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少年郎榮登天子堂,回故地看盡長安花
泰安二年,三月。朝廷開科取士,諸舉人赴長安趕考。
薄霧瀰漫中,一輛樸實的馬車緩緩駛向長安。在離城門不遠處時,一頭戴方巾,身着青色儒服的男子掀開帘子從馬車窗口望去。見城門高聳生硬,像張着血盆大口要吃人的黑影般,陰森恐怖;城牆四四方方,禁錮着這裏的一切,憋得透不過氣。
在男子眼中這樣一個令人避之不及的地方,世人卻對它趨之若鶩。他們追捧着,瘋狂着,蜂擁而至,只為一朝平步入朝堂。殊不知,在這裏正義與邪惡對峙,貪念與慾望共舞。而後在權力的中心漸漸迷失自己,最終不能長安。
如今,三年一度的春闈又開始了。這次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春闈,朝廷上下一片緊張忙亂。就連這長安城內,也是車水馬龍,人流如梭。放眼望去,長安街上儘是青衫身影。
“哇,這就是長安啊。公子你看這好美好大,比秦淮好玩多了。”身旁的小廝阿瑞瞪直雙眼望向車外的富麗堂皇的景象,已經是樂不思蜀了。
“阿瑞,長安,是一個會讓人迷失的地方!”男子彷彿累了般,微微眯起眼,手卻無意識的緊緊握拳。長安,長安,無論這裏是天堂還是地獄,都是他必須要回來的地方。因為,這裏是他一生的戰場,還有他無法解脫的羈絆。
可惜阿瑞不懂主子的意思,正如不知他的經歷一樣。他的主子——邵安,十二歲時離家出走,二十歲時重回家中。本以為他會在家學習經商,卻未想剛消停一年,忽然讓邵老爺替他捐資納粟,以得國子監監生之名,從而有參加此次會試的資格。
至於主子為何重回家中,又為何要棄商從官,阿瑞都一無所知。而那離家出走的八年時光,彷彿是禁忌,主子從未提及。
阿瑞正沉浸在回憶中,忽然聽主子叫了聲:“停車。”阿瑞勒馬,茫然抬頭,便看見一簡約樸實的府邸。阿瑞隨意一瞥,覺得和那些達官貴人的府邸並無兩樣,甚至還不如在秦淮的主家豪宅奢侈。他不明白為何主子會下車在此久立,如此虔誠的仰望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府邸。
可惜阿瑞不怎麼識字,若他認得那高高懸挂大門中央寫着“安王府”的匾額,定會驚訝的合不攏嘴。
邵安默默的看着“安王府”三字,心中夾雜着欣喜與悲傷;終究,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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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後,會試三場畢。
邵安考試之前淡定自若,可等三場考完后卻略顯焦慮。阿瑞心中暗暗發毛,主子該不會落第吧。
等到放榜那日,士子紛紛湧向禮部看榜。阿瑞在一旁急的如熱鍋上螞蟻,但他的主子反倒安之若素的看書品茶。
“公子不去看榜嗎?”
“看有何用?到時候自會知曉。”說這話時,邵安放下書端起茶微微抿一口,那樣子彷彿絲毫不在意是否能中。
“公子前幾日那麼著急,現在倒不急了?”阿瑞在一旁嘟囔着。
邵安聞言靜默不語,但阿瑞還是看到他端茶的左手輕輕一顫,茶水泛起點點漣漪。
因為,讓他焦慮的緣由不是科考成績,而是即將碰面的人。
阿瑞正疑惑不解呢,隨之而來的另一個消息又讓他驚疑不定。本來平靜的客棧忽然湧現大量人群,他們呼喊擊掌蜂擁而至,那些雜亂的聲音也逐漸匯聚成一句話:秦淮邵安,高中會元。
邵安自入長安后一直低調處事,與士子也不來往,故而一直寂寂無名。如今一朝得中,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前來道賀。世情冷暖本就如此,人人趨炎附勢。阿瑞站在一邊都被那些吹噓拍馬的話臊得不行,反觀他的主子卻似司空見慣,不卑不亢淡然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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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一,殿試伊始。
孫敕身着紫袍,佩金魚袋,神采奕奕的站在漢白玉台階之上負手眺望。遠處,三隊身着青衣的貢士正朝稱奉天殿走去,今日,是殿試開場。
殿試不會落榜,只定排名。所以說考取貢士便基本上等於中進士,繼而進入官場。后歷經宦海浮沉,或得意,或失意,都各自是各自的造化。
而作為已位極人臣的吏部尚書孫敕,則以過來人的姿態,看着後生們一步步向上爬。
“孫大人,三百名貢士全部入宮,已確認無誤。”下屬官員匆匆前來稟報。
孫敕摸着略微發白的鬍鬚點頭道:“通知禮部,卯時引領貢士進殿。”說罷轉身打算去前殿主持事宜。可正要離開之際,忽然瞥見中間那隊貢生的領頭者十分面熟,彷若故人。
孫敕心中疑惑,便等那隊貢生走近些時,再眯起眼睛細看,頓時震驚莫名。驀地轉頭指着那隊問身後的小吏,“那打頭的是誰?”
這話問得好生奇怪,領頭者自然是會元。可上司問話怎可質疑,便中規中矩的答道:“是秦淮邵珺義。”
“邵珺義?”孫敕有一瞬的怔忪,忽又問道,“他的本名是?”
“單名安。”
孫敕神情複雜的看向邵安的身影,神情不辨悲喜,低聲自言自語道:“邵安,劉安?難道是他,他回來了?”
卯時一到,鐘響門開,讓本來就靜默無聲的貢生們更是陷入一派肅殺之中。
此時朝廷大臣皆到齊,按禮官員們率先進殿,貢生隨後。殿前聚集的貢生們左右分立,給官員們讓出了一條通道。
廖丞相領頭入殿,跟隨其後是各部尚書、侍郎。而孫敕在路過邵安時停住了腳步,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邵安抬眼,坦然直視孫敕疑惑的目光。
孫敕幾不可微的輕嘆一聲,抬步向殿內走去。
待貢生們進入大殿,則奏黃鐘,歌大呂,而天朝的皇帝——蘇瑾珉——總算在千呼萬喚中隆重登場。
蘇瑾珉今年三十三歲,一雙俊目深沉睿智;頭戴十二旒黑色冕冠,身穿玄色冕服,龍袍上綉着張牙舞爪的飛龍,更托顯得他氣宇軒昂。他乃先皇第五子,二十歲冊封為安王。后在邊關立功,怎奈他本是庶出,又不得寵,故而與皇位無緣。直至一年前,太子蘇瑾瑜發動宮變,與八皇子蘇瑾琪鷸蚌相爭,倒讓他漁翁得利,問鼎皇位。
殿試的座次按會試成績排布,邵安的座位在最前排。三呼萬歲后,皇帝登上寶座,第一眼就找到了邵安所在,不動聲色的打量着他。只見他比當年少幾分銳氣,多一分謹慎。皇帝見狀回想起以前的邵安,雖說聰慧過人,卻恃才傲物,難成偉業。今朝再見,變得恭敬有禮,謙虛謹慎,可委以重任。然則這般脫胎換骨的改變卻是因為那般慘烈的變故,皇帝一想起三年前之事,心痛難當。
邵安自然知道皇帝已端坐於御座之上,但依然謹守規矩,同其餘考生一樣眼觀鼻,鼻觀心,垂手恭立着。皇帝簡短的鼓勵學子幾句,平緩的聲音清晰的迴繞於他耳邊,彷彿與三年前一模一樣;再一細聽卻多了几絲威嚴霸氣。畢竟,當年的安王與今朝的帝王,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皇帝講完后便帶領大多官員退場了,只留下吏部、禮部兩位尚書,以及一乾禮部官員擔當監考官。
出得殿後,皇帝身邊的內侍陳公公察言觀色道:“殿試過後,皇上可是要召見……邵珺義?”說到“邵珺義”三字時,陳公公卡殼了一下,差點就脫口而出“劉安”二字。
皇帝聽后沉吟半響才道:“不了。現在見徒惹非議,等殿試成績公佈,再見不遲。”
殿試結束,邵安隨着三三兩兩的士子向宮門口慢慢度去,忽聞有人呼他舊名——劉安。
邵安再次聽見有人喊自己舊名時有些恍惚,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麼叫他了。那個名字,那段時光,那些人,都已隨風飄逝。自他改姓“邵”后,更是無人再叫他的舊名。
而知道他舊名的,也只有那幾個人了。邵安回頭一看,果然是孫敕。
孫敕,字諫明,與邵安曾同為安王私底下的謀士。如今三年未見,孫敕已從當年那個小小的吏部右侍郎升任為尚書,成為朝中重臣了。
邵安低頭行禮,“孫大人。”
“劉安……”孫敕眉目間又露出擔憂神色,似有千言萬語相訴,但到嘴邊卻不知該如何說。
“劉安早在三年前死去。在下邵安,表字珺義。”
孫敕也是一同經歷過三年前的變故的。故而更能理解邵安心情,甚至是感同身受。他明白此時一切語言都無法安慰邵安死去的心,只得道:“珺義啊,你哥哥的事,節哀順變。”
但邵安聽到哥哥二字卻眼神一亮,似悲似喜道:“哥哥他,沒有死。”
“什麼?”孫敕大驚,“他還活着?怎麼可能?”
“是真的。皇上於年初犒軍時偶遇哥哥。可惜……”說到此處邵安眼神一暗,“哥哥他,失憶了。”
“失、失憶?”孫敕從震驚中漸漸平靜下來,口中無意識的念叨,“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麼?”
“怪不得……他沒來找你。”孫敕嘆息道,“可是怎麼就失憶了呢,不知是否有治癒可能。”
邵安搖頭苦笑道:“我倒寧願他別再記起以前的傷心事。若是他記得,只怕會與我割袍斷義,絕無挽回。”
此時陸續有考生向宮門方向走來。看見邵安和孫敕密談紛紛側目而視,心中揣測着會元郎和主考官之間的關係。邵安知道此刻此地不便詳談,便向孫敕匆匆告別。孫敕望着邵安匆匆而去的背影,心思百轉千回,未曾想他哥哥還活着,更沒想到居然會失憶。這到底是該悲還是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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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之日,傳臚唱名。邵安蟾宮折桂,大魁天下!
欽點狀元,殿賜錦袍,御街走馬,瓊林設宴。無論是一甲二甲還是三甲,全都是春風得意。畢竟寒窗苦讀十年,一朝登上天子堂,哪能不看盡長安花?
作為狀元的邵安則並沒表現的多麼欣喜若狂,依然是那般雲淡風輕。瓊林宴上進退有禮,張弛有度,與新貴和老臣都相談甚歡。然而在熟悉他的孫敕眼中,卻看出他平靜面容下內心深處的忐忑不安。
畢竟,金榜題名並不是終點,而是另一場博弈廝殺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