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風雲起朝堂獨榮寵,死生惜知己兩崢嶸
月過柳梢,瓊林宴散,皇上身邊的總管太監陳懷恩親自前來,帶邵安去養心殿覲見。
自入長安以來,邵安他既想見皇上,又怕見皇上,故一直在焦慮不安中等待着。然而這等待的時間比想像中的要久得多,直至金榜題名后,皇帝這才下旨召見。
邵安忐忑不安的跟隨其後,卻越走越慢。陳公公了悟,暗中放慢了腳步。
兩人不緊不慢的走了一會兒,邵安終於開口問道:“皇上,可好?”
“一切都好。只不過自登基后政務繁多,每每熬到三四更。如今您終於回來了,也可幫皇上分擔一二。”
“哪裏,只希望能略盡綿力罷了。”邵安謙虛幾句后,接着問道,“我哥哥他……可好?”
“奴才隨皇上去犒軍時,見過一面,看着身體還行。”
邵安略感寬心,而後又猶豫着問他:“三年前那事,皇上他……”
陳公公明白,這才是他真正想問的了。便安慰他道:“三年過去了,早就放下了。皇上常念叨起您呢,待會見了,必定歡喜。”
“皇上豁達大度,能放下以前的事。但在下這三年來,日日反省自躬,不敢忘當年之過。”
“何必如此自責。三年前的變故,誰能料到呢。”陳公公側身道,“如今大家都守得雲開見月明,您哥哥也還活着。而您的福分還在後頭呢。”
閑聊中兩人已走到了養心殿,邵安立在殿前,看着庄|嚴肅穆的大門,倍感壓抑,那一步終究無法邁出。
“請吧。”陳公公躬身親自為他開門,看着邵安深吸一口氣后抬腿邁步進去,復又將門關上,輕聲走到御前回稟道,“萬歲,邵狀元到了。”
時隔三年,故人重逢,然再見之時,已有君臣之分。
邵安不敢託大,面聖時謹守本分,規規矩矩撩袍下跪。
皇帝疾步從御座上走下來,輕輕將他扶起,“安兒,一別三年,你長大了。讓朕好好看看你。”
邵安站起,低頭靜立着。皇帝上下看了他一會兒,皺眉道:“臉色怎麼這麼差?可是黔州苦寒,傷了身體?”
“謝聖上關心,只不過是近日來有些累了。”
皇帝像是心疼,又似憐惜的看着邵安說道:“當初,真不該讓你流放黔州。你、可怪朕?”
邵安瞬間汗透重衣,急忙跪下,“罪臣罪有應得,自願流放以贖罪。”
“昨日之事已逝,孰是孰非都不重要了。”皇上虛扶他一下,語重心長道,“重要的是當下,是未來。你不負所望,榮登榜首,朕心甚慰。”
邵安躬身致謙。
“按常規,一甲進士是入翰林院。但在翰林表面風光,卻無實權。故朕想讓你直接入六部做實事。”皇帝說到此處忽然頓了一下,又繼續問道,“六部之中,你想去哪?”
邵安不假思索道:“微臣想去兵部。”說完忽覺不妥,匆忙改口道,“無論皇上安排何處,微臣定會盡心辦事。”
“兵部。”皇帝臉上微微帶笑,“兵部也好,就任兵部武選司郎中吧。”
陳公公在一旁垂首默默聽着,心道這郎中是正五品官職,且武選司掌全國武官選用和兵籍,可是個大大的肥缺。若按正規途徑,狀元進翰林院也不過授從六品修撰。如今邵安一入仕就得此高位,不知要羨煞多少旁人。
邵安領旨謝恩后,還想問他哥哥近況。可話未出口,就被皇上打斷了,只得咽回肚中。
只聽皇帝說道:“另外你現在是狀元了,常住客棧也不是個事。朕就將原安王府賜予你吧。”
此話一出不止是邵安,連陳公公都被這句話驚呆了。雖說王府簡單樸實,但蘇瑾珉成為了皇帝,那裏就是潛邸。在本朝,一般皇帝登基,潛邸則改為廟宇奉佛。而這是頭一次賞賜臣下,況且還是剛步入仕途的新人。
“微臣,謝主隆恩。”邵安明明知道此乃天大的恩寵,而自己初入朝堂,肯定會招惹非議。但他管不了那麼多了,畢竟安王府是他和哥哥相識相知的地方,那裏封存着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等他走後,皇帝對身旁的陳公公說:“懷恩,你看他是不是變了?”
陳公公答:“是皇上的身份變了。”
皇上嘆氣,“他,心思太重。”
時隔多年,邵安再一次回到了安王府。這裏是他從十二歲開始,一直生活的地方。他輕車熟路的直奔當年與哥哥居住的小院,看到熟悉的一樹一木,一花一草……踏入內室,屋中桌椅板凳都被擦拭的一塵不染,甚至哥哥用舊的劍,他讀過的書,都完好無損的擺放在原處,彷彿它們的主人從沒有離開過。
身處舊居,看着熟悉的擺設,邵安閉起眼,感受着熟悉的氣息時,居然出現了幻聽。他恍然聽見哥哥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院落中,炫耀的對他說:“安兒,你看這把劍多快。”又聽到哥哥抱怨的抗議說:“安兒,這麼晚還看什麼書?燈太亮我睡不着啊。”
回想起以往的點點滴滴,淚水漸漸模糊了邵安的視線,記憶飄回到了九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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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康十四年,安兒初入王府。
“咦?你怎麼了?”一個朗朗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安兒抬頭,一位身着侍衛裝束,高大威猛,噙齒戴髮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再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不知怎的,居然跑到了安王府的馬廄附近。由此猜想,此人應該是王府的騎奴吧。
騎奴其實就是馬夫,平素無事,就為主人家牧馬,主人外出的時候,騎馬相隨,充當護衛,也兼有儀仗的作用。
“我沒事。”安兒不耐煩的說道。
“真的沒事?那為什麼要哭?”那人似乎很熱心,又問道。
“我真的沒事了,謝謝。”安兒冷冷的說。他心情欠佳,只想一個人靜一靜,不想被打擾。
安兒剛站起身想離去,突然的一陣眩暈感襲來,使他搖搖欲墜。那人看他站立不穩,忙扶住了他,“你還沒吃晚飯吧。”安兒略感尷尬,不回答。那人毫不在意,反而邀安兒去他房裏吃點東西,說這樣就不會頭暈了。安兒略微遲疑,畢竟自己不認識他。
“走吧,走吧。”那人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拉起他走了。剛轉一個彎,便到他房間了。安兒四處打量一下,看這房間只有他一人住,可見此人不是一般的騎奴,在王府地位不低。
那人招呼好安兒后,自我介紹道:“我叫李洪義,你呢?”安兒拱手道:“我叫劉安,你叫我小名安兒就好。”
“安兒,你在何處當值?以前怎麼沒見過你?”
“我也是剛來幾天,在書房做書童。”安兒聲音聽上去懶洋洋中透着低沉,李洪義心知他還在傷心呢。
“唉!”李洪義故意嘆一口氣,“這人生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所以啊,不要太悲傷,沒啥大不了的。”
“噗!”安兒見李洪義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卻裝成一副小大人的樣子,瞬間笑了。
李洪義見他笑了,自個也跟着笑了起來,“哈哈,你笑了,心情好點了吧。”
安兒才明白他這是故意逗自己笑,心中感動。雖說是第一次見面,卻是傾蓋如故。
隨後的日子裏,他與李洪義常常一道去騎馬、捉鳥,生活過得是相當愜意。某日安兒給洪義講了劉關張桃園三結義的故事,李洪義聽后,說要學劉備他們,拉着他要與他結拜為兄弟。但安兒說結拜是十分鄭重的,得選個吉時佳地,拜各路神仙才行。李洪義便讓他去挑個好日子,堅持一定要結拜。安兒也覺得李洪義為人豪爽仗義,便欣然同意了。
尤記那天,兩人選了處幽靜的小廟,莊重的跪在菩薩前焚香結義,異口同聲道:“劉安、李洪義,今在此結為兄弟。披肝瀝膽,不離不棄。榮辱與共,生死相扶。但違此誓,天誅地滅!”
誓畢,安兒問李洪義年歲,李洪義答十三歲。安兒比他小一歲,遂拜李洪義為哥哥。
李洪義拍着安兒的肩笑道:“從此以後就是兄弟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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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皇帝賜邵狀元潛邸之事如風一般飛速傳遍朝野。此舉果然引得眾人側目,幾日來反對之聲絡繹不絕。然皇帝抵住朝廷的壓力,不予理會。直到御史台御史大夫於承平朝堂上奏,矛頭直指邵安,掀起一番驚濤駭浪。
“於愛卿,你說邵安狀元之名名不副實是何意?”皇帝端坐在御座之上,冷冷問道。
於承平,字仲平,已擔任御史大夫多年,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見皇帝不信,便條理清晰的分析道:“回稟陛下,微臣懷疑邵珺義與今科主考官孫大人相識。兩人曾在殿試結束后密談甚久,許多士子都曾看見。聖上不信,可詢問眾士子。”
皇帝當然一清二楚的,但還是裝裝樣子問道:“孫愛卿,可有此事?”
“微臣與他的確相熟。”孫敕實話實說,“但邵珺義考取狀元是靠自己的才華,與微臣認識與否毫無干係。”
“孫大人此言差矣。”於承平反駁道,“若無干係為何在殿試結束后密談?可是在通關節、對字眼?”
所謂“通關節,對字眼”即俗稱的“做暗號”。考生在卷子中用些生僻的語氣詞,設定為特殊標記,讓考官閱卷時能夠辨認,以此進行舞弊。
孫敕聽他如此栽贓,氣得臉色發青,鬍鬚一顫一顫的。他高呼冤枉,“皇上,微臣不過是偶遇熟人,欣喜忘形,寒暄一二句。微臣忘記避嫌,是有失妥當,但舞弊之事萬萬不敢承認。”
孫敕的下屬——吏部左侍郎彭源平也站出來替他說話:“微臣相信孫大人,這邵珺義本就是會元,連中兩元也不是沒有可能。”
皇帝自然明白邵安的才能,此時只想早些平定此事,於是問禮部尚書道:“你也是考官,也來說說。”
禮部尚書回稟道:“微臣看邵珺義的考卷,行文之間見識非凡。況且每份卷子都要由兩位尚書會同禮部眾官員看過,全體認可方能點為狀元。”
皇帝點頭,剛想將此事翻過,可於承平不甘失敗,仍堅持道:“邵珺義雖然中了會元和狀元,但皇上可知,他乃監生出身。”
此言一出,朝堂立馬響起輕微的喧嘩聲。監生是那種以捐資入國子監的人,是用錢買功名,非正常途徑。故而監生素來被朝中大臣看不起。
這事皇上自然知曉,因為正是他在四個月前派人告訴邵安李洪義還活着,讓他速速入仕相助。故邵安為了趕上這次大考,才捐資納粟,有了參加此次會試的資格。這點只要當事人不提及,便不會有人閑着無聊去查,然孫敕與邵安的一番密談讓人們浮想聯翩,從而牽出此事,成為了邵安的致命傷。
於承平的一番話成功的引起朝堂公憤,無人再敢站出來與他爭辯。他得意洋洋的等着看孫敕出醜,而孫敕面上卻無半分異樣,如老僧入定般心如止水。
皇帝見無人發話,終於開口道:“朕只看結果,不問出身。既然眾卿爭議不休,就驗卷吧。若無可指摘,那邵安狀元則當之無愧。”
不一會兒試卷呈上龍案,皇帝早已看過邵安的卷子,便讓內侍直接交給了於承平。於承平看過後,再傳至其他沒看過的大臣手中。
等大家傳閱完畢,皇帝問:“眾卿怎麼看?”
有說好的,也有挑刺的。但大多人都認為邵安的文采見地,均可謂是超凡脫俗,文中更時有驚人之語。點為狀元,並無不妥。
“既然眾卿都沒有異議,就這麼定了吧。今後朕不希望再聽到關於監生的議論。”
皇帝如此一說,大臣們自然明白了聖意,哪敢去觸逆鱗,都連聲高呼聖明,心中卻暗暗嫉妒怨恨着邵安和孫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