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奉旨當道士
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飄香閣里的那群插毛雞們就差沒把高傲寫在臉上。姬天瑤這輩子第一次腰桿挺得筆直,居然能將窯子開到皇帝下旨,也是天下一絕。那壇十六年的狀元紅也不藏了,整個臨安城都醉倒在其中。很多恩客看着面前多了一壺佳釀,都以為老鴇子轉性窯子要開救濟場?誰曉得,兜里銀子又少了二兩。
正對門頭那張精織紅羅布的圓台搭了快有三年,一直是空着,老鴇子原想找幾個金國來的姑娘站在上頭搔首弄姿,誰料,自己家小王八蛋問過一句:
“瑤姐,你在金國還養着人呢?”
自然,憑她的手段那是胡蘿蔔加大棒給安排回去。可惜,金國的姑娘那是養在籠子裏的金絲雀,嚴進出口,臨安姑娘又不爭氣關鍵時候能歌善舞的是一個也沒有,先不說孫三娘幾個賣弄騷骨的陳詞艷曲,就是小紅艷一見到恩客那衣服脫得賊快,要她穿起來就難了。索性,老娘就當糟踐了銀子,心疼了有個小半年。
今日看來,姬天瑤暗暗佩服自己有先見之明,正好作為登台宣旨之用,可憐老皇帝還吊著一口氣,要是知道自己神聖無比的聖諭,竟落到了這樣一個老鴇子手裏,還要在大庭廣眾的脫衣台上丟人現眼,估計早一步就去見西方如來佛祖了。
姬天瑤讀過的書少的可憐,枕頭底下壓着的肉蒲團算是一本,那是徹夜攻讀,業務能力在臨安城難有人出其左右。她聽說書的恩客講東周列國志云:王后六宮之主,雖然有罪,不可拘問。如果德不稱位。但當傳旨廢之;另擇賢德,母儀天下,實為萬世之福!
當即,以為自己做了這麼多年臨安城裏的老母親,名副其實的不算母儀天下,也算母儀臨安了。換了一套艷俗行頭,不但嫵媚妖嬈同時,平日裏看一眼都要二兩金子的白大肉也明晃晃的看了個遍,以至於多少恩客烈火燒身那就不必說了。只可惜,早在二十年前,那位愛明如子,真正母儀天下的孝賢孫皇后估計就死不瞑目了。
金鱗兀自臉角上的淚滋未乾,此刻,酒醉愁腸,說醒未醒之際,吳達達等三個狗崽子早已經混入台下人群,期間還不往沖他擠眉弄眼,大有幸災樂禍之意。姬天瑤可管不了那些,她見不得自家兒子酒後這副如同吃了敗仗的土鱉模樣,暗道:大喜日子,怎麼跟死了爹一樣,往日裏你小子見過漂亮姑娘的那副無恥興奮勁兒哪去了!
他娘可是活活熬了三十年,這是一次娛樂行業對抗封建教育的偉大勝利,她姬天瑤雖說算不得孟母之流,從小也是不習三徙教,不聞過庭語的青伶之輩。可堂堂探花郎親娘的名頭,那是容不得假的,說不定日後大旗史書里就有金母育子的典故。
順勢給了那敗家玩樣一腳,金鱗吃痛,又觸及他老娘一臉河東即將獅吼的慍怒,立刻,施展本命絕學,那知書達理,溫文儒雅之中,不忘點綴一抹人畜無害的微笑。接下姬天瑤手裏的那道聖旨。
“大點聲,給你親娘和飄香閣里七八十位小媽也長長臉面!”
金鱗汗顏,望向臨安城裏的鄉親父老,還有那一票風姿卓越的媽媽們,心裏苦道:幸好小爺神機妙算,未盡全力,要是中了狀元豈不是讓瑤姐當做活佛給供起來!
當然,這是他小金爺想的多了,真要是他中狀元,第一個不答應的就是京都里的那些老學究,堂堂聖學文公,倘若你娘就是個掏夜香,當街要飯的都不加緊,可是個開窯子的鴇姐,估計金鑾殿前就要嗚呼哀哉,屍橫遍野了。
姬天瑤沒他這些事故,現在中個探花已經了不得了,要是個狀元,那些什麼個知府,總兵全都給老娘靠邊站,她保管那一雙蔥鬱般的小手都敢往一品大員的床頭摸!
於是乎,小犢子在他一眾媽媽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吃飽了勁兒,歇斯底里的喊出了那道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大旗紅運五十六年,御筆欽點臨安金鱗為三甲探花!朕遲暮之年,病患深重,太子年幼,尚不能持政,為保大旗江山不容有失,特賜探花金鱗代朕親躬,前往龍虎山神霄宮燒香祈福三年,欽此!
一聲悶雷,恍如六月天裏憑空炸了個透亮,姬天瑤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一時間,氣氛詭異無比,男女老少臉上各是欲哭無淚,又欲放聲狂笑的表情。終於,也不知道人群里哪個殺千刀的老鴨嗓子大吼了一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轟然,滿堂放肆大笑。
探花郎成了挂名道士,這就像一陣疾風,刮遍了臨安東南西北,更有臨縣的幾個好事之徒,寒門學子不遠幾十里路途,跑來一睹芳容。大伙兒私下裏說:這回是遭了報應!便開始從他家三代祖宗編排,人呀!就是這樣,尤其見不得人好,你要是好過他一回,下一次遭倒霉的時候,這小子保管興奮的跳着腳拍手罵街。
當然,有人歡喜也有人憂,臨安城裏的輕壯小夥子高興了,先前他們的神經是緊繃著的,遙記得前年那個出了名漂亮的小翠花,讓小祖宗騙進飄香閣非要摟着抱抱睡覺覺,那時候他們是敢怒不敢言呀,如今中了探花,他們又害怕這小子鐵定要當街強搶少女的勾當!這種擔憂一旦排除,他們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猶如一群守着羊圈的狼,眼睛都綠了。
可憐,全臨安下至三歲上到八十三歲的清白女子,可就全斷了腸,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意中人一張聖旨隨風漂流。照以前,她們不敢太過分的遐想,畢竟這傾國傾城的容貌下,還有一個老鴇兒子的身份,傳出去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可現在好了,高中探花一城妙齡少女哪一個不是擠破了頭想要攀飄香閣這門親事,更有甚者,自愧家底不如,情願給他做小也心甘情願。好死不死的老皇帝,一張聖旨絕了她們的念頭。女人發起狠來可是厲害的緊,對於這種流血一個月都不死的生物,千萬不可掉以輕心。
眼下金鱗尚未到神霄宮祈福呢,千百個心靈手巧的姑娘,估計已經紮好了小草人,詛咒皇宮裏那位早日歸西了!
咱們就是雞窩子的命!
姬天瑤平日的口頭禪,誰想到如今竟然一語中地,原本還指着探花郎的帽子也做個五品誥命夫人,如今竟然成了挂名道士,這不由得她不氣。她暗地裏咒罵這昏庸的皇帝老兒,是缺了大德了。還不如下到聖旨叫他兒子進宮當個太監,至少不用收着三年的活寡。
她無理撒潑着哭鬧了有三個時辰,直到眼淚都流幹了。金鱗卻一直端坐着抱着手裏的聖旨,呆了。
“臭小子,你倒是說話呀!”
她這一刻,卑微的希望都是場鬧劇,不由的想起自己小祖宗平日裏鼓吹的讀書無用論,看來還是他有先見之明,早知道讀書以後去當道士,那還讀個屁的書,逍遙自在的壯大窯字輩的基業難道不好嗎?到時候,燈紅酒綠江南一片,九曲十八江香艷無雙,哪個不比他考中探花強!
金鱗還能說什麼,聖旨就是皇命,遵從了了不起三年之內不喝酒不吃肉,不近女色!要是敢反抗那就是抗旨不尊,單這一條十個飄香閣也不夠殺頭的!只不過,皇帝老兒此刻躺在床上半死不拉活,別說下旨就是多說一句話都跟閻王爺催命一樣。他這個探花郎不傻,傻子是考不中探花的。按照常理來說,太子爺御筆親提的可能性較大。
想當初,雍和殿前,那位養尊處優,風度不凡的太子爺藉著酒勁說把狀元的名頭賜給他,好在太子醉了,他金鱗還沒醉,連忙婉言謝絕了。
輪道理,魚長機這裙下三尺布,太子爺還沒撩到,犯不着卸磨殺驢。難不成,為除情敵,先讓自己守了寡?
再看,那聖旨上迎頭小楷,撇撇如刀,點點似桃,作者好像生怕別人認出他的筆記,刻意寫的肆意張狂,龍飛舞鳳一般,但是,心細中人,不難發現筆運落腳處隱隱帶着圓潤如玉的脂粉氣。
一瞬間,金鱗的那張精緻小臉,就徹底的黑了下來。若要說這一生與他有過恩怨的那些女子,五個手指頭都數的過來。
一個是親娘,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兒子是屁股上掉下來的一塊肉,縱然該死能寵還是得寵着。一個半城風雨,養在紅樓香閣,金絲貓一般的美女,怎麼看就怎麼喜歡。還有一個臨安十萬少年的夢,一直對自己念念不忘,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去年上弔死了。最後一個,絕世傾城,那一隻玉足彷彿至今還踩在自己胸口上。
金鱗豁的嚇出一身冷汗,此女離經叛道,向來為人處世不拘一格,要是入宮矯詔也不是不可能,想起當日那一句:
你這輩子別想逃出本宮的手心!
他就欲哭無淚,欲死不能!每每回憶太子爺臨別前語重心長的告誡,我姐姐是全天下男人的噩夢,早就因該奉為至理名言,懸挂高堂之上,只恨自己是年輕張狂,不懂人事啊!
“驢操的,不就是當個三年道士嗎?小爺服了!”
驚的飄香閣里四座寂靜,臨安城下鴉雀南飛!
自古白馬嘯西風,卯時,臨安城外楊柳岸,小風細雨。姬天瑤託人算了日子,說卯時出行順順利利,方才回來平平安安。金鱗無奈,他坐下那匹蠢馬是乾爹總兵李國章在兵營里千挑萬選出來的。
說是一騎紅塵,日行八百里,趕得上大宛良駒。可不見得,一大早馱着金鱗直衝西門而去,差點誤了時辰。李國章尷尬流汗解釋說,寶馬還在磨合期。金鱗沒心思理會這蠢畜生,相比自己高中探花那日,此刻,全臨安城的男女老少齊齊出門相送,熱鬧空前,不知道的還以為某位達官貴人的奔喪隊。相較當年,夫子書上講的,萬里空巷,十方相送,那名前朝美女昭君出塞,也不遑多讓。
只可惜,女子沉魚落雁,保的是天下太平,而他苦短惆悵,為的是一紙黃巾。
當然,明妃出行,一定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而他就委屈的多了,除了那一匹蠢馬,身上值錢的行頭就只剩下紅衣金冠。本來,金鱗是想討把寶劍,聽聞三千里秦川,自古文武聖地,民風彪悍,有把劍在手,也可以防着身。
可惜,姬天瑤死活不同意。說是文生公子玩不動劍,要是沒有殺到人,反而傷了自己。況且,長劍在手甭說壞人,好人也起了歹心,到時候不知道怎麼就讓人給宰了。便拿出壓在箱底的一大摞銀票給他,囑咐道:
遇上搶匪,就拿銀子救命,好在窮家富路,實在不行就跪下磕頭叫爺爺,在外頭不比咱臨安城,人心叵測。
說著,她就哭了,摸索起一件金麟小時候穿過的襁褓,就兒呀,兒的哭喪了一宿。搞得不是給他兒子送行,反而是要送刑場一般。
“少東家,瑤姐昨兒個哭累了,今早沒能趕來,紅娘給你送行了。”
小紅艷算是有情有義,隨着他的馬兒,伸手套下前兩日趙家四爺給的金鐲子,容不得分說就塞進了金鱗手裏。
在另一側,孫三娘提着一籠點心,小聲道:
“其實瑤姐是哭喪銀子呢,今早我還聽得她一個人關在房間裏賭咒罵街。”
金鱗苦笑,想起自己十六年來坑蒙拐騙的金克子,銀錠子,瑤姐果然一分一厘都藏着呢,現在全部物歸原主,由不得她不哭,要是換做自己估計早已經死過去七八九十回了。
迎面白霧,官道入口站着三個人影,兩高一矮,兩瘦一胖,就沖那胖子不住顫抖肥肉的身板,就是化成了灰,他小金爺也認得。
沒等他走進,鄭天賜就掛着眼淚鼻涕,一步一抽楞的走來,嘴裏嘟囔着:
“老大,你走了我們怎麼辦……能不能別走……”
金鱗好生感動,還在鼻尖要酸之際,只見一隻碩大的巴掌橫面就將胖子扇飛了,吳達達滿口直罵晦氣,說老大又不是死了,讓你哭喪的不出十里地面也他娘給哭沒了。
金鱗聽的心驚肉跳,又見他套胳膊挽袖子,打懷裏弄出個文牒來,笑道:
“我爹託人給你備下的,說是到了大秦有這文書就暢通無阻了,還有……”
吳達達面露尷尬之色,訕訕道:
“我爹要我說聲對不住,本來他老人家今天親自來給你送行,不過,那九房姨太急着入門,現在花紅大轎都備上了。”
金鱗吃驚不已,扶着胸口道:
“那你七媽媽,八媽媽各房姨太能肯?”
吳達達懊惱的撓了撓頭,苦道:
“這不起早就拿着菜刀去了,攔都攔不住,估計現在六國大封相可熱鬧着呢!”
金麟不禁想起他吳媽媽當年來鬧自己窯子的場景,也可謂是巾幗不讓鬚眉,有萬夫不當之勇。當然,也是遇上了姬天瑤自家這位夜叉老虎,不曉得九姨太遭不遭得住,也只有祝願吳知府身強力壯,晚年幸福了。
在一旁,小花榮那對猥瑣毒辣的小眼睛閃的發亮,湊過賤兮兮的笑臉,道:
“老大,我聽說神霄宮裏有一門修行練仙的法門,那裏弟子修練后皆是仙姿卓悅的出塵。”
金鱗沒好氣的瞥了他一眼,狗籃子就都那點事兒。
“你是說女弟子吧?”
小花榮連連點頭,豎起大拇指,直誇老大英明神武。
金鱗哈哈大笑,對着那三個打小偷雞摸狗,欺男霸女的兄弟,道:
“行,老大一定給你找個頂漂亮大胸脯的妞兒。”
走了幾步,他突然回頭,對着那三兒,一臉正色道:
“你以後挖牆腳,得看人家老公是誰,你別沒事找事,成天動拳頭,凡是多動腦子,你……”
至於,最後鄭天賜那張依舊紅腫了半邊的臉頰,金鱗重重嘆了一口氣,微微笑道:
“多吃點,老大不在別虧待了自己!”
三人鄭重其事的齊齊點頭,高聲喝道:
“老大一路走好!”
一騎白馬上金鱗揮手告別,漸漸遠去,望着那堵矮騾子一般的城牆上慢慢淡出視野的一行大字:
城在人不死,城亡人亦亡。
此刻,一聲鐘響傳到客船,東腳塔樓邊,緩緩走出一個人影,她立在雨里,眼眶紅腫了,也鬧不清是雨還是淚,望着那道火紅如血一般的身影飛向了茫茫天際,她顫抖了,一雙手死死的握緊了繡花的裙角。
“瑤姐,雨大了小心傷了身子。”
在一側,孫三娘遞過一把油紙傘,小心翼翼的給她遮上。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姬天瑤良久無語,最後一記白眼給她瞪了回去。
“養了十六年的白眼狼,說走就走了,連句話也沒有……”
孫三娘愣在雨里,姬天瑤冷哼一聲,罵道:
“狗崽子,老娘怎麼花出去的錢,還得怎麼賺回來。”
“那今夜……”
姬天瑤頭也不回的走遠,飄來一句話。
“酒菜管夠,每個客人多收三兩銀子。”
孫三娘無語,據後來人講,那一夜飄香閣里花紅滿座了一個通宵,窖藏的好酒全部搬了一個空,最後喝不完了全倒在寧河裏,余香繞臨安三天三夜也沒有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