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我信任你
眾臣轉目一看,只見賦雲一襲素衫走了進來。
她近來因為食慾不佳,身形愈發消瘦,跨過大殿門檻時身子照例晃了一晃,憔悴的臉上蘊着憤怒,大大的眼睛隱隱含着淚光,眼圈又因怒氣而紅着……
她的樣子是從未有過的柔弱……
柔弱得令方才還殺氣騰騰的眾臣一下就沒了聲音,彷彿不忍心似地,看也不敢看她,只能用耳朵聽着她衣料摩挲的聲向,判斷她已行完了禮。
倒是皇后最先道:“眾臣都道是昭王與光王合謀給陛下下的毒,昭王妃你有何話可說?”這聲調端正又威儀萬千。
賦雲立刻又重新跪下道:“旁人不知,皇後娘娘還能不清嗎?若當真是昭王與光王合謀給陛下下毒,那臣妾又何必救陛下呢?”
皇后遲疑片刻,終於嘆出一口氣道:“這個……本宮確實也看在眼裏,昭王妃是一心一意在救陛下的……”
“誰知道是真救,還是假救……”殿中也不知誰忽然冷哼一聲道,這聲音並不大,卻清清楚楚傳到每一個人耳中。
賦雲聞言,柔弱的目光中閃過劍一樣的冷光,高傲而堅定地仰起頭道:“皇後娘娘明察,陛下一直是由松年先生診治,臣妾不過是打個下手而已。松年先生的醫術有目共睹,醫德更是如高山一般,眼下也容不得誰弄鬼。若是有人信不過松年先生,那還有那麼多太醫也都看顧着陛下呢……”
她這一襲話,層層鋪陳,將各種利害關係說盡,表明自己絕無謀害皇上的可能性。
皇后亦嘆道:“雖然現在陛下遲遲未醒……”話到此處,她略略停頓,知道正有無數的目光悄悄抬起往她臉上凝過來。
雖然隔着帘子,皇后亦十分謹慎,有意流露出悲傷的神情,並作拭淚狀。待過了一會兒,才又緩緩道:“昭王妃本宮是信任的,可越是信任,本宮就越是奇怪……你與昭王本是恩愛夫妻,怎麼夫妻反而倒同心了?”
“我們夫妻絕對同心!”賦雲以無可質疑的語調道,“臣妾敢以性命擔保,昭王殿下與臣妾一樣,對陛下忠心耿耿!”
人群中立刻有人冷笑道:“是與不是,還不是任由你們說?昭王與光王同流合污……”
賦雲怒視着聲音傳出的方向道:“昭王絕對不曾與光王同流合污,更不可能給陛下下毒!他對陛下忠心耿耿,臣妾敢與光王當面對峙!”
“光王又不在這裏,昭王妃才敢如此說吧?”
賦雲這人在激自己,可她偏要中這個計,便冷笑道:“臣妾可盼着光王在這裏,當著他的面對峙一番,好叫各位大人知道自己方才說的話有多荒唐!”
“既然如此,肯請皇後娘娘請上光王殿下!”
賦雲亦道:“臣妾也肯請皇後娘娘重審光王!”
“好!本宮也覺得,此案應該重審!”皇后便命人將光王帶來。
這沒有人反對。
最緊張的人,反倒是賦雲自己。
她雖然和光王已有約定,但她對於光王的為人其實並沒有掌握,況且原本的約定是在“事成”之後,現在他又會如何說呢?
可無論如何,她也只能迫使自己先鎮定下來。
殿內很靜,有陽光撒了進來,卻照不透這大殿固有的陰凉。
賦雲身在其中,聽着周遭眾臣細微行動間衣料的“簌簌”聲,身上好像背了一隻吐着信子的毒蛇。
她動也不敢動,大氣也敢出,任由汗珠劃過背脊……
皇後娘娘的懿旨一層層傳遞下去,像是墜入寒潭的石子,一點點沉下去,彷彿沒有底似的,一直沒有迴響……
終於,聽得一聲腳步聲,傳來太監尖細的聲音:“光王殿下到!”眾人面上心頭都驚了一驚。
雖是死囚,皇上亦給了光王十足的尊嚴,稱呼依舊,身上亦沒有枷鎖。眾人面見,依舊行禮。
但當他緩緩步入,那憔悴的形容憔悴,還有不復不復往日華麗鮮亮的衣飾,依然令人一眼就感受到今非昔比。
他緩緩抬頭,眼睫一翻,幽幽遞出一個漠然的眼神,竟令眾人不忍與之對視。
“何事?”他漠然地問。
賦雲滿腔的話要說,卻只能依禮轉眸望向珠簾后的皇后。
皇后道:“光王,時至今日,你還不肯說出到底是誰與你同謀,毒害陛下的嗎?”
光王沉吟,緩緩望向賦雲,嘆了一口氣道:“我不能說是誰,只能說……絕對不是昭王!”
賦雲見他望向自己的疲憊眼神中分明蘊着一絲不耐,正擔心他要反悔,心頭緊張得像揣了只活兔子,然而話出口,卻與預想中的一樣……
她正要鬆一口氣,卻聽大殿之中一片嘩然——
兇手之一肯定地說另一人不是兇手,這跟直接指證,又有何區別?
大臣們議論紛紛,望向賦雲的眼神,更多了一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賦雲身上一涼,不敢相信地道:“你們怎麼能這麼想!”
“昭王妃,你還有什麼話好說?”一直壓抑着的群臣,終於放心地開口指責,“光王這是顯而易見的包庇!”
賦雲瞠目結舌,驚詫之下,只好將目光投向光王。
光王不解地道:“我遵守了我們的約定證明他不是了!”
可是,根本沒起作用……
事實上,適得其反!
賦雲只覺得腦袋裏像下了一場暴風雪,混身冰冷又無助地轉頭四望。群臣激憤,當著她的面對她的丈夫口誅筆伐——
“若非光王與昭王同謀,光王又為何要這樣說?”
“不是的!”賦雲斷然否認。
“如果不是,光王為何這樣說?”
“不是這樣的!不是!”賦雲極力穩住自己,“光王殿下素來耿直,他說不是便不是!”
群臣鬨笑,對着她,對着光王,卻是像是對着一個十足的蠢材一樣鬨笑着……
就連高高在上的皇后亦慌了神,隔着簾幕,不知所措地望着賦雲。可是賦雲,比她更不知所措。沉默一會兒,皇后忽然一拍椅子扶手道:“眾卿怎可如此胡言亂語,光王說得明明是……”
這一語無疑又在驚濤駭浪中又激起幾重浪,眾臣愈發激烈地道:“皇後娘娘,陛下中毒,昭王帶兵在城外,光王包庇同黨,如此局勢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請皇後娘娘下旨吧!”
“為陛下,為了大虞,請皇後娘娘下懿旨!”
“殺了昭王,殺了昭王!”這群人聲色俱厲。
賦雲聽着這些聲音,恍惚間回到當年——先帝辭世之時,她恍惚看到梁思讓還有一眾皇子跪在那裏,而先帝最後用儘力氣指着梁思讓高喊:“逆子!逆子!逆子!”
“為了陛下,為了大虞,殺了昭王!”眾臣在她身邊聒噪着。
當年,先帝的這三聲“逆子”,讓梁思讓受盡誤解。
事隔多年,沒想到,他依舊被自己一心保護的人冤枉着,指責着……
“不應該是這樣的結果,不應該的……”賦雲痛苦地低聲呢喃,“他都是陛下,為了大虞啊……你們……”
光王愧疚又同情地望着她道:“我都是按你說的做的!這不關我的事吧……”
賦雲心頭一動,恍惚之間看到先帝病榻前的皇上。
那個清秀的少年徐徐轉頭,將目光凝在梁思讓身上,用沉靜的眼神,遮住心底的得意……
是他!又是他!
“我……”賦雲難以置信地呢喃一句,“也都是按照陛下說的做……”忽然恍然大悟。
她轉身跑出大殿,一刻不停地跑回皇上寢宮,不顧阻攔地闖到皇上的病榻前。
她想要一個說法!
高瑛正服侍皇上用湯,抬頭看到她一臉急怒地進來,立刻問:“出什麼事了嗎?”
皇上亦是一驚,撐着自己坐了起來,關切地問:“怎麼了?”將手一揮,令追着進來的太監宮女們退下,好讓賦雲能從容說話。
賦雲胸中激蕩,一時之間難以開口。皇上見狀,便對高瑛道:“你也先下去吧!”
高瑛臉上一白,有些尷尬地道:“可是……陛下需要人伺候。”
皇上一心只為賦雲擔憂,不免有些急燥地道:“有昭王妃在就行。”
“可是……”高瑛端着湯碗,難堪地望着兩人。
皇上不耐煩地道:“快下去吧……”
高瑛無奈,賭氣將湯碗遞給賦雲,半是叮囑,半是脅迫地道:“那就有勞妹妹,好好在這裏伺候了!”
賦雲抬頭望她一眼,看到她分明一副吃醋的模樣,不禁冷笑出聲。
高瑛與她自小相識,看她這副神情,便知必有深意,正待細說,卻聽皇上咳嗽一聲,知道皇上已然不耐煩,也只能趕緊出去。
室內只剩下皇上與賦雲。
皇上柔聲道:“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賦雲捧着湯碗走到他床前,佇立片刻后,又垂着頭“通”地一聲將湯碗放下,震得碗中的湯藥飛濺出來,淋在賦雲手上。賦雲也不理會。
皇上終於也察覺到她的怒氣,伸手拉住她的衣襟,淺笑着問:“你這到底是怎麼了?”
“我信任你!”賦雲恨得咬牙,絲毫顧不上禮節,竟與皇上以“你我”相稱,“我以為歷經生死,我們值得彼此信任!”她微微揚起頭,只有眼皮微垂,那一線目光中滿是恨意與淚水。
皇上揚眸看到,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轉,被關心拂亂的神情就已鎮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