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要離婚,要自己
楊思楠的案子,其實並不是孤例,既不是第一個被發現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彩禮本是傳統婚嫁習俗,可這幾年來,大城市相對情況好一些,而在鄉村縣鎮和三四線城市愈演愈烈,娶個媳婦幾乎要耗盡一家的積蓄買房購車不說,禮金少則十餘萬,多則數十萬,講究的人家會讓女兒將禮金帶走,作為陪嫁,也是小兩口的獨立生活啟動資金,可有些不講究的人家,這禮金就成了娘家的一筆收入。
楊思楠本身性子懦弱,又因為自閉症不大會說話,很少接觸外界,又因為她的病,楊家要了二胎有了兒子,從她能四五歲幹活開始就在家裏做家務,一直到十八歲成年了,就收了筆十五萬的禮金把她嫁了出去,陪嫁不過是幾床被子和兩個空箱子,壓箱底的錢是一毛錢都沒。
既沒有感情基礎,又沒有娘家的支持,楊思楠又不會“來事兒”,在婆家的日子就格外難過。
尤其是當她因為不知道自己懷孕,晾衣服時意外摔倒流產,被醫生確診以後不能生育,就成了公婆和丈夫的眼中釘。
在他們看來,花錢買的媳婦不能生孩子給他們傳宗接代,斷了他家的“香火”,就是他家的“罪人”,尤其是楊家一分錢陪嫁也沒給,就算離婚也要不回這筆錢,而他們現在也拿不出第二筆彩禮再娶,就把心裏窩的火變本加厲地發泄在楊思楠身上。
他們甚至不讓楊家人見女兒,除非他們肯拿出禮金來,就為了個錢字楊家人兩年沒見過女兒,根本不知道女兒現在變成了這樣。
或許在他們眼裏那十五萬已經賣斷了女兒自此生死與他們再無干係。
還是鄰居幾次聽到楊思楠被虐打時的慘叫聲,看不過眼去勸幾句,若非如此,楊思楠只怕根本等不到婦聯來人的這一天。
或許,以前也曾有過與她同樣經歷的女人只是那些人沒有等到援助就已經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齊思悅和方逸華帶她演完傷,又去醫院拿了些葯給她這才帶她一起回去。
方舟在康復中心等了大半天,看到她們居然帶着一個形容槁枯的女人回來,先是嚇了一跳繼而很快就發現了這個女人身上的不對勁之處齊思悅只是簡單地給他講了幾句最後沒好氣地說道:“最沒用的男人才會對女人動手,要是讓我知道你敢欺負小方老師的話……”
“我哪敢啊!”方舟立刻叫了起來,“別說是你就是我媽心裏,逸華的地位都比我高。更何況,我哪兒捨得……”
“去去去,要灑狗糧回去灑,我帶楠楠去休息。”齊思悅趕走了這兩人帶着小心翼翼的楊思楠去休息。她的傷勢不輕,新傷舊傷累積下來,已經傷了身體根本,不是一朝一夕能養好的。
她也不敢把楊思楠安排其他宿舍,思前想後,只有隔壁方逸華的宿舍里還有個空床位,原來是郁青在那住,後來穆矩和郁青領證結婚,兩人住在一起,方逸華這邊就空下來了。
方逸華自是樂意照顧楊思楠,她本就心軟,同樣是被父母所“賣”,而她幸運的避開一劫,楊思楠則不幸地落入最悲慘的境地,更加讓她心生感觸,無比同情,竭盡所能地照顧她。
如此一來,她跟方舟在一起的時間,自然就被大大削減了。
而方舟才剛剛“追”到她,確定了男朋友的身份,就突然被人搶走了女朋友的所有關注力和時間,自然心有不甘,想盡辦法打着幫忙的旗號湊上前去。
“她丈夫被拘留在哪個派出所?要不要我去問問,先給他們申請離婚?”
“想什麼呢?”齊思悅差點被他氣死,“你本事倒不小,能越過她的監護人幫她辦離婚?她不是完全行為能力人,目前還有些精神問題,就算你去,民政局也不會同意的。”
“除非是她丈夫主動提出離婚……”
方舟眼珠一轉,“行啊,我先去打聽打聽,說不定……那人就同意了呢!”
“去吧!”齊思悅也沒想出什麼好辦法來,律師雖然同意對楊思楠進行法律援助,但也僅限於虐待和家暴一案,而且作為民事糾紛,一般警察和法院都是盡量進行調解,能因此而離婚的,少之又少。
國人的慣性思維,總是將家暴歸於夫妻打架,床頭打架床尾和,不願參與過多,卻從未想過,這樣一次次縱容下去的後果。
方舟的人面廣,出去跑了一圈,很快回來,卻氣了個半死,一口氣喝完了方逸華給他倒的茶水,還沒能咽下那口氣。
“這都什麼人啊?那是他家親閨女,就為了幾個錢,死活不肯讓人離婚,還讓我們把她送回去……這要是送回去了,她還能有活路?”
“怎麼回事?”方逸華問道:“她娘家是怕花錢給她看病嗎?”
“不是!”方舟忍不住吐槽道:“她老公說,離婚可以,彩禮錢還給他們,就離婚。他還可以再娶一個,當然不虧。可楊家早把錢花了,哪有錢給他們。說要錢沒有,要命就只有楊思楠的……你聽聽,這是人話嗎?”
方逸華不禁打了個冷顫,看看幾乎瘦得不成人形的楊思楠,再想想自己,不寒而慄。
如果當初她的父母也像楊家一樣,沒有遺棄她,而是把她養到四五歲就開始當丫鬟使,最後再賣給價高的光棍當生育機器……她根本沒有讀書學習的機會,或許渾渾噩噩之中,也像楊思楠一樣,不知何時就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或許,她還要感謝周家夫婦當初的遺棄之恩,至少,她從福利院到唐教授那,得到過太多好心人的幫助,才讓她從泥濘中成長起來,有現在這樣陽光的心態。
“那……現在怎麼辦?我們要怎樣才能幫到她?”
還剩下不到七天,那對父子就可以出來,方舟甚至聽說他們在拘留所就放話,要回去好好收拾這個膽大包天的媳婦,居然勾搭外人把丈夫和公公送進派出所,還真是打的少了……
在他們眼裏,打老婆,根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敢反抗的,才是真的“大逆不道”。
方舟憤憤然說道:“我都想找人給他們套個麻袋,狠狠揍一頓,讓他們也嘗嘗挨揍的滋味!”
齊思悅搖搖頭,嘆息一聲,“打人解決不了問題的。我跟婦聯那邊聯繫一下,看她們能不能出面想想辦法。人是她們交給我們的,總不能我們剛把人治好一點兒,再送回去讓人折磨虐待吧?”
楊思楠抓着她的手,似乎已聽懂了他們討論的內容,一雙眼瞬間充滿淚水,一個勁地搖頭,可嗓子依舊沒有消腫,根本說不出話來。
“你也不想回去,對不對?”方舟看在眼裏,問了一句,見她立刻跟着點頭,“看來你能聽懂我們說的話,也不算傻……最好能先治好你的嗓子,要是你自己不能說話,我們也沒法替你說……”
“我……”楊思楠吃力地從嗓子裏擠出沙啞的字眼來,每吐一個字似乎都耗盡她所有力氣,“我……不……回……”
“好,別說了,再喝點葯,含着滴丸,嗓子能舒服點。”
齊思悅攔住她,沖方舟輕輕搖了搖頭,“她的病症其實並不嚴重,只是相對常人的反應有些遲鈍,重複性工作對她完全沒有問題。那家人……都是把她當保姆使喚,現在沒了她,日子怕是也不好過。”
所以他們沒要回彩禮之前,是不會放棄她的。
哪怕她只能作為一個出氣筒,一個奴隸,對他們而言,也是他們的所有物。
方逸華遲疑着說道:“要不……我替她把錢先給那家人,讓他們先離婚?”
十五萬對於生活在村裏的楊思楠來說是個天文數字,但對於方逸華來說,並不算個大數目。若是能用是十五萬救回一個人,她覺得值得。
“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齊思悅嘆口氣,說道:“給了錢,離了婚,以後呢?她家裏人能賣她一次,就能賣她第二次……”
“還是得想辦法爭取監護權。”
她身上的大山不止是丈夫和公婆,還有她原來的家庭,那個本該成為她依靠的家庭,卻同那些虐待她的人一起,將她牢牢地夾在當中,沒有留下一絲縫隙。
接下來,幾人就分工合作,趁着春假剛過,康復中心的人還不多的時候,去跑楊思楠這件事。
婦聯的意見也是以調解為主,她們解救出楊思楠時,把那對父子送去派出所,除了拘留之外,就要求他們寫出保證書,以後不得虐待楊思楠,可沒想到,他們一邊寫着保證書,一邊仍然放話要好好“管教”這個媳婦。
如果下一次,他們換一種更隱蔽的手段來虐待楊思楠,而不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的簡單粗暴,只要楊思楠身上沒有明顯傷痕,她又不大會說話,那就算是婦聯和派出所也無能為力。
所以他們只能想辦法,爭取在這最後的幾天內,讓楊思楠擺脫那家人的控制。
“首先,我們得先辦法證明楠楠可以恢復,並且有清醒的時候,在此期間,她有行為能力,可以對自己做出的決定負責。”
“不能因為她的病,就讓她成為父母手中的商品,丈夫拳腳下的發泄物。”
“實在不行,我們就先走訴訟,請法院根據驗傷報告出具禁止令,先保證楠楠的人身安全,免得那家人再找來。”
“我……我可以!”楊思楠雖然說話依然很困難,但她還是堅持要參與他們的每次討論,齊思悅甚至可以感覺到她一天天的變化,她並不是那種嚴重的自閉症患者,她可以感受到他們為她付出的努力和關心,並竭盡所能地想要跟上他們的腳步。
“我……我要、離、婚!”
“好!”方舟拍拍她的肩膀,“只要你有這個勇氣和決心,我們一定幫你到底!”
他本身就是學心理學出身,老師和師兄弟們在精神科都是權威人士,有他帶着楊思楠去,很快做好了檢查,從心理報告到精神分析,做足了功課。
事實證明,楊思楠的確是自閉症和輕度精神紊亂,如果在正常的治療和康復訓練下,有七成的機會可以恢復正常生活,學習能力和反應能力雖然弱一些,但並不影響她的日常生活。在過去的十多年裏,無論是她的娘家還是婆家,家務活一大部分都壓在她的身上,從早到晚,從無休止。
她從小到大已經聽慣了家人的教訓,“你是個傻子,啥也學不會,再不好好乾活,干吃白飯誰會養你。”
從她一開始被判定為自閉症和智力低弱后,就根本沒機會去學習和治療,也無從成長,但並不代表她真的傻到毫無知覺。
尤其是在安然康復中心的這幾天,看到齊思悅和林翔宇夫妻的默契,看到方舟和方逸華形如一人的親密,看到穆矩和郁青互幫互助的恩愛,她才知道,原來不是每個男人都會打老婆,不是每個女人都必須生孩子。
郁青告訴她,“我和穆矩已經準備領養初九,她也是個孤兒,跟我們一樣,我們會把她當親生女兒一樣照顧,不會讓任何人欺負她。楠楠,你要先學會愛自己啊!”
方舟則毫不猶豫地抓着方逸華的手給她看,“小方老師的手是拿畫筆的,我連洗碗水都捨不得她碰,怎麼會打她呢?楠楠,你是個好女人,就算沒有丈夫,沒有家人,也能靠自己的雙手活下去。”
楊思楠看着自己的手,粗糙,紅腫,甚至有兩根手指因為曾經被打斷過,已經無法伸直,扭曲得如同雞爪一樣,跟方逸華白皙細膩的手相比,簡直沒法看。
“給——”林大寶遞給她一個泥人,短短得頭髮,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看着有幾分眼熟,“楠楠!漂亮!”
“大寶真棒!可以照着人捏了啊,水平見長!”方舟立刻表揚起大寶,並對楊思楠說,“楠楠,你看看大寶,他原來也被人欺負過,現在都能靠自己生活,你難道還不如他嗎?”
“這是我?”楊思楠接過大寶手裏的泥人,忽然就覺得心熱起來,“是我啊,真好……我……也想要……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