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就此一別,永生不見
欲圖再度坐起身的易之行此時正被這對山野夫婦圍剿着,這二人的唇畔齊齊流下無饜的涎水,羊羔潰敗,掙扎於血灘里,兩隻凶獸只消輕而易舉地擒捉這份‘佳肴’。
天子狼狽萬狀,搖擺的軀體根本不聽使喚,繁艱爬起身的他卻被這對山野夫婦齊齊擒抓住胳膊,這一刻,天子終體悟到什麼叫透入心骨的無望,他難以動彈,一國之君的尊嚴好似被眼下這對孱羸的老東西踐辱着。
往昔狩獵之時幾乎乃是箭無虛發,直至此刻,易之行才徹底領略到何為‘盤中餐,口中肉’的崩決之感。
“你……你們這群賤人!朕……朕是天子!你們瘋了嗎!”
獰惡的面目一如往昔,然東風吹馬耳,老嫗老翁對易之行的言辭根本無動於衷,。
“天子?哼,就算你真的是天子,到時你便剩幾骸骨了,又叫何人能夠識得?”
“你!”
今時,天子足以使出的力氣甚而還不及這對老東西的十之一二,他的掙扎看上去是那般徒勞無益,可當初芝嵐亦留予老嫗同等的印象。
“快……快!老頭子,殺……殺了他!否則豈不又叫一個跑了不成!”
腦顱中仍插暗器的老嫗幾近昏聵,她之所以還吊著一口氣的緣由不過是對眼下這塊肉體的極端渴念,食人成癮,哪怕今時的易之行依舊是活物,然而光是瞧着他的身子,老嫗便能聞到肉香了。
老嫗話落,老翁的手則攀爬至易之行的脖頸,旋即死命地抑遏住他生還的可能。易之行硬朗的身板早已被病痛磨折得虧弱無力,他使不上一絲力氣去抗衡這股纏繞於脖頸的罪戾,那種勢必滑稽且慘烈收場的恥辱仍在瀕死之際如夢魘般不可控地侵蝕着他的心扉,天子的臉色白了又白。
然而正是在這樣一種危情下,當易之行已渾然無所期的時刻,當他那往昔被兇殘裹挾着的雙眸現今只能容納得下恥辱與心死的時分,那挾制住其生還希望的老翁竟乍然人首分離,今時現於天子眼眸的光景乃是一腦袋陡從四濺血色的脖頸上滾落而下,繼而砸至地面。
老嫗大驚,這當然不是她的作為,當她遽然回首之際,相同的慘惻則不講情面地落至她身。
“啪嗒”!
人首落地。
頻頻肢解他人的食人魔今時終也算落得個人首分離的下場,可惜凶者到底沒有他們陰毒,想要做到真正的肢解尚且還相差甚遠。
當易之行徹底從驚悸中回過神來時,令其萬萬沒想到的是,眼下那提着刀斧,雙眸兇殘且余染一抹驚恐的女子竟是方才決絕捨棄他的芝嵐,此時的芝嵐無疑被這方殘景駭住了,哪怕這分明是她自己一手為之。
女子傻愣在原地,眸光一直錯愕地望着地上那兩具骸體與兩隻頭顱,無以否認,那曾日夜引起芝嵐心悸的惡鬼今時終成了再也沒法興風作浪的‘死物’,而且是被自己親手斬殺的。
思緒及此,芝嵐迅即眨了眨眼,強使自己從恍惚的神思里抽離出來。
緊接着,她與易之行的眸光便在此情此景下交錯,然而彼此卻都默契地不曾道上隻言片語。
向來疑忌的天子再度瞧見芝嵐時,竟無意識地卸下過往的謹防,說實話,他並不覺得眼前人還會繼續用手中的刀斧將自己這往日的‘眼中釘’劈成兩半,他莫名地篤定。
的確,芝嵐不曾叫他失望,當女子手中那染滿鮮血的刀斧‘啪嗒’一聲墜至地面時,便也證明了,當初那種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激憤姑且擱淺在今夜的波折中,至少在這一夜,過往二人對彼此的殺心確乎泯滅了。
此夜,二人無眠亦無言,自打芝嵐劈下手中的刀斧以來,他們中便再也不曾傳來片言隻字,芝嵐仍與易之行共眠一榻,相較於初抵此時的情緒,今時匿於心間的種種更為複雜。
這一夜實在耗盡了芝嵐所剩無幾的體力,透支的身體急需安歇。
然而令她大惑不解的是,自己為何還要歸返此處?僅為了一仇敵早該亡絕的性命?芝嵐當即否決了這遭荒唐的念頭。
要說真正緣由,恐是芝嵐不願這對山野夫婦繼續得逞,狹隘心胸的她自然不甘於曾妄圖謀害過自己的人仍能逍遙法外,她對食人魔怪的恨意暫且逾越了對易之行性命的渴取,興許易之行當時的央求亦在這躺歸返中起到了零星半點的作用,她不想再瞧見被肢解的駭體了,當芝嵐踏過廳內郎中四散的肉體時,竟曾對易之行生起過一抹惻隱。
非但是芝嵐對自己的荒唐行徑沒法全然透析,易之行的思緒更乃久久困拘於被芝嵐救下的時分。不得不承認,女子的再度出現確乎抵消了易之行心底原先那還對芝嵐的援手求而不得的恥辱感,如今看來,天子頭一遭的屈身央求兜兜轉轉還是告成了。
一夜無言。
約摸是拂曉時分,易之行才將繁雜的思緒擱淺,勉強入了夢鄉。然三個時辰過後,他便聞見身側的動靜,淺眠的他下意識地蘇醒。
此時,但見芝嵐正從屋外撐扶着牆垣艱難走來,每每踏出一步,其臉孔便蕩漾出一湍肉眼可見的劇痛感,她的手中似還抓着什麼。
易之行不解,並未言語的他就這般靜靜地觀望着女子磨蹭卻艱辛的種種舉止。
最終,芝嵐來至榻側的案旁,旋即將手中的小青瓶‘啪’地一聲擱置在易之行勉力伸手便能夠得着的地方,這是易之行昨日求而不得的東西。
“一人一半。”
言落,易之行稍驚,眸底明顯掠過一層情緒,然其口中卻仍如往昔般不屑,道:“有毒?”
“自是有毒,送你這狗賊上西天的劇毒!”
芝嵐對天子的戾氣依舊‘不改初衷’,然而她的種種行徑卻已然背離了初衷,那青色藥瓶的旁邊竟還擱置有一盞已然調配好的湯藥以及諸多敷於身的藥材,皆在易之行觸手可及的地方。
當易之行注意到這一切的時候,瞳孔曾閃爍了須臾,然再去瞧時,芝嵐已艱難地踱步扶垣至屋門之處。
“奸人,你要去何處?”
幾乎是不可控地急促詢問道,天子稍稍含了顰。
言畢,只見門處的芝嵐轉而回首,唇角勾勒出那令易之行再熟悉不過的狡黠與譏誚。
“狗賊,您獨個兒自生自滅吧,我先行一步。不過我可得提醒您一句,天下之大,您可再也逮不住我了。就此一別,永生不見。”
冗雜着戲虐與俏皮,挑釁與軌詐,那等眉飛色舞的得意盪溢於芝嵐的臉孔上,卻乃尋釁着榻上的天子。
耳聞她的譏誚,眼望她的背影,易之行莫名惱火起來,獰惡的余蘊再染眉間。
是啊,就此放了這狡猾的女人實在叫被她活活磨折得幾近崩決的易之行心不甘情不願啊,就算芝嵐昨夜的確救下了他,可這一切的一切不正是被芝嵐挑起的嗎?如今這興風作浪者揮一揮衣袖便打此離了去,那這段時日痛苦引發的恨意又該加諸何人之身?
可芝嵐要的便是他愀然不悅,一行攜着好心緒的她儘管非得堅忍着痛楚才能勉強踏出步足,然而臨走之際易之行曾綻露出的不甘容顏卻足以讓芝嵐玩味許久,不知從何時起,二人的最大樂趣便是瞧見彼此的怒容了。
最終芝嵐與易之行還是打此分別,本想着同生共死的二人最後竟都活了下來,這亦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至少解開了芝嵐的心結,經由此番后,她姑且不覺易之行可恨到非得致死。也許是因為在那對山野夫婦兇殘的比對下,易之行其實也沒想像中那般不堪,他沒有殘忍地傷害旁人的骸體,亦沒有對百姓下出酷刑,一直以來芝嵐都過於先入為主,如今瞧來,易之行的惡劣並不及易禮。
種種劫難過後,芝嵐不想再困拘於漫無邊際的仇恨之中,她是時候該為自己的人生好好想想,去找尋自身的幸福所在……
夜時,易之行病痛加劇,他連忙伸出手去取那一盞被芝嵐早先沖配好的葯湯,艱難地伸出手,幾乎耗費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將那盞葯湯取到嘴畔來一飲而盡,這一過程顫顫巍巍。但他始終沒有懷疑芝嵐的居心,他潛意識裏仍舊相信這葯湯並未羼毒。
直到此刻,易之行才驟然發覺那些需要貼敷的藥材皆被芝嵐細心地悉數打開,今時正整齊地排列在觸手可及的案上,他只需伸出手去足矣。
此時,皎皎月色鋪灑下,但見天子的眼眸忽而有過一瞬間的柔軟,然卻只是這一瞬間,因為不久后它們便又恢復了往昔的獰暴。
“奸人,朕一定要逮住你!”
沒法忘卻芝嵐臨走之際唇角那抹勢欲得勝的譏誚,易之行似乎深陷於同芝嵐作對的對峙中無以自拔……
與此同時,燕祺正率領着禁軍一刻不停地搜尋于山腳下,村野中,以及每一處可能找尋到天子的地方。
身為易之行的忠僕,燕祺確乎盡到了指責,自打易之行失蹤以來,燕祺對他的找尋便從未停下過,哪怕朝堂諸臣皆不抱任何天子能活着歸朝的期許,只有他一人仍相信自家的主子依然存活於世。
終於,他們在急湍旁的岩石上尋到了大片的血跡,雖然這些血跡早已風乾,但燕
祺卻能準確地辨別出,眼下這些血跡皆是不久前留下的,其上隱約還散逸着淡淡的腥味。
幸而,此處並沒有骸體,唯一的可能性便是墜至此處的人還活着。
燕祺連忙起身四周探看,終將目光鎖定在不遠處那略顯詭異的村野之中,那處並無光亮,卻莫名驅使着這位忠義的護衛想要去探看一番。
“走!去那座村落中搜尋!”
“是!”
燕祺篤定地向周遭禁軍下出命令,眸光一直定格於那方晦暗當中。
不知怎的,此番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定能尋到苦苦久覓不得的天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