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引子

關隱達調來黎南縣不幾天,收到一張名信片,上面寫了李白的兩句詩: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落款只寫着北京XQ。

當時他正去縣委辦,辦公室主任陳興業同幾個幹部湊在一起看着什麼。一見他去了,陳興業馬上點着頭說,關書記,有你的信哩。就把他們正在看着的名信片雙手遞給他。他知道剛才這些人正在研究這張明信片,心裏就有些不快。但他沒有表露,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順手把它放到了口袋裏。然後交待陳興業一些事情,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關隱達拿出明信片,胸口不禁悠了一下。這是肖荃寄來的。他只要一見這雋秀的字跡,就知道是她,不用看她的任何落款。最近這八年,他調動了五次,全地區十一個縣市,他到過六個縣了,去的地方越來越偏遠。他每調一個地方,肖荃都會寄來幾句話。肖荃早幾年隨她的丈夫調到了北京,在一所中學當教師。他從未去過她那裏,但他想像得出,在這樣的冬天,她也一定像北京所有工薪者一樣,清早就出門了,用頭巾把頭裹緊,騎着單車去學校。休息日說不定同她那位在社科院搞經濟研究的丈夫一塊去買大白菜。只是不知現在還要排隊嗎?若是要排隊,她一定是同男人一塊排隊。***在她的後面,她的身子微微后傾,有點小鳥依人的意思。她便同丈夫細細划算今冬的開支。那位搞宏觀經濟研究的丈夫,對家裏的微觀經濟不一定內行,就一切聽她的。關隱達相信她是一位能幹而又賢惠的好妻子。她比關隱達小兩歲,今年也是三十八的人了,她的兒子只怕十一二歲了,早現實得像任何一位母親。只是對關隱達,她總是懷着少女一般的溫情。原先大學同學都說他們倆會是一對美滿夫妻。

黎南縣是這個地區最偏最窮的縣,有些地方至今還是刀耕火種。這裏自古就是發配之地。剛報到那天,縣委書記周運先介紹說,這個縣歷史悠久,留下過燦爛的文化。關隱達知道那無非是歷代遷客貶官遺下的詩文,多幽憤之嘆。他在縣委副書記的位子上一干就是十二年,如今竟到了黎南縣!夜郎西……關隱達看着名信片,心裏說不出的味道。肖荃對他的這份牽挂和關懷,將伴他終身。他感覺鼻子裏面有些發酸,不知是欣慰,還是凄楚。

聽到有人往他辦公室走來了,忙收起了名信片。原來是陳興業。他趕忙一邊示意陳主任坐下,一邊佯裝打哈欠,揉了揉眼睛。他剛才覺得眼睛發澀,怕是有了淚水。陳主任卻不坐下,站在一旁說,周書記意思,晚上請港商劉先生吃飯,請你也去一下。關隱達想想,說,我就不去了吧。陳主任又說,周書記意思,請你還是去一下。關隱達也不說到底去還是不去,只問,這劉先生什麼人?陳主任便介紹說,劉先生是我們黎南縣在外最大的財佬。說來也怪,劉先生幾年前才移民**,不知怎麼發達得這麼快。起初還有人不相信,懷疑他是騙子。可人家帶回的硬是刷刷響的票子!這樣大家才相信。都像他這樣,**不真的是遍地黃金了?

一聽是這樣一個人物,關隱達真的不想去了。記得剛參加工作時,他跟地委陶凡書記當秘書,陪同陶書記一道接待過一位港商。還算陶書記精明,後來識破了,原來那人只是從省城來的一個爛仔。差點兒就被那傢伙騙走一百萬。這事其實叫陶書記處理得很漂亮,但到底是損面子的事,所以陶書記最忌諱提及。關隱達是個凡事都放在眼裏的人,就像不知有這麼一回事。即便後來他同陶凡成了翁婿關係,也沒有提過這事。他同夫人陶陶都沒有說過。後來自己凡遇上這類事情,他都格外小心。但今天礙着是周書記第一次請他一同出面應酬,還是答應了。

快下班了,周書記從外面回來,走到關隱達辦公室。去嗎去嗎?周書記一進來就一迭聲催他。周書記看上去風風火火,好像是個直性子。關隱達說,好吧好吧,我同小陶說一聲。說罷就掛了家裏電話。家剛搬來幾天,還沒收拾好,陶陶就沒去上班。沒等他掛完電話,周書記又在開玩笑了,說,你不要把我們縣委作風帶壞哩。我們這些人是吃飯都不自由的,吃着中飯就不知晚飯要在哪裏吃。你要是餐餐都要彙報,我們在家裏就不好做人了。說話間,陳主任也來了。

上了車,陳主任坐前面,關隱達和周書記坐後面。周書記說,劉先生很有家鄉觀念,這幾年對縣裏的投資很大。他還想再在我們公路交通上投資。我們的投資環境是個問題,很多工作要公安來做。我專門請你出一下面,就是這意思。周書記說起正經事來,態度一下嚴肅起來了。

關隱達馬上先表了一個態,說,行行。然後又說,我個人意見,這投資環境,是個綜合因素,需從多方面下功夫。依我過來一段的體會,這投資環境到了需公安出馬了,往往是出了大問題了。所以我個人意見是宣傳在先,教育在先,加強法制,綜合治理。關隱達態度顯得很謙虛,一來畢竟是同一把手說話,二來他對周書記還不太了解。

周書記馬上肯定他的意見,說,你這個思路是對的。環境問題有個基本特點就是群眾性。一出事就牽涉幾十人上百人,法不責眾,怎麼辦?抓不了那麼多嘛!所以還是要強調宣傳教育,強調綜合治理。看來,我們的任何工作,都有一個方法問題啊。

周書記說話的時候,陳主任便不斷回頭說是的是的。他這樣說就一箭雙鵰,對兩位領導的意見都表示了贊同。

聽周書記那讚賞的口氣,就像一下得到了一個錦囊妙計。關隱達這就隱隱覺得周書記也許是個非常老到的人。投資環境需綜合治理,這是誰都清楚的道理,他剛才也只是隨口說說。可周書記卻給予了高度評價,而且推而廣之到一切工作。現在越是有經驗的領導越是這樣,可以把那些一加一等於二的簡單道理翻來覆去講,煞有介事,不厭其煩,絕不心虛。領導的講話一定非常重要,下級的意見通常值得肯定。這是官場的一條重要遊戲規則了。

關隱達見周書記這麼肯定他的意見,當然要表示一下謙虛。但又不能直接說哪裏哪裏,因為這是談工作,不是講客套的地方。就道,我這可不是有意推擔子啊。該我們政法部門出馬的,義不容辭。政法部門的首要任務就是為經濟建設和改革開放保駕護航嘛。他這樣一說,既隱含了謙虛的意思,又爽快地表了態。

很快就到了黎園賓館。見縣長向在遠、常務副縣長王永坦、縣**辦公室主任馬志堅已等在門口了。

一下車,周書記就同大家握了一輪手。其他各位也就彼此握了手。關隱達同**辦馬主任沒握上手,因周書記和向縣長站在他們中間說話,隔開了他們。關隱達揚揚手致意,想免掉客套算了。但馬主任還是繞了過來,雙手抓住關隱達的手,使勁搖晃。見馬主任這麼客氣,關隱達本想再加一隻左手上去,還是忍住了,堅持用一隻右手配合馬主任搖晃了一陣。

周書記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向縣長不斷點頭。關隱達馬上裝作與同志們招呼的樣子,後退幾步。其他人見了,也後退了幾步。兩位頭兒還在說話,關隱達就環顧了一下這個賓館。他剛來那幾天,家裏亂七八糟,在這裏住過幾晚。從外表看去,黎園不比大城市的賓館差到哪裏去,只是管理不行,沒有幾間屋子的抽水馬桶不是壞的。看着這富麗堂皇的樣子,就像臉蛋子漂亮的粗俗女人穿着華貴衣服,只要走幾步路就露出破綻來。他也走過了一些地方,發現不論那裏怎麼窮,高級賓館是要修的,而且必叫什麼園。省里的賓館叫荊園,地區的賓館就叫桃園。

周書記和向縣長不說了,就招呼大家去。馬主任忙搶先一步,在前面引路。

到了劉先生下榻的218房門口,敲了門。開門的是一位小姐,笑着迎了大家進去。看樣子這位小姐同大家都熟悉。小姐見關隱達面生,就特意朝他點了下頭,說您好。

一進門,小姐忙請大家坐,說先生在裏面有點事,馬上出來。一會兒,聽到抽水馬桶響了一陣,劉先生從衛生間出來了。是一位四十來歲的瘦子,高高的像只病鶴,一看就知是風流過度的相。周書記站起來說,其他的都是熟人了,這位是縣委關副書記,剛調來的,分管政法。劉先生雙手迎了過來,說,請關書記多多關照。關隱達感到劉先生的手不像剛沾過水的,就疑心他剛才並不是上廁所,只怕是有意往廁所走一下,好讓這些人等個片刻。這是我的秘書方芸小姐。關隱達便又同方小姐握了手。關隱達也不說什麼客套話,只是禮貌地笑笑。

大家只聊了幾句,馬主任就說,是不是請各位去用餐?

周書記就禮讓劉先生走前面,劉先生偏要周書記前面走。兩人出了門,便並肩而行。其餘人都自然而然按職務依次隨在後面。馬主任便走在最後。快到餐廳了,馬主任又忙跑到前面,同禮儀小姐站在一起招呼大家魚貫而入。大家為座位不免又推讓一會兒。馬主任招呼大家坐好了,自己才最後落座。

席間,說話最多的是劉先生,他說的又多是同北京誰誰吃飯,同省里誰誰吃飯。北京那些人誰都不認識,大家就只是嗯嗯點頭。說到省里張副省長,周書記接了話頭說,你說到兆林同志,他是我們這裏前任地委書記,那可是一位很有水平的領導啊。劉先生說,知道知道,我們是老朋友了,我最了解他了。我跟你們說,他的前程可是不可限量的啊!說到這裏,劉先生又側着頭同周書記耳語去了。在座的便都靜了下來,喝湯的連湯也暫時放下了。因說到張兆林,關隱達難免好奇,便在埋頭細細品茶的時候聽了一下。劉先生大概是說北京他有不少朋友,張兆林的事他還是可以幫忙的。意思似乎是說張兆林今後要更上一層樓還需他來玉成。關隱達便覺得這劉先生的牛皮未免吹得沒邊了。不過也難說啊,現在很多事情你按正常的邏輯去思考,往往還真不對勁。提到張兆林,關隱達的心情就有些複雜了。他就是從張兆林手上開始倒霉的。

周書記同劉先生說了一會兒悄悄話,忙招呼大家,喝酒啊,喝酒啊。話題還在張兆林身上。周書記像是一下子想起似的,忙指指關隱達說,張副省長是我們關書記的岳父陶老書記的老部下哩。陶老德高望重,張副省長對陶老是非常尊重的。關隱達忙說,是的是的。不過那是張副省長禮賢下士。他每次來地區視察工作,總要去看望一下我們家老頭子。他們倆是多年的同事,彼此很了解。關隱達盡量表情愉快一點,免得人家看破了什麼。其實他相信周書記他們誰都知道個中究竟。

劉先生望着關隱達說,你看你看,有緣就是有緣。張副省長說,他能有今天,全搭幫到哪裏都有一批好同事,好朋友。他同我還專門提到過陶老書記哩,說他當地委書記那幾年,陶老書記對他非常支持。

一聽這話,關隱達就知道他是即興扯謊了。但所有人都附和說,是的是的。向縣長還很帶感情地感嘆道,陶老書記的領導風度,難得啊。

王永坦看上去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剛才一直不怎麼講話。說到了陶老書記,他鄭重地放下筷子,說,陶書記是個好書記啊。他老人家實在,嚴謹,同下面幹部又沒有距離。他很隨便,可下面的人就是不敢亂來。你說怪不怪?他天生有一股虎威。王副縣長說話的時候,眼睛不停地環視,是在徵求各位的看法。大家都點頭說是。說完了,就笑眯眯望着關隱達,那小眼睛彎成一條縫兒,裏面滿是亮晶晶的光點。關隱達卻是謙虛也不是,不謙虛也不是,只好微笑着說,他老人家想得開,退了就退了,不太關心外面的事。倒是提起同志們的時候,還是很高興的。關隱達特別注意了措詞,維護着岳父大人的威嚴。

他知道大家如此稱頌岳父大人,都是說給他聽的。這也是人之常情,用不着去辨別是真話還是假話。只有王永坦的話,給他一種說不清的印象。從報到那天見第一面起,他就隱隱覺得王永坦有些陰陽怪氣,叫人心裏沒底。

方小姐站了起來,說,在座各位我們都是多次見面了,只是關書記是初次相見。我代表我們劉先生敬你一杯酒。

關隱達不站起來,說,方小姐還是坐下來吧,不要講那麼多的規矩。我們這裏的規矩是坐着喝酒。屁股一抬,喝酒重來。這是要罰酒的哩。

方小姐便笑着坐了下來。

關隱達又說,不叫敬吧。我們大家同飲怎麼樣?

劉先生說話了。這杯酒關書記還是要喝啊。小姐敬酒可不太好推辭哩。

關隱達沒辦法,就同方小姐碰碰杯,幹了。

因是招待港商,大家都自便,酒也就喝得斯文。關隱達最怕的是霸蠻勸酒,不喝有礙面子,喝吧又難免不醉。

應酬完了,關隱達與周書記同車回縣委大院。向縣長和王副縣長是本地人,自己修有房子,就各自回家了。

關隱達一進屋,就見客廳里坐着一個五十來歲的黑男人,一下想不起是誰了。他才到任幾天,同誰都只是見過一兩面。便很客氣地笑笑,說,你好你好。那人就要站起來同他握手。他忙擺了擺手,說,你坐吧坐吧,我放一下包。就走到書房放了公文包。仔細一想,對了,這是公安局的副局長李大坤,幾天前在同政法系統局以上負責人見面會上見過一面的。

老李,這段很忙吧?關隱達出來招呼道。

也許是因為關隱達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李大坤感到有些激動,屁股抬一下,像要站起來的樣子。說,不忙不忙。再忙也沒有當書記的忙呀?

陶陶這時出來了,向著李大坤說,對不起啊。老關半天不回來,我也沒好好招呼你。我家通通才轉學過來,還不太適應這裏的老師,天天晚上我得給他補一下火。說著就為李大坤添了茶,敬上一支煙,又回裏屋去了。

李大坤顯得很隨便,抽着煙說,我也沒什麼事,只是來看看關書記。關書記剛來,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就同我們說一聲。我們公安局有一個好傳統,凡是管我們的書記,我們一定要讓他有一個好的工作環境。管政法是很辛苦的,不能讓領導在一些小事上過多分心哩。

關隱達哈哈一笑,說,老李真幽默呀!有意思有意思。我們是當領導,可不是當老爺啊!能有什麼事?一個三口之家,就連吃飯拉屎的事加在一起,也沒有多少事啊。說到底,家裏的事,除了“進出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關隱達幾句話說得李大坤也哈哈笑了。關隱達知道接下來就是閑扯了。他不想同他扯公安局的事。憑他多年來的領導經驗,他認為不該就這麼同一位不太了解的下屬在家裏談工作上的事。真的是來談工作,他就應同他們一把手朱克儉一道來。他這麼一個人上門來談,本意自不必說。他就同李大坤隨便扯扯閑話。可李大坤總扯到公安局的事情,叫關隱達不好怎麼答應他。他便望着電視,優雅地抽着煙,嘴上有心無心地啊啊着。時不時又拿別的話來岔開。他見李大坤能把拍馬屁的話說得自自然然,叫人聽來半真半假,不覺得怎麼肉麻,就料定這人只怕非等閑之輩。當領導的同這種人打交道要格外小心,弄不好就叫他們操縱了。

我的印象,黎南的老百姓還是很淳樸的啊。關隱達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緩緩地吐出來。那樣子像飽含了感情。

李大坤卻說,群眾總的來說是好的,但也有少數叫人頭痛的。說得難聽點,簡直是刁民。你這政法書記的擔子很重哩。

這話太煞風景了。關隱達剛才那麼說,一來是想岔開李大坤的話頭,二來是抒發對百姓的一種情感。李大坤卻一句話又扯到工作上去了,而且說得那麼不中聽。不過扯了這麼一會兒了,關隱達一直還沒有給他提供打小報告的機會,總是在他剛要說什麼的時候,就叫關隱達繞開了。既然李大坤總是這樣,關隱達就拿出了領導的架勢,說,老李,我哪天要專門同你們局裏的幾個頭兒研究一下公安的工作方法問題。現在矛盾多,案子多,而警力又不足,如果不好好研究一下工作方法,就更難辦了。不是我一個人的擔子問題,也不是我忙不忙就可以解決問題的。不是我說偷懶的話,我這個縣委副書記,總不能陪你們天天泡在案子裏嘛。關鍵還是靠你們,還是靠你們在提高工作水平上下功夫。當然,聽周書記介紹,公安局近來一段工作還是不錯的。

李大坤忙說,對對,工作方法是要改進一下。我早同老朱說過,也提過一些建議……

關隱達不讓李大坤說下去,就搶了話頭說,你們幾個頭兒要好好研究一下。他只容李大坤說了兩句是是,便不斷地發問,提的又都是一些無關緊要,不着邊際的話題。李大坤就沒頭沒腦地答問。可他往往不等李大坤答完,又提別的話題了。他有意這樣。他知道李大坤要麼會感覺這位領導沒有耐心聽他講話,要麼會讓李大坤覺得這位領導思維活躍,叫人應接不暇。不管他怎麼去感受,都會對他構成一種威壓。關隱達需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等李大坤有點顯得拘束了,關隱達突然什麼也不說了。室廳便只有電視的聲音。李大坤看看錶,說時間不早了,打攪關書記休息了。就站起來了。關隱達也站了起來,握着李大坤的手說,不急嘛。有空就來扯扯啊。

關隱達剛準備替他開門,瞥見門角有一個包裹,就拉住李大坤說,老李你這就不對了。

李大坤推推關隱達,說,關書記你這樣我就不好意思了。他說什麼也不肯拿回那個包裹。

關隱達說,老李,我同你講個道理。我老關也不是一個假模假樣的人,搞什麼假正經。我們以後多接觸你就知道了。你想想,我們都是靠工資吃飯的人,每個月就那麼點點錢,要養家餬口,哪有錢用來講這個客氣?我們以後要經常打交道,講究這一套就不隨便了。我哪天想到你家去坐坐的話,我怎麼進門?不送個禮品給你嗎?有來無往非禮也。送嗎?我的確沒這個錢送。

關隱達想盡量把話說得入情入理,但見李大坤好像不好意思了,便覺得剛才可能還是生硬了一點,就退了一步,說,這樣吧,你這條煙我還是拿了,反正煙酒不分家。其他的你還是拿回去。不過老李,這可是最後一次啊。

李大坤臉上這才好過些,笑道,關書記這麼認真,我也不好說什麼了。有你這樣實在的好領導,我們公安也好搞了。李大坤再客氣幾句,揮揮手走了。

陶陶輔導完了兒子通通,出來給關隱達倒水洗臉泡腳。關隱達正泡着腳,猛然想起要給朱克儉掛個電話。剛才隨便同李大坤提到要他們研究一下工作方法的事,說不定老李明天一早就會同老朱說的。這一來就不對頭了。他一般只能給下面的一把手直接下達指示,不然一把手會有看法的。照說李大坤要是有頭腦的話,就不該自己向老朱去轉達他的指示。但看樣子李大坤還沒這個心計,他只怕還會拿這事到老朱面前去炫耀,表明他在關書記這裏得寵了。

關隱達讓陶陶遞過電話,掛了過去。接電話的是朱克儉的老婆,說老朱還沒回來。

臨睡前,關隱達再掛了朱克儉家電話,老朱老婆也不問問是誰,很生氣的樣子,說你這人怎麼這麼啰嗦?講沒回來沒回來。還不等他再開言,那邊砰地放了電話。

關隱達放下電話,忍不住搖頭而笑。陶陶問他笑什麼,他說,公安局朱局長的老婆好賢惠哩。

這麼一天下來,真有些累人,關隱達上床不久,就朦朧入睡。卻模模糊糊想到了那張明信片,他猛地清醒了。他同夫人的感情一直很深,可是年深月久,他又越來越想念那位遠在北方的女人。其實他同肖荃同學時,只是常在一起玩,兩人從未說破過什麼。倒是別的同學總以為他們倆是那麼一回事。畢業後天各一方,也常通信,但只是愉快地交流些與感情無關的事情。後來,他同地委書記陶凡的女兒結了婚。他向她發了喜帖,但她沒來,也沒有任何消息給他。當時他想到過自己也許傷害了一個女人。但那時候,他新婚燕爾,官運正旺,也不把這事太放在心上。他不到三十歲,在一個縣裏任副書記,眼看就要接縣長,過幾年又是縣委書記。成天都有許多的事要干,也無暇顧及兒女情長的事。人一現實,便覺得感情上的事太浪漫,是小孩子們玩的把戲,倒有些好笑了。兩人從此音訊隔絕。不到幾年,陶凡退了下來,張兆林接地委書記,關隱達開始在縣委副書記的位置上兜圈子了。他岳母曾感嘆說,他是成也陶凡,敗也陶凡。他有一段心情很灰,便又想起了肖荃。這時他才發現,他同肖荃是什麼話都可以說的,而同陶陶卻不可以。他便懷疑自己是不是深深地愛着這個女人?他不想存有這麼危險的念頭,便想這也許就是妻子與朋友的區別吧。但他的確想知道她的消息。她現在怎麼樣了?她成家了嗎?但卻不知她的下落了。後來偶爾在報紙上看到她的一篇散文,寫的是想念一位失去聯繫的朋友。他連讀了幾遍,他熟悉她的文筆,更熟悉她寫的那樁樁往事,而她的那位朋友就是他!他相信這個肖荃就是他這幾年常常想起的那個肖荃。“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她的文章在對故人的思念和尋覓中戛然而止。關隱達幾乎要落下淚來。他一定要找到她!後來,經過了許多周折,才找到了她。原來她已隨丈夫遠去北國了。

人在深夜,意念常常是誇張的。他對肖荃的想念便春草一般瘋長起來。

一連兩天開縣級領導聯席會,也就沒時間找朱克儉。他想李大坤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該懂得怎麼處理同事關係,不會神里神經去老朱那裏顯示他同縣委副書記的關係的。他這麼僥倖地想想,也就不急於找朱克儉了。

四家領導,加上顧問、調研員坐在一起足有五十多人,還有列席的有關縣直單位負責人,滿滿塞了一屋子。主要研究明年的經濟工作,重點是幾個大項目。發言起來,誰都認為自己要說幾句,不然顯得沒水平。可一個事兒說來說去就是那麼個理兒,所以後面發言的都只是把別人說過的話再重複一遍。周書記和向縣長都顯得很有耐心。個別同志說沒有什麼新的意見了,算了吧。但他們還是要人家說說。說說吧,說說吧,大家都說說。似乎這發言是一種政治待遇。關隱達對這一套早不陌生了,別的縣差不多也是這種情形。只是他一直不喜歡這種作風。

他發言乾脆,說,我剛來黎南,還沒進入情況,談不出具體意見。只講三句話:第一,聽從縣委和周書記的安排;第二,一定盡職盡責做好本職工作;第三,請大家今後支持我的工作。

大家意見最集中的是劉先生投資城北大橋的事。縣城往北是去地區和省里的路,可隔着一條河,很不方便。河也不大,但河谷很寬。豐水季就靠擺汽車輪渡,枯水季就把輪渡往中間橫着,成了便橋。這裏一年到頭天天堵車,是縣裏領導嘴上念了多年的交通瓶頸,就是沒錢修。這回主要是劉先生投資,省里和縣裏配套一些。修成之後,劉先生經營三十年,收回投資之後,再交給縣裏管理。

關隱達不了解劉先生的資信到底如何,但只要他真正投錢來,這是一個好項目。就這樣一個好項目,也有些領導想不通,說這橋修好之後由劉先生來管三十年,合適嗎?周書記發話了,說,我也不講什麼大道理給你們聽。我只知道這橋修好之後,他劉先生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搬不到**去。就是他有本事把這橋搬到**去了,九七年之後還是中國的哩。

此事非同小可,需成立一個縣領導挂帥的指揮部。王副縣長分管着交通,會議決定由他任指揮部指揮長。王永坦也不說什麼,只說這事我躲也躲不了的,我就干吧。

家裏有些弄清場了,天天晚上就有人來坐了。多是政法部門的負責人。來的人又多少帶着些禮品,關隱達說什麼都不收。他從那年開始走下坡路起,就堅持一條,絕對不貪不佔。心想自己任何事都沒有就開始倒霉了,要是再讓人抓了什麼把柄不就更要倒霉?但是也注意把拒禮的方法搞得藝術一點,不傷人家的面子。這一點他是有教訓的。剛倒霉那年,他有回下到一個鄉里檢查工作,鄉里備辦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招待他。他本來心情就不好,又不想人家日後說他大吃大喝,就把那位鄉黨委書記批評了一頓,就是不肯吃那頓飯,自己帶着司機到外麵館子裏吃了碗麵條。那位鄉黨委書記偏又不是好惹的,過後到處臭他,說他假正經,還無中生有說他怎麼怎麼的。弄得他後來到基層去時常撈不到飯吃,走到哪裏都灰溜溜的。在縣級領導中,就有人把這事當作笑話背後宣揚。地委就認為他在這個縣失去了群眾基礎,又給他換了地方。有一陣子,他懷着一股氣,甚至也想同一般的領導一樣,搞新拿來主義算了,不管是不是分內的東西,拿來再說。這樣倒與群眾打成一片了。但還是管住了自己。他想這會兒自己正背時,明顯落井下石的人倒沒發現,但在一邊想看他笑話的人還是有的。現在人家帶禮品來,他就做得技巧些了。他先是推一陣,實在推不了,就收個一兩樣,再拿原來收的東西又打發一兩樣給人家。說,既然你硬要講這個禮,就該按老規矩辦,有來有往。

這樣,就總是人家送的那些禮品在送禮的人手中轉來轉去,他反正不貪誰的。這有來有往倒也顯得很有人情味。

但公安局的老朱沒有到他家來坐。他並不希望天天晚上都有人來家裏,一來影響兒子的學習,二來又要費神應酬。不過政法部門的大小頭頭腦腦誰都來過了,只有他一個人沒來,倒顯得有點不正常了。現在當領導的新到一地,總有些人要來拜碼頭,這已是規矩了,你想迴避也迴避不了。可老朱就叫他費琢磨了。他想來想去,覺得只有兩種可能。要麼老朱是條好漢子,不搞這一套,如果是這樣,我關隱達今後在這裏會有一個真朋友。要麼就是李大坤同他傳達我關某人的指示,叫他多心了,以為我寵信了李大坤,不把他姓朱的放在眼裏,他就不信邪了。關隱達在別的縣管過政法,這公安局的頭兒,多半是武藝弟兄,弄得好就跟你好得不得了,弄不好就叫你難受。他但願老朱是條真正的好漢子。

但到底不能憑自己的願望和運氣去開展工作。他便決定提前聽取政法部門的工作彙報,而且要求每個單位都要談工作方法問題。一來他反正要聽的,二來這樣可以沖淡他同老李的會唔,免得朱克儉生疑。

這天縣領導聯席會散了,他便找政法委書記鄧成國商量,要逐個聽取政法各部門的工作彙報。主要聽兩個方面,一是過來一段的工作情況;二是今後特別是明年的工作安排,尤其要求各單位好好研究一下工作方法問題。老鄧聽了指示,馬上叫顧秘書打電話通知有關單位,叫他們先準備一下,具體彙報時間到時候再通知。

老鄧說,這顧秘書很不錯的,大學畢業才幾年,學政法的,人又肯上進。我們安排他給關書記當秘書。

顧秘書就拘束地站在那裏,手都沒地方放了。關隱達就說,不錯不錯。又問了些家常話。哪個大學畢業的?家在哪裏?找朋友了嗎?大人都健旺嗎?小顧一一答了。

關隱達也不明說要不要小顧給他當秘書,心想今後有事叫他就是。他還不了解小顧,不能貿然就說行。他自己就是當秘書出身的,知道帶秘書也要慎重。有成事的秘書,也有敗事的秘書。其實他知道縣裏的領導是沒有資格配專職秘書的,可現在下面任實職的頭兒都帶有秘書。一般縣委書記帶縣委辦的,縣長和常務副縣長帶**辦的,其他各位領導就帶分管各部門的。大家都帶,你一個人不帶,人家倒以為你嫌幹部水平不行。他也就只好隨俗。反正這也只是為了工作,沒有人會說什麼的。而下面的年輕幹部都把跟領導跑看着很榮耀的事,他也就樂得做個人情了。

事情交待完了,他就提了包準備回自己辦公室去。小顧忙問,關書記有什麼事嗎?關隱達心想這小顧工作到位還挺快的,對他的第一印象就不錯。他這會兒沒什麼事,只想回辦公室看看有關文件和資料。剛來這裏,兩眼一抹黑,必須儘快熟悉情況。就說,現在沒事,有事我再叫你吧。

回到辦公室,打開抽屜,又看見了肖荃的明信片。“隨君直到夜郎西!”心想自己這麼倒霉,仍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關懷着,也是很幸福的事,應心滿意足了。他很想聽聽她的聲音,遲疑片刻,還是掛了她學校的電話。撥號的時候,他在心裏保佑能掛通。中國的電話怕是只有學校和醫院的難掛一些。一接通,是一位老太太的聲音,說這會兒正是上課時間,要掛下班掛她家裏吧。也不容他留下一句話,那邊就放了電話。

關隱達心裏很不舒服。北京還中國門戶哩,就這素質。但也不值得往心裏去,仍靜不心來看文件。

中午快下班了,突然聽到樓下有人喊關書記電話。他忙跑了下來。原來是肖荃打來的。他心跳都加劇了,可臉上表情卻盡量平常一些。這裏有縣委辦許多同志都在看着他。注視領導是一種禮節,這會兒關隱達真想廢了這禮節。

肖荃說,剛要去買盒飯的,傳達室左大媽說剛才有人打電話找,是個男的,聽口音像是南方打來的。我猜只有你了。我又還不知道你的電話,就打你們的一一四問。你還好嗎?

好,好。這是縣委辦的電話。你記下我辦公室和家裏的電話吧。關隱達就把號碼一字一字地念了一遍。

你好嗎?那邊天氣很冷嗎?

也不冷,今天才零下六度。

關隱達笑道,才零下六度?你說得輕巧。這氣溫要是在南方,不知要死多少人了。

他本想交待她天氣冷了,要注意一點。但怕顯得太婆婆氣了,就忍住了。肖荃卻要他少喝點酒。一聽這話,他鼻腔酸了一下。這是自己夫人才關心的事啊。

他說,現在不太喝了。有時是必要的應酬,身不由己。

兩人一下都不說話了。他感覺誰也不想放下電話。過了片刻,肖荃說,你有什麼事一定要告訴我啊。

好的好的。他的聲音輕了下來。這麼說話心情又太沉重了,就問,你現在還寫東西嗎?

不太寫。學校升學競爭很激烈的,總覺得壓頭。你知道的,我也不是成什麼作家的料,寫也是心血來潮。

關隱達說,我卻是很喜歡看你的散文。

你當然啦。肖荃說這麼半句,又不說了。關隱達聽了這半句話,心裏暖暖的,卻不知要說什麼。

肖荃說,今天就說這些吧。陶陶和孩子都好嗎?

好好。陶陶仍在工商銀行。在家收拾幾天,前天才上班。通通也乖。他有意大點聲說到陶陶,免得周圍這些人猜測什麼。

接完電話,他總感覺自己有些不自然。馬上走的話,只怕手腳都會是僵硬的。他便隨手拿了張報紙,無心地問,有什麼好文章嗎?辦公室的幾位就不知怎麼回答,有些手足無措了。一位幹部支吾道,沒見有什麼好新聞哩。本是他自己不自然的,這下倒成在座的幹部不自然了。他便乘他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揚揚手走了。

關隱達最先聽取公安局的彙報,政法委鄧書記一同去的。小顧也隨了去。同朱克儉一見面,關隱達就玩笑道,老朱,你家老婆蠻賢惠嘛。

朱克儉一時摸不着頭腦,笑着說,怎麼?怎麼?還可以吧。

關隱達就說,我打幾個電話找你,你老婆封門封得天緊,都說你不在家。你不會天天晚上都不在家吧。我想同你商量一下工作。後來我就同老李講了,要他同你講一下。

關隱達巧妙地隱去了向老李交待工作的時間和地點,又為自己作了開脫。朱克儉再有看法就是他自己不對了。

朱克儉這下不好意思了,說,我那婆娘,沒文化,人還是蠻好的。你哪天見了面就知道了。

朱克儉作了一個多小時的彙報,基本上是按要求談的。但他沒有談改進工作方法問題,只解釋道,這事老李同我傳達過。老李只講了個大概,我還沒完全理解,就沒過多考慮。加上這幾天連續發生幾個大案子,我們幾個人也還沒時間湊在一起研究。我個人意見就不好彙報了,還是下回好好研究后再說吧。

關隱達一聽,就知道朱克儉的確是有看法了。他的解釋聽起來懇切,表情也極為謙恭,骨子裏卻是咄咄逼人。其實就算老李說得不清白,前幾天政法委也通知過一次。這朱克儉分明是有意在向他示威。再看看老李,臉色不太好,可見朱李二人是有意見的。這一切,關隱達都只是看在眼裏。他高度讚揚了公安局去年的工作,對他們明年的工作設想也作了充分肯定。但最後還是強調,要好好研究一下如何進一步改進工作方法問題。情況會越來越複雜,而警力又有限。怎麼辦?只有在改進工作方法上下功夫。

朱克儉說,好的好的。今天當面聽了關書記的指示,心裏一下明白了。我們局黨委一定認真研究一下。

這下朱克儉的意思很明白了,就是讓他關隱達今後只能向他直接下達指示。

關隱達終於看出這朱克儉的確是不好對付的人。今天是給他下馬威了,而且並不在乎一個縣委副書記給他家打過電話。但他只能裝傻。中間的誤會等以後慢慢消除。現在不可以挑明,挑明了今後就不好處理關係了。同下級搞不好關係,只能說明當領導的沒本事。彙報完了,他便笑容可掬地同公安局各位頭兒握手告別。

接下來幾天,聽了檢察院、法院、司法局等單位的彙報,多是程序化,並無多少新意。但他不論走到哪裏,都顯得興緻勃勃。到過這麼多縣,他也越來越老練了。當領導的,指望下級個個都聽你的,都對你心服口服,只能是一種幻想。也不要以為走到哪裏都是一片歡呼聲,就以為你受到了絕對擁護。你必須清醒,有許多人是在演戲。但這齣戲你不僅要主動配合好,還要善於導演。還只怕別人不同你演戲哩。你必須藉助這種真真假假的場面,造成一種你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氣氛。不然,你要是事事認真,今天批評這個人陽奉陰違,明天批評那個人不聽招呼,到頭來只會讓人覺得你管不了人,缺乏領導才能。

這天,地委書記宋秋山來黎南視察,全體縣級領導都去黎園賓館參加彙報會。幾天前地委辦就來電話通知過,要縣裏準備彙報。周書記跟關隱達說,黎南人有個不好的習慣,喜歡告狀。特別喜歡在上面來領導的時候當面遞狀子上去。而且上訪的人消息格外靈通,領導什麼時候來,住哪間房,他們都清清楚楚。這就是個問題了,說明中間有人給他們傳消息嘛。這事發生過多次了,弄得縣委面子上很不好過。所以這次一定要做好防範工作。於是關隱達就吩咐下去,先是把那些常年在城裏遊盪的乞丐集中到收容所去養幾天,再就是加強賓館保衛,派人在黎園全天值班,負責勸退上訪的人。凡關隱達到過的縣,縣領導都說這裏的老百姓是中國最喜歡告狀的人。可見喜歡告狀已不是個別地方的習慣。他心裏也清楚,怪老百姓喜歡告狀是沒有道理的。

各位縣級領導早早到了會議室恭候。關隱達一個人留在背後,他要看看是不是還有什麼情況。就在這時,一位農村婦女模樣的人抱着一個小孩來了。一見就像是要來上訪的,關隱達就示意工作人員盤問。果然,那婦女說要伸冤,要找地委宋書記伸冤。工作人員叫她到一邊來說說情況,她偏不,硬是要找宋書記。纏了半天,工作人員來火了。那婦女說,你殺人我都不怕。我是什麼事都見過了。鄉長要強姦我我都不怕,我都要同他拼哩。一聽這話,關隱達就留意看了這婦女,一臉髒兮兮的,五官像是擺錯了位置。這女人會有人來強姦?看樣子這婦女有點潑,不勸走的話,等會兒嚎啕大哭起來,整個賓館就甭想安寧了。果然這女人突然扯開了衣襟,露出了**。你們看你們看,這青的紫的都是鄉長打的。一位女工作人員忙上前厲聲喊道,快把衣服穿好。那婦女卻掙着還要脫。賓館幾個女服務員忙過來幫忙,按着那婦女,把她的衣服扣好。關隱達見這事有些棘手,便親自過去說,你有什麼事,到公安局去反映清楚。宋書記正在開一個重要會議,沒時間。再說全地區六百多萬人,大家有事都要找宋書記,就是天上掉下一千個宋書記也忙不過來是不是?那婦女見關隱達架勢不同,倒也安靜些了,卻又說,我來縣裏告狀幾天了,哪個門都不讓我進,我們娘兒倆三天沒吃飯了。關隱達只求馬上能把人支走。就掏掏口袋,拿出一張一百塊的錢,說,我這是給你的。你去吃點飯,完了再去公安局把情況反映反映。那婦女接了錢走了。

關隱達進會議室時,彙報會已開始了。

宋書記在黎南活動了兩天,高度評價了黎南的工作,特別讚賞了縣委、人大、**、政協一班人團結實幹的作風,還做了一些重要指示。還好,兩天也沒出什麼麻煩。周書記很滿意,說隱達同志工作有魄力。

可是過了幾天,銀盤嶺鄉黨委書記陳世喜打電話給關隱達,彙報說,那天在賓館瞎鬧的那個婦女是他們鄉的超生戶,手中抱的是第四胎了。幾天前,鄉長熊其烈帶着計劃生育工作組上她家去做工作,她放肆撒潑,滿地打滾,要死要活。她說要從她家屋后的山坡上跳下去,鄉長一步上前抱住了她。這婦女就耍賴,說鄉長調戲她。磨了一天,沒有結果,工作組暫時撤了回來。鄉里工作組以為她躲到親戚家去了,還到處找她。不想她到縣裏來了,又說鄉長強姦了她。那天關書記給她一百塊錢,要她吃了飯去公安局反映情況。她哪裏去?徑直跑到了鄉**,說縣裏關書記是她親戚,她要找鄉長算賬。一般超生對象躲都躲不及,她倒鬧到鄉**來了。從電話中,關隱達感覺鄉里的同志對這事有看法了,熊其烈只怕還一肚子火。

這是關隱達萬萬沒想到的。就怪自己婦人之仁,給了她一百塊錢。這種人哪,就是這麼不識好歹!

他知道下面同志為這事有看法並不為過,但他不能在電話里就道歉,只是解釋了一下當時的特別情況,最後說了幾句套話,要他們還是要注意一下工作方法。

這幾天有些奇怪,天天晚上有群眾到他家裏來上訪。有工廠發不出工資的工人,有要求安排工作的自衛還擊戰傷殘軍人,有嫌生活費少了的五保老人,連夫妻離婚後女方要求男方賠償的事也找來了。他們都說,群眾都反映,關書記是老百姓的貼心人,最肯給群眾辦事。

陶陶本是最有耐心的,平時來了人,她總是笑臉相迎。這回她向關隱達發了火。這是怎麼回事?也不管是不是你份內的事,都來找你。我們這日子怎麼過?通通這書還讀不讀?

關隱達也有火了,把陳興業和馬志堅找來,狠狠批評了一頓,責問門衛是怎麼搞的?信訪辦都是幹什麼的?

縣委、縣**在一個大院,門衛由**辦管,信訪辦由兩辦共管,以縣委辦為主。今天是關隱達來黎南后第一次發火,兩位主任都不好意思了。兩人都說要加強門衛和信訪工作,不能讓領導的精力分散在煩瑣的小事上。

這麼弄了一下,情況才有所好轉。晚上上門的群眾有還是有,比前一陣少多了。他便交待兩辦主任要進一步抓一下。

關隱達冷靜一想,這事來得有些蹺蹊。一定同他那天給了那個女人一百塊錢有關。是誰在中間搗鬼?要說可能的話,只能是熊其烈。那件事只對他有直接影響。但細想又不像。銀盤嶺鄉距縣城五十多公里,而最近到他家來上訪的多是城裏人。熊其烈沒功夫跑這麼遠來做手腳。那麼是誰呢?關隱達想不出是誰,只是隱隱感覺到他又開始陷入一個複雜的局面。不知今後還會有好多麻煩。

縣直有關部門跑得差不多了,他同周書記招呼一聲,到各鄉去跑一圈。

他帶着小顧,第一站就到了銀盤嶺鄉。去的時候,正逢鄉里召開全鄉村組幹部會,陳書記和熊鄉長都在主席台上。鄉里秘書上去耳語一陣,主持會議的陳書記下來了,同他熱情地握手。陳書記是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關隱達就說,很年輕嘛,不錯,不錯。

陳書記說,我們抓緊開個半天會,只講一個事,冬季計劃生育突擊月。原來按縣裏統一要求發動過一次的,但效果沒達到,只好補半天火。現在下面事太多了,又是冬種、冬造、冬修,又是計劃生育,又是催上交。鄉里幹部個個焦頭爛額,村裡幹部怨氣也大。正好關書記來了,請你給我們村組幹部做做指示。

關隱達說,我就不講了吧,別打亂了你們的部署。

陳書記說,還是請你講講。什麼部署不部署?說了你要批評。我們事一多起來,說開會就開會,來不及過多考慮。所以開會多半是急就章。

關隱達便答應說說。

陳書記帶了關隱達走向主席台。熊鄉長還在講話,關隱達就同陳書記坐在那裏。熊鄉長可能快五十歲了,講話的底氣很足,很壓台。一看這架勢,就是個風風火火的人。

熊鄉長一講完,陳書記就接過話筒,說,同志們,今天機會很好,正好縣委副書記關隱達同志來我鄉檢查指導工作。下面,讓我們以熱熱的掌聲,歡迎關書記給我們作重要講話!

頓時掌聲如雷。

熊鄉長同關隱達還未見過面,聽陳書記這麼一介紹,才偏過頭往這邊打招呼。關隱達就笑容滿面地伸過手來同他握了一下。

關隱達便做了一個簡短講話。大意是說,銀盤嶺鄉黨委、**班子是有戰鬥力的,過來一段工作是有成效的,縣委對此是滿意的,並堅決支持鄉里的工作。基層村組幹部工作是辛苦的,我代表縣委表示慰問。計劃生育任務是死任務,只能超額完成,不能留尾巴。要嚴肅處理少數擾亂計劃生育工作的橫人、蠻人、惡人。方法要注意,措施要嚴厲。我跟大家交個底,凡是牽涉到計劃生育的上訪,我們一律作為特殊情況處理,堅決保護基層幹部從事“計生”工作的積極性。

他的這番話,實際上是給熊鄉長暗送秋波。他希望熊鄉長能理解他,原諒他。前幾天他在電話里不好說什麼,但見面之後情形又不同一些。

散會後,他估計鄉里會給他單獨安排中飯的,就專門同陳熊二位說,中午就同村組幹部一塊吃飯。

陳書記說,那怎麼可以呢?鄉里開會都是缽子飯,大鍋菜。那不行,那不行。

關隱達說,我是很隨便的人,今後我們交道多了,你們就知道了。不要再專門搞什麼,同大家一塊吃點就是了。再說,村組幹部都在這裏,我不同他們一塊吃飯,影響也不好嘛。

關隱達說得這麼入情入理,陳熊二位也不堅持了。

幾個人在陳書記房間裏閑話一會兒,就開餐了。參加會議的有一百多人,鄉里也沒那麼多的桌椅,飯菜便都放在禮堂外面的坪里。大家就十個人圍一圈,蹲在地上吃。關隱達覺得這也蠻有意思的,只是這幾年他有些發福了,蹲下來肚子感覺吃力。

小顧說,像野餐,蠻有情趣哩。

陳書記就笑了,說,小顧才參加工作吧。外國人都希望我們還在原始社會,他們好來搞民俗旅遊。

小顧不好意思了,臉紅了一下。陳書記意思是說小顧剛出學校門,還很浪漫。

下午鄉里安排彙報。彙報多半是形式,聽過之後談幾點意見就算了事了。關隱達談意見的時候,提到了那個女人到黎園賓館撒潑的事。說,我也是情急之中,只想早點支走她,免得她在地委宋書記面前出我們的丑,也就沒想那麼多。沒想到她是這麼一個人。這也是一個教訓。還讓老熊受委屈了。對不起啊!

熊鄉長倒是個直爽人,聽關書記這麼一講,倒難為情了。說,關書記怎麼可以這麼說呢?我們在下面乾的,圖什麼呢?只圖領導能理解我們。說錢我們有幾個錢?說當官我這人也就這個樣了。當時她說是你關書記親戚,一下還把我搞懵了哩。那時我的確也有火,說你就是中央誰的親戚,我也要把你閹了。費了點唇舌,還是把她說服了。說到人哪,你關書記莫怪我粗魯。有些人是服粗不服細,你把他當個人,他就把你當個鳥;你把他當個鳥,他反把你當個人。

關隱達覺得這話還真是那麼一回事。他就想起了自己以往工作中碰到過的許多人,心中很有感慨。但這句話事關同群眾的感情問題,他不好過分讚賞,只含混道,也有一定道理。

晚飯搞得豐盛些。現在同前幾年不同了,下到基層吃幾頓飯,誰也不以為是什麼事了。你在這事上太認真了,反而叫人接受不了。再說,這裏經濟條件不太好,搞一頓飯,就是搞紅天了,也只花得了那麼多錢。

鄉里在家的四位領導都出來陪。席間,陳書記說,條件太差了,酒也不好,但還是要請關書記盡興。

關隱達說,我喝酒不過三杯。你們各位盡興吧,我主要同大家多說說話。

熊鄉長笑了起來,說,講說話,我們酒桌上沒有幾句文雅話。你領導在場,我們又不好放肆了。那不只有同你多喝幾杯酒?

關隱達說,老熊你真有意思,粗話你怕我沒聽到過?現在哪裏不一樣?

於是,推推讓讓的,四位陪客一人敬了關隱達一杯,關隱達再倒了一杯。他說,這一杯我留着最後同你們干,你們再別勉強我了,不然就是害我了。

接着他們自己幾個人又開始互相敬酒。喝一陣子,大家臉也紅了,嗓門也粗了。熊鄉長就說,按老規矩,每人講個笑話,講不出的,講了大家不笑的,就罰酒一杯。不準講舊的。

陳書記說,關書記、小顧、師級幹部(指司機)就免了。說著又朝關書記玩笑道,這是我們這裏的酒文化,酒文化。

先輪到一位副書記,說,我不會講笑話,說句順口溜吧,剛撿了別人的。有個工廠,工人發不出工資,領導卻照樣坐高級轎車。工人有意見,就編了幾句順口溜:工人拚命干,賺了一百萬。買個烏龜殼,坐個王八蛋。

大家哄堂大笑。熊鄉長卻說,這個不新鮮了,流行幾年了,你才聽到?該罰。

這位副書記說,你們剛才都笑了,算過關了吧。眾人不依,他只得幹了一杯。

那位副鄉長講了一個笑話,說一個老幹部去做按摩的故事。大家一聽,笑出了眼淚水。可陳書記還是說,這笑話你什麼時候講出來都好笑,好就好在藝術性還真不錯。但這也是老掉牙的了。不行不行。

這位副鄉長也只好喝了一杯酒。

輪到陳書記了,他說,我也不會說笑話。我聽了這麼一個笑話,向大家彙報一下。有一回,一位領導出差,同車的有一位經理、一位公關小姐,再加司機。一路無聊,那位領導說,大家說說笑話吧。我先說幾句,你們各位都按我這個格式來說。都要說自己的事。他便說了:鋼筆尖尖,章子圓圓,我簽過的字千千萬,發過的文萬萬千。有過用嗎?鳥!接下來經理說了:筷子尖尖,酒杯圓圓,我吃過的飯千千萬,喝過的酒萬萬千。掏過錢嗎?鳥!司機想自己是開車的,就急中生智,說,車頭尖尖,車輪圓圓,我走過的路千千萬,越過的橋萬萬千。出過事嗎?鳥!大家都說了,公關小姐想了想,實在說不出什麼新鮮話來,就說了一個帶顏色的,大家笑得前仰後合。熊鄉長說,這個有水平。最後的包袱抖得好。

他這麼說,是想拉個人來支持自己。他說了就算定了。關書記他們反正不會說什麼,別人也不怎麼好說了。陳書記畢竟是鄉里一把手。這樣,陳書記就算是過關了。

最後輪到熊鄉長說,又說得全場大笑。陳書記馬上表示,不錯不錯。這是誰創作的,要給他發獎才是。我看熊鄉長也算是過關了吧。

那位副書記就玩笑道,你倆是串通一氣,相互包庇。

關隱達卻只是勉強笑一下,說,不得了,不得了啊。現在順口溜多,不是個簡單事情,不可小視哩。說過之後見場面有些冷下來了,忙又揚揚手笑道,你們喝酒,喝酒啊。

陳書記看看大家,說,看樣子各位酒都差不多了吧。那就最後大團圓吧,關書記你看如何?

關隱達說,客隨主便吧。

於是大家站起來,碰了杯,一齊幹了。

關隱達說到陳書記辦公室去打個電話。陳熊二位就隨了關隱達去辦公室。辦公費緊張,為了節省開支,電話是上了鎖的。陳書記就忙叫秘書來開電話。開了電話,各位就有迴避的意思。關隱達一邊撥號,一邊招呼陳熊二位,坐吧坐吧。我是給周書記打個電話,怕家裏有什麼安排。陳熊二位就坐了下來。

掛通了,關隱達說,喂,周書記嗎?我隱達。對對。我現在在銀盤嶺。對對。聽了他們的彙報,他們“三冬”和“計生”工作都抓得紮實。我還重點聽了他們明年的工作思路,我體會很不錯的,路子有創意,措施也到位。班子的勁頭很足,特別是世喜同志和其烈同志,他們的幹勁大得很哩。這幾天家裏沒有什麼新的安排嗎?

周書記在那邊說,年關了,縣領導要分工走訪一下有關廠礦、單位和駐地部隊,拜個早年。我交待縣委辦在排日程,定下來叫辦公室同你聯繫。

關隱達說,周書記,我的想法,看你怎麼定。縣城附近有關單位,我這一段也跑得差不多了,個別沒到的,以後再說,反正方便。我想最近我集中時間跑一下各鄉鎮。有事要處理我趕回來,完了又下來。所以這次跑有關單位我是不是不參加算了?由你定吧。

周書記想了一下,回過話來,說,好吧,你就跑一下鄉鎮吧。情況了解全面一些,特別是明年的工作怎麼辦,一定要要求同志們早安排。過後我同向縣長通一下氣就是了。

陳熊二位剛才聽見關隱達在周書記面前為他們美言,十分感激。但二位畢竟也是場面上走的人,並不馬上把這種感激表現出來,只是熊其烈有些像受到老師表揚的小學生,稍稍顯出手足無措的意思。關隱達看在眼裏,心想這人也許是個很樸實的人。

關隱達明知只有陳熊二位在場,但還是有意看看四周,顯示出對兩位的信任,這才說,我不喜歡這個時候到那些單位去跑。年關了,人家給你個紅包,不收嗎?同志們有想法。收了嗎?我又真不想收。我躲在一邊,一來落個安靜,二來也好與鄉鎮同志們認識一下。可能因為我自己是鄉里出來的,就喜歡往鄉里跑。關隱達說的是他的真心話。他到過的縣幾乎都是這樣,一到年關,縣領導去有關單位拜早年,象徵性帶點慰問品去,然後喝一頓,領個紅包,打道回府。他猜想黎南縣只怕也是這個風氣,就想躲一躲。不然,到了那個場面,你就不好怎麼辦了。你不收嗎?有人想收,你充正經就會得罪人。你想收了之後再上交嗎?等於把一批人都出賣了,會招來更多人的怨恨。

熊鄉長很敬佩關隱達,說,各級領導都像關書記這樣就好了。

關隱達馬上意識到了這話有些犯忌,就說,其實討厭這一套的領導是多數,只是凡事一成風氣,就不是一兩個人可以一下子扭轉的。周書記和向縣長多次同我談到廉政建設問題,他們二位也是深表憂慮。對這個問題,共識還是有的嘛。

就這個話題閑扯了一會兒,陳書記問晚上怎麼活動。關隱達說隨便。陳熊二位對視片刻,說是不是搓搓麻將?關隱達說行。

於是就在陳書記辦公室擺開了麻將桌。小顧說不會,司機說你們來你們來。於是關隱達、陳熊二位,加上一位副書記,圍了下來。

熊鄉長問,乾的還是濕的?陳書記就望望關隱達。他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仍裝糊塗,問,什麼乾的濕的?陳書記就笑道,這是我們這裏的麻壇行話。乾的就是光玩,不表示什麼,鑽鑽桌子,或者只搞精神勝利。濕的就是來點刺激。我們都是窮光蛋,也不來大的,三五塊一盤吧。關隱達猜想別的領導下來,也許都是這麼同他們玩的。不然他們不會這麼無所顧忌。但他是從來不玩錢的,就說,一桌兩制吧。我陪你們搓,但我輸贏不結賬,你們結你們的。

陳書記說,也行。這麼搓麻將我還從來沒搓過,說不定也好玩哩。

玩到半路,關隱達又怕別人以為他小氣,擔心輸錢,就自嘲道,我智商不高,搓麻將從學會那天起就是這水平。要是玩刺激呢?就只有輸的命。我想我花這錢請客還落個人情,不然雙手送錢給你們,你們還說是自己贏的。

關隱達說著,就單釣了一個九條,和了個七巧對。

陳書記嘖嘖一聲,道,關書記還說哩,你水平高哩。

關隱達謙虛道,俗話說,獃子手紅。不會打牌的手氣好些。停了一會兒,他又問,你們同派出所關係如何?

陳書記說,很好,很好。都是弟兄們。

陳書記猜想,關隱達也許擔心他們搓麻將來濕的,會被派出所抓住,影響不好。關隱達真的是這個意思,但點到就行了。點過之後,他反而又有意把這意思掩蓋掉。說,你們要支持派出所的工作。我明天還要到派出所去看望一下他們,再去金盤嶺。

這一桌兩制畢竟讓陳世喜他們有些拘束,熊其烈喝酒就有瞌睡,哈欠喧天。關隱達就說,大家忙了一天,休息了怎麼樣?於是都說關書記辛苦了,休息吧。

陳書記說,關書記,不好意思。我們鄉條件不行,招待所太差了。你就在我這裏睡,小顧和司機我再安排。

關隱達說,我沒那麼多講究,住招待所吧。

熊鄉長說,關書記就聽我們安排吧。招待所你住不得。這樣吧,關書記乾脆住我那裏,我被子是昨天我老婆才換了走的。

就這麼說定了,關隱達住熊鄉長房裏,小顧住陳書記房裏,司機住另一位幹部處。

這是一間十來平方米的單間,除了床鋪以外,就是一套辦公桌椅和兩張藤編沙發。關隱達有些挑床,睡下又半天睡不着。就想起陳熊二位。陳世喜好像還有些城府,而熊其烈要直爽些。老熊怕也有五十歲了,一輩子在鄉鎮干,老婆還在農村。人好像也幹練,但只能是個正鄉級退休了。生活又這麼艱苦,也看不出他有什麼情緒。是個好同志。想這人啊,總要隨遇而安才是。自己當年不到三十歲就是縣委副書記,這幾年背了時,心裏老憋着氣,又是何必呢?

小顧跟關隱達跑了一段,就隨便些了,不像起初那麼拘謹。關隱達發現小顧人也本分,同他講話也就少了些顧忌。有次,小顧送個材料到關隱達辦公室,他放下手頭的事情,有意叫小顧坐一下。小顧就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坐了下來。關隱達還從未叫他在辦公室坐過,他總是站在那裏,接受完任務就走。領導太忙了,哪有時間同你坐下來閑扯?

關隱達扯了些不關痛癢的家常話之後,說,小顧,你同我是天天在一起,有什麼情況要隨時同我講哩。

小顧還弄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只好說,那當然,那當然。但他心裏卻有些緊張起來,不知關書記要他說些什麼情況。

關隱達不馬上說話,遞了一支煙給小顧,又替他點上,望着他笑,說,小顧不錯啊,不錯不錯。

小顧抽着煙,想找出一句得體的話來,卻一時找不着。卻見關書記把煙抽得很過癮,又有些意味深長的味道。關隱達吞了幾口煙,說,小顧,我也是當秘書出身的,莫小看了這個工作。要干好這工作,學問大哩。當然你不錯。

關隱達說了這幾句,又不說了,大口大口地抽煙。小顧像是受到了鼓舞,有些興奮起來。說,當秘書,天天跟着領導跑,可以學到許多東西。我才參加工作幾年,進步也不快。但有一個優點,就是肯學,不怕吃苦,也不怕領導批評……我這意思是說,有做得不周的地方,關書記就不要留情面,批評就是了。

關隱達笑道,也不是批評不批評,有意見就相互交換吧。我也會有錯,人畢竟是人啊。你小顧看到了我的缺點,就要直說出來。

小顧說,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關書記要是真有什麼缺點,我是會說的啊。我看現在領導身邊就是缺少講真話,講直話的人。

是啊,小顧說得對啊。關隱達語重心長的樣子。他當然知道小顧這是故作耿直。他關隱達真的有什麼不是的地方,小顧是不敢說的。誰都知道現在官場上不歡迎講真話、講直話的人。領導們總以為這種人會把自己弄得很沒面子。虛假就讓它虛假,只要他在任的時候,虛假的東西不暴露出來,他就可以弄出個政績卓越的氣象來。有了這種氣象,就能得到提拔。提拔上去以後,下次再到自己工作過的地方來視察,一旦原來的假東西露出了馬腳,他反而可以倒打一耙,批評你這是怎麼搞的?官大一級壓死人,你明知這是他自己遺留的問題,卻只好打脫了牙齒往肚裏吞。

關隱達慢慢地吐着煙霧,問,你在這裏工作也有這麼久了,對縣裏中層幹部狀況應有所了解。你有什麼看法?

這個問題太具體,也太敏感了,小顧不知怎麼回答才好。便笑道,這不是我一個普通幹部可以亂說的吧?

關隱達笑了笑,說,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吧。

小顧就說,你是要我說真話呢?還是要我說假話呢?

關隱達的表情幾乎有些幽默了,說,小顧真有意思。我要你姑妄言之,也不是要你講假話呀?剛才還說要你有話直說哩。再說,我這又不是代表組織向你了解什麼。你就當是朋友間閑扯吧。

話說到這一層,小顧就有些感動了。便說,要說這縣裏中層幹部,依我個人看法,不是一潭活水,也不是一潭死水。

關隱達問,那是什麼?

一潭渾水。小顧說罷,就望着關隱達的反應。

關隱達似笑非笑的樣子,說,說吧,說下去,放開說。

小顧說,黎南縣落後,外地幹部不願來,本地幹部出不去。所以這些本地幹部幾十年在一塊工作,轉來轉去總轉到一起,積怨較深。老一點的又經過了多年的運動,鬥來鬥去,沒幾個人不整過人,沒有幾個不被人整過,矛盾更多。不過這批人現在陸續退了,但鬧圈子、窩裏鬥的流弊還在。加上縣裏又分東南西北幾片,各片方言都有區別,幹部中間又以不同方言分成一些派系。這個大家明裡不說,心裏都有數。譬如計委就是北邊片的人把持,別的片的人在那裏乾死了都得不到重用。國土局就是東邊片的人當家,凡事東邊片的人意見統一了才好辦。不止這些,這裏搞派性有癮,還有同學圈子,戰友圈子,把兄弟圈子,等等。大家常年在一起,誰對誰都了如指掌,誰都知道誰屁股上的屎。有人就說,你也差不多,我也差不多,大家最好心裏有數算了。不然來捅一下試試。

這麼複雜?關隱達的臉色沉重起來。

小顧說,我不把這當作向領導彙報我才說的,不然我就不說了。還有就是種種裙帶關係。只說你管的政法戰線。法院李院長同政協王主席的兒女親家。王主席是縣裏很有影響的人物。他當過多年管黨群的副書記,用過一大批人,在縣裏很說得話。李院長自從十年前當上法院院長以後屁股移都沒移一下。縣裏考慮他年紀大了,想換他下來,就是換不動。檢察院的舒檢察長是向縣長的表弟,這人能力還可以,就是不太團結班子,縣裏想給他動一下地方,也動不了。公安局的朱局長裙帶關係倒沒有,但他在公安系統有結拜八兄弟,號稱八大金剛。前年有很多人告他的狀,縣裏就把他換了下來,另外安排個局長。可新任局長干不到半年,自己求饒,不想幹了。所以這朱克儉誰也扳不動他。

同小顧的這次談話,讓關隱達對縣裏的情況有了一個真實的了解。但他只能放在心裏,不能同任何領導去交換意見。場面上只能說我們絕大多數幹部都是好的和比較好的。有了這種了解,他今後怎麼處理一些事情,心裏就有了底。

這天晚上,朱克儉同刑偵隊長火急火燎地跑到關隱達家裏彙報一個案子。有個外號叫三秀才的爛仔強姦了一中的一名女學生,弄得那女生大出血。女生家裏沒什麼人手,心想私了算了,要三秀才出錢搶救。三秀才卻分文不肯出。人現在是搶救過來了,但俗話說,再善的驢子都會踢人。女生父親心想這三秀才未免欺人太甚,就操菜刀砍傷了三秀才。三秀才的一幫兄弟反過來又打傷了女生的父親。我們考慮雙方都傷了人,就先不抓人。現在事態還是暫時平息下來了,但群眾的意見很大。

關隱達想這個案子並不是大案,也不複雜,卻專門跑來向他彙報,未免太誇張了一點。就問,雙方人傷得怎麼樣?

朱克儉說,女生父親傷得還重些,現在還在醫院裏躺着。三秀才的傷不重,縫了十針就回家休息了。

關隱達就說,那還有什麼彙報的?抓了三秀才再說。無法無天了!

朱克儉馬上說,那好,我們按關書記意見辦,馬上回去抓了他。

朱克儉一走,陶陶出來說,這麼個小小案子也要跑來彙報,那你不幹脆兼公安局長算了?原來都聽人說老朱能力不錯,辦案果斷,卻是這個水平?

關隱達也覺得有些奇怪。也許朱克儉意識到前一段太傲了一點,現在有意要表現一下尊重領導,就找個事來彙報?

三秀才被抓的事很快傳得通城人都知道了。因為是強姦案,人們傳播的興趣自然很濃,故事也越編越離奇。說本來誰也不敢動三秀才的。他姑父是王永坦,哪個還去抓他?但關書記不管那麼多,說你就是聯合國的侄子也要抓了你,就親自帶領公安人員去抓了。這些傳說關隱達自己不可能聽到。

小顧同關隱達像是隨便閑扯似的說到這事。他說,這三秀才是王副縣長的愛人的親侄子。朱克儉同王副縣長有意見,正好找這事來出氣。這回不管三秀才判得了判不了,他關進去之後皮肉之苦是吃定了。犯人最恨的也是強姦犯,不要打死他?

關隱達一聽,猛然醒悟了。自己到底被這姓朱的耍了。他要抓王永坦的侄子,卻要我關隱達來拍板!他媽的朱克儉也太陰險了,既替自己出了氣,又挑撥了他同王永坦的關係。他對王永坦的感覺本來就不對勁,加上這事,今後不要成死對頭?

關隱達馬上打電話給朱克儉,先試探一下,問,三秀才的案子怎麼樣了?

朱克儉卻以攻為守,馬上說,關書記,我正準備來向你彙報哩。我們沒想到這三秀才是王副縣長的侄子。早知是這回事,我們處理就方法一點。這牽涉到領導的威信問題,怎麼辦?

他這麼一問,等於又把關隱達逼到坎上了。關隱達只得說,要依法辦事,不要因為案犯有特殊背景,就可以把法律放在一邊。但也要考慮領導同志的威信問題,所以辦案要方法一點。

朱克儉馬上回過話來,說,我們一定按關書記這個指示辦。

通完電話,關隱達想想自己剛才講的話完全是廢話。既然依法辦事,還管什麼領導威信?但他只能這麼講講廢話。這朱克儉真的是個人物!

周書記找到關隱達說,永坦同志侄子的事,公安局講是你叫抓的?我說隱達,不是說要官官相護,但這種事,也要講究一點方法。當然永坦同志對這事倒沒什麼看法。

一聽說王永坦沒什麼看法,關隱達就知道他一定意見天大了,說不定還到周書記面前發過牢騷。他是有苦難言。他不能說不是自己拍的板。一來明明是他叫抓的,二來並沒有抓錯,要是推脫一下倒顯得滑稽了。事情已經是這樣了。他只有堅持到底了。就說,方法是要方法一點。但對三秀才,群眾意見太大,不處理的話,只怕會有更壞的後果。

關隱達知道什麼方法不方法,只是個婉辭,說白了就是要設法開脫一下。他想現在不管他怎麼挽回,王永坦這個人他是得罪定了。要得罪就得罪到底。不管誰來活動,也要以強姦罪判他幾年。若是王永坦公開表示對他有意見的話,他就索性把三秀才平日犯的事全翻出來,多判他幾年。

過了幾天,關隱達收到一封恐嚇信,說要他全家人小心。他一猜就知是三秀才的狐朋狗友乾的。便召來朱克儉和刑偵隊的人,並對他們說,我不管你們有沒有困難,二十四小時之內,把這寄恐嚇信的人給我抓來。這伙渣滓人不少,你們給我先抓三個再說。

朱克儉說,這些人也太猖狂了。好吧,我們一定完成任務。

關隱達見朱克儉這麼恭敬,心想這人達到了耍弄人的目的,以為我不知道,這會兒又裝得服服帖帖了。他姓朱的敢如此弄人,一來是他這個人本身太混,二來也許是自己過來一段太軟。還是熊其烈那句話有道理:有人你把他當人,他就把你當個鳥;你把他當鳥,他反而把你當人。好吧,我就不管你有八大金剛,還是十大羅漢,老子到時候一定端了你!

其實這些渣滓公安局心中都有譜,當天下午就抓了三個人,有一個就是寫恐嚇信的。這些人不抓沒事,抓了儘是事,總有罪名可以治他們。關隱達就說,這是一夥民憤極大的流氓團伙,要從重打擊!

城北大橋的項目直到次年七月份省里才批下來。今天縣委常委開會,專題研究施工隊的問題。目前有省橋樑公司、鐵道部某工程公司、棗園建築公司等三家單位在爭這個工程。省橋樑公司是專搞橋樑的,資質最好。鐵道那家公司也可以,他們的長處是施工設備先進些。最差的是棗園公司,只是一家村辦企業。但他們有天時地利,橋的兩頭都是棗園村的地盤。

棗園建築公司的老總陳大友,外號陳天王,幹了多年的建築包頭,先富了起來。前幾年,上面號召共產黨員要做致富的帶頭人,可棗園村的黨員沒有一個人帶頭富起來。陳天王富了卻不是黨員。組織上就培養他人了黨,擔任棗園村黨支部書記。他便把自己的建築隊掛上了棗園村的牌子,他自己出任經理。上面認為這是獻出小家為大家的好樣板,還專門宣傳過一陣子。外地還有人來學過經驗。

本來城北大橋工程,劉先生希望由他們負責招標施工,是縣裏爭取過來的。說有縣委、**的領導,這個工程是一定能搞好的。縣**就此研究過多次了,今天正式提交常委會議決定。

王副縣長為主彙報縣**的研究意見,傾向於由棗園建築公司承建,說這也是一個很大的勞務項目,讓外地來搞太可惜了,不要肥水落了外人田。至於技術把關,可以採取技術單項承包的辦法解決。

討論起來,意見分歧很大。關隱達發言說,這個工程是劉先生為主投資的。像這類工程的建設方式,國外通常採用BOT方式,從投資到建設,全部由投資商負責,建好之後,投資商按合同經營一段,再無償交付給當地**。目前國內有些地方也開始嘗試借鑒這種方式。我認為這種方式很好。

關隱達發言時,王永坦就冷笑了一下。一年前他的侄子與同夥都被法辦了。三秀才又是強姦罪,又是流氓團伙頭子,被判了二十年徒刑,其他幾個人被判了十幾年不等。王永坦嘴上不說什麼,私下卻是耿耿於懷。他的老婆很傷心,還哭過幾場。他倒不那麼傷心,只是覺得關隱達不給他面子。

因當地講B是句痞話,指女性某個部位。待關隱達講完,王永坦就開玩笑一樣說,關書記是讀書人,知道的洋玩意兒蠻多。你講的什麼B方式,我是不懂。我覺得我們現在討論這個問題有個前提,就是這個工程由縣委、**統一指揮來搞。這是早就定了的。還有,工程的地盤在棗園,不讓他們搞,這施工環境就難說。當然我相信關書記有辦法,那麼多公安幹警總要有事幹嘛。

王永坦這話明顯帶有戲弄和挑釁的意思。但他那表情有意笑嘻嘻的,叫關隱達不好怎麼說。關隱達想這是無賴的做法,也就不想同他在這種場面上頂起來,便有意裝糊塗,嘿嘿笑了一下。他心裏另有一番安慰。到黎南不到兩年,在下面幹部中的威信可算是樹立起來了。對三秀才的處理,又使他在一般老百姓那裏有了很好的口碑。而王永坦的形象是一天比一天狼狽。

因為這事的基調早就定了下來,所以與會者雖然同意關隱達的看法,最後定的時候,還是決定讓棗園建築公司來干。但關隱達還是擔心這工程棗園搞不好,會後就把這種心思同周書記個別扯了一下。周書記沉吟片刻,說,永坦同志抓過多年交通和建築工作,很有經驗。只要加強領導,不會有問題吧。反正也定了,關隱達就不多說了。

不久,發生了一樁很棘手的案子。縣五金公司同北京一家公司做生意,被北京人騙了六百萬塊錢。這事發生一年多了,五金公司北上多次,那家公司只是耍賴。萬不得已,最近五金公司派人同公安局的一道再次北上,將他們老總騙到賓館,作為人質帶了回來。這老總姓邱,不知有多大後台。人還在路上,有關方面電話早到縣裏了。電話是北京、省里、地區一級一級打下來的,說經濟案件還是要用經濟的手段來解決。

關隱達琢磨這話,很有問題。這是什麼屁話?經濟犯罪也是經濟案件,難道就不可以用法律手段處理?那麼大的幹部,居然講出這種違背常識的話來。可上面電話打得很緊,反覆強調這個指示。他便咀嚼出些味道來。上面講話有無毛病都是次要問題,你只要領會內涵就行了。這話的內涵就是兩個字:放人!

地委宋書記的電話是周書記親自接的。周書記就找關隱達說這事。關隱達一聽就有火。說,五金公司和公安局北上前同我彙報過。我想這麼辦在方法上簡單是簡單了些,但對付這種無賴,這也是唯一有效的辦法。現在人都還在火車上,要放人的聖旨就來了。人是好放,向五金公司職工就不好交待了。

周書記說,這事我原先也是同意的,他們向我也彙報過。但你還不清楚?官大一級壓死人。你就算支持我吧。拜託你做做工作吧。

關隱達就找來朱克儉說這事。朱克儉聽了情緒很大,說這到底是誰的天下?竟讓這些人如此胡作非為?關隱達見他很激憤,心中就有了一計,也不接着做他的工作了,只說,等人到的時候相機行事吧。

人一押到,朱克儉也不讓姓邱的休息,馬上安排人問話。有意給他製造心理壓力。朱克儉自己也親自參加了。但那姓邱的是有恃無恐,滿不在乎的樣子。看樣子這人也有五十來歲了,卻是一副花花公子的輕浮相。開口閉口只是一句話:騙你們鄉巴佬幾百萬塊錢算個什麼事?朱克儉氣得直罵娘。

朱克儉受了氣,說老子就是掉腦袋也不放這個王八蛋。

關隱達就同周書記說,這個朱克儉太不像話了,我們的話他就是不聽。還是你親自去做工作?

周書記聽了很生氣,說,這個朱克儉,毛病就是多。就是他一個人是馬列主義,是正義的化身,我們都是藏污納垢的。他通也要放人,不通也要放人,先組織服從再說。

還再說什麼?關隱達說,我建議,要把老朱換了。你周書記只怕還只是第一次碰他的釘子。我要是不事事遷就他,早同他鬧開了。

周書記批評人的樣子,說,隱達你就是涵養太好了一點。這種人你要同他來硬的。對這個人,我也有責任,縣委向來就是太放任他了。這事我倆先說好了,先等一段,你考慮一下接手的人選。

關隱達說,好吧。

他早就想在政法戰線動一兩個人,來個殺雞儆猴。但要動也只能動那些動得了的。朱克儉不太合作,又沒有過硬的後台,就拿他來開第一刀。

其實朱克儉不放人,主要還是想讓關隱達為難。他知道人到最後還是要放的,上面壓下來,誰也沒辦法阻攔。但還是要為難一下再說。而且他這是在堅持正義,誰也不好說他什麼。

後來,周書記和關隱達一道找朱克儉談,朱克儉才為難地放了姓邱的。

事情處理好之後,關隱達心裏又不是個味道。他是真的不想放那個王八蛋,卻只能將他放了。還在這事上借題發揮,整了朱克儉。便打電話同肖荃說起這事。肖荃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就不要太責怪自己。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官。

關隱達說,我自己檢討一下,壞還是不壞。也許是搭幫這幾年倒霉,事事小心。若是一帆風順過來,只怕也早忘乎所以了,不知成什麼樣的人了。

肖荃就說,難得你有這份自省。不過依我看,你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隱達,聽我一句話,不管你以後命運的走向如何,都要守住自己。

當然。關隱達說,有了這幾年的起落,我對生活的態度也通達些,凡事都還算想得開。你放心吧。

人是放了,麻煩卻來了。一定是有人把事情內幕捅了出去,五金公司一幫退休老職工就倚老賣老,到縣委辦鬧,聲稱要飯吃,要生存。周書記同關隱達商量,分析這是怎麼回事。關隱達認為可能是朱克儉他們走露了消息。

周書記就問關隱達,人選想好了嗎?

關隱達說,公安工作有其特殊性,還是在內部考慮妥當些。你看李大坤同志如何?

周書記說,我原則同意你的意見。到時候幾個常委統一一下。我看不要再等了,早點動了他。

在關隱達看來,李大坤也不是最合適的人選,但一時找不到更理想一點的,就只好將就了。再說,李大坤同朱克儉有意見,用了他,對今後制約朱克儉更有利些。

關隱達建議,先做做銀行工作,貸給五金公司一筆款子,為他們解決流動資金困難。不然,職工的情緒平息不下來。

周書記同意這個意見。關隱達就說,周書記你先同工商銀行打個招呼,我再出面具體協調。這不是我份內的事,但我沾上了,推也不是道理。

關隱達這麼做,意在洗刷一下自己在放人這件事上留下的民怨。

當天晚上,他又打電話召來李大坤,向他吐露了消息。李大坤感激不盡,表示願為關書記效犬馬之勞。

關隱達說,不要這麼說。縣委是從公安工作大局考慮,你今後擔子重些,要多多辛苦。不過,我這是個別同你通氣,還不是代表組織正式談話,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李大坤點頭不止。

一個月之後,李大坤正式被任命為公安局長。朱克儉調政法委當副書記。

李大坤上任后,第一着棋就是把朱克儉的八大金剛全部從實權崗位上換下來,用了自己的人。就有人跑到關隱達這裏告狀,說李大坤打擊報復。關隱達表示很重視這事,親自參加了公安局局黨委會議,在會上反覆強調了團結問題,還不點名批評了李大坤。

李大坤像是心領神會,很委婉地檢討了一下。

縣**要換屆了,傳聞多了起來。說周書記要調地區行署當副專員,向縣長接書記,王副縣長當縣長。這是傳得最多的,當然也還有別的說法。

關隱達感覺不到自己的政治命運會有什麼變化,心態很平靜。對傳到他耳中的各種說法,他也沒什麼反應。他現在只圖到哪裏都有人聽他的,工作起來指揮自如就行了。

各種傳言流行一陣之後,周書記倒真的是調走了。不過不是當副專員,只是去任地建委主任。臨走前,他同關隱達長談過一次,很有情緒,全然不是平時那種書記姿態。他說,自己在這樣一個落後縣幹了差不多兩任書記,到頭來得到這個待遇。在好縣干容易出成績,你不讓我去干呀?我周運先比你誰本事硬是差那麼遠?

關隱達只好說一些安慰的話。他沒有讓周運先引出自己的情緒來。心想宣洩一下情緒,最多只能圖個一時痛快,對改變自己境遇沒有任何幫助,倒不如保持平和好些。

在周書記變動的同時,向縣長被任命為縣委書記,王副縣長任代縣長。這樣,黎南縣新一屆縣委、**的領導格局算是定了下來。只等人大會上給**班子履行個法律程序了。

沒想到,選舉的時候出了意外。正是開人大會的前幾天,建設中的城北大橋出了事故,剛澆好的一個橋墩出現了塌陷。正好碰上選舉的敏感時期,各種說法都出來了。有人說王永坦同陳天王是把兄弟,不知受了他多少好處。不然,會把這麼大的工程給一個村辦建築隊去承建?陳天王只是沒人去搞他,要是有人去搞他,縣裏只怕要倒一批人。手中有權的局以上幹部同他沒有牽扯的只怕找不出幾個人來。這種種議論關隱達也早聽說過,但他知道這種事情,不到人倒霉的時候,社會上就是再怎麼議論都是枉然。

可這一回似乎不是一般性議論了。城北大橋的建設資金有一部分是從幹部和群眾手中攤派的。本來集資時就已經鬧得意見紛紛,現在出了這種事情,更是群情激憤。群眾才不管你劉先生投了多少,省里和縣裏投了多少,他們只知自己的錢丟進水裏泡兒都不冒一個。縣委預料會有麻煩,就專門安排王永坦在反腐敗會議上亮相,作了一次重要講話。縣有線電視台在黎南新聞時間專題播出王永坦講話的實況。王永坦平時講話像是底氣不足,可上台作報告的水平還真不錯。談到腐敗問題,他顯得很氣憤,好像高血壓都要發作了。可有人一看就反感,打電話給電視台,要求停播,說看不慣這裝腔作勢的樣子。

向書記看到情況嚴峻,就專門召集幾個常委研究這事。向書記強調,首先是常委一班人要統一思想,維護地委的意圖。群眾不明真相,只要做好耐心細緻的疏導和解釋工作,問題還是可以解決的。所以關鍵還是領導。

關隱達聽了這話,意識到這話別有意味。大家都知道他同王永坦是面和心不和,一定有人以為他在背後做了反面工作。他問心無愧,但一解釋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討論時,管黨群的副書記劉志善提出,為了慎重一點,是不是向地委彙報一下,引起上級領導的重視。必要時請求地委出面做工作,免得出亂子。

關隱達明白劉志善的用意。前一段,地委為黎南的班子費了些周折,左定右定,就是定不下來。所以地委領導的各種設想,加上有些人的臆測,就成了小道消息在下面飛快地流傳。過幾天又是一種說法。今天是這個要當縣長,明天那個要當縣長。也有一種說法就是劉志善出任縣長。關隱達也從地委組織部的朋友那裏知道,劉志善自己到地委活動過。現在若是把群眾的意見捅上去,說不定地委還會考慮變動盤子,他就有一線希望。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只怕都看出了劉志善的心跡,只是心照不宣。關隱達不想讓人覺得他做過反面工作,他也確實無意這樣。就是把王永坦搞下來,他自己也不可能當縣長。就說,我談一下我的意見。城北大橋的事,如果註定要出問題,我認為遲出問題,不如早出問題。現在開工不久,損失一個橋墩,只損失五六百萬。要是問題遲出一點,那就不是幾百萬的事情了。所以單說這事,是壞事,又是好事。當然,這次出問題的時候不巧。再一個,關於群眾意見問題,遲早會有人捅到上面去的。但我看暫時不宜主動反映上去。為了避免以後上面追究時的被動,我們可以一邊着手選舉,一邊讓人準備彙報材料。這也不是我們有意掩蓋矛盾,最近事情確實太多,一時顧不過來。還有一點,我建議人大會議早開一點好。要是準備工作做得過來,可以考慮提前。

向書記很同意關隱達的意見,表示暫時不往上反映,並初步決定提前召開人大會議。這事還要同*****協商,並要報告地委和地人大聯工委同意。

會後,向書記說,隱達,你想問題還是蠻細哩。

關隱達見向書記這話說得是輕描淡寫,卻是在讚賞他。他便明白自己的發言收到了效果。那麼王永坦對他也不會再有什麼猜疑了。果然,在以後他同王永坦的接觸中,感覺不同一些。

徵得地委同意,提前召開人大會議。地委派組織部田部長親臨黎南坐鎮指導。

這次也是採取差額選舉的辦法,還有一位候選人,是縣**的調研員賀達賢,前幾年從部隊轉業回來的副團職幹部。三歲小孩都知道,這人是拿來配相的,最後要被“差額”掉。可賀達賢就是有些神古隆咚,居然到各代表團去看望代表,歡迎大家投他的票。還信誓旦旦,表示一旦當選,一定不辜負人民的重託。就有人背後開玩笑,說組織上安排這樣一個人來候選,還要想擔負重託,他擔得了嗎?只怕把人民的重託看得太輕了吧。有些話來得更尖刻,說拿個二百五來愚弄人民代表,豈不是把人民代表也當二百五了?可縣委向書記卻表揚賀達賢同志敢於向代表推薦自己,做得很好。有人不是羨慕西方式的民主?達賢同志這樣宣傳自己,就有這個味道。當然我們這是有組織,講秩序的。

可不知怎麼回事,這次的人大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難以駕馭。會上的傳言特別多,甚至還出現了小字報,說要好官,不要貪官。本地方言的“坦”和“貪”同音,說明這矛頭明顯是針對王永坦來的。

向書記找關隱達商量,這事怎麼辦?是不是可以查一下這小字報的來路和後台?

關隱達說,我的意見,查不得。查只會激化矛盾,反而可能把事情搞得更複雜。不如不提這事,也不解釋這事。領導同志下到各代表團,也只從正面引導,強調維護地委意圖。

向書記想了想,說,也只好這樣了。

可是,就連關隱達都沒想到,有幾個代表團把他作為縣長候選人提了出來。

這下向書記急了。他找田部長商量這事。田部長也沒想到會出現這種局面。黎南以往的選舉都是比較正常的。

我還是請示一下地委吧。是否調整一下會議日程,明天的選舉暫時停下來?田部長很擔憂的樣子。

向書記說,好吧,就請您向宋書記彙報一下。

晚上,熊其烈到關隱達家裏坐,說,關書記,幾個代表團都提了你的名。我們代表團也提了名。我個別了解了一下情況,對你的呼聲很高。鄉鎮這一頭,多半是傾向你的。

關隱達覺得在家裏說這事很不妥當,就問,其烈同志,你是哪年入黨的?

熊其烈不明白關隱達的意思,惑然道,七三年吧。怎麼?

關隱達也不說為什麼,又問,你當縣****是哪一年?

熊其烈更加不明白了,說,我是幾屆代表了。最初是八四年吧。

關隱達就笑了,說,你的黨齡還是比當****的時間長吧。你首先應是一個黨員,所以要同黨組織保持一致,要維護地委意圖。

熊其烈這才明白關隱達的意思,就說,黨的意願同人民的意願應是一致的嘛。說白了,這又不關你事,是人民代表要把你往台上推啊。

關隱達就說,老熊你也難得到我家來一次,我們說點別的吧。你家裏都好嗎?孩子怎麼樣?

熊其烈說,我兩個孩子,一兒一女。我老婆一直在農村沒上來,小孩也就都是農村戶口。女兒是老大,已出嫁了,我也不管了。只是兒子,今年二十二了,有個自學的大專文憑。我說給他買個城鎮戶口吧,又怕找不到單位接收,白花了錢。

關隱達就很生氣的樣子,說,老熊呀,你也太不活了是不是?我知道你是個不求人的人,不願同組織上講自己的事。但同我也該講呀?你呀!當然,也怪我平時太官僚了,沒細問過你家裏的事。小孩學的是什麼專業?

熊其烈答道,財會專業。

關隱達馬上表態,你這事我管定了。不能讓老實人吃虧。這幾天開完人大會後,你莫急着回鄉里去。你先把小孩的戶口辦了,再打個報告給我。辦戶口的錢,我簽字免一部分,你身上帶的錢不夠的話,先在我這裏拿着。

不想熊其烈一個呱呱叫的漢子,卻容易動感情,聽關隱達這麼一說,禁不住眼睛紅了起來。

說完這事,關隱達說,今天我就不留你了。不然別人要說閑話的。今後有事就來同我說。也不一定硬是要有事,沒事也歡迎來扯扯。

熊其烈一走,關隱達就進去同陶陶說,今晚我倆不能呆在家裏。說不定等會兒還會來人的。這樣不好。

到哪裏去?陶陶問。

關隱達一想,也真沒地方可去。這會兒到任何人的家裏去坐都不是個事。就說,讓通通早點睡了,我倆出去一下,隨便去哪裏。

兩口子就穿了大衣,出了大院。一出門,還真不知往哪裏走。可他倆走在大街上也不行,認得的人太多,要一路打着招呼過去。兩人就上了一輛人力車。車夫問去哪裏。關隱達說往前走吧。他這是平生第一次坐人力車,感到新鮮。又想自己這麼躲躲藏藏有些滑稽,就笑了起來。

陶陶問,你怎麼不把想法同我講一下?都到這地步了。

因是在人力車上,他就隱晦地道,你知道我的心思,我是早把這事想開了。要是看重這個,我也早不是這麼做人了。同時起來的那些人,很多早就跨了幾個檔次了。現在我就是幹了這個,在這裏也只是個老二。這個老二最不好搞,事有做的,氣有受的,再上只怕也是沒指望的。但是這麼多人推着我干,我想不幹也不好。我中了,也會是在矛盾和壓力下做事。要是不中,就更難堪了,會有人說我炮製的陰謀不得逞,黃粱美夢一場。那就冤了,我明明沒有做什麼工作。可權柄一到了別人手裏,情況就不一樣了。誰會相信我們的解釋?當然我也不會去解釋什麼。總之,既然到了這地步,我就希望有個好的結果了。

陶陶嘆道,就是那個了,也只有那麼多意思。父親也不大不小了吧,又有多少意思呢?

人啊,總不能事事都會按自己的意願轉的,沒辦法。我們還是在現實基礎上考慮問題吧。

縣城只有那麼大,人力車拉了一段,就快到城關了。關隱達心血來潮,說到電影院看場電影去。他倆只怕十幾年沒看電影了,陶陶說也行。

關隱達站在一邊,讓陶陶買了票。現在電影不景氣,電影院就出了怪招,搞個什麼通晚場,從晚上八點鐘開始,連放四場,一直放到凌晨四點。票價十五塊。

兩人往裏一坐,關隱達就豎起衣領,免得有人認得。陶陶往四周一看,見裏面坐的多是年輕小夥子,就說,隱達,就我們兩位中年人。關隱達說,管他哩,我倆也來發發少年狂。

第一個片子是武打,沒多少意思。沒看完陶陶就想走了。關隱達看看手錶,說等等,看下一個怎麼樣。

下一個是個**片子,帶了點色彩。看着看着,關隱達感覺身邊不太對勁了。他不經意的往四周溜了一眼,只見一對對多是抱在一起窸窸窣窣。他一看就知這裏有許多是專陪別人看電影的妓女。

這個片子沒看完,陶陶擔心兒子,就說回去算了。關隱達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就牽了陶陶出來了。

第二天,原定的選舉議程停了下來,讓代表們繼續討論代縣長王永坦同志的《**工作報告》。縣委和*****要求,這是事關今後五年全縣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大事情,一定要認真對待,儘可能討論得充分一點,修改得完善一點。

關隱達也參加一個代表團討論。他一到場,就有代表鼓掌,提議歡迎關書記。關隱達很敏感,知道這樣不好,就揚揚手,說,我在這裏不是一個副書記的身份,是以一個列席代表的身份參加討論。在這個會議上,你們的權力都比我大。所以,我只想多多聽取各位代表的意見。

他剛說完這些,向書記的秘書小武來了,在他耳邊輕輕說,向書記請你去一下。

小武帶他到了田部長住的房間,向書記和田部長都在那裏。小武給各位倒了杯茶,就出去了。

向書記先說,隱達同志,你來黎南兩年多,各方面工作都不錯,與同志們共事也很好,在下面也有威望。這次代表們自發提議你作為縣長候選人,這就是最好的說明。但根據地委意見,對你會有新的安排。等會兒田部長還要說的。所以,地委的意見,是要盡量維護地委的選舉意圖。這需要你來配合做做工作。

田部長接著說,向書記的意見我都同意。你在黎南的工作是有成績的,地委是滿意的。宋書記委託我同你談一次,準備安排你任地教委副主任。這裏只有在遠同志,我可以同你個別交底。教委歐主任明年底就六十歲了,地委準備讓他休息,由你來接主任。這事地委考慮好長時間了。現在請你協助組織做做工作,要保證地委意圖的實現。

關隱達覺得田部長做工作的水平真不敢恭維。說什麼地委對他的安排考慮好久時間了,他一聽就知是假話。他一時真不知從哪裏說起。沉吟一會兒,說,我作為一個黨員,當然要維護組織意圖。但這個工作我怎麼去做?再說,我還有一個想法,如果認為這事關鍵在於我做工作的話,那麼萬一這個工作做不好,不就是我一個人的責任了?

田部長笑道,也不是這麼說。不過要承認,你做工作的效果會好些。解鈴還是系鈴人嘛。

一聽這話,關隱達就有火了。要不是這幾年平和一些了,他馬上就會發火。他就只是笑了笑,開玩笑似的說,田部長你這麼說我就接受不了啦。你這意思是我關隱達在這事上做過什麼手腳?關隱達說到這裏忍住了。他還有一句話沒出口。那就是:我要做手腳也只能到地委領導和你田部長那裏來做手腳呀?但他不能這麼說。要是這麼一說,等於說地委領導用人不是按照黨的組織路線,而是講關係了。也等於說王永坦到上頭搞過活動了。

田部長馬上意識到自己失言了,臉色紅了一下。但只紅了一下就恢復了常態。他笑笑,想盡量消解眼前的尷尬。然後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這是口誤,口誤。算是措詞不當,詞不達意吧。我的意思是說,這事同你有關……不,也不對。怎麼說呢?這事牽涉到你……這個……也不知這麼說準不準確,姑且不論吧,反正你出面做工作,問題容易解決些。

關隱達覺得沒有必要再在這個說法上去繞口令。一想,也不是這話不知怎麼說,而是這事本身就不知怎麼說。說是說不清的了。他也意識到,不管自己怎麼解釋,也不管別人怎麼口口聲聲相信這是代表自發的行為,說到底都會認為他串通了一些人。這種情況下,他能做到的只能是表現得誠懇一些。就說,我會全力以赴去工作,但請組織上相信我是光明磊落的。

田部長馬上說,組織上是相信你的。這個觀點我剛才也是一直這麼說的。

談話結束了,關隱達又去他所在的代表團。一路想,真是荒唐,賀達賢跑到各代表團去推銷自己,向書記還要表揚。我什麼事沒做,卻有了不光明磊落之嫌。不過他也只是偶爾想到這種荒唐,心想作這種類比沒有任何意義。他知道這事是沒有道理可言的。

他進會議室時,代表們根本不在討論什麼《**工作報告》,而是在發牢騷,說原定今天選舉,怎麼臨時又調整議程了?中間肯定有名堂。見關隱達去了,一位農民代表說,關書記,這人大會根本就不要開。一次人大會,要花多少錢?這錢放到我們村去,還可以幫我們農民辦點實事。都是上面定的人,下個文,紅印巴子一蓋,還方便些。開什麼會?反正不選出上面定的人不讓走。真不讓走也好,有住有吃,開它個三百六十五天!

全場哄然大笑。關隱達沒有笑,舉手往下壓壓,猛吸一口煙,說,各位代表不要激動,冷靜些,冷靜些。在座各位差不多都是黨員吧,是黨員就要同黨組織保持一致。要相信組織,組織上安排幹部自然有它的考慮。我有一個請求。大家知道,包括我們這個代表團在內,有幾個代表團提了我的名,我個人表示感謝,感謝代表們對我的信任。但我請求大家重新考慮提名。我們希望這次人大會開得順利、圓滿、成功。

這時,他的秘書小顧進來了,他就招呼一聲大家討論吧,就同小顧出來了。問有什麼事?

小顧說,我一早就到這裏找你,你不在。辦公室又有事要處理,我就去打了個轉又來了。是這樣,昨天晚上,小武找我,說向書記找你有急事。我找了你幾個鐘頭沒找到你。晚上十二點我打你家電話還是沒人。後來太晚了我就不打電話了。我怕我是不是誤了什麼大事,就來找你。小武昨晚說是有緊急情況哩。

小顧辦事很認真,生怕出事。關隱達說,沒事了。這樣吧,你去找一下熊其烈,就說地委領導找我談話了,一再要求維護地委意圖。你要他幫助我做做工作,不要選我。你叫他出來個別說,按我的原話說。

小顧便去了。關隱達聽說昨晚向書記那麼急急忙忙要找他,一定是地委領導的指示昨晚就下來了。也說明他們早就向地委彙報了這裏出現的異常情況,才有意調整會議日程,好讓上面有迴旋餘地。可今天一早向書記和田部長同他談話時,誰也不說昨晚找過他。他們忌諱說起,只怕是懷疑他晚上搞什麼活動去了。他們永遠不會說出他們的懷疑,關隱達也永遠不會作什麼解釋。總不能拿出昨晚的電影票給他們看吧,這有失他的尊嚴。反正他們也這麼懷疑了,關隱達就讓小顧去找熊其烈說說。他了解老熊,這人厚道,直爽,仗義。他一聽上面硬是不讓選關隱達,他一定會去各代表團串聯,鼓動大家非選關隱達不可。關隱達也越來越自信,他一定可以當選。代表們的情緒對王永坦不利,賀達賢更不屑說。而他在鄉鎮一二把手那裏威望不錯,縣直機關多數也服他。再說,縣委決定推遲選舉說不定是個失策。代表們總是把城北大橋的事故同王永坦扯在一起議論,時間越拖議論就越多。

上午討論結束,關隱達想回去吃中飯。向書記叫住他,說在這裏吃算了,中午田部長說有事要扯一下。

田部長同向書記、關隱達一桌吃飯。飯桌上誰也不說什麼,只是相互客套。飯後,三個人一道去田部長房間。坐下喝了會兒茶,田部長說,隱達同志,看樣子情況還是複雜哩。也不是說硬是不可以選你。我們分析一下。現在是三個候選人,一旦選票分散,誰也過不了半數的話,誰也當選不了,再來重新組織一次選舉,又要費周折。現在各地都露出了苗頭,凡是上面推薦的人選,代表都不滿意。當然這也有上面做工作的問題,但最關鍵的問題是說明無**主義有所抬頭。如果聽任這股風氣蔓延,每年一到開人大會,各地都是一片亂鬨哄的景象,怎麼得了?地委對此深表憂慮。地區馬上也要地改市了,也面臨一個市**選舉問題。如果這麼下去,今後市**選舉也是個問題。所以,地委的意思是,不能讓黎南開這個頭!

向書記接著說,按選舉法,代表們依法提名了,只能作候選人參加投票,不然就違法了。所以就要請隱達同志一個一個代表團做做工作。我們都要以大局為重啊。你中午找各代表團的主席說說怎麼樣?

關隱達說,我說過了。那就再說一次吧。

下午,田部長又緊急召見關隱達。向書記也在座。田部長說,宋書記剛才打電話過來,要你馬上去地教委上任。是這樣的,這段地教委工作很忙,他們希望你快點到位。宋書記考慮了地教委的要求,請你先去地委組織部報到,再去地教委與同志們見個面。任命文件馬上就下來。

這卻是關隱達萬萬沒想到的一着。他也曾管過組織工作,從來沒見過這麼倉促任用幹部。意圖已很明顯,就是不讓他出任縣長。既然有人這麼做得出,他也鐵了心,一定要賭一碗。他有意不急於發言,只是慢慢吸煙。樣子很沉着,又像是在想這件事。過了一會兒,他說,田部長,我有想法,就直說了。你是多年的組織部長了,想必這麼匆匆忙忙任用一個幹部,還是第一次吧。我把話說透了。這幾天,好幾個縣都在開人大會,地委幾個領導多半蹲在縣市指導選舉,也許沒有機會坐在一起研究幹部安排。我就對我的安排表示奇怪了。當然我是黨員,什麼時候都要服從分配。我今天不上地委組織部報到了,先口頭向你報個到,改天再正式去。我家小陶這幾天頭痛,她有美尼爾綜合症,說倒床就倒床的。我家又沒請保姆。

關隱達那幾句什麼直話說得田部長臉上不太好過,卻又不好發作。又聽說小陶身體不好,他也就說不出什麼了。就是明知關隱達是在扯謊,也不便說的。只好說,好吧,就算口頭報到吧。小陶有這毛病,你還是請個保姆好些哩。田部長顯得很關心。

關隱達到代表團坐下聽了一會兒意見,就像是出去解手的樣子,出了會議室,去賓館經理辦公室。經理忙起身招呼,關書記,關書記。

關隱達笑着說,我打個電話,請你稍稍迴避一下。對不起。

經理笑笑,馬上去另一間辦公室。

關隱達要了陶陶電話,如此交待了一番。

關隱達打完電話,就叫經理,說走了。經理忙過來說,這麼快?坐一會吧。關書記對我們有什麼指示嗎?

關隱達笑笑,說,哪有那麼多的指示?不過有個建議。你只要在一年之內管好兩件事,我請求縣委表彰你。

經理有點不知所措,問,哪兩件事?

關隱達說,一件是廁所,一件是餐桌。你別笑,我這是認真說的。你這裏沒有幾個抽水馬桶是可以沖水的,沒有幾張餐桌的圓盤是轉得動的。別誤會,這不是批評你的工作。這兩件事可以說是中國的賓館病,很多大賓館都沒解決這個問題。

經理聽關隱達最後圓了一下,才放心地笑了,說,一定抓一下。

關隱達同經理握了下手,仍回會議室聽意見。下午五點鐘的樣子,小顧跑來說,陶姐上班時暈倒了,已送到醫院去了。關隱達同代表團主席招呼一聲,直奔醫院而去。

次日,大會進行選舉投票。關隱達以絕對多數的選票當選為縣長。王永坦只得了五分之一的票。賀達賢的得票就有些滑稽了。只得一票,而且大家都知道這一票是誰投的。因他的一位表弟是某鄉的黨委書記,也是****。

按原來安排,會議結束時,田部長要代表地委向人大會的圓滿結束表示祝賀。但這個安排臨時取消了。只是向書記上台敷衍了一下。關隱達知道,田部長回去不好向宋書記交待。

會議結束的第二天,縣委收到了地委文件,免去關隱達同志黎南縣委副書記職務,調地教委任副主任。

這種情況在全國其他地方是否發生過不知道,但在全省只怕是沒有先例的。向書記找關隱達商量這事怎麼處理。關隱達笑笑,開玩笑說,我聽誰的呢?不去地委報到就違背了組織原則,不履行縣長職責就違法。有道是,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我還是先不讓自己違法吧。

這就是當地俗話說的,生米煮成熟飯了。向書記也不知怎麼辦,便說,我很高興能同你共事。過來一段我倆相處也很愉快。選舉前我只能站在上面的立場上同你交換意見,我想必你能理解。這樣吧,你先不要管地委那一頭,由我向地委彙報,爭取地委支持你。

照說,像王永坦這樣被選了下來,再在黎南工作就不太妥了。但王永坦不願到別的縣去。地委安排他任人大主任,他也不幹。他同地委領導半開玩笑說,我在選舉上是隱達同志的手下敗將,理該俯首稱臣。我還是仍舊干常務副縣長,協助他工作吧。

於是幾經交涉,*****舉行會議,任命王永坦為常務副縣長。

但地委一直沒有下文任命關隱達的副書記。他的副書記已經免掉了。王永坦仍是常委,關隱達卻常委都不是,縣裏重大事情的研究他無權參加。這樣,關隱達這盤棋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僵局。

這天肖荃打電話來問他的近況,他說自己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困境。肖荃還不明白,問,怎麼了?你當了縣長,是值得高興的事呀?這麼多年一直屈着,總算到頭了。

關隱達苦笑一下,說,只怕真的到頭了,不過是我的前程到頭了。這段太忙,我也沒在電話里同你細說。於是關隱達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簡要說了一遍。

肖荃聽了,就嘆息不止。一會兒,問,這麼多年不見你了,也不知你現在是怎麼個模樣了。

關隱達說,見了面你不一定認得出了。我有點發福了,頭髮也開始白了,眼睛時常是紅的,臉色很疲倦。

這麼說,是一臉滄桑了?

可以這麼說吧。關隱達說,我的日子不好過。不是常委,大事上就沒有權。縣長沒有權,講話就沒人聽。上地區開會,沒人聽我的工作彙報。幾乎輪不上我發言。往常開會發言,都是大家隨意講。現在由書記和專員點名。快輪到我了,他們就說,還有幾個同志沒發言,就不在這裏說了。下面,我講幾點意見。這等於不承認我這個民選縣長。我個別找他們彙報,他們總說沒空。不是我硬要去套這個近乎,我得為全縣六十萬人民說話呀!

關隱達說到這裏,竟忍不住,聲音有些哽噎了。肖荃感覺出來了,說,你很難受是嗎?不要太難受,一切都會過去的。其實肖荃也說不出更多安慰的話了,就不作聲了。

兩人停了一會兒,關隱達說,我還要請你幫個忙。多年來,我們這裏一任是一個搞法,大家都想標新立異。結果,縣裏至今沒有一條成熟的發展思路。你先生是搞宏觀經濟研究的,我想拜託你先生,再請幾位搞區域經濟研究的專家,幫我們黎南研究一下發展思路。

肖荃想了想,說,我想應該可以吧。我同他講一下。

關隱達說,作為一個軟科學課題吧,我們撥課題費。

這天,向書記同關隱達說,你的副書記的事,我已向地委彙報多次了,看最近怎麼樣。將心比心,這事也讓地委領導難堪,要遲就遲一點吧,你也想開點。反正一條,誰也不能拿工作開玩笑。你的工作我是支持的。你有什麼意見,就先同我講,參不參加常委會,沒關係。

關隱達就想試一下向書記說話是不是算數,說,我看國土局老劉群眾反映太大,他的年紀也差不多了。我的意思,讓他退二線。

向書記埋了一下頭,說,這人毛病是不少,我找他談過多次的。你考慮有合適人選嗎?

熊其烈同志你以為如何?關隱達也埋着頭,說完話才抬起頭來看向書記的反應。

向書記說,這個同志工作不錯,辦事很紮實的。可以考慮吧。

可是過了一段,常委們研究了一批幹部,熊其烈沒有能當上國土局長。不僅如此,平時人們議論中那些同關隱達關係好一些的部門頭兒還換了幾個下來。包括公安局長李大坤。關隱達就知道向書記同他口是心非。

關隱達便找來財政局長,向他嚴肅交待,縣裏財政緊張,一定要堅持一支筆批錢的原則。

這支筆就是關隱達那支筆。

於是,凡是縣委部門要錢的報告,關隱達一律不批。他說縣裏財政緊張,大家都要過緊日子。就連發工資,也把縣委部門推遲一個星期。幹部們的工資都是緊巴巴的,推遲一個星期感覺很明顯。縣委部門的幹部就意見紛紛。關隱達不在乎,他就是要讓向在遠嘗嘗民怨沸騰的滋味。

這天縣長常務會上,關隱達提出了請北京專家的想法。他原以為有人會說他此舉太書生氣的,他事先也在腦子裏準備了一大堆說辭。不料王永坦很贊同這個意見。他說,黎南的發展是該好好謀劃一下了,再也不能李縣長一套,張縣長一套。隱達同志提出請北京專家,我想這個主意很好。我們搞經濟工作一定要尊重知識。城北大橋的事就是個教訓。

王永坦是這個態度,關隱達的確沒想到。但聽他說到城北大橋,就知他開始有意從輿論上爭取主動。憑直覺,他知道王永坦在這中間肯定有交易。可事情不出來,誰也不能說什麼。就像他聽有人議論,說現在當大官的,別看個個在電視上神采奕奕,一旦抓了,都是大問題。城北大橋從事故發生起一直停工,由王永坦牽頭處理這事。因為技術是省橋樑公司承包的,這中間就有扯不清的皮。

關隱達說,作為軟科學課題,需撥一筆經費。據我多方諮詢,這樣大一個課題,至少要十萬。

這下就開了鍋。在座的副縣長們誰也想不通。不就是請他們到縣裏來調查一下,寫篇文章嗎?就值那麼多錢?

關隱達就反覆解釋,說這不是簡簡單單一篇文章的事。他還列舉了國外一些著名點子公司的故事。他知道自己說這些,只能讓這些人背後笑他迂腐,但他還是說了。最後,在他的一再堅持下,定還是定了下來,但大家多少有些口服心不服。

又是兩個多月過去了,關隱達副書記的文件仍沒下。他越發感到了危機。這種局面不改變,他這個縣長只能是個名譽縣長,實權會落到王永坦的手裏。因為他是常委。常委們掌握着幹部們的命運。幹部們不認別的,只認那些有權決定他們命運的人。即使是那些當初投了他票的人,也會慢慢分化過去的。有些人在投靠新的主子時能夠對你表示遺憾,就算很客氣了。多數人只會在背後說你無能,看着一盤贏棋,倒讓你下輸了。他們只好為贏家喝彩了。一切向權力靠攏,這就是官場上的權力法則。

關隱達同肖荃的先生老余通了幾次電話,就像老朋友一樣了。兩人磋商了幾次,說定八萬塊錢的課題費。學問人辦事就是不同,余先生馬上用特快專遞寄了一份合同來。關隱達同王永坦通了一下氣,就代表縣**簽了字。

按照合同,余先生一方收到款后,合同即生效,他們就派人過來搞前期調研。關隱達就交待財政局長馬上把錢打過去。財政局長答應得好好的,就是拖着不辦。關隱達從中看出了一些名堂,就找來財政局長問是怎麼回事。財政局長推說,是下面辦事的人員不及時。關隱達就借題發揮,說,現在出現了一股歪風,科長不聽局長的,局長不聽縣長的。我要抓幾個典型,找幾個人開刀,看是不是翻天了!財政局長識到了風向,這才回去把錢打了過去。

過了不久,肖荃的先生老余同三位專家一行四人到了黎南縣。

余先生同關隱達一見面,就握着他的手說,差不多,差不多,跟肖荃描述的樣子差不多。

他倆是初次見面。關隱達發現余先生很文氣的樣子,的確像個高級知識分子。個頭也比關隱達高出一頭。他就玩笑道,肖荃找對象眼光高,果然是抬着頭找的了。

笑話一回,余先生說,我們在這裏活動十天。頭兩天蹲下來看資料,再作一個星期的調查,最後一天同縣裏領導交換個初步意見。具體研究工作,我們要回北京才有時間搞。研究過程中還會來一兩次。我們在黎南期間,你們領導同志就不要陪了,只為我們安排一位工作人員,負責有關聯絡工作,找找資料,就得了。

一聽就知余先生他們是干實事的人,不在乎花里胡哨的客套,關隱達就很敬佩,心想官場上的人們只要有這種作風的一半也好了。他便只在頭一天陪他們吃了一頓飯,就不再去打攪他們。

余先生也是在要離開的前一天上關隱達家裏看了看。他說,你老同學交待我一定要到你家來看看,還要我記住你家陳設,回去向她描述。你說害人不害人?我的形象思維不行,真不知回去怎麼同她說哩。

關隱達就調侃道,好在我家簡簡單單,也省得你回去費心思了。肖荃還是那樣孩子氣?

余先生便作古正經說,肖荃總講,你是一位難得的好乾部。這幾天你們配給我們的那位工作人員也常講到你,你的口碑很好。今天到你家裏一看,果然是那麼一回事。隱達,我們這些人是最煩官場腐敗的。可有人說我們是自己沒本事腐敗,心裏不平衡,你說氣不氣人?

陶陶提議,讓余先生同他們家三口一塊兒拍個照,余先生說,這辦法好,省得我回去向她描述了。於是大家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拍了個照。

過了一段,向書記同關隱達講,你的事我又向宋書記彙報了一次,估計最近會有結果的。其實宋書記對你還是很信任的。不過將心比心,這事也讓地委難堪,要遲就遲點兒吧,你也不要太急,想開點。再說越是上級機關,辦事越是規矩多,講程序,什麼都按程序運作。估計下一次會研究吧。

關隱達知道,下一次就是下個季度。地委一個季度研究一次幹部。想着心裏就有氣。什麼規矩,什麼程序?上次突然任命自己去當教委副主任,規矩和程序到哪裏去了?但他沒有表露出來,還對向書記表示了感謝。

可是只過了一個月,地紀委召他到地區桃園賓館談話。先找他的是紀委一把手吳書記。吳書記說,有群眾反映你有生活作風問題,組織上找你來,是想讓你協助組織把事情弄清楚。

關隱達一聽氣懵了。他盡量剋制自己,但話語中還是帶了情緒。作風問題?組織上就憑一封檢舉信,或者一個檢舉電話,就把一位縣長找來談話,我看只怕有欠慎重吧。

吳書記並不生氣,只是很沉着地壓壓手,說,你不要激動,不要激動。我剛才說了,只是請你配合組織搞清情況。這是對你負責啊。你先考慮考慮,把你想到的寫出來。

吳書記說完就客客氣氣同他握了手走了。關隱達一個人站在房間中央,半天不知怎麼回事。寫什麼?這就是要我寫反省了?我一不嫖妓宿娼,二不養小蜜,反省什麼?只怕是有人硬要整倒他了。現在整人,先看你有沒有經濟問題,再就在女人身上打主意。又想紀委是不會隨便找一位縣長談話的,一定要事先報告地委主要領導。這麼說宋書記他們是知道這事了。他便扯過電話,想找一下宋書記。卻發現電話早切斷了。

要隔離我了?你隔離吧,老子正好累了,睡覺!他便舒舒服服洗了一個熱水澡,躺到床上去了。

第二天,來的是紀委楊副書記,還隨了一位科長。楊副書記是個嚴酷的人,臉上一般不帶笑,下面有人背後叫他楊屠夫。

楊副書記同關隱達握一下手,臉上的皮往兩邊拉了一下,就算是笑了。怎麼?寫得怎麼樣了?

關隱達說,一個字沒寫。

楊副書記臉色一下就青了,說,你一個字都……老關,你這個態度就不對哩。

你們要我寫什麼呢?這又不是命題作文,只要你們出個題目我就可以寫。我什麼事都沒有,寫什麼呢?

楊副書記臉上的皮輕輕地跳了一下。關隱達把這個細微動作理解為冷笑。果然,楊副書記接下來的語氣同這樣表情就很相匹配了。是嗎?你還是要組織上給你提個醒是不是?我問你,你在北京有要好的女朋友?

原來如此!

關隱達氣得站了起來,把煙蒂憤然摔在地上,任它燒着地毯也不去管。楊副書記看看他,又看看煙蒂,僵了好一會兒,過去踩滅了它。像是有撿起來放進煙灰缸的意思,卻又忍住了,固守着紀委副書記的尊嚴。關隱達在房間來回走動。他要平息一下自己,要不然他會罵娘的。自己印象中,他從高中以後就再也沒同人罵過娘。當了快二十年的幹部,現在卻想罵娘了!畢竟是跟領導當秘書出身的,關隱達在如此氣惱的時候,竟然想到這位科長太不活泛,不知撿起那個煙蒂。

心情平靜一些了,關隱達就坐在了沙發上,慢慢悠悠地點上煙,說,我在北京有個女同學,叫肖荃。還不是你說的一般要好,我們關係很不錯,一直相互關心。但我們有十年沒見面了。就這些。你們還掌握更多的情況嗎?

楊副書記臉上的皮又跳了一下,說,如果就是這些情況,我們就不會找你來了。據群眾反映,你倆的關係,不是一般同學關係,也不是一般朋友關係。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這是一般朋友之間的感情嗎?

天哪!關隱達感到眼睛都發黑了。他馬上想到了縣委辦主任陳興業。真是識人識面難識心!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人會對他怎麼樣。但他只是腦蛋脹熱了一陣,就冷靜下來了。反而覺得好笑。自己心中沒有鬼,臉皮也早拉破了,他就不怕刺傷誰了,說,楊副書記,你知道這兩句詩是什麼意思嗎?

這話有損楊副書記的自尊心,他生氣了,說,我就是再不讀書,這卿卿我我的詩還是看得懂呀?

關隱達笑了。他見那位科長也在笑。他說,楊書記,這我就要向你提意見了。你要辦案子,還是事先要認真研究案卷。李白和王昌齡可都是男人啊。想必他們不是同性戀吧。

隱達同志,你要認真對待。楊副書記可能也感覺出自己哪個地方出了差錯,便不再追問那兩句詩說明了什麼,只是保持着嚴肅。

關隱達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這事就有點邪了,還真有點*****的味道。人們總說*****太荒唐,在人類歷史上再也不可能發生第二次。他從來就不信。他說中國一萬年以後都可能發生*****。

過了好一會兒,楊副書記又問,你們真的就是一般要好同學?

我早說了,不是一般要好,是特別要好。這有問題嗎?關隱達逼視着楊副書記。

那麼,你說說,你給了這女人八萬塊錢是怎麼回事?

關隱達一聽就知道是指什麼錢了,但他裝糊塗,問,八萬?我關隱達哪有那麼多錢?有錢的話,送給自己朋友一點,好像也不違法吧。

我想你是在裝蒜。你當然沒那麼多錢,那是財政的錢。你以撥課題費的名義,送給肖荃丈夫八萬。這不會錯吧。

關隱達沒有精力發火了。他感到十分痛苦,長長嘆了一聲,說,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這麼說吧,這八萬塊錢,還是人家看着朋友面子,按最低標準收取的。誰有本事把國際一流專家請到我們黎南去替我們出謀劃策,我們就是用掉全年財政收入的一半,也是划得來的。

別這麼誇張吧,老關!

關隱達什麼也不說了,起來收拾行李。說,楊副書記,原諒我剛才的衝動。我知道你也是例行公事。不過我最近工作很忙,沒時間陪在這裏。我要說的都說了,你們再去調查吧。不過一定要給我一個答覆。我走了。

楊副書記勸道,你不能就這麼走了,你要對自己負責。

關隱達不理會,伸出手同楊副書記握了一下,走了。

關隱達回到家裏,已是晚上十點鐘了。一進屋,就見小顧在家裏等他。他便知道一定是有什麼事了,不然小顧不會這麼晚還在這裏。他從桃園賓館出發時跟家裏打過電話。

關隱達洗了把臉,飯也不吃,就坐下來問小顧,有什麼事嗎?

小顧看了看陶陶。陶陶馬上說,你倆說吧,我到裏屋去。小顧這才說,你不在家這兩天,縣裏謠言四起。我想是有人一手策劃的,想先從輿論上把你形象搞壞。

都有哪些謠言?關隱達問。

說你去年去深圳時嫖娼被抓了,當時出錢私了啦。最近廣東搞嚴打,你的事就暴露了。地委就找你談話去了。還說你從財政撥款一百萬給北京的情婦。說你的罪行輕者二十年,重者就難說了。我分析,這些事情,領導層都知道是假的,是謠言。可是群眾不明真相,你在這裏就不好工作了。這是有人故意在攪渾水。

關隱達拚命地吸煙。他看上去顯得很鎮靜,腦子裏卻在翻江倒海。當領導,時常有些謠言,這本不奇怪。俗話說,謗隨名高。但這回分明是有計劃,有預謀的。他對小顧表示感謝,讓他放心,他不是那麼容易叫人弄倒的。

小顧走了,他就很高興的樣子,說,陶陶,你不給我飯吃了?

陶陶就忙去給他做飯。問,小顧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有人搞小動作。才不管哩。

吃了飯,關隱達叫陶陶先睡了,他有個文件要處理一下。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疊群眾舉報負責城北大橋工程的棗園建築公司總經理陳天王偷稅和行賄的檢舉信。從中選了一封內容最翔實的檢舉信,再認真看了一遍。只要搞掉陳天王,就會牽出一批人,正像有的群眾說的,黎南要“改朝換代”!他原來本想再等一段來弄這事。現在他不顧那麼多了,他必須馬上反擊!

也怪,他當初被選為縣長也並不怎麼覺得有成就感,今天卻似乎有些激動,像要干一件大事。

關隱達提筆飛快地簽道,建議立即逮捕陳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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