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廳里人太多了,廳長們不一定認得全。朱廳長倒是不管工作怎麼忙,每隔一段,總要抽時間到各處看看同志們。今天朱廳長來到舒雲飛辦公室的時候,他正在接電話。處里的同志個個笑吟吟的,緊緊隨在朱廳長的身後。向處長介紹說,這是舒雲飛同志。舒雲飛電話沒接完,就笑着搖搖手,算是打招呼。朱廳長便嗯嗯,點點頭。向處長馬上又介紹坐在舒雲飛對面的小劉。小劉便雙手握着朱廳長的手,用力搖着,說朱廳長好。朱廳長道,好好,好好。小劉不錯,小劉不錯。這時,舒雲飛接完電話了,也站起來,望着朱廳長笑。朱廳長卻將身子背過去,興緻勃勃地同大家說話。同事們就在門口圍成一個半圓,望着朱廳長。大家一直都愉快地微笑着。朱廳長個子不高,大家便都躬着腰。辦公室本來就小,多了幾個人,就顯得特別擁擠了。但小劉還是側着身子擠到了半圓的一端,就只剩舒雲飛一個人站在朱廳長的身後,望着這位領導光光的禿頭。舒雲飛笑了一會兒也就不笑了。一個人傻笑什麼呢?朱廳長根本就不看你笑得怎麼樣。這時,朱廳長揚揚手,說同志們忙吧。半圓的中間馬上開了一個缺口,往兩邊閃成一條夾道。朱廳長揮着手,從夾道中間昂首而去。大家跟着走了幾步,便站在走廊目送朱廳長上二樓。舒雲飛望着那光光的後腦,心頭有些發虛,似乎那裏長着一雙眼睛,正意味深長地望着他。朱廳長在樓梯口一消失,同事們馬上低頭往各自辦公室走。舒雲飛剛才只是站在自己辦公室門口,這會兒一轉身就回到辦公桌前坐下了。小劉很快也回來了,坐下來埋頭寫着什麼。兩人都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小劉說,朱廳長這人很關心幹部哩。舒雲飛馬上說,是的是的。說了兩聲是的好像還覺得不夠,又說,朱廳長平易近人,同幹部打成一片。他不能讓小劉覺得他對朱廳長的敬佩有一絲勉強。小劉這會兒情緒極佳,想必是剛才受到朱廳長表揚的緣故。
儘管現在領導表揚人很隨意,但舒雲飛連這種表揚也從來沒有得到過。前任廳長對他的看法就不怎麼樣,所以同他一塊兒進機關的老向已從科長、副處長當到處長了,他還是一般幹部。當他終於明白這一道理的時候,就開始注意處理同領導的關係,卻總是找不到感覺。廳長們同下面幹部的接觸並不多,可他們似乎是一個個幽靈,總是瀰漫在你的頭頂。他們的一個臉色、一個眼神,都會叫你費盡琢磨。你值不值得再在這裏幹下去,就看你理解廳長們表情的能力了。前年朱廳長新來時,他想徹底改變自己在領導心目中的看法,可是他的努力都沒有什麼效果。朱廳長隔一段就來處里同大家握一回手,可每次還是得由向處長陪同着一一介紹。朱廳長對別人好像都有印象,只是同他舒雲飛總像是初次見面。今天他的表現就不佳。朱廳長一來,你就是忙着天大的事,也得停下來,可他卻繼續打電話。當時他也想到不放電話不太好,但就是沒有放下來。其實他只要說聲對不起,請你過會兒打來好嗎?問題就沒了。可他當時就是轉不過彎來。
臨下班了,向處長也沒事,到各辦公室走一圈。舒雲飛見向處長在門口,就招呼一聲。可向處長不作聲,面無表情地掃了裏面一眼。小劉說,向處長還不回去?向處長說回去回去,就掉頭走了。
晚飯後,舒雲飛一抹嘴巴,就靠在沙發上抽煙。他想向處長對他一直不太在乎,這多半是因為朱廳長對他不以為然。香煙檔次不高,散發著一股刺鼻的臭味兒。老婆曉晴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嚷着煙鬼,不抽就要死人?他心裏正有氣,又聽曉晴在嚷,情緒越發壞了。你老嚷什麼?我這煙還是你引向邪路的呀!不抽你說不像男子漢,抽了你又天天嚷!曉晴也不管男人高興不高興,又說,光叼支煙就是男子漢了?有幾個像樣的男子漢抽這種煙?
曉晴這話太傷人了。舒雲飛剛要發作,兒子源源在衛生間洗漱完走出來。他便忍住了,叫源源做功課去。源源應了聲,就進了自己房間。曉晴也早進廚房去了。
舒雲飛想想,發火也沒意思,就多吸了一支煙。他知道曉晴是個好女人。最初他是不抽煙的,但曉晴見別人敬煙他老是推讓,那樣子很難看,就說,今後別人敬煙,你就接了做做樣子吧。這樣他就開始逢場作戲地抽煙。後來日子久了,就上癮了。不過像他這個級別的幹部,晚上除了收水電費的,一般沒人上門,他抽的煙就只能是兩三塊錢一包的大眾牌香煙。在這種大機關,這是很沒面子的事。所以他從來不給別人敬煙,也從來不拿出煙盒,總是將手伸進衣兜里慢慢掏出煙來。要是有人在場,就盡量若無其事地將掏煙的動作做得從容一點。
男人抽煙,女人嚷嚷,也是人之常情。得忍且忍吧。一支煙過後,心頭也平靜多了。
曉晴忙完;又沒事似的坐下來看電視了。最近正播一部室內連續劇,一家老小成天坐在那裏插科打諢傻笑。曉晴最喜歡看了。舒雲飛看電視沒什麼偏好,看也罷不看也罷,反正是陪曉晴坐着。要麼腦子裏雜亂無章地想着一些事兒,要麼翻翻書。他想現在中國的老百姓真幸福。沒有戰爭,沒有革命,也沒有上帝,沒有真主。經常可以看看這樣一些挺好玩的電視劇,樂得哈哈直笑,然後安安穩穩睡一覺,明天該幹什麼還幹什麼。
他看不下這個電視劇,就拿本書來翻,是本《論語》。這本書他讀過多次了,就是讀不厭。每有感悟,就嘆息不止。這會兒讀到一句“邦有道危行危言,邦無道危行言孫”,不禁拍了一下大腿。曉晴見男人這樣子,就說,你怎麼一讀《論語》就中了邪似的?不等他開腔,聽見有人敲門了。
門一開,嘻嘻哈哈就進來兩個男人。原來是舒雲飛的老同學馬明高和龍子云。龍子云在一中當老師,教語文的,業餘寫點東西,朋友們都當他是作家。馬明高在五金公司當會計。舒雲飛最要好的同學就算是龍馬二人了,他倆隔一段就來這裏吹一回牛。
源源聽見家裏來了客人,就出來喊了叔叔,馬上又回房做作業去了。龍馬二人直誇這孩子好教養,學習又刻苦。曉晴說,不刻苦行嗎?到時候上不了你們一中,我們無錢無勢,不是他自己吃苦?舒雲飛明白曉晴話里的意思,但不想當著客人的面同她爭。不過現在小孩的學習也的確放鬆不得。去年小學畢業升一中的,離錄取線差一分要繳九千元,今年只怕還要漲價。舒雲飛的兒子同他們向處長的女兒同班,平時考試,他們源源總要高几分。向處長說過老舒的小鬼成績不錯。只說過一次。舒雲飛卻謙虛說,我們源源是讀死書,沒出息的。不像你那小傢伙,那麼聰明,那麼活潑。
龍子云接過舒雲飛遞上的煙,點上吸了一口,就眯起眼睛看了牌子,說,舒雲飛你什麼時候當處長?還是抽這種煙?
馬明高含蓄些,只是笑笑。
舒雲飛望着龍子云說,你是檻外人,怎麼也總是關心官場上的事?我真的當了處長,說不定架子也大了,你也不好隨便找我玩了。龍子云忍不住噴嘴一笑,嗆得滿臉通紅,咳了半天,才說,你敢,我量你不敢。我哪是關心官場?官場管我屁事!我是看你怎麼總是發達不了。
馬明高擺擺手說,我們三個人,雖說沒有正式拜把子,但也算得上桃園三結義了。當不當官,那是另一回事。
曉晴這會兒端過茶來,風涼道:我家舒雲飛一定會大器晚成的,姜太公八十歲還遇文王哩。
兩位老同學知道曉晴開朗,又是在開玩笑,就一齊笑了。只有舒雲飛心裏明白是怎麼回事。大家都在玩笑,舒雲飛不好冷場,便索性自嘲起來。他說,從馬王堆出土的《道德經》上看,大器晚成應該是大器免成。這樣更符合老子的思想,所謂大象無形,大道不顯嘛。這同孔子的學說好像也相通,子曰君子不器。那麼我舒某人這一輩子無所作為就是功成名就了。無為即有為嘛。
龍子云笑道,你是越來越夫子氣了。
他們同學三人在一起是很隨便的。可是不管起初聊什麼話題,聊着聊着就聊到各人的境況來了。口氣當然是玩笑似的。舒雲飛要當處長了吧?龍子云下個學期該當校長了吧?馬明高什麼時候當經理?曉晴本來也是很想得開的一個人,並不太在乎男人當個什麼官。今天只是一時性起,心裏有了氣。平時,不管他們三個老同學聊什麼,曉晴只悠然坐在一邊,溫柔地笑着。
今天舒雲飛見曉晴這樣子,以為她還在心裏嘲笑自己。龍子云見舒雲飛望一眼曉晴就不作聲了,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偏偏他又是個不太顧及的人,有意粗着嗓子說,曉晴是笑我們幾個男人俗是不是?曉晴忙過來替客人續水,說,我再怎麼笑別人俗,也不敢笑你呀?我是認識了你才知道作家也只有一個腦袋哩。
馬明高立時笑着表示有意見了。那麼就是我真的俗了。
不是這意思,不是這意思。曉晴笑道,我嘴笨,玩笑,玩笑。舒雲飛瞅了老婆一眼,說,兩位別在意。真正俗的人是我,知夫莫如妻嘛。
哪敢講你俗?你是仙風道骨啊!曉晴似嗔非嗔地白了男人一眼。
龍子云這會兒像是感觸到了什麼,嘆道,別爭這些空話了。就如今這世道,要俗也只有我們俗了。有錢有勢的吃高檔玩高檔,樣子做得很風雅。他們見了我們這種人,丟下一句話來,哼!俗不可耐!我們到哪裏伸冤去?
馬明高見龍子云真的這麼激憤,就說,你當作家的就是當作家的,什麼事一到你腦子裏就複雜了。
龍子云仍是激憤,說,我說的難道不對?不過這也是自古如此啊!莊子早就說過,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我們凡夫俗子哪配有高貴的東西?
舒雲飛聽罷卻很有感慨。前些年,一些有學問的人動輒說層次,並自恃層次很高,儼然精神貴族。可是過不了幾年,什麼高層次低層次掉了個頭。發了大財的喝着洋酒感覺自己的層次很高,做了大官的瞟着平頭百姓,以為這些人層次很低。
人啊,凡事都要想得通才是。舒雲飛像是在開導別人,其實也是在自寬自解。
龍子云搖搖頭說,也只有這麼想了。孟子是怎麼為知識分子定義的?他說,士,有恆志而無恆產者之謂也。他老夫子真是金口玉牙,這句話就像一個咒語,中國知識分子從此萬劫不復了。這也許是歷史宿命論吧。
馬明高聽得不耐煩了,罵道,你怎麼這麼多的之乎者也?
舒雲飛只是笑,不講什麼。心裏卻在想,孟子這句話算個真理。但細細一想,現在這句話也只有一半正確了。什麼恆志?如今還奢談什麼大志?有道是“問舍求田,原無大志”。就說自己,也算是一個知識分子吧,心裏想的是什麼?房子和位子!生命的意義就這麼徹底被簡化了,直觀而明了。向處長做思想工作也講得明白,看一個幹部看什麼?就看你對待房子和位子的態度。這等於說,現在人們的大志就是一個好位子,一套好房子。可是只能心裏想,不可嘴上說。按這個邏輯,如今人們不僅沒有大志,而且還要虛偽地活着。
龍子云見舒雲飛半天不說話,只是抽煙,就說,現在是越有本事越倒霉。像你舒雲飛這水平,我量你們單位也少有,可你就是上不了。
舒雲飛忙擺手。別說這個,別說這個。我水平不行。
龍子云接著說,不是嗎?天下烏鴉一般黑。不是我吹噓自己,我在一中也是呱呱叫的語文教師,可就因為發表了一些散文、詩歌,別人嫉妒,說我不務正業。當語文教師的寫文章是不務正業,那些務正業的連個人總結都寫不好。
說到這事,馬明高也有同感了。我公司那財務科長,做錯了賬連自己都查不出,得勞駕我們,可他還天天教訓我們業務水平低,要我們加強學習。
舒雲飛不便說自己的領導如何,畢竟是在**部門工作,還是忌忌口好。這兩位老同學的牢騷他也聽得很多了,反正聽了就聽了。其實他們湊到一起,除了相互調侃,就是發發牢騷,沒有什麼新鮮的話題。參加工作十四五年,大家也就這麼發著牢騷過來了。
馬明高突然想到一個新話題,說,你們有沒有想過發財的事?
發財?哪裏發財去?舒雲飛一副如夢方醒的樣子。他怎麼沒有想過發財的事?只是感到很茫然。
龍子云說,明高你在公司乾的都沒有找到發財的門路,還來問我們?
馬明高卻只說,我看,你們都不要一腦子玄乎又玄的東西了,有門路就發發財吧。
這時,曉晴忍不住打了哈欠。龍子云抬腕看看錶,說不早了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舒雲飛夫婦客氣一會兒,也不強留了。
馬明高臨走又說道,是真的哩,我們可以一起想想辦法,有錢大家賺。那麼多馬大哈都發財了,我們三位的智商誰也不低啊!
源源考初中的分數很快出來了。不料他考場失利,離一中錄取線差三分。今年畢業生考一中還真的漲了價,差一分一萬元。就算是交錢也還得走後門。舒雲飛夫婦急得不行。曉晴忍不住在家罵這社會風氣,什麼都講錢,分明是亂收費,還得連年漲價。舒雲飛安慰曉晴別生氣,生氣有什麼用?人家一中說,去年是九千,今年加到一萬,還趕不上物價漲幅。你氣壞了自己,錢還得交。要說,源源還算不錯了,向處長他女兒差五分,得交五萬。
其實舒雲飛心裏怎麼沒有氣?他只是要寬解曉晴的心。要湊齊三萬元錢也的確不容易。家裏掏空了老底也只拿得出二萬一,還差九千。舒雲飛有些打退堂鼓了。我們源源何必非上一中不可呢?上個二三流中學算了。我們上學那會兒哪有什麼重點不重點?曉晴這幾天本來就滿肚子火,聽了男人這話很不高興。二三流中學你以為就不要交錢了?你沒有填他們的志願,同樣要交錢,只是交得少一些。你光說你那會兒,你爺爺那會兒還沒有書念哩!這是孩子一輩子的事,我就是砸鍋賣錢也得讓他上一中。別人有錢的二話沒說交了錢,有權的一張條子免了費。越是這樣我越要爭這口氣,不然的話,你有面子我是沒有面子。
舒雲飛想這事其實也可以依靠組織做做工作,能少交一點就少交一點。但向處長自己要交五萬,找他顯然不合適又不能越級找朱廳長,這是向處長最忌諱的事,再說自己也難保有這個面子。沒有辦法,舒雲飛找到龍子云。龍子云很為難,說我在一中算老幾?校長肯給我這個面子?這樣吧,我借你九千塊錢算了。還有,今年上一中的特別擠,還要找校長說情,這個我可以包了。
全仗龍子云幫忙,好不容易才讓校長鬆了口,答應收了源源。
舒雲飛總不見向處長在單位提起女兒上學的事,心想他一定為那五萬塊錢犯難,也就不便問他,免得討個沒趣。
交過錢之後,手頭就特別緊了。舒雲飛兩口子晚上連覺都睡不好了。曉晴說,馬明高建議你們一起想辦法發財,是可以考慮的,不然這虧空怎麼填得上?舒雲飛反問,發財是容易事?小富由勤,大富由命!
這天晚上,龍子云同馬明高又來串門了。大家先為小孩上學的事感嘆了一回,都說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龍子云說著就激動起來:長此以往,中國的教育不垮了才怪!
馬明高笑話龍子云,你動不動就深層次了。你憂國憂民,別人還不要你憂哩,說你不配!什麼匹夫有責?這都是匹夫們自己講的瘋話。如今太平盛世,要你們匹夫憂什麼?等到國難當頭才用得着你們匹夫!好吧,我們都現實一點,想辦法發財吧。
曉晴插話道:我看你們三位老同學合得來,要是一起創個什麼業,一定能成功的。
這也是真的,我們三人還有什麼說的?龍子云說罷,大家都望着舒雲飛。
舒雲飛沉吟一會兒說,要說我們一起幹個什麼事,我也是有信心的,只是現在沒個頭緒,無從着手。
馬明高見大家都動了心,更加來勁了。他欠了欠身子,說,生意嘛,一口吃不成胖子。我們公司門口有個賣田螺的攤子,很不起眼。可知情的人說,他們家幹了七八年,賺了百把萬了。俗話說,小小生意賺大錢。
龍子云笑道,那麼我們兄弟三人也擺唆螺攤去?
馬明高說,誰要你這麼屈尊?大作家!真的搞了個什麼事兒,你們不便露面的話,我來出頭,你們還在岸上,我反正在水裏了。
問題是搞什麼項目好?舒雲飛說。
馬明高扳着指頭說,一要好賺錢,二要我們熟悉,三要考慮投資。
龍子云笑道,要說我熟悉的,只有吃飯了。
曉晴馬上接了腔:你還別說吃飯,現在賺錢的生意,除了吃的就是玩的。大家都在拚命玩,拚命吃,好像過了今天就沒有明天了。
馬明高卻在正經考慮這事,說:搞餐飲的確是賺錢的買賣,但搞這一行的人太多了。你從街上一路走過去,誰不朝你鞠躬請吃飯?
舒雲飛說,這餐飲業同娛樂業一樣,弄不好就成藏污納垢的地方,我看也不太妥。
龍子云不同意舒雲飛的看法,說,什麼藏污納垢倒不值得擔心。稍稍上檔次的一些餐館都是些什麼客人光顧?最近陽光大道新開了一家餐館叫豪客飯莊。豪客是哪些人?大小官員,大小老闆。我們這些人到那些地方去吃嗎?未必票子在口袋裏跳得慌?
曉晴倒是認為餐館不好開。誰都長着一張嘴巴,是嘴就要吃飯,所以誰都可以找着碴兒來管你。最難對付的是公安,稍有不周,牌子就保不住。說到這裏,曉晴瞟了男人一眼,怕他怪自己講得過火了。
舒雲飛這會兒只是靜聽各位高見,不急於發言。
龍子云問馬明高,你是搞五金的,對五金最熟悉了,可不可以搞?
馬明高搖頭回道,五金若是好搞,我們單位會虧成這樣?現在是全民辦五金,哪裏沒有五金店?
龍子云說,照你這麼看,只有人頭沒有人經營了。
誰說人頭沒有人經營?曉晴說,今天我還在報紙上看到一條新聞,有位個體老闆被他的仇人花兩萬塊錢取走了人頭。舒雲飛看老婆一眼,說,大家在說正經事,你盡說些鬼話。
馬明高問舒雲飛,你的高見呢?
舒雲飛猛吸了一口煙,慢慢吐出之後才說,還真不知道搞什麼好。要說熟悉,我們都是讀書人,按說對書最熟悉了,開書店怎麼樣?
龍子云馬上附和說,書店開好了也是賺錢的。記得北方有個青年人開了家書店,叫讀來讀去書屋,辦得很紅火,中央電視台還報道過哩!
馬明高白了一下眼睛,說,這個主意好,但也不能太盲目。我這幾天測算一下,看到底行不行。我們要搞就當大事業來搞,只圖賺幾個小錢也沒意思。當然起步可以小搞一些。我過幾天先拿個初步方案,大家再進一步議議如何?
幾個人都說可以。
本來已經扯到別的話題了,龍子云又突然問起,我們書社起個什麼名號呢?讀來讀去真絕,我想起都嫉妒。
曉晴忍不住笑了。是男是女都還不知道,卻急着起名兒了。
龍子云說,反正在閑扯嘛。
馬明高想了想,說,叫龍馬書社如何?龍馬大吉大利,書同舒又諧音,等於把我們三人的姓都嵌進去了。
龍子云馬上搖頭。不行不行。用心良苦,卻嫌刁鑽。未必還要在牌匾上加一個註解不成?書者舒也,諧音雙關者也。
馬明高不好意思了,說,這就靠你作家了。
龍子云原來早就想好了一個名兒,只是不好馬上說出來。這會兒馬明高激他,他就說,我看用一個典故,叫二酉書屋如何?
馬明高不明白其中雅意,疑惑道,明明是三友,怎麼叫二友?
大家隨便慣了,言語不論粗細。龍子云半真半假道,叫你多讀點書你不聽。哪是那個友?是酒字不要三點水的酉!這有一個典故。湖南沅陵有大酉小酉二山,合稱二酉,山中有一洞,叫二酉洞。相傳秦始皇焚書坑儒時,有學子藏書於二酉洞,使聖賢之書得以留傳後世。所以後人以二酉比喻藏書之豐。
馬明高聽了似懂非懂,就望着舒雲飛。舒雲飛默一會兒神,點頭說,這個名兒好,有點儒雅味兒。我們文化人幹事,就得有些文化氣息才好。書社嘛,本來就是高雅的地方。
曉晴聽着笑了起來。我說你們是為了賺錢還是為了賣弄肚子裏的墨水?開飯館怕藏污納垢,開書社又只顧在店名上搜腸刮肚,生怕別人說你們沒文化。
龍子云不等舒雲飛再開言,忙搶着說,曉晴你別小看這店名了,好的店名本身就是一筆無形資產。比方說,我們今後業務大了,要大做廣告,就可以打出這麼兩句話:古有二酉藏書,今有二酉書社!你看,多有氣派!
曉晴笑道,我看你有點狂想症。
馬明高倒是欣賞這股狂勁兒,說,曉晴你別笑話他,做生意同他搞創作一樣,要靈感,也要一點狂想。狂想出點子,做生意就是不斷要有新點子。
龍子云受到鼓舞,越發來勁了。我們可以想出許多促銷手段,比如說,我們可以把書社門面搞得很有特色,門面上方設計一塊可變廣告牌,每天給顧客一句贈言。如果今天下雪,這寫上,下雪的日子,正好擁爐讀書。今天要是陰天呢?就寫上,翻開你喜歡的書,那裏有一片晴朗。
馬明高打斷龍子云的話。表揚你幾句,你就酸不溜丟了,還要你做詩不成?
舒雲飛卻說,我看子云的建議不無道理,至少思路可取。別小看這些小聰明。南風商場冬裝換季,削價處理,可別人偏叫“夏日傾情大行動”。傾什麼情?再怎麼傾情也是商場賺錢顧客花錢是不是?但我們是喜歡削價處理幾個字,還是喜歡夏日傾情呢?剛才子云說的時候,我就跟着他的思路走,也想到了一些點子。比方說,每日贈言當然好,但用名人名言落俗套,得用凡人凡語,而且要保證每天講的都是新鮮話才有意思。要做到這一點就不容易了。那麼我們就可以向顧客有獎徵集,從中遴選優秀作品。這活動本身就是很有作用的廣告。還有,我們可以給每一個月定一個顧客幸運日,這一天第一個進入我們書社的顧客就是我們的幸運顧客。每位幸運顧客可以終身享有每年一本新書的饋贈。這些幸運顧客事實上終身都是我們書社自覺的廣告員。
馬明高拍了下大腿,連連叫好。別看雲飛是在**部門蹲辦公室的,這生意上的事他還真能想出一些點子哩。
龍子云也說是的是的。
眼看時間不早了,龍馬二人告辭。舒雲飛叫馬明高抓緊測算一下辦書社的事兒。
今天一上班,向處長就召集全處同志開會。議題很集中,推選****。廳里只有一個指標,當然是推選朱廳長了。難怪前幾天朱廳長又到各處看望同志們。舒雲飛無意間發現了一條規律:朱廳長要是來各處看望同志們,一定是他又有什麼好事了。記得有一回朱廳長與大家握手后的三天,廳里選他為黨代表。還有一回他看了同志們,第二天全廳就以絕對多數選票評他為優秀。
向處長說開個短會吧。就慢條斯理地把這次推選****的有關事項說了一通。他說的好像只是推選****的重大意義、代表的有關條件等等,都是人人明白的大道理,聽上去同廢話差不多。可就是這些廢話,始終在暗示你該選誰。舒雲飛見這幾天向處長同他見面一直都很嚴肅,他在會上就有意活躍一點。但這樣的會議,只需要大家舉舉手,沒有太多表現機會。他只好始終微笑着。可他的微笑並不能改變向處長臉上的成色。似乎只有這種臉色才能適合會議嚴肅的議題。選****可不是鬧着玩的事啊,這可是事關人民群眾當家做主的大事啊。結果大家一致推選了朱廳長。
會很快就完了。回到辦公室,小劉問舒雲飛小孩上學的事怎麼樣了。能怎麼樣?還不是交錢?他隨便說道。
小劉說,三萬塊錢你就這麼輕易交了,蠻有錢嘛!我說你其實可以活動一下,能免交或者少交一點也是好的。
舒雲飛做出無奈的樣子,說,我這人無職無權,誰肯給我這個面子?
說到這裏,舒雲飛見小劉笑了一下,他就不說了。小劉的笑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怪異,這笑常提醒他同這人講話不可太多。同小劉共事幾年,他真正懂得了言多必失的含義。憑感覺,他知道小劉常弄他的手腳。他的感覺很准,他暗自印證過多次。但他只是在心裏憤慨,卻沒有任何流露,甚至還裝傻,全當什麼都不知道。自己的名聲要緊。如果自己也像小劉那樣去做小動作,他也成小人了。整了別人事小,壞了自己的名聲事大。他琢磨過小劉的心思。這處里九個人,只有他和小劉還是一般幹部,其他人都是正處副處了。他的年紀比小劉大些,資格比小劉老些,按慣例下次應先提拔他舒雲飛。小劉要是沉不住氣,想搶先一步,當然要有所行動了。這也是人之常情,讓他小劉一着吧。舒雲飛常這麼寬解自己。再說,擺到桌面上,他也說不出小劉什麼一二三。比方說,有時同事們閑扯,大家都無拘無束。可舒雲飛說了句什麼,小劉就笑幾聲。這笑聲你也說不上有什麼毛病,可就是他這麼一笑,你剛才講的話好像就有毛病了。舒雲飛不能對自己說過的話作任何解釋,那樣等於此地無銀三百兩。誰也沒有說你什麼呀?每逢這種場合,同事們就似笑非笑,面面相覷。向處長也艱難地笑一下,然後馬上嚴肅起來,轉身回自己辦公室。其餘的人就像懷着什麼秘密似的陰一個陽一個散了。只剩舒雲飛一個人呆在那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這種說不出的啞巴虧,他吃過多次了,現在回想一下,連一個完整的例子都舉不出。他自己都說不清小劉是怎麼讓他難堪的。心想小劉整人這一套還真高明,不知他在哪裏學的?興許是狄青用兵,暗合兵法吧。
這會兒,向處長叼着煙慢慢踱到舒劉二人的辦公室來了。二人招呼向處長好。向處長也不答,也不說有什麼事,只站在他倆辦公桌邊頷首而笑。舒雲飛望着向處長,可向處長只望着小劉,好像不在乎他舒雲飛的存在。舒雲飛知道向處長是個什麼都寫在臉上的人,沒有多大器量。器量不大的人不可能有多大出息,但他已是處長,再怎麼著也只能是你難受而不是他向某人難受。他也只好目不轉睛地望着向處長。
向處長同小劉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小劉早已恭恭敬敬站在那裏了,一臉燦爛地望着向處長。舒雲飛馬上意識到自己好像也應站起來,卻感到四肢不是味道。挨了一會兒,還是站了起來。但他剛站起來,向處長轉身走了,望都沒有望他一眼。
舒雲飛覺得向某人這樣簡直是女人做派。
既然站了起來,就不能讓小讓看他的笑話。舒雲飛很自然地去取了暖瓶,為自己添了茶。是否也要給小劉添一點呢?可終究怕小劉看破,就一邊蓋開水瓶,一邊問小劉也來一點嗎?小劉說我要就自己來。
舒雲飛很優雅地喝茶。向處長這種風度他是經常領教的,想來又好氣又好笑。他喝了一會兒茶,就去上廁所。走過向處長辦公室門口時,不知怎麼的,他又想同人家打招呼了。向處長卻在辦公室踱步,樣子深沉得不得了,不知在考慮什麼國家大事,根本顧不上同人家講客氣。
舒雲飛蹲在廁所里咬牙切齒。他對這向某人太了解了。當年他向某人也是科級幹部時,也同大家有說有笑的。等到當了副處長,就成天皺着眉頭坐在那裏翻文件了。後來當了處長,又學會了緩緩踱步。舒雲飛想自己一眼就可以看穿他的大腦,那裏溝回平坦,形同戈壁,生長不出什麼思想。可這人踱步的樣子像個思想家。
舒雲飛解手之後,步態從容地往自己辦公室走。但見各辦公室鴉雀無聲。大家都在看報、看文件、喝茶,很敬業很有修養的樣子。似乎這是一個風平浪靜的所在。他想如果有人將這裏的生活寫成小說,一定很枯燥、很乏味。大家只是極斯文地坐在那裏,大動作小動作都看不出,沒有什麼精彩的細節,既不能絲絲入扣,又不會驚心動魄。
下班回到家裏,曉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快。他在外面是什麼事都沒有似的,一回到家裏,臉上該是什麼節目就是什麼節目了。不過也不向家人發作,只是一個人躺在沙發里上演無聲電影。
曉晴知道男人的脾氣,讓他一個人抽悶煙,自己去廚房忙做晚飯。
這是個小人!舒雲飛心裏極不暢快。他想起了孔聖人為小人畫像的話。小人你很難同他共事,但很容易取悅他,哪怕你用不正當的手段去討好他,他也非常高興。小人用人的時候則是求全責備。參加工作十四五年,現在仔細想來,真正的君子他沒碰上過,小人倒是見識了不少。舒雲飛早就看出來了,自己要讓向某人有好感其實也並不難,給他送兩條紅塔山就行了。這種人就是這樣不值錢,幾百塊錢的東西就可以將他收買。
晚飯後,曉晴讓源源回房看書,然後問男人,你好像不高興?
舒雲飛也說不出什麼,只道,同這種人共事,不短命才怪!
曉晴安慰道,你還是讀書人,不明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理?何必因為別人影響自己的情緒?
可這人偏偏可以影響你,可以影響你一切,讓你功不成名不就,讓你一輩子平平庸庸碌碌無為,你怎麼辦?舒雲飛激動起來。
曉晴默然一想,問,你是說姓向的?
這是一個地道的小人!舒雲飛說。
曉晴說,我早就勸過你,要你注意處理好同他的關係,你就是不聽。人家明擺着是處長呀!誰人檐下不低頭?你太不通達了。
通達?怎麼個通達法?孔夫子有句話:君子上達,小人下達。什麼是上達下達?上達就是識大體,明大義,正道直行!下達就是認同庸俗的人生規則,甚至不惜蠅營狗苟!你講的通達,就是下達,是小人所為。無非是有事無事找借口到他家裏去拜訪拜訪,孝敬點兒東西,套個近乎。這個我做不到!現在都成什麼樣子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本來靠推心置腹,現在卻是“功夫在詩外”!
男人很正派,曉晴真的敬佩。但她不希望他迂腐。像今天這樣的勸解,她是不止一次了,可男人就是說不通。雲飛,曉晴說,我也不是要你低三下四做人,只是要你稍微活泛一些。你就是提兩條煙,兩瓶酒,到人家家裏去坐坐,也不怎麼折你的面子呀?只要我知道你是君子,你自己明白自己是君子,這就行了,莫在乎細枝末節了。出家人還講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哩。只要心中有佛,就不要怕入俗了。
舒雲飛倒是笑了起來,說,你也這麼能說了。不過你這是詭辯。按你這個邏輯,真的是盜亦有道了。再說,兩條紅塔山,兩瓶茅台,要多少錢?我一個月工資又是多少錢?我就是一個月不吃不喝,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也不會為他一個人服務呀!我寧願救助失學兒童!
曉晴說,我正要同你講這個道理。花幾個錢是小事,再說又能花多少錢呢?現在有人還把花錢買官當作一種投資哩。讓你走動走動,只是做個人情而已。我猜想,他向某人再怎麼貪小便宜,也不在乎幾條煙幾瓶酒。他計較的是你的姿態。你想想,別人還唯恐攀附不上,就你一個人不理不睬,他會怎麼想?至少以為你不尊重他,不把他放在眼裏。特別是你,說資歷跟他差不多,論本事也不比他差,他越發以為你看不起他了。他甚至可以寬容所有部下,就整你一個人。整倒你一個,其他的人都服帖了。你還成天讀什麼《論語》,還說半部《論語》治天下。現在哪是《論語》治天下?是厚黑治天下!
曉晴講的這些道理,他不是沒有意識到。正因為如此,他心裏更加厭惡。大凡做上司的都唯恐下屬不敬,偏要有意裝腔作勢擺出一副威風來。你想讓上司看着順眼,就不要怕人講你是馬屁精,你想保持一種正常的工作關係,往往要吃虧。
為什麼上下級之間偏要成為一種人生依附關係呢?舒雲飛無可奈何的樣子。
曉晴說,你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別幻想了,世風如此,你還是活泛一點吧,連我們醫院純業務單位都是如此,何況你們?
舒雲飛剛才本來已經心平氣和了,聽了曉晴的勸說,情緒又暴烈起來,拍着桌子吼道,既然如此,我誓不低頭!
曉晴本想說他這是褲襠里屙屎同狗鬥氣,怕又激怒了他,就笑着熄火。算了算了我們別爭了,別爭了,看看電視吧。說著就開了電視機。可惜她喜歡的那個電視劇好幾天都沒放了。聽說那個電視劇有一二百集,還沒有拍完。現炒現賣,拍了幾十集就先播了。
舒雲飛蜷在沙發里獨自抽悶煙。自己這樣犟下去,固然是錚錚鐵骨,卻有可能終身栽在一個小人手裏,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這麼一想,他怎麼也不心甘。
曉晴拿起遙控器換了台,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他心想自己怎麼稀里糊塗想到了這些不着邊的東西?在這裏工作,大而言之是為人民服務,小而言之是為自己謀生。想那麼多幹什麼?可是轉念一想,為人民服務,卻要看別人的臉色,真是荒唐邏輯!哎,不管怎麼樣,還得在這裏挨下去。這幾天常想起同龍馬二人合夥開書社的事,但想來想去,這隻能當個副業,私下裏干。前些年上面鼓勵機關幹部下海,可真的下了海,個別發了財的倒是搖頭擺尾快活去了,多數人嗆水上岸了。上了岸的誰不灰溜溜的?畢竟同前些年不同了,單位頭兒嘴上不說,心裏卻給你打了折扣,難怪有人說,上面的文件,你倒過來執行就對了。譬如每年年底都要發一個禁止濫發獎金和突擊花錢的文件。你如果照着文件辦就是大傻蛋了。那麼單位有錢就趕快發,支出預算還有結餘就馬上用了。因為誰都在大發獎金,大肆花錢。不然上面要發一個文件來禁止幹什麼?吃飽了撐的?
舒雲飛腦子裏就這麼一團糟,直到上床睡覺都還想不清楚。好像講得那麼崇高的事業,僅僅只是為了混飯吃。既然大家都在混飯,也就沒有什麼好歹了。
舒雲飛夫婦正在看正大綜藝,龍馬二人來了。曉晴忙起身倒茶。舒雲飛問馬明高怎麼樣了?龍子云卻指指電視,說莫急莫急,先看看正大綜藝吧。
但見到場的特邀佳賓忸怩作態,答非所問。一位官員用蹩腳的幽默掩飾自己的無知。一位教授的題板密密麻麻寫滿了卻不知所云。最好玩的是那位女明星,故作天真,搔首弄姿,在題板上畫了一幅兒童畫,旁邊寫的字誰也念不通。主持人倒是機智,一見自己念不下去,馬上請女明星自己念。這位小姐就聳肩呀攤手呀,弄得大家起雞皮疙瘩了,也不知她講了些什麼。
龍子云早已忍無可忍,連叫俗不可耐。舒雲飛也搖頭晃腦覺得好笑。他拿遙控器調低了音量,說,讓他們傻笑去吧,我們扯我們的。
馬明高說,我做了一些調查,初步測算了一下。先搞一個小門面,估計一年盈利二十萬是可以做到的。便把詳情細細說了一遍。
曉晴聽了很高興。真是?那我說你們可以放手干哩。
馬明高說,這還只是一張畫餅。還有許多事要辦,找門面、工商註冊、稅務登記,最要緊的是貸款。哪一道環節辦不成都成不了事,沒有一道環節是好辦的,要關係,要門路,要打點。
大家聽了,一時都不說話。過了一會兒,龍子云說,雲飛在**部門工作,各方面熟悉些,有些環節只怕要你多費心了。
哪裏哪裏,大家想辦法吧。舒雲飛擺手道。別人以為他是謙虛,他卻是真的沒有辦法。這正是他的難堪之處。如今要說勢利,怕是官場最勢利了。你手中無權,別人就狗眼看人低,你要人家辦事就辦不好。幾個人都在想辦法,他卻走神了,想起了單位買暖瓶的事。舊暖瓶用了多年,瓶底早銹壞了。今天廳行政辦買了新的來,卻分了檔次。廳長們一個檔次,處長們一個檔次,一般幹部一個檔次。舒雲飛和小劉辦公室就領到一個最低檔次的鐵殼開水瓶。舒雲飛忍不住玩笑道,真有意思,這開水瓶也有必要分個級別?他想小劉應表示共鳴的,可小劉卻說,老舒你呀,農民意識!舒雲飛馬上後悔自己不該同他說這種話。小劉在他面前好像越來越放肆了,這多半是看了向處長的臉色。向處長一直不在乎他,當然是看了朱廳長的態度。而他從來不有意去接觸朱廳長,朱廳長對他的了解只能來自向處長的彙報。就這樣,他在單位的處境一天比一天尷尬。
龍馬二人知道他太正派了,在單位不怎麼吃得開,但不知他竟然如此窩囊。他也不想讓兩位老同學看出他這麼不中用,所以平時總是龍馬二人發一些懷才不遇的牢騷,他倒不怎麼講到自己的境遇。
馬明高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有意無意地為他解圍,說,現在辦事看三條:一是權,二是錢,三是朋友。適當打點是免不了的,關鍵是大家都要想辦法找熟人。人託人,總找得着關係的。
舒雲飛這會兒想起工商局好像有個熟人,就說,工商局那邊我可以先聯繫一下。
馬明高說,稅務方面我可以聯繫一下。我同他們業務上有交道。
龍子云說,門面我倒有幾條信息。大家也留意一下。
曉晴插嘴說,最難辦的只怕還是貸款。
馬明高不以為然,說,講難也不難,貸款反正靠塞紅包。
就這麼說好了,幾個人都先活動活動再說。
舒雲飛次日一到辦公室,就打開水,拖地板,抹桌子。剛準備去衛生間搓抹布,小劉來了,忙說對不起,來遲了。說著就伸手問他要抹布。他說,桌子我抹過了,我去搓搓。小劉說,我去我去,反正我要抹一下皮鞋。他便把抹布給了小劉。小劉一走,他又覺得手臟,應去洗洗。又不想緊跟了小劉去衛生間,只得扯了衛生紙揩了揩。
小劉洗了抹布回來,象徵性地彈了彈柜子門,這才晾了抹布,安坐下來。
舒雲飛看了表,已是八點半。他想等到九點鐘給工商局的熟人打電話。
沒有等到九點,小劉抓起了電話。像是找一位當老闆的同鄉,先玩笑一會兒,再問人家這兩天休息怎麼安排。原來小劉約了幾位朋友明天去郊外釣魚,請這位老鄉一起湊湊趣。一定是他那位同鄉問他是大釣還是小釣,小劉說,大小那就看你的興趣了。那邊又問幾個人,小劉報了過去。那邊停了一會兒,回過話來。小劉滿意地笑道,好好,那就大釣吧。
舒雲飛明白了,定是他那位老鄉充當冤大頭無疑了。如今這釣魚,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有資本去釣的。大釣小釣是行話。小釣是自備釣桿、餌料及一切應有器具,請客者負責付魚錢,請吃一頓飯,客氣的還會備一些水果糕點。大釣那就講究了,每人釣具一副、休閑裝一套、太陽傘一頂、太陽鏡一架、水果糕點若干,完了請吃一頓飯,付魚錢當然不在話下。夠派的還另備禮品或紅包相送。這一來,花銷就說不好了。單說釣桿,便宜的二三百、四五百可以拿到手,貴的上萬的也是有的。送什麼樣的釣桿,自然看客人的來頭了。
這麼高的規格,不知小劉請的是什麼貴客?
小劉掛完這個電話,並不罷手,又馬上打別的電話。照樣先是調侃,再是請人家明天釣魚。邀約好了之後,又漫天漫地扯淡。等小劉打完三個電話,已是十點多了。
這時,向處長踱了進來,拿起小劉桌上的一本書隨便翻翻,放下,說,沒有變吧。舒雲飛正懵頭懵腦不知何事,小劉答道,沒變沒變。向處長這就抬起頭來朝天花板上溜了幾眼。舒雲飛和小劉也跟着他抬頭望天花板。天花板上除了電扇懶懶地轉着,什麼也沒有。等他倆收下目光,向處長早已轉身走了。舒雲飛心想這姓向的真他媽的神經病!
舒雲飛坐下來查工商局的電話號碼,小劉卻哼起了小曲兒。這人今天怎麼這樣高興?簡直還有些洋洋得意。舒雲飛猛然想起剛才小劉同向處長的神秘對話。原來如此!他明天是請向處長釣魚。
明天還是大釣哩!什麼大釣小釣!講行話大凡有兩種情況,一是怕別人聽不懂,便約定俗成了一些行話,比如某些專門行業;一是生怕別人聽懂,就造出一些准黑話當行話,比方黑道、商場和官場。
不知怎麼的,舒雲飛眼睛有些發花了,翻來覆去查不到電話號碼,只得合上電話號碼簿,拿出一迭文件來做樣子。自己今天的心理素質怎麼這樣差?見了這種事情不知是憤還是妒?
老婆說得對,別人耍盡巴結,自己卻木頭人一般。他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清高了。他平時總愛講這麼一句話:投靠是背叛的開始,並戲說這是他的凡人名言。一個人今天投靠你,一定是為著某種利益,那麼,明天利益需要他背叛你,他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就倒戈了。現在他想,自己為什麼老同人講這句話?難道不是想讓向處長明白他的心跡嗎?若是這樣,自己也太天真了,太可憐了。怎麼說呢?自古忠貞之士都是這般,就像痴情的女子,對心愛的男人似乎都是單相思,而男人卻醉心於一群****。就說屈原,對楚懷王簡直懷有同性戀情結,作《離騷》、賦《九歌》,滿腹愛戀和怨尤,可楚懷王照樣寵信子蘭等巧言令色之徒,屈原卻被放逐,落得懷沙自盡。天同此道,地同此理,亘古不變。這忠與奸,正與邪的蒼涼故事只怕要永遠這麼演義下去了。
舒雲飛滿心複雜的想法,什麼事兒也做不成,只見手中的文件模模糊糊的一片。
這幾天,向處長帶着小劉出差去了。舒雲飛無端地感到心情輕鬆了許多。怎麼會有這種反應,他覺得很奇怪。他早不在乎這個人的臉色怎麼樣了,可那張胖乎乎的臉又的確無時無刻不在左右他的喜怒哀樂。同事們出差在外,環境一變,相互間容易交流些,這是他長期以來感受到的一種經驗。不知他們二人在外會交流些什麼?這不是庸人自擾,他知道他們只要論及單位的是是非非,對他都是不利的。
一個人在辦公室,他總考慮着自己的境遇和前程,只覺去路茫茫。他想過乾脆調到一個清閑的文化單位去算了,讀讀書,寫寫文章,圖個自在。或者乾脆做生意去,賺錢也罷虧本也罷,聽憑自己的本事和命運闖去,省得在這裏看別人的臉色過活。可想來想去,就是不甘心,好像在跟誰較勁似的。細想不是跟朱廳長,不是跟向處長,也不是跟小劉,似乎在跟一個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東西較勁。一個假想敵?想來想去也沒法跳出這裏。好吧,還是在這裏挨下去吧,今後也別事事都放在心上。自己成天的不快也真沒意思,幾乎都是一些庸人自擾的事。不要管那麼多,一切聽憑自然吧。其實這種猶猶豫豫的心思也是常年在他的腦子裏打轉轉的。
這天一早去上班,他遠遠地就見朱廳長站在辦公樓前同人說話。他想管他什麼豬廳長馬廳長,我就是不同你搭話,又怎麼樣?他便挺着身子,目不斜視朝前走去。可越是走近朱廳長越是不自然,臉上肌肉有些發緊。就在同朱廳長交臂之際,他忍不住又叫了一聲朱廳長好。可朱廳長只顧同人說話,臉都不偏一下。
舒雲飛額上頓時大汗淋漓。一進辦公室,就關了門。反正向處長不在家,他也就不顧那麼多了。好一會兒,感到越來越熱,才想起空調沒打開。
室內漸漸涼了下來,他才把門開了一條縫兒。手頭沒事,又沒人管,就索性坐在那裏發獃。等心情稍微平靜些了,就給工商局打了電話,那位熟人說,現在正搞文化市場整頓,書店一律停止註冊,也不知什麼時候解凍。不管怎樣今後會卡緊一些的,現在小書店太多太亂了。舒雲飛同這人僅僅只是熟悉,並沒有交情,人家客氣幾句就開始打官腔了。見這般光景,他只好說,那到時候再請你幫忙吧。
他不準備馬上把這消息告訴龍馬二人。別人心裏正熱乎乎的,這麼快就去潑涼水,過意不去。再說他也希望聽聽他們二位的聯繫的情況,說不定到時候又有辦法了呢?
過了幾天,龍子云有消息說,門面倒是打聽了幾家,只是租金要價都高。但有兩家門面是公家的,找他們頭兒做做手腳,可以談下來。馬明高說,稅務登記本來就不成問題,關鍵是定稅,到時候再活動。
只是貸款還找不到可靠的人,不然人家誰敢收你的紅包?舒雲飛見龍馬二人果然勁頭十足,只好告訴他們,工商局那邊熟人出差去了,估計個把星期回來。他說了這些,感覺心裏歉歉的,好像愚弄了別人。
一連好幾天,他都在猶豫,是否該把工商局的情況告訴他們二位?
這天,馬明高又打電話來,問事怎麼樣了。舒雲飛想也應該同人家講了,就講,我剛準備打電話給你的,那個熟人回來了,我剛才聯繫過。於是把情況說了一遍。馬明高問怎麼辦?他說,只有等一段了,相信也不會等太久吧。馬明高又說,貸款的事初步聯繫過了,人家鬆了口,但血是要放一點的。通完電話,舒雲飛不太好受。
舒雲飛那天同朱廳長打招呼討了個沒趣,只要想起來就不舒服。他想今後誰要是主動同他打招呼就是和尚的崽!他甚至想再次碰上朱廳長,理都不理他就同他擦肩而過。可是朱廳長是個忙人,他要是不下樓來看望大家,你說不定幾個月都見不到他的影子。聽說他這會兒又去美國考察去了。舒雲飛想,天知道他去美國能考察些什麼。
舒雲飛的心情不好,卻又不便同曉晴講。這事說起來是擺不到桌面上的。就只有一個人悶在心裏煩躁。悶了幾天,心情也慢慢平和下來。再回頭想想這事,就覺得有些好笑了。可是現在生活就是如此平庸,除了些雞毛蒜皮的事,還有什麼大事呢?那些領導們,也不是成天同你臉紅脖子粗,他們只是把一顰一笑都做得極其含蓄,又深不可測,總叫你提心弔膽地去捉摸。
這天上班,舒雲飛正在衛生間,聽見外面有人在高聲應酬。他知道是向處長他們回來了。他本來已完事了,可一想想外面的場景,就索性又蹲一會兒。同事們出差回來,通常要與在家的同志握手客氣一回,似乎一日不見隔三秋。向處長回來,更是要一一握手。舒雲飛不喜歡那雙胖乎乎的手。不是他心胸狹隘,他是討厭這人握手的講究。向處長同上司握手總是身體前傾,伸出雙手握住人家的手激動地搖晃五六下。同平級幹部握手,他就挺直身子,伸出右手,不緊不松抓住對方的手,搖二三下。要是下級伸過手來,他就看似平和,實則心不在焉,半伸出手,直着手掌同別人軟綿綿地一帶而過。你就感覺摸着了一隻泡得發脹的死老鼠。可你還不便表示不快,還得陪笑。這不光因為他是領導,還因為他的表情倒是過得去的。只是你覺得讓他笑容可掬地藐視了一回。
舒雲飛蹲在廁所里好一會兒,聽到外面的熱鬧勁兒過去了,方才起來,腳都有些發木了。洗了手,本想扯了衛生紙揩乾的,卻只抖了抖。走過向處長辦公室門口,見大家站在那裏說話。舒雲飛便招呼道,向處長回來了?向處長應了聲就伸過手來。舒雲飛忙攤攤手說,對不起,手上儘是水,儘是水。就這麼搪塞過去了。他不好馬上走開,也只得站在那裏。這才知道大家正在欣賞向處長新穿的金利來襯衫。都說不錯不錯,向處長層次高。向處長卻只滿口謙虛,哪裏哪裏。舒雲飛發現平時在這種場合最活躍的小劉只是微笑,並不開口,他心裏就明白了大半。他看不慣這種氣氛,就猛然抬腕看看錶,裝着有急事的樣子,小跑回到自己辦公室。
這幾年男人都有些女人味了,喜歡議論誰的衣如何,誰的鞋如何。最好玩的是處里這些人,把品評上司的衣着也當作拍馬屁的必修課了。去年冬天,舒雲飛新買了一雙老人頭皮鞋。碰巧向處長也穿了一雙新鞋,同舒雲飛的一模一樣。有天閑聊,大家說向處長的皮鞋夠層次,處長就是處長。一片嘖嘖聲。他們馬上發現舒雲飛穿的也是一雙新老人頭,有人就開玩笑說,只怕是假的吧。舒雲飛覺得好笑,故意說,我不識貨,分不了真假。小劉就蹲下來很內行地摸一摸,捏捏,然後拍拍手,斷定是假的。舒雲飛有意愚弄一下他們,就說,管他真貨假貨,反正就百把塊錢。在場的這下樂了。百把塊錢也想買老人頭?肯定是假的。並要舒雲飛同向處長比肩站在一起看看。你看你看,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這真假老人頭,一比就出來了,區別好明顯。是的是的,好明顯。買名牌,還是要像向處長一樣,到**店去,這是經驗。舒雲飛感到幽默極了。他怎麼也看不出這兩雙老人頭有什麼區別。他們斷言舒雲飛這雙鞋不到半年就會脫綻的。後來卻發現並不如他們所料。再提起此事,他倒不便點破他也是在**店裏買的了。這樣會讓同事們臉上不好過,儘管他們是自取其辱。他只好信口編了一套理論,說冒牌貨不一定就是劣質貨。有些制冒牌貨的廠家,設備技術都不錯,就是缺少馳名品牌,他們的東西,質量也是過硬的。大家聽了,也覺得有理。
那邊大概熱乎夠了,小劉回到辦公桌前來了。見小劉容光煥發的樣子,他說,小劉出差幾天,倒顯得更加年輕了。小劉說,哪裏哪裏。不過在外面自在些,不像在家裏這麼悶得慌。舒雲飛笑笑,就不多說了。他相信向處長的金利來襯衣一定是這次在外出差小劉孝敬的。去年向處長的老人頭,後來就有人說是小劉老婆出差從外地帶回來的。
小劉抬頭望着舒雲飛說,你聽說過嗎?最近要從處長中間提一個副廳長。看小劉的眼神,舒雲飛猜他一定是知道內幕了。這事其實早就露出風來了,而且早已暗浪千重,只是大家都隱諱。現在小劉開始議論這事了,說明盤子只怕定下來了。他便說,我的消息不靈,還真沒聽說什麼,也不知上面用人是憑資歷還是憑能力。憑資歷就不好說了,要是憑能力,我個人看法,應首推我們向處長。他說罷便望着小劉的反應。小劉不說什麼,只是意味深長地笑。
他覺得小劉的笑真的有些神秘。這小子一定掌握內幕了。說不定就是向某人要發達了。這麼一想,他立即感到心跳加速,肛門發脹,又想大便了。
蹲在廁所里,想自己好笑。眼看別人又要上了,你就屎尿都急出來了?說把心放開些,真遇事了又放不開了。
一轉眼,源源開學了。除了原來一手交清的三萬塊,學費還得另外交。讀書是好事,圖個吉利,曉晴忍着不發牢騷。過了幾天,曉晴問男人,你就從沒聽見你們向處長提過小孩上學的事?男人說沒有。曉晴就覺得奇怪。五萬塊錢,他那麼鬆鬆快快就交了?我想他就是再有錢,也不會出這個冤枉錢的,一定是找到門路免了。不過這也是人家自己的本事,我們不去管他。曉晴嘆道。她本想這麼寬解男人的,不料卻刺激了他。什麼本事?鳳凰無毛不如雞!他不當這個處長,看他哪來的本事!曉晴想人家當到了處長就是本事,難道硬要人家寫本書不成?便說,也是的,越是有地位的人,越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要是沒有傭人,他們連飯都進不了口哩,哪有什麼本事?曉晴說完好一會兒,舒雲飛才想到女人這明地里是在鄙夷別人,實際上是在奚落他。他也不怎麼往心裏去了。事實就是這樣,能辦成事,能在社會上出人頭地,就是本事,不然你滿腹經綸也是白費。
眼看就到了中秋節。曉晴開導男人,還是不要太犟,主動同向處長改善一下關係吧。你就借這回中秋,到他家裏去坐坐。俗話說,閻王爺不打送禮的。舒雲飛一聽就不高興了。改善什麼關係?誰說我同他有意見?曉晴笑道,你別一來就發火,同我發火有什麼用?我這是為你好。就說向處長,要是對你有意見放在嘴巴上,人家也當不了處長了,你那兒也就不叫官場了。
向處長雖是無權提拔他,但只要這姓向的不在朱廳長面前說他的好話,他就無出頭之日。而且向處長時常沒個好臉色給他,他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哪裏不明白其中的微妙?只是討厭這麼做。再說,就是自己這會兒想屈膝了,也放不下面子。這麼多年直着腰杆子過來了,到頭來還是要點頭哈腰去做人,成什麼了?要清高就清高到底!向處長就住在他家對面的三樓,舒雲飛住這邊五樓,要是向處長窗帘不拉嚴,他站在自家陽台上可以看見那邊的客廳。就這幾步路,他怎麼也邁不出去。
曉晴這回卻像變了一個人,反覆要男人腦瓜子開點竅。要想人前顯貴,就得背後受罪啊!曉晴說。
舒雲飛說,哪只是受罪?單是受罪我也不怕了,我是苦出身,哪樣苦都吃過,哪樣罪都受過。可這是做孫子!
做孫子又怎樣?你那種場合,誰又不是奴下奴?
我才不當奴哩!舒雲飛像是受了侮辱似的,臉都有些變形了。
曉晴說,我不是講你怎麼樣。你想想你那裏,一般幹部巴望處長有個好臉色,處長巴望廳長有個好臉色,廳長巴望市長有個好臉色。不都是奴下奴?
這麼翻來覆去爭了好些天,舒雲飛無可奈何,答應曉晴去做一回丟人的事。
曉晴便採購了一些禮品,無非是煙酒和月餅。多少錢?舒雲飛問。
曉晴說,你就別問錢了。如今除了工資不漲,什麼不漲?就這點東西,還看不上眼,差不多就千把塊了。不識貨的,還說我們小氣哩!
舒雲飛聽了心裏很憋氣。平白無故地送東西給人家,還要擔心人家講自己小氣。這是什麼事?千把塊錢,家裏老爹一年都掙不來!
吃過晚飯,兩人準備到向處長家去。曉晴催男人先給人家打個電話。舒雲飛很不耐煩,說好好,等一下等一下!他像是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又非常危險的事,心跳都有些異常了。他慢慢走到陽台上,深深地呼吸,想調整一下自己的心律。自己這個樣兒到人家門上去,說不定一進門就會面紅耳赤、語無倫次、手足無措。這樣就是真正的笑話了。自己會更接受不了的。我一個堂堂漢子,為什麼要在他面前窘態百出?
他的心情一時靜不下來。曉晴卻在催。這時,他無意間看見一位同事從向處長那個樓道出來,縮着頭往旁邊單車棚的黑影里鑽,跟做賊似的。舒雲飛覺得好笑,自己等會也就是這副慌張相了。他正幽默着,又見小劉提着包往那裏去了。快到樓梯口,碰上一個熟人,小劉同那人很隨便地打了招呼。舒雲飛感到奇怪,這小劉辦這種事情怎麼這樣自然?那神態就像是回自己家去,全不像是去拍馬屁。他真的佩服小劉了。要把低三下四的事做得從容不迫,也是一門本事啊。算了算了,自己甘拜下風了。
曉晴跑來問,到底去還是不去?
舒雲飛狠狠地擰滅了煙蒂,說,去他媽的鬼!
曉晴睜圓了眼睛。怎麼了?說得好好的,怎麼又不去了?這麼多東西不心疼,你怕是偷來的?
心疼什麼?高級東西只配別人吃是不是?我們自己也來豪華豪華。
曉晴說,你怕是發瘋了?莫說煙酒,只說這月餅,三百多塊錢一盒,一盒才六個,一個合五十多塊,你捨得吃?
舒雲飛倒是笑了起來,說,這就是怪事了,給人家吃捨得,自己吃就不捨得了?我還偏要自己吃哩。
曉晴急了,說,你莫說吃不吃的,你只說還去不去?
舒雲飛回屋裏往沙發上一靠,架起了二郎腿,一副死牛任剝的樣子說,我真的不去了。
你有神經病不成?說得好好的,這會兒講不去就不去了。花了這麼多錢,你怕是我們家錢沒地方丟了?
舒雲飛說,由你怎麼講,我反正是不去了。你要去你自己去。
他只顧一個勁地抽煙,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曉晴氣得話都說不出了,坐在那裏喘氣兒。過了好一陣,她才說,你以為我捨得花這個冤枉錢?我是看到你太死板了,出不了頭。你又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總讓你這麼屈着,過不了幾年,你不要病倒才怪。我也不圖你做官出名,只望你身體好,不要出毛病。你不想想,如今誰還像你?上班在辦公室老老實實坐着,下班在家死死地獃著,讀書呀,寫字呀。在你們那個場面上混,要那麼多學問幹嗎?我猜想,人家心裏忌着你,八成是因為你書讀多了,人太精明。你看什麼問題一眼到底,說起話來又一針見血。這麼一來,人家站在你面前就像自己沒穿褲子似的,什麼都叫你看了個透,當然不舒服了。可你那兒又偏叫官場,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所以人家明知道你是塊料子,偏講你不行,偏讓你翻不了身,看你撿塊石頭把天打破了不!別人夜裏都是怎麼過的?要麼請人唱唱歌,打打保齡球,要麼陪人搓搓麻將,輸他個千兒八百。你花不了這個錢,但起碼的禮還是要盡到呀!
曉晴的體貼話還真有點讓他感動,她對他處境的分析也真是那麼回事。他想這女人真是一個好女人,又聰明,又賢惠。可是他還是不想到對面樓里去。這是人的節操大事啊!老半天,他才緩緩說道,曉晴,你就別難為我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但我實在做不出。一個人可以不做官,而且還有許多都可以不做,但終究要做人哪!辱節沒操,何以為人?
曉晴長長地嘆了一聲,像是無奈,又像是很輕鬆了,說道,只好由你了。我說你呀,就是把這個人字看得太重了。好吧,那你以後就不要老是悶着生氣了,凡事都想開些。你硬是要做君子,就坦坦蕩蕩做君子算了。可是君子不好做呀!
這個晚上,舒雲飛又一次失眠。
次日上班,舒雲飛一見小劉,就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心裏難免又生感慨。但細細一想,什麼都說不出,真是瞎子錯嚼了抹桌布,什麼味道都不是。一會兒,向處長來到他們辦公室,同小劉很隨便地打了招呼。舒雲飛心想,要是有人給自己送了禮,第二天馬上見面,一定會很不自在的。可人家自在得很。你看他倆,就像兩個偷情的男女,一提上褲子,又都是好人了。舒雲飛有了昨天一夜的失眠,像是又一次想通了許多事理,這會兒不在乎小劉怎麼恭謹地站在那裏,他只是沒事似的坐着喝茶。可向處長只同小劉聊了幾句,就轉向他說,這裏有個調查報告要呈送市**和廳里領導,你寫一下信封。寫好之後給我看看再交收發室。舒雲飛接過材料,向處長就走了。他心裏覺得很彆扭。難道我舒某人連個信封都寫不好了?還得讓你審查一下?但不管怎麼,工作還是要認真對待,他便取出毛筆和墨汁,一絲不苟地寫了起來:呈某某同志閱。他的字很漂亮,參加全市書法比賽還拿過獎的。這也是他頗為自得的地方,只要有機會,他都好亮幾筆。
寫好之後,他拿到向處長辦公室去。他知道向處長對他的字雖說有些嫉妒,卻也不好說什麼的。只是時有表示不屑的意思。那年他的書法得了獎,同事們都表示祝賀,還鬧着要他請客,只是向處長只做不知道有這事。舒雲飛站在向處長的辦公桌前不走,等着審查完了之後再送去收發室。可向處長的眉頭不知怎麼皺了起來。舒雲飛忙湊過頭去,看是否寫錯了字,卻也沒發現有錯字。向處長又半天不做聲,只是皺眉,弄得他都有些緊張了。過了好一會兒,向處長把信封往桌邊一推,說,老舒,市長就是市長,廳長就是廳長,你寫什麼呈某某同志幹嗎?
舒雲飛這下真的不理解了,說,黨內稱同志,我記得以前中央還專門發過文哩。
向處長更加不高興了,你這麼迂幹什麼?你不看報紙不看電視?領導同志出來,職務再多都要不厭其煩地排出來,後面加不加同志倒是無所謂。將心比心,你要是也是長字號的,下級口口聲聲就叫你舒雲飛同志,看你心裏是什麼味道!
舒雲飛覺得向處長今天有些特別,這人平時都是很含蓄的,這回怎麼如此直露?他也不想爭辯,說拿回重寫罷。有什麼多講的?道理是道理,常情是常情。按道理不該的事還多哩。
他真想惡作劇,把領導的名字寫成瘦金體,而把他們的職務寫成肥肥的魏體,拳頭那麼大,讓他們過過癮去。但到底還是不敢,只得規規矩矩寫了。
這下向處長不講什麼了,過目之後,毫無表情地說,好吧。
舒雲飛便把報告封好,送往收發室。想起剛才向處長那威嚴的樣子,真的太像處長了。看來向處長說的市長就是市長,廳長就是廳長,潛台詞當然是處長就是處長了。這是否在暗示他目無官長呢?才不信邪哩!應該倒過來,叫長官無目!好吧,不稱同志就不稱同志吧,反正也沒有什麼志可以同了。也真是的,自己連個信封都寫不好了,還有什麼能耐?在這樣的地方,大凡按正常思路去想問題,辦事情,往往就會出岔!可自己的想像力有限,頭腦中只有正常邏輯,歪經不會念。
這件事情不大,甚至可以不算個事情,舒雲飛卻想得很深,似乎它的象徵意義可以涵蓋整個官場。
開書社的事遲遲沒有進展。老這麼拖着也不是個話。晚上,龍馬二人來了。進門就拱手,中秋好,中秋好。
曉晴玩笑道:拜節也沒個拜節的樣兒,空着手舞一下就成了?
龍子云說,我們到哪裏都是“空手道”。
曉晴馬上倒了茶來。舒雲飛讓女人拿月餅來吃,中秋嘛。曉晴心裏有些不舍,但男人說了,她又不好駁面子,只得拿了出來。龍馬二人客氣一下,就一人拿了一個。龍子云吃了一口,再聞了聞,說,什麼鬼月餅,有股怪味兒?
舒雲飛罵道,龍子云是小看人,凡是我舒雲飛的東西一定是低檔貨。我說你這一輩子都沒有吃過這麼好的月餅。你那一個月餅多少錢你知道嗎?
多少錢?是塊金子?龍子云偏不信。
五十多塊哩!
龍子云就把月餅湊近了仔細看了看,說,我真的看不出。
馬明高感嘆道,這麼一點點東西,用不着拇指大的麵粉,卻要五十多塊,錢也真不叫做錢了。所以一句話,趕快賺錢。他這人不喜歡空談,一句話就到正題上了。
舒雲飛明白,書社辦手續的事,只要隨便有一個關係好一點的朋友或熟人,很快就會辦好。停辦不停辦,那是另一碼事。問題是就這一點小事他都無能為力。他只會按正常途徑辦事。他猜想馬明高是生意場上的人,一定看出了這一點,只是礙着面子,不好說出來。龍子云去,早讓他難堪了。想到這一層,他在馬明高面前倒有一點心虛的感覺,不敢正眼望人家了。馬明高說了一句話之後,只是靜靜地喝茶,樣子好像很深沉。
大家一時都不講話,有些冷場,舒雲飛就開玩笑說,早些年有個高人給我算命,講我是發財的相。但到目前為止,我還看不到自己發財的希望。
龍子云接過話頭,說,那麼我們就托你的洪福,一起發財。
舒雲飛又說,不過那位高人還說,我又是一個仗義疏財的人,只怕是賺得多,捨得也多,到頭還是一場空。
曉晴不太暢快,譏笑道,我還從來不見你仗過什麼義,疏過什麼財哩。
舒雲飛知道曉晴的氣是從哪裏來的,就自嘲道,我那是還沒有財可以疏嘛。
龍子云說,其實命相之說我是不相信的,說來說去,人的命運還是在自己手裏。唐朝詩人皮日休對命相之說的諷刺很有意思。他說相術都說誰像龍,誰像鳳,誰又像牛或者馬。人本來是萬物靈長,最為尊貴。可是人偏要像禽獸就尊貴了,像人反而下賤了。一席話說得大家忍俊不禁,大笑不止。
舒雲飛說,你這個掌故很有現實意義,要是借題發揮,作個雜文,一定會獲得大家喝彩的。
馬明高說,確實如此。現在信這一套的人太多了。我還發現一條規律,最信命相之說的有這麼三種人:發大財的,年紀大的和文化高的。
舒雲飛想想這話,還真是那麼一回事,不過有一種人馬明高不會知道,那就是現在有的人官越當得大越相信命相,只不過這一類人暗地裏請人相面,明裡卻會批評別人唯心主義。但他不說出來。他感到特別幽默的是皮日休講的人像禽獸就尊貴的話。真是有意思。
笑過之後,馬明高又說,我們還是扯扯那個事情怎麼辦吧。這麼一拖,黃花菜都涼了。
龍子云說,既然書社一時辦不成,我們也不要弔死在一棵樹上呀?我們還可以選一下別的項目,哪個石縫裏不藏魚?
曉晴忍不住笑了。我說你們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好不容易選了個項目,又搞不成。這會兒又想另外搞了。我說你們乾脆辦個點子公司,反正你們一夜三十二個夢。
馬明高卻說,點子公司也有辦得好的。但人家儘管是一肚子爛書,可他們頭上多半有頂教授、博士之類的帽子嚇人,才有人信。我們有什麼呢?
是否另圖良策,舒雲飛一時拿不準,但他想擺脫窘境,便說,是可以考慮有無更好的門路。
馬明高想了想說,也可以考慮。要想想那些誰都缺少,或者誰都需要的東西,從這些地方開開路子。
龍子云說,我最缺的是人民幣,當然有美元也不嫌棄。
馬明高罵道,廢話!你缺錢別人也缺錢?有人還窮得只剩下錢了哩!
舒雲飛這會兒卻是一腔浪漫情懷。他想現在人們最缺少最需要的只怕是真誠了。他獨自感慨了一會兒,笑說,若論大家都缺少、都需要的到底是什麼,我說了你們別笑我迂,那就是真誠。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嘆了氣。
馬明高說,是呀。可是真誠同我們賺錢有什麼關係呢?
我剛才只是一時感觸,說說玩,不是出點子。舒雲飛倒為自己的天真不好意思了。
大家正七嘴八舌,龍子云舉起手往下壓了壓,說,剛才雲飛的玩話倒是提示了我。我有個建議,聽起來玄,你們別笑話。城南大道有家婚姻介紹所,開得很有成就。我們可以辦個類似的公司,當然不是介紹婚姻,而是介紹朋友。你們別笑,西方國家稀奇古怪的公司多哩。有專門替人道歉的,有出租假名人照像的,甚至還有在監獄裏開旅館供人歷險的,你想得到想不到的都有。
舒雲飛見自己的玩話倒引來了辦公司的靈感,便有些興奮。他略略一想,覺得只要別出心裁,當作一回事去做,說不定也是一個路子。便說,朋友的確是大家都缺少,都需要的。不知你們的看法如何,我覺得朋友只會越來越少的。一般的情形是,同事之間很少能成為朋友,而大家的交際很有限,流行的交際場所又成了高檔消費的地方。所以有可能做朋友的只能是同學、同鄉或者其他偶然機會結識的人。但物慾橫流,人心不古,朋友反目的往往比新交的多。魯迅同瞿秋白相知后,感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雨果臨死時倍覺孤獨,他講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看到了一個黑暗的世界。舒雲飛的語調越來越低沉,最後成了深深的嘆息。
馬明高像是被感動了,覺得自己在緩緩下沉。舒雲飛講完了,他才下意識地提了提身子,說,雲飛很有感染力,你一番話,說得我全身都有些發冷了。這麼說,這是一個路子?不過據我所知,這在我們國家只怕還是一個開創性的事業,沒有經驗可鑒哩。
搞得好也是一個賺大錢的事業。開先河哩!龍子云一副神采飛揚的樣子。
曉晴像是自言自語,說,聽起來倒是那麼回事。不過你們幾個人辦事情,我就怕你們太浪漫。講起來天大,看見了抱大,到手了鳥大!幾句粗話說得三個男人不好意思了。
那麼我們可以扯一扯,就辦這麼一個公司,供人們交流感情,結交朋友。龍子云顯得很有興緻。
馬明高說,完全按照婚姻介紹所那種模式搞,只怕不行。介紹婚姻,見了一面不成的話就不好見第二面了,交朋友就沒有這種顧慮。這也是我們這個項目的優勢所在。根據這個特點,我們就可以辦成沙龍式、會員制。
舒雲飛一聽,覺得很有道理,讚賞道,明高到底是生意場上的人,你看大家這麼一湊,思路就有了。
龍子云性急,一扯就扯到公司牌號的事了。曉晴笑話說,你那女兒的名字只怕是戀愛時就起好了的吧。
閑扯也是閑扯。龍子云說,你沒聽說,北京有幫文化人,沒事就在一塊兒侃,幾十集電視劇,這麼侃着侃着就出來了。
侃是侃,怕你們賺得了錢吧?
馬明高說,這倒不一定不賺錢,關鍵是要會搞。
龍子云來得快,已想好了一個牌號,就急了,說,先說說牌號。才說那家婚姻介紹所叫玫瑰之約,很不錯的。我想我們叫舊約屋怎麼樣?
幾個人聽了,一時說不出好壞。過一會兒,馬明高說,什麼舊約新約的?不成了基督徒了?
舒雲飛倒是不這麼快就否定人家,只玩笑道,願聞高情雅意?
龍子云便說,我原先發過一首長詩,叫舊約之失,不知各位讀過沒有?
曉晴的目光便在舒雲飛和馬明高的臉上飛來飛去。那詩其實誰也沒有讀過。馬明高木着腦袋不做聲,舒雲飛含混地點了點頭。龍子云卻立即進入了情緒:
我們早已相約
又總是擦肩而過
那個時候,一切
溫柔得像一條河
……
太陽老了
月亮老了
我們的記憶
已是斑斑黃銹
……
龍子云的聲音低回而凝滯。馬明高卻說,你念還念得可以,把你自己都感動了。我是沒聽懂,怎麼聽起來像是大白話?
不等龍子云說什麼,舒雲飛早笑了起來,說,新詩我也不懂,我總覺得,中國的舊體詩倒是到達過輝煌的頂峰,可新詩一直還處在童年階段。是不是人類越來越聰明?反正是話越說越長。說完這些,又怕傷龍子云的面子,就說了句俏皮話。當然,詩永遠是文學的童年。也正因為是童年,也就永遠純潔而天真。舒雲飛就望着龍子云那張疑惑悵惘的臉,還真有些天真。
馬明高沉不住了,說,別再搞學術討論了,說扯扯牌號就扯扯牌號吧。子云你說叫舊約屋,你那什麼舊約詩是什麼意思?
龍子云這下又神秘兮兮了。嚴格說來,詩是不能再解釋的,一解釋就寡淡無味了。這也是道可道,非常道的意思。
馬明高有意作對,說,那你就不嚴格說吧。
龍子云哭笑不得,說,同你說不得高雅東西,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講不清。好吧,我就說個大概吧。其實雲飛感嘆如今人心不古,真情難尋,我也早有同感,只不過我是一種藝術感悟,便作了這首《舊約之失》。我認為,人本來是純真的。荒洪時代,我們質樸善良。我們相約走出那片黑森林,去尋找一塊樂土。可是,走過漫漫幾千年,我們迷失了。我們忘記了舊有的約定……
馬明高聽不下去了。怎麼我越聽越覺得像是夢話?
舒雲飛聽着聽着,身子輕飄飄起來,似乎靈魂出竅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子云寫的是人性的失落和異化,是對人類的終極關懷。我們順着這個思路辦公司,喚起人們的共鳴,客戶自然不會少的。
曉晴剛才好像也被感染了,打了一個寒顫。她緩了一口氣,說,把我都搞糊塗了。你們說的倒像那麼一回事,只是我越來越覺得你們像是在辦社會事業,哪是在賺錢?她說罷就望着馬明高。賺不賺錢,她倒更相信馬明高的話。
馬明高說,這個思路的確新奇,辦得好,當然是可以賺錢的。反正事在人為。
大家就這麼閑扯着,眼看着夜就深了。龍馬二人便告辭。馬明高起身說,反正這麼久都耽擱了,也不在乎一天兩天了,大家都細細想一想吧,多出一些點子,拿穩一點。有空大家再湊一湊如何?
這個晚上舒雲飛有點興奮,一時睡不着。他認為這個點子很有創意,一定會成功的。真的勢頭好了,到時候就乾脆辭職下海了。現在的處境根本就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俗話說,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晝夜趕科場。就讓那些喜歡玩手腳的人去玩個夠吧。
三個人好久不在一起聚了。舒雲飛想到了許多好點子,等着他們兩位一起來扯。可這一段大家都忙,總湊不到一起來。
這天晚飯後,馬明高一個人來了。
怎麼不邀子云一起來?舒雲飛問。
馬明高說,我邀了,子云說他有事走不開,改天再來。
閑扯了半天,都沒人想到舊約屋的事。舒雲飛感到有些奇怪,便問,明高有一套成熟的方略了吧。
馬明高臉上很不自然,停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別怪我不夠朋友,我只怕沒時間同你們二位一起辦公司了。最近我們公司上任了新班子,經理硬要我負責財務科的工作。我本不想乾的,可經理三番五次找我談,說就算是給他私人幫忙。人家這麼說,我也就不好推了。這個科長一當,官又不是官,事情又啰嗦得不得了。
怎麼不是官?你從一般幹部一下就到科級幹部了,一步登天。我這個科級幹部卻是十多年一級一級提上來的。你們企業用人開放些,說不定哪天一下子就到處級了。到時候我到你手下來討碗飯吃算了。舒雲飛便調侃道。
馬明高真的不好意思了,說,你就別笑話我了,我哪是想官當?
舒雲飛見是這樣,就只好扯別的閑話了。他們在一起本是從來不需要什麼話題的,今天卻感到無話可說。馬明高坐了一會兒,說八點半還有一個應酬,就走了。
舒雲飛關上門,回到座上,腦子稀里糊塗的,像做過一場夢。
沒有馬明高出來,公司只怕辦不好。舒雲飛也就沒有多大興趣了。照樣天天上辦公室應卯。日子過得很無聊,今天不知明天的光景。感覺自己就像爬在蘋果樹上的一隻蝸牛,樹梢上是不是有一個大蘋果,其實早就註定了,只是蝸牛不知道,仍在不遺餘力地爬呀爬呀。到頭要是一棵空枝丫,蝸牛隻怕也爬不回去了。
過了很久,龍子云來玩。舒雲飛也早把舊約屋的事忘到腦後了,只好把他們的宏圖大略當作玩笑了,說,子云你是來赴舊約的吧?
龍子云一副無奈的樣子,說,明高幹不成,我也幹不成了。我現在也是身不由己了。
舒雲飛想起馬明高,一個科級幹部就把他安撫了,就問,怎麼?你也當官了?
哪是什麼官?這次我們學校搞人事制度改革,領導班子民主推選,競爭上崗,大家硬是要我干教導主任。這樣一來,我們一起搞第二職業就不現實了。
果然是這樣!舒雲飛說不清此時的心情。龍子云平時那麼憤世嫉俗,清高之極,到頭來一個股級官帽就讓他心滿意足了。
龍子云隨手翻一下茶几上的書,說,雲飛,你也要變通一下才是。我一直佩服你的聰明好學,不像我人懶,寫一點東西全靠一時的才氣。可你,怎麼說呢?不要誤讀詩書,到頭來聰明反被聰明誤。我最近也想通了,怨什麼懷才不遇?有這種想法的人,就是想遇上一個好上司來賞識自己,這是天真的幻想!
舒雲飛只是笑,說不出什麼話。今天眼前這位老同學真的有些陌生了。他怎麼突然變了一個人呢?難道平時是假清高?
龍子云說的曉晴是贊同的,但她感覺這人怎麼一下子有點春風得意的意思了,便不太看得過。就說,你這個教導主任怎麼也不早點競爭上崗?我們源源也好少交一點錢了。
龍子云放小了聲音,做賊似的說,我正要告訴你們一件事。你們知道你們向處長的小孩上學交了多少錢嗎?
多少?
一文沒交!
啊?那是怎麼一回事?他有這麼大的能量?曉晴的眼珠子睜得要爆出來了。
龍子云搖搖頭,說,我說了,你們要沉住氣。他個人是一文錢沒交,可你們廳里給了一中五萬塊!做得也藝術。教師節那天,你們單位到一中拜節,給了一中五萬。這事起初就說好了的。我是當了這個教導主任才知道內幕的。本來我是不能說出這事的,你們知道了就行了。
龍子云走後,曉晴感到腳都有些發軟了。自己三萬塊錢就那麼水一樣地流了。三萬塊,三萬塊哪!他五萬塊錢公家就出了?還有這種事?像什麼話?他憑什麼?
憑人家當著處長!舒雲飛沒好氣。
曉晴更加來火了。我都要氣得吐血了,你還要嚷我?我也不要你在單位忍氣吞聲了,我們明天就到紀檢會告去,看有沒有這個搞法。
舒雲飛說,你去告什麼?人家說廳里給教師拜節有什麼錯?尊師重教是全社會的事哩。人家不交錢,就明說了是找關係免了,你也沒有辦法。這又不是皇糧國稅非交不可。到頭來只落得我們自己灰溜溜的!
這是明擺着的事,就沒有辦法反映了?
舒雲飛冷冷一笑,說,笑話!你平時那麼精明,怎麼一時糊塗了?如今這種明擺着而又沒有辦法的事還少嗎?有的人大家都知道他貪贓枉法、腐化墮落、五毒俱全,可你就是抓不到把柄,扳不倒他,人家照樣風風光光、青雲直上!你還得在人家面前陪小心哩!莫說遠了,就說你們單位,誰都知道你們修那棟新住院樓,院長不知受了多少賄,可人家照樣是著名專家,勞動模範,享受**特殊津貼,你還不是只能在家裏議論議論?
曉晴不說話了,坐在那裏忍不住淚眼漣漣,不知是痛苦,還是憤怒。
舒雲飛還不知女人在哭,只顧獨自埋頭抽煙。他明白了,這五萬塊錢還有更深層次的意義。廳里那麼多處,不是任何一位處長都在朱廳長面前有這麼大的面子。這說明向某人真的要當副廳長了。
他當他的副廳長吧,我還得按我的活法活下去。只是以後不想在乎別人的臉色。自己一天到晚只在一些說不上的小事上守着清高,的確也崇高不到哪裏去,但心裏興許自在些。
只是轉眼想到龍馬二人,心裏就不是味道了。這兩位今後也不能說就不是朋友了,但只怕不會像以前那麼有事無事到一塊侃侃了。
曉晴哭出了聲,舒雲飛過去勸慰道,好了好了,別哭了,別哭了。哭有什麼用?
1996年11月改定於君山·洞庭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