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親者離,同病憐
趕在楊思楠的丈夫拘留期滿的前一天,所有的報告和證據準備齊全,律師代表楊思楠正式向法院提出了離婚申請。
對此楊思楠的婆家還沒來得及反應,她的娘家就先找上了婦聯,讓人帶着去康復中心找人。
“婦聯不是該幫助俺閨女要賠償嘛?他老王家欺負俺閨女,可那也是夫妻倆的事啊,老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咋就能讓俺閨女離婚呢?離了婚,你替我養閨女啊?禮金你替我賠啊?”楊媽媽一邊吐槽婦聯的人,一轉頭又跟楊思楠說道,“楠楠啊,媽不是不疼你,可你想想,你弟弟馬上就要娶媳婦了,爸媽年紀都大了,你要是離了婚回家來,誰養你?以後爸媽沒了,誰給你養老?王家是混蛋了點,可給人當媳婦的,誰沒挨過打?忍忍就過去了……”
楊思楠看着自己的親媽,以前從來抬不起頭來的,可這幾天在康復中心,齊思悅和方逸華每天給她反覆練習的,是讓她抬起頭來,是讓她學會說:
“不!”
“我、要、離、婚!”
楊思楠第一次抬着頭看着自己的媽媽,忽然發覺,她竟然比自己矮那麼多,原來自己站直身抬起頭來的時候,媽媽也要仰望着她。
忽然之間,她就有了力量和勇氣,原來齊院長和小方老師說的沒錯,說出自己心裏的想法,也不是那麼難。
只要能說出第一句,那麼第二句、第三句,還難嗎?
“我要離婚。”
楊思楠重複了一遍,楊媽媽難以置信地看着她,抬手就是一巴掌抽過去,“你個死丫頭想離婚?!我看你是想氣死我啊!”
她的巴掌沒落在楊思楠臉上,而是被人一把抓住方舟擋在了楊思楠身前抓住她的手腕毫不客氣地說道:“這位大嬸兒,有這打閨女的力氣,平時怎麼不幫你閨女打女婿呢?她被人欺負虐待的時候你在哪兒?現在想起來管孩子,你是不是找錯地兒了?”
“你……你管我啊!我打我自己女兒,關你什麼事?你算老幾啊!”
楊媽媽被他嚇得後退了一步色厲內荏地吼了兩句再看到他的氣勢和穿着打扮不俗,又護着女兒腦中靈光一閃,立刻尖叫起來,“是你!你是拐帶我女兒哄着讓她離婚的對不對?你賠我閨女!想讓她離婚那彩禮錢你給啊!”
“媽!——”楊思楠沒想到她媽的腦迴路如此詭異竟然能把她跟方舟聯繫到一起去,看看自己再看看方逸華,那才真的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你胡說什麼,我受不了了才要離婚的,再不離,我會被他們打死的!”
“離什麼離,死都不能離!”楊媽媽氣得跳腳“你嫁到王家,那就是王家的人,活着是他家的人,死了是他家的鬼——”
“呵呵,大嬸兒你是不是忘了咱們現在是和諧社會,要努力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方舟甩開她的手,像是看某種髒東西似的看着她,“你這話聽起來咋就那麼像幾百年前古墓里挖出來的封建主義毒瘤思想啊!”
“現在可不是從前了,包辦婚姻,買賣人口,都是犯法的!”
方舟冷笑着鄙睨着她,“誣陷、誹謗、造謠,也是犯法的,大嬸,我看你是想接你女婿和親家的班,去拘留所吃幾天免費餐是吧?”
“我不是,我沒有!”楊媽媽矢口否認,卻依然狐疑地看着他,“你要是沒打我閨女的主意,憑啥幫她?我不管,想要離婚,就得賠錢,王家的錢,十五萬!要賠你自己賠,一毛錢都甭想找我要!”
“我憑啥幫她?憑良心!”方舟厭惡地看着她,“你是人親媽嗎?閨女被那個人渣都快打死了,你還光想着錢,就你這樣的,管生不管養,為兒子賣女兒的,根本就不配當楠楠的媽!”
“你管我配不配的,她都是從我肚子裏爬出來的,就得聽我的!”楊媽媽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們城裏人懂個屁啊,光知道說得容易,唆使我閨女離婚,她離了婚誰給養?她連孩子都生不了,以後你們給養啊?”
她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但眼珠一轉,進來時就看到門口停着的幾輛車,再看看方舟方逸華和齊思悅等人的穿着,都比電視裏的人還精神,一看就是不差錢的,更何況這地方這麼大,在城裏都是老值錢的了,難怪捨得養着她的傻閨女。
從一開始心急火燎地擔心女兒要離婚女婿要她賠彩禮錢,到現在發覺這裏的人傻錢多,她的心眼就開始活泛起來,算計着怎麼才能讓自己得到最大利益。
齊思悅眼見方舟還要跟她吵下去,皺了皺眉,沖方舟打了個制止的手勢,攔住他還沒說出口的話,望着楊媽媽說道:“楠楠成年了,可以自己做決定。就算你是她的媽媽,你也無權干涉她的自由。我們已經替楠楠請了律師打離婚官司,你要是再這樣糾纏下去,我也不會覺得多加一個被告會有什麼麻煩的。”
“你——”楊媽媽氣沖沖地一轉頭,對上齊思悅的視線,卻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氣勢弱了幾分,“你——你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再鬧連你一起告!買賣人口、虐待、還有啥?遺棄?”方舟得到院長的撐腰愈發氣焰見長,掰着指頭給她算賬,“還有你剛才誹謗我,作為一個專業醫生,我的聲譽關係到我的收入來源,你這樣誹謗毀壞我的名譽,給我造成的損失,我有權保留追償。按照我的年收入來算的話,你大約需要賠償三到五十萬……”
“你搶錢啊!”楊媽媽嚇了一跳,“哪個誹謗你了?你們這地方,都是瘋子……神經病……我才不要跟你們說了……楠楠,跟媽回家!”
“不!”楊思楠從一個“不”字都不敢說,到現在已經可以很流利地對她媽每個要求都說“不”,乾脆得讓她心裏無比舒爽,“我不回去,你不是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不回去。”
“你個死丫頭是要翻天了啊!”楊媽媽剛要抬手,就看到方舟開始捏拳頭,看到齊思悅拿出手機對着她準備拍照,舉起的手怎麼也打不出去了,最後只能訕訕地收回手來,指着楊思楠罵道:“你現在不給我回去,有本事一輩子都別回去,看你以後老了誰養你,死了誰給你上香……”
“不需要。”
楊思楠牢記院長說過的話,如果回去,如果自己不站起來,那別說養老了,能不能活到老都是問題。
楊媽媽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卻又不敢在人家的地盤上鬧事,尤其是方舟那不停地巴拉巴拉算計着賠償,光是聽都心驚肉跳,要真被他訛上,她個沒錢沒勢的哪裏跟這些城裏人斗?
看着她憤憤不平地罵罵咧咧着離開,楊思楠一句話也沒說,回去活動室那邊,給林大寶打下手。
她的病情其實比林大寶還輕,小時候還曾經跟着上了幾天小學,後來因為在學校里老被人欺負,那些孩子們對“傻子”格外喜歡捉弄,就輟學回家跟着老媽做家務,從五六歲開始,洗衣做飯掃地餵雞……幾乎都是她的活了。
就因為她的“能幹”,所以婆家在相親時才答應了她家要的禮金數額,只是沒想到後來會因為流產而失去生育能力,而她又遲鈍自閉得無法討得公婆和丈夫的歡心,結果就成了他們後悔憤怒之下的撒氣桶,每天干不完的活,吃不飽的飯,還要動輒挨打受凍,被罰站罰跪都是常事。
而現在在康復中心裏,前幾天養傷的時候她幾乎都是躺着不動,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切美好得甚至超過她所能夢想中最幸福的生活。
所以等她一能下床走動了,就到處找活干,生怕作為一個一無是處只會花錢的病人,會被再次拋棄。
方逸華一開始跟她解釋,中心有獨立的保潔部,有專業的人員負責保潔工作,廚房也是歸餐廳所有,根本沒有需要她乾的活。可看到她無事可做時那種手足無措茫然惶恐的樣子,方逸華只得找方舟和齊思悅想辦法。
她身上的傷口結了疤之後,好起來也很快,方舟都給她用的最好的傷葯,每天還按照醫囑給她熬調理的中藥喝,見她這種不幹活不舒服的樣子,就乾脆讓她在各個老師那都去轉了一圈,自己去選擇合適的項目進行訓練和助理。
只是誰也沒想到,她會選擇給林大寶幫忙。
一開始林大寶極其害怕她,他前後兩次被騙婚已經對女人落下了心理陰影,尤其是李寡婦那次,差點要了他的命,就算再遲鈍弱智的人,也能感覺到那種危險,所以除了幾個親戚中的女性和康復中心的女老師之外,連其他孩子的女性家長,他都避之不及。
可他也看到了楊思楠剛進來時的模樣,那幾天齊思悅和其他老師的精力都放在她的身上,讓林安然都有些吃醋了,拉着他去“看”了下跟他搶媽媽的壞人,於是就看到了差點被包紮成木乃伊的楊思楠,把兩人差點嚇壞了。
等齊思悅給他們解釋清楚,這個姐姐是被壞人打傷,要在這裏養傷,讓他們兩個“男子漢”要多照顧姐姐,這對“大小寶”才安下心來,也忍不住對她產生了同情。
對於林大寶來說,楊思楠是個比他還慘的倒霉蛋。
他好歹沒真的娶了李寡婦,就差點被她給弄死,楊思楠卻是嫁了個人渣,被打得不成人形,連小方老師都跟着掉眼淚,可見那人有多可怕。
楊思楠從幫着穆矩和林大寶收拾雕塑工作室開始,花了五天的時間,才正式進入他們的工作圈子。
對於楊思楠來說,林大寶是個比她幸運太多的幸運兒。
他雖然跟她一樣有自閉症,甚至比她的病情還嚴重得多,也同樣被親媽拋棄,但被大伯大娘過繼收養之後,待他跟親兒子沒什麼區別,從小到大都護着他,雖然幫他娶媳婦的過程是有些坎坷,但每次都有人幫他,把他從那些人的算計里救出來,還給他找了那麼好的老師,教他獨立生活,教他做手工,聽說他現在做的泥塑造型去年光是版權就賣了小十萬。
這些,是她做夢都沒想過的好事。
如果她也能像林大寶一樣,用自己的雙手就能養活自己,那就不用再看娘家婆家的臉色,哪怕走出去,也能堂堂正正做個人。
她不知道穆矩肯不肯收她,只能儘力幫他們打掃衛生,收拾垃圾,和泥噴水……然後竭力在他們工作的時候像個隱形人一樣,在一旁無聲無息地看着,只要他們不趕她出去,不拒絕她在旁邊看着,她就算是爬也要爬過來學習。
穆矩跟齊思悅打了個招呼,准了她旁觀學習,林大寶一開始有些不樂意,林翔宇就很是認真地跟他“談了談”。
哪怕林大寶現在的智商只有五六歲,林翔宇依然會把他當成一個大人一樣,有商有量,而不是簡單粗暴地命令和告知他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楠楠跟你一樣生病了,還被家裏人欺負,打的渾身都是傷,就因為她沒你能幹。”
“是啊,大寶最能幹!”林大寶對於現在的自己“能幹”這個人設非常滿意,因為這代表着他超過了中心的一大批小朋友,每次他完成的作品,都能獲得大家的讚賞和小朋友們崇拜的目光,讓他格外驕傲。
“所以啊,她就需要大寶和穆老師幫忙,如果她能變得像大寶這麼能幹,就不會被人欺負,挨打挨餓……”
林翔宇的話還沒說完,林大寶已經衝出了工作室,把守在窗口眼巴巴看着穆矩工作得楊思楠拉進了工作室。
“外面,冷!”
楊思楠手足無措地看着林大寶,“我……我就看看,等會好收拾,我……不怕冷。”
林大寶卻一口氣把她拉到了工作枱前,將一塊泥胚放在她的手上,認認真真地說道:“姐姐,學!”
楊思楠看看穆矩,又看看林翔宇,再看看一臉認真的林大寶,手上的泥胚似乎有千斤重。
林大寶見她不吭氣,又有些着急了,使勁地壓了壓泥胚,又指指一旁正在晾乾的半成品,“姐姐,學了,就不會挨打……”
“好,我學,謝謝你,大寶,穆老師,林先生……”楊思楠手裏捧着泥胚,深深地向他們鞠了一躬,“我一定會好好學,謝謝,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