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昔日兄弟生死與共,今朝故人對面不識
泰安二年,八月,西北邊疆大捷。高巍率領禁軍班師回朝,皇帝帶領百官於永德門外親迎。
歷來軍隊從長安的永勝門出,從永德門歸,圖個好兆頭。出征的盼勝利,回朝的為德馨。邵安還記得當年和哥哥一起從永勝門出征,可惜卻沒能從永德門回來。如今哥哥即將就能從此門歸來,也算了他一樁心事。
正想着,忽聞熟悉的號角聲傳來,城門開啟,寫着“高”字的帥旗飄揚,映入眾人眼帘。大軍已至,整個都城,在這一剎那間肅穆下來。
邵安看向遠方,軍隊整齊有序的進入長安。人影憧憧,那麼多士兵,卻都是陌生的面孔。而曾經的同袍,已埋骨沙場。
高巍騎着高頭大馬,走在最前端。隨後是幾位副將,再後面是騎兵、步兵。邵安在人群中急急巡視搜索,可卻未找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哥哥,竟不在隊中?
高巍下馬,上台叩拜。皇帝親扶,拜高巍樞密使,掌兵馬大權,朝野震驚。
樞密使乃樞密院長官,官居正一品,掌管軍事。且樞密院與中書省並稱“二府”,分領軍、政二權。
但由於本朝重文輕武,一直以丞相總領百官,樞密使向來是空缺不置。此次高巍居此重位,惹得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邵安此刻的心思不在爭權奪利上,他好不容易捱到犒賞完三軍,想着在宮宴上能得空問問高將軍。可官員們紛紛與高巍套近乎,搞得邵安插不上話,在一旁生悶氣。
與邵安一樣生氣的還有一人,那便是本朝權傾一時的丞相廖鴻煊。皇上這回大封高巍的含義不言而喻。畢竟樞密使的權位,是能與丞相分庭抗禮的。這才剛除完了晉王黨的勢力,皇帝就迫不及待的想要清除太|子|黨了。
廖鴻煊冷笑一聲,真沒想到皇帝動作如此快。剛登基時還拉攏自己,共同對付晉王黨。現如今就要兔死狗烹了。
高巍被敬酒的團團纏住,灌得醉醺醺的。好不容易一輪喝畢,高巍出去解手,邵安急忙起身緊隨其後。
高巍雖然醉了,但還是敏銳的發覺身後有人跟蹤,故意拐進假山背面,待邵安一入假山,立馬掐住他脖子,喝道:“什麼人?幹嘛跟蹤?”
“高將軍,不認得下官了?”
高巍喝的有點暈,迷迷糊糊的看向來人,覺得那麼眼熟,手上力道慢慢鬆了。他眨眨眼睛細看,認出來人,沒好氣的說:“原來是你!你化成灰,我也認得。”
邵安明白他是怪自己當年的事,故不與其計較,只問他:“我哥呢?”
“你怎麼會在這兒?你不是應該被流放嗎?”高巍已是神志不清了,說話稀里糊塗,“你還好意思問你哥,他差點被你害死了。”
“我哥在哪裏?”
高巍依舊答非所問:“哦,想起來了。你從黔州回來了,還當官了。聽皇上說,你現在叫邵珺義,就是那擾亂長安一潭池水的……邵珺義。”
“我哥,他在哪裏!”
高巍繼續顛三倒四說著,“在軍中攪得人不得安寧,在朝中仍是。李洪義他失憶了,記不得你了。這樣多好,你就不會走進他生命中,擾亂他的人生了。”
“你什麼意思?”邵安聞言怒道。
“你哥他現在過得很好,你不要騷擾他。”
“你的意思是,不想讓他恢復記憶?”
高巍說道:“也許,忘記才是最好的。”
“好與不好,不由你定。”邵安見似有宮中侍衛巡邏,不想引人注意,剋制住自己,壓低聲音問道:“再問一遍,他在哪?”
“我不會讓你見到他的,死了這條心吧。”高巍輕蔑的看着邵安,一字一頓道,“因為,你不配。”
邵安在激憤中一口唾在高巍面上。
“混賬東西!”高巍揮舞着老拳也迎了上去。
高巍武功雖高,可惜醉酒身法不穩。邵安看似文弱,卻也算在軍中練過點的。故二人徒手打架,居然糾纏了許久。
晚宴依舊觥籌交錯,熱鬧非凡。可陳公公收到驚天消息,邵安和高巍居然在打架!
陳公公唯唯諾諾的走到皇帝跟前,“皇上,高將軍和邵大人……打起來了。”
皇帝一怒之下將酒杯狠狠的撂在桌子上,“砰”的一聲,動靜頗大,引得下面的大臣、侍婢、內監全停下手中的動作,大廳瞬間安靜了下來。
皇帝當然知道他們二人為何打架,氣則氣,卻不得不粉飾太平。以身體不適為由結束了本次宴會,急忙趕到事發現場。
此刻兩人已被侍衛拉開,卻還對罵著。見皇上來了,終於停下。
皇帝見兩人狼狽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他抬手揮退侍衛后,罵道:“你們這樣成何體統,官箴何在?子重,你乃堂堂樞密使,還跟他計較。”
高巍忙認錯道:“臣知罪,臣知罪……臣只是不想讓他見某人。”
邵安最恨他說這話,也不顧皇帝在場,大罵:“你狗拿耗子,憑什麼不讓我見。”
皇帝皺眉,“邵安住口。”
“你見他說什麼,對不起么?”高巍一語驚醒夢中人。
邵安如夢方醒。是啊,見面后能說什麼?因他的過失,他的錯算,他是執拗,他的獨斷;導致他哥哥九死一生,導致曾經一起的同袍戰死沙場。他有什麼臉面去見哥哥,求得原諒。
隱藏在邵安心底的愧疚“騰”的爆發出來,便一發不可收拾。是他對不起哥哥,對不起皇帝,更對不起死去的亡魂。即使流放黔州以贖罪,也彌補不了他的過錯。
邵安沉默了,高巍和皇帝也跟着沉默了。其間恰巧一陣風迎面吹過,吹得枝頭秋海棠簌簌而落,“沙沙”聲不絕於耳,彷彿是給死寂夜晚的單調配樂。
不知沉默了多久,眾人忽聞身後傳來陣陣喧鬧,只見一白袍小將不顧侍衛阻攔沖了進來,見高巍狼狽的樣子,立馬不淡定了,“將軍,您、您被打了?”
高巍乍見那名小將,打了一個激靈,略微慌張的望向邵安,口中卻對那人喊道:“吳銘!你怎麼來了?給我回去!”
那人不管不顧的,上前揚起手直接給邵安一拳。邵安本想側身閃過,沒想到那人的拳頭飛快,又狠又准地打向他的腹部。
邵安硬生生的受了一拳,直覺喉間發甜,一口鮮血湧上,又被他強行壓下。
他憤憤抬頭看向來人,頓時神情激蕩,那口鮮血終是噴了出來,如若剛剛被風吹落的朵朵秋海棠般傾瀉而下,艷艷灼灼的灑滿衣襟……
那白袍小將,正是他心心念念盼着歸來的哥哥——李洪義。
※※※※※
永康十九年夏,出征以來的第一場戰爭爆發。
高巍佈局幾日,果然在茫茫沙漠中截住敵軍。雙方展開激烈的交戰,殺聲震天黃塵蔽日。一切都如高巍預想的那般順利進行着,直到看到遠處風沙漫天,似有大隊人馬殺來。
“高將軍,不好,後面有敵軍出現,我們被包圍了。”
高巍臨危不亂,沉着應道:“有多少人?”
“黃沙鋪天蓋地,那架勢,估計有三四萬人。”
高巍心中冰涼,原來那個情報乃誘敵之計,只等他率大軍出城后,再斷其後路,於沙漠中進行圍剿。
安王此刻自然也明白過來了,恨恨道:“好一招引蛇出洞,調虎離山。”
高巍當機立斷,下令由攻轉守,左右兩翼掩護,中路突圍。可惜此刻敵軍包圍已成,高巍的幾次突圍皆被擋住,損失慘重。只得退守,與敵軍對峙。
然禍不單行,此刻後方傳來求救,大營被襲。
高巍聞言,有種窮途末路之感。他看向那些餘下的士兵們,一個個鎧甲破損,血污染面,他們中有人臂上還扎着染血的布帶,有人甚至已是四肢不全,卻還在戰鬥。
士兵們聽見大營被襲的消息,全都看向高將軍,等他發話。高巍沉默着,緩緩舉起手中的劍,“弟兄們,如今我們沒有退路,唯有奮勇殺敵,不是我們踏着敵軍的屍體,就是敵軍砍斷我們的頭顱。剛剛本將接到後方求救,大營被襲。大營里還有一千多弟兄,我們不能見死不救。本將決定再次突圍,在此等危難關頭,誰願隨我!”
“我!”李洪義第一個高舉起手,此時他大腦一片空白,只記得他的弟弟還在大營中。縱是明知以身赴死,也義無反顧。
“我。”又有人舉了手。
“我、我、我……”越來越多的人舉起了手,他們的聲音一個比一個響亮。那些流動在胸臆間的悲憤情緒,如開閘的水般噴涌。
“好!”高巍拔劍,“我高某在此立誓:此劍不斷,帥旗不倒,誓與大家共存亡!”
高巍帶領着一千人,準備突圍。安王率其餘人等留守,繼續與敵軍相持。
李洪義騎着馬,跟隨高將軍沖向敵軍。他記不得自己殺了多少人,只是不斷的機械的舉刀,落刀。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衝出去,救安兒。
等李洪義衝出來時,回首一看,一千人只剩三百。
李洪義率先飛馳而去,馬不停蹄的趕往大營,到后發現裏面已是火光衝天。他揮刀砍下敵人頭顱,衝到最邊上的軍醫營帳,環顧左右,放聲大叫:“安兒!”
沒有人回答他。放眼望去,柵欄被撞倒,軍帳已坍塌,大營中只見幾百敵軍還在掃蕩,未見我方士兵。李洪義心下黯然,估計這裏留守的士兵不是被殺死,就是被燒死。而地上流淌的鮮血和殘缺的屍體,刺激着他的眼睛……
“安兒!安兒……”李洪義就是不信邪,堅持尋找。可是無論他怎麼喊,也聽不見安兒的回答。
馬蹄聲在背後傳來,李洪義回首,向後退數步,避開了那凌厲的一槍。李洪義乘機揮刀,迎着槍桿劈斬出去。
一擊命中,偷襲者慘叫一聲,倒地。周圍五六個敵人聽見動靜,磨刀霍霍的向李洪義這邊聚集。
李洪義舉刀,“唰唰”幾下挑飛幾個敵兵。剩下的最後一個敵人輕聲繞到李洪義身後。然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人正要偷襲時,被後面飛來的暗箭射殺。
李洪義聽到身後動靜,詫異轉身,正巧看見敵人緩緩倒下,隨後安兒蒼白的臉出現在李洪義的眼前。
安兒驚魂未定的看着地上的屍體,他完全沒想到自己會一箭殺死那人。第一次殺人的感覺,還真是驚心動魄。
李洪義也獃獃的看着弟弟手持弓箭,再獃獃的看着地上屍體背後的箭羽,不敢相信的張了張嘴,叫了聲:“安兒……”
安兒聽見叫聲,回過神來,上前抓起李洪義的手,“這兒危險,快隨我來。”
李洪義被安兒拉着左拐右拐,躲到一個馬槽旁。原來剛剛安兒一直躲在這裏,靜觀周圍情況。
“我剛叫你,你聽見了嗎?”
安兒抬手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噤聲。此時兩人在昏暗中對視着,由於靠得很近,甚至能聽見彼此的急促的心跳聲。李洪義聽着這證明安兒還活着的“砰砰砰”的心跳聲,覺得這真是世間最美妙的聲音了。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漸漸安靜下來,安兒猜敵軍已撤,才道:“我聽見你在喊我,可敵人就在周圍,我不敢答。”
“你怎麼逃至這兒的?”
“恩……你不是說,學了輕功,逃命時跑得快?”安兒開玩笑似的重複他曾說過的話,試圖打破這沉悶的氣氛。
李洪義吃驚的望着安兒,“可你,才學了幾天?”
“我的傻哥哥,你還真信呀。你們一出兵,我就覺得不太對勁,感到大營外似有埋伏。大夥立馬商量了一下,為以防萬一提前做了準備了。你看外面……”安兒一邊偷窺觀察,一邊解釋着。見敵軍已散,便拉李洪義起身出來了。
與此同時,附近其他凡是能躲人的地方,一瞬間憑空冒出來了很多人,原來全都事先躲好的。李洪義本以為大營全軍覆沒了呢,此刻乍見有如此多的倖存者,直接驚呆了。
劫后重生,大家都相擁而泣。李洪義看着這一幕,不知做何感想;又瞅見安兒手裏的弓箭,疑惑道:“你的箭術,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精準?”
“我也不知道,這還是我第一次射中呢。”安兒頗為得意道,“當時也沒多想,胡亂一射居然射死了。”
李洪義張口結舌,回想剛剛那情節,安兒離敵人只有幾步之遙。要是沒一箭射死,驚動敵人,要是那人轉身一刀,定會要了安兒的性命。想到此他一身冷汗,“萬一沒射死呢?”
“恩……你聽見動靜,會來救我的。”
“只怕我來不及救你,你就成刀下鬼了。”李洪義口中訓斥着,心裏是百感交集。他知道安兒是為了救自己,才不惜以生命犯險。
安兒無所謂的抬頭望望天,轉而問道:“那你怎麼回來了?看你這狼狽樣,不像打了勝仗。”
“輸了,我們輸了。”李洪義強忍悲傷,將來龍去脈告訴給安兒。
安兒聽後半晌不語,他不知該說什麼了。他看着李洪義風塵僕僕的樣子,突然很想流淚,連忙吸吸鼻子,“所以,你突圍,就是為了來救我?”
“我不救你誰救你?你剛不也救了我?”李洪義道,隨後像其餘那些劫后重生的人們一樣,緊緊抱住他的弟弟,“兄弟,就是要相互扶持的。”
高巍帶兵回救大營后,敵人見狀不再糾纏,立馬撤退了。高巍本以為損失慘重,幸而士兵們大都躲在暗處,傷亡較少,便組織留守的戰士,去援助被困的部隊。兩隊前後夾擊,敵軍潰逃。此次戰役,殺敵五千,自損一萬。
初戰,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