一起,伯顏箭上力道大的驚世駭俗,薛家兄弟的羽箭與它一撞,無不斷折墮地,而且去勢仍然強勁,直奔他三人而來,這一下出人意料,薛方躲閃不及,一箭穿胸而過,當即不活了。
薛家三人出生獵戶,從記事起,打獵練武,起居飲食,都在一起,彷彿三人同體。薛方喪命,另兩人心如刀絞,兩騎斜出,向伯顏包抄過來,箭出連珠,伯顏雙腿控馬,飛馳盤旋,他左手揚弓,右手輕揮,打落四箭,接住四箭,閃電般搭在弦上。
“這羌虜與那黑衣人是一夥……”薛容終於認出伯顏的“如意幻魔手”,這個念頭還沒完,一支羽箭,勢若奔紫,撕破了他的咽喉,薛容一口血雨灑向天空,眼角到處,薛工正跌落馬下,一隻馬蹄從他的頭上踏過,雪白的腦漿和着鮮血四濺開來。
李天德率殘軍突圍,恃着槍法精絕,左衝右突,屢殺大將,邊戰邊退;阿術麾軍迂迴包抄,奮力兜截,自己揮槍,迎上李天德,他年紀雖幼,槍法卻不容小覷,一支槍如靈蛟出海,詭奇百出,和李天德鬥了個旗鼓相當,王立見勢,率軍出城救援,數萬大軍在城下殺得昏天黑地,吐蕃兵將驍勇,唐軍不敢久戰,緩緩後退,吐蕃大將兀良合台在本陣見狀,知道今日再難得什麼便宜,若是趕上,城頭必然亂箭射下,於是下令收兵。這一戰,雙方皆是損傷慘重,但吐蕃精銳未到,唐軍八千馬軍就喪了大半,當真雪上加霜。
眾將立在城頭,看着吐蕃大軍緩緩後退,心中好像灌了鉛水,沉得喘不過氣來,王立望着血染衣甲的李天德,沮喪無地,哀嘆道:“今日不聽白先生之言,吃了這個大虧,若非李壯士力挽狂瀾,只怕……唉……”他向德理抱拳道:“還請千歲責罰。”
德理見老爹無恙,心裏歡暢得很,別說他不敢當真責罰,就算有這個權柄,這會兒也不打算追究了。當下搖了搖頭,逕自下城。
回了經略府,侍女們奉上酒菜,山珍海味,甚是豐盛,德理嘗了兩箸,將牙箸放在一旁,托腮沉思。
“飯菜不好吃么?”月嬋小心翼翼地問。
德理嘆了口氣,道:“你不會明白的。”
“是為了那個黑衣美人么?”月嬋口氣中有些酸溜溜的。
德理一驚,道:“你怎麼知道?”
月嬋輕輕嘆了口氣,道:“昨夜千歲叫她時,我聽得清楚,後來千歲分明又想護着她……”
德理臉兒發白,道:“我……我……”月嬋輕聲道:“看着千歲這麼不快活,月嬋心裏也不好受,千歲既然喜歡,為何不直接去見她呢?”
“行么?”德理急道。
月嬋笑道:“怎麼不成,誰敢攔你呢?”德理一呆,旋即明白:“我胡塗了么,我現在是敬玄王呢!”
他想到這兒,拔腿就跑,跑出兩步,又折了回來,將桌上諸色點心抱進懷裏,月嬋不解,詫異地看着他,德理紅着臉,訕訕地道:“以她的性子,想必今天一定沒吃東西的。”說著一溜煙跑了出去。
“千歲真是有心。”月嬋望着他的背影,搖頭苦笑。
一路上無人阻攔,德理到了石牢外,忽見白樸從裏面出來,忙讓到假山旁躲避,白樸蹙着眉頭,似乎有些愁意,嘆了口氣,向遠處去了。德理見他走遠,才走了出來,守門的衛兵見得是他,自然不敢多言,德理順着甬道進去,石壁上碧蘚茵茵,牢裏頗為潮濕。透過牢門縫隙,德理看到艷芳神色委頓,身上纏着三根粗大鐵鏈,兩根縛住雙手,一根縛住雙腳,身邊有些飯菜,果然沒有動過,不禁心中一酸,忖道:“你來幹嘛呢?我這個假千歲救不得你的。”
他推門而入,艷芳冷冷望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扭過頭去。德理呆了一會兒,將點心盒子放在地上,道:“黃姑娘,我給你帶了些點心,你吃點吧,不要餓壞了身子。”
“無恥之徒!”艷芳怒視他道:“我才不要你可憐。”
“我怎麼無恥了?”德理叫屈。
艷芳喝道:“你還狡辯,你昨晚那個時候,還和年輕女人呆在一起,不是無恥之徒是什麼?”
德理一時呆住,半晌才道:“你是指月嬋姑娘么?”
“月嬋姑娘?叫得好親熱呢!”
“月嬋姑……不她……她只是給我唱曲子,和……和我……無……無恥有……有什麼干係?”德理急得口齒不清,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艷芳望着他,好一會兒才道:“是真的嗎?你真的沒和她睡覺?”
“睡覺?”德理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我……我哪有?”
艷芳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一放即收,板著臉道:“你們男人都壞的很,那些吐蕃王公個個都是無恥之徒,只會欺負女人,逼女人和他們睡覺!”說到這兒,她似乎觸動了心事,眼圈紅了,幽幽道:“我娘就是被那個混蛋逼了,才生下我這個孽種,那個混蛋後來有了許多新歡,百般嫌棄娘,娘上吊自盡,留在我一人,若非有師父,我……”說到這兒,她放聲大哭起來。
德理被她哭得不知如何是好,訕訕地將衣袖伸到艷芳臉下,想幫她拭淚,卻被艷芳一頭撞開,德理見她哭得哀傷,心裏說不出的難受,急聲道:“黃……黃姑娘,我對天發誓,若是和其他女子睡……睡覺,叫我萬箭穿心,死在黃石城下。”他想到白日裏看到的廝殺慘象,便發了這麼個毒誓。
黃艷芳臉一紅,道:“你……你睡覺與我什麼關係?”德理不知這些男女之事,被她一問,頓時目瞪口呆,道:“是呀,與你有什麼干係?”
艷芳本是吐蕃人,不拘禮法,加上生在王侯之家,對這些事情,朦朧知道一些,但也不十分清楚。但聽德理一再傻言傻語,實在忍俊不禁,破涕為笑。
“你……你笑……笑什麼,我……我是說真的,你……你不信么!”德理會錯了意,漲的面紅耳赤。
艷芳拚命忍住笑,柔聲道:“我信了,你過來。”德理一呆,走上前去,“把袖子挽起,手伸出來。”德理依言,艷芳突然一口咬下,痛得德理幾乎叫了出來,但又怕驚動門外侍衛,只得忍住,齜牙咧嘴道:“你……你幹什麼?”
艷芳鬆口,眉眼中帶着笑,道:“我們的馬匹都烙上主人的印記,我也給你烙一個,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誰也偷不去的。”
看着小臂上兩個半月形的牙印,德理哭笑不得。艷芳將頭靠在他胸前,一股少女的體香鑽進德理鼻孔,讓他熱血上涌,心跳如紫,但又不敢動彈分毫,渾身僵得像塊石頭,只聽艷芳軟語道:“你知道我為何來這裏么?”
德理好容易,穩住呼吸,道:“不是來殺人么?”
“笨蛋!”艷芳白了他一眼,輕聲道:“其實,我……我是想你。”她頗有大漠情懷,敢愛敢恨,心裏想到,嘴裏就說了出來,直把德理聽得呆住。
“你在的時候不覺得。”艷芳輕輕地道:“你走了之後,不知道為啥,我心裏只有你的影子,我……我就是想你,騙過師兄,四處尋你……嗯,天見可憐,我找了你兩天,總算被我找到!”她說到這兒,笑容浮上雪白的臉頰,就像波中的漣漪,落入德理的眼裏,在他心中擴散開來,不由得呆了。
沉默半晌,德理口齒笨拙地道:“吃……吃些點心吧!”
“我被捆着,怎麼吃?”艷芳望他笑。德理愣了,不知如何是好。“獃子,不會喂我么?”艷芳忍住笑,說。
“啊……好……啊!”德理手忙腳亂,將點心打翻在地,頓時一張臉比黃連還苦:“該死,我真該死!”
“不要緊,你拿起來給我好了。”艷芳說。德理搖頭道:“髒了,怎麼能吃?”
“只要是你拿來的,不論多臟,我都吃。”艷芳俏臉含笑,眸子閃閃發亮。
德理一愣,拿起點心,拂去上面的塵土,輕輕送到艷芳嘴邊。
艷芳一口吞下,差點把德理手指頭咬了下來,“真好吃,一天沒吃東西,餓死我了。”她十分開心。
德理揉着手指頭苦笑,將一塊塊糕點細心弄乾凈,送進艷芳口裏,兩人都不說話,只是相依相偎,一個喂,一個吃,頓時讓這個陰冷潮濕的小小石室燃起濃濃的春意。
“傻瓜!”艷芳道:“你在悶着嘴作甚?給我說故事吧!”
德理正想着怎麼救她出去,卻想不出什麼主意,聽她這麼一說,只好點點頭,說起故事。他今天心情格外舒暢,說故事也分外有趣,逗的艷芳格格直笑。如此這般,兩個男女沉浸其中,渾然忘了身在何處。
也不知道消磨了多少時候,當德理走出石室,已是竹影搖拽,明月在天,走了十來步,“千歲。”白樸從暗處走了出來,神色十分古怪。
“啊!白先生。”德理心頭有鬼,道:“有事么?”
“昨夜千歲顯露的武功實在厲害。”白樸搖扇道:“不知從何學來?”
“你師父教的。”德理也不打算瞞他。
白樸神色一變,道:“果然沒看錯,難道是‘三生歸元掌’么?”
德理點點頭。白樸踱了幾步,仰首嘆道:“這門武功我練了一個月,始終無法入門,尤其是那心法,實在玄奧,師父說我天分不夠,練不成這門功夫,沒想到他居然傳授給你。”
德理只想走人,道:“若是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
白樸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那日失蹤,李先生急得不行,你最好不要再讓他掛心。”
德理麵皮一紅,道:“我省得。”他轉過身,白樸在他身後道:“有那個丫頭在手,對付黃冷就能容易許多,故而還請千歲不要壞了大事。”
德理渾身發冷:“他知道了?!”白樸道:“不過,那丫頭不肯吃別人的東西,只怕還得你照料一二。”
“你在偷看。”德理惱羞成怒。
白樸嘿然一笑,道:“若非屬下遣走衛兵,千歲哪有這麼自在,屬下只是想提醒千歲,記得自己的身份,不要過分沉迷。”說罷大袖一拂,飄然去了。
德理被白樸的話擾的一宿未眠,但又擔心艷芳,次日又硬着頭皮去石牢裏送飯食,月嬋也聰明,早已備了一份。艷芳見了他,自然萬分歡喜,只是纏着他談天說地。德理面子上強顏歡笑,骨子裏憂心忡忡,不知道城池能否守住,也不知道如何救艷芳出去,只覺前途如迷,分外心急。說了一陣故事,突然嘆了口氣。
“獃子!你不高興么?”艷芳一雙眸子閃閃發亮,神態極是關切。
德理不會隱瞞,便把自己心意如實說了。
艷芳沉默一會兒,把頭埋進他懷裏,柔聲說:“別想那麼多!不說吐蕃和唐人誰勝誰敗,我倒是寧願呆在這裏,哪裏也不去。只要……只要能天天見着你,就算來日挨千刀萬剮,我也不怕……”
德理堵住她口,叫道:“別……別這麼說!你死了,我也不活!我……我只要活着,絕不讓你死……“他最後一句說得斬釘截鐵,心裏也下了決心,誓死保艷芳周全。
艷芳望了他半晌,突地嫣然一笑,低聲道:“真是獃子!”
遠處隱隱傳來山崩海嘯之聲。
“那是什麼?”艷芳疑惑道。
德理細細聽了會兒,道:“吐蕃人在攻城呢!”
艷芳打了個哆嗦,緊緊貼着德理,德理伸臂摟住,二人默然無語。
一連數日,阿術都在城外挑戰,唐軍那還敢輕易出擊,死守不出,李天德上次立了大功,王立甚是器重,命他暫代向宗道之職,約束近萬馬軍。眾人各司其事,無暇來擾他,德理自然膽大了許多,再之不用打仗,他便苦中作樂,除了陪陪艷芳,便揣摩“三生歸元掌”的奧妙,這小子不懂什麼武林規矩,也不避嫌,不明之處,竟和艷芳商榷。
艷芳雖然不懂九宮圖裏的奧妙,但她師父是天下寥寥可數的大高手,她耳濡目染,武功不十分厲害,在武學上卻見識極高,聽德理說出難處,她就大致明白關鍵所在,又見德理如此信得過自己,當下也不藏私,儼然成了德理的師父,隨意指點,說書說累了,二人便口說手比,推演武功,艷芳為了讓他明白許多關鍵,先將本門武功招式演示出來,然後再與德理一同思考如何閃避,如何破解,要知道,公羊羽和黃萬計二人勢同水火,便是武功,也是彼此相剋,但陰陽反正,相剋之餘,也有相生之道。他二人的武功,若鬥起來,固然難分高下,但若相互切磋,則有異乎尋常的奇效。此等奇效,便是黃萬計與公羊羽也未必想得到,或者根本不願去想。但此時艷芳德理不拘門戶之見,將這奇效發揮到淋漓盡致,尤其是德理,正是進展最快的時候,如此一來,精進之神速,端地超乎想像。
如此又過了些日子,德理正與艷芳鑽研武學,忽聽得扣門之聲,吃了一驚,只聽門外白樸道:“千歲,屬下有事相稟。”
德理紅着臉出了門,卻見白樸神色凝重,迥異往日。他欠身施禮,沉聲道:“吐蕃皇帝到了。”
附李白《戰城南》一首:去年戰,桑乾源;今年戰,蔥河道。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匈奴以殺戮為耕作,古來唯見白骨黃沙田,韓家築城備胡處,漢家還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乃知兵者為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德理由白樸陪着,步上城樓,只見遠處吐蕃大軍的旗幟滿山遍野,遮天蔽日,士兵比那日多出一倍不止,列陣若雲,紋絲不動。大江之上,艨艟鬥艦浩浩蕩蕩,順流而下,與唐軍水師遙遙相對。
城頭上百十口巨鍋,煮着混了火油的金汁,發出讓人窒息的惡臭。巨石滾木,堆積若山,城中數十萬百姓也被驅逐,精壯男子盡皆上城守衛,婦孺老弱推車牽牛,搬運矢石。
胡笳數聲,悠悠飄起,金鼓紫動,吐蕃大軍發一聲喊,彷彿晴天霹靂,山川也為之顫抖。蕃軍水師數百小舟載着乾柴火油,燃起熊熊烈火,順流而下,向唐軍水師衝來,被撞上的大船,迸發耀眼火光,呂德指揮水師,一面滅火,一面移開陣形。
史天澤站在船頭,仰望唐軍水寨,見其分散,大旗一揮,劉整號令水師,藉著水流之勢,奔騰直下,欲一鼓作氣,沖開唐軍。呂德發令,唐軍箭如飛蝗,火炮巨響,蕃軍士卒頓時發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帶着箭尾,從船上跌落,幾艘戰艦被火炮鐵砂打的粉碎,在江心打着轉,緩緩沉沒,
江邊吐蕃大軍擺開巨弩飛石,向唐軍水師還以顏色,箭來石去,巨聲震耳。半柱香的功夫,雙方戰船便撞在一處,船上戰士東倒西歪,沒倒的操起弓箭長槍,在大江上廝殺,鮮血橫流,殷紅江水。
陸上鼓聲更加激烈,吐蕃大軍踏着撼動天地的步伐,開始郁動,前方二十人一隊,推着高約五丈,半尺來厚,上面裹着牛皮和毛氈的擋箭牌,向城頭進發,後面是大弩和木製大炮。
火油塗上了箭矢,火箭點燃了引信,帶着密集的呼嘯聲,向城下傾落,火光伴隨着鳴爆在擋箭牌上閃現,裹着烈火的巨木撞在上面,燒透了牛皮和毛氈,木板在衝天的烈火中變得酥黑,吐蕃大軍發出凄厲的喊聲,機括的摩擦聲中,弩炮向城頭打來,二十斤重的石箭頭接二連三地撞在城牆上,發出巨響,地動山搖。
林夢石傳下號令,破山弩絞起,這張床弩能將四十斤重的矢石射出千步,要二十人才能開動。悶響聲起,二十枚巨矢破空而出,煙塵四起,慘叫不斷,擋箭巨牌紛紛破碎。破山弩連發五次之後,吐蕃大軍暴露在唐軍的弩炮之下,火箭在空氣散出繽紛的光芒,每閃過一次,城下就留下嚎叫滾動的人體,皮肉焦枯的臭味瀰漫開來。
蕃軍拚命發射弩炮,向高不可及的城牆做徒勞地還擊,後面的大軍開始扛着雲梯,前仆後繼,向上猛衝,將雲梯搭上了城頭,蟻附登城。唐軍的巨石滾木落下,在山坡上塗了一層血紅的肉泥。那百十口大鍋被鐵鏈吊著傾落,滾燙的金汁落在吐蕃士兵身上,燒透了鐵甲,貫肌洞骨,在內臟中沸騰,數不清的吐蕃士兵帶着可怕的慘叫聲落下了雲梯。
近百名蕃軍推着巨大的撞車抵至城下,一鍋金汁伴隨着矢石兜頭落下,撞車失去了控制,翻倒在地,沾滿金汁的萬斤巨木被地上的火箭點燃,帶着飛旋的火焰,以不可阻擋之勢,沿着山坡向下滾落,留下一團一團的肉餅。
吐蕃軍隊不支潰退,這時候,鼉鼓的巨鳴密集地響起,稍稍後退的吐蕃人又瘋了般向前猛衝。
德理已經看得有些虛脫,嘴裏陣陣發苦,幾欲嘔吐,眼見吐蕃大軍後退,正鬆了口氣,哪知一陣鼓響,對方又沖了上來。顫聲道:“怎麼回事?”
“羌虜皇帝到了。”王立眼中噴火,指着遠處,德理遙目看去,只見一支白毛大纛,迎風招展。
蒙哥停住西域神駒“逐日”,遙望城下的廝殺,面肌微微
“大汗。”兀良合台小心翼翼道:“如此攻打,不是辦法,我軍不熟水戰,江上占不着便宜,黃石城又佔盡地利,易守難攻……”
嗖的一聲,蒙哥的馬鞭狠狠抽在他的背上,兀良合台不由窒息。“我十六歲隨拔都汗西征,橫掃天下,攻無不克,區區黃石城,哪能擋我?”蒙哥剛毅的臉上透着熾熱的光芒,好像天上的烈日,讓人不敢仰視:“想你祖父速不台何等驍勇?你身為他兒孫,竟然說出這麼沒志氣的話!”
兀良合台羞愧無比,下馬拜倒,大聲道:“臣下願率軍進攻東門。”
蒙哥也不回答,望着遠處道:“那個着藍袍的是伯顏么?”兀良合台掉頭看去,只見伯顏縱馬馳騁,每每開弓,城頭必有一人倒下。
“正是他。”兀良合台道。
蒙哥淡淡一笑:“聽說破劍閣是他的功勞,今日一見,果然驍勇,我要見他。”
號令下去,伯顏飛馬過來,翻身叩拜,“抬起頭來。”蒙哥沉喝,伯顏抬頭,蒙哥雙目若電,照在他臉上。
伯顏不動聲色,安然面對,二人對視良久,蒙哥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你不懼我么?”
“臣下問心無愧,又有何懼?”伯顏淡淡地道。
“好個問心無愧。”蒙哥抬手道:“起來吧,神箭將軍。”
伯顏一愣,兀良合台笑道:“大汗封你呢!”伯顏頓時明白,蒙哥賜了自己神箭之號,這個稱號,只有當年哲別受過,即是“吐蕃第一神箭手”的意思,要知吐蕃以騎射平天下,這個稱號可說十分了得了。
伯顏起身謝過,蒙哥道:“你一路南來,攻城破堅,必定頗有心得,你認為,這城應該如何攻破?”
伯顏略一沉吟,道:“以微臣之見,莫如不攻。”
“不攻?”蒙哥一呆,隨即來了興緻:“說來聽聽。”
“大汗也看到了,這黃石城險峻不下劍閣,但規模龐大,兵馬眾多,唐之良將精兵,大都在此,若是連續攻打,只怕急切難下。”伯顏侃侃而談。
“唔!”蒙哥面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