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歸故里
荀國。
“多謝隨公子。”
抵達嬌衣館,隨璟將芝嵐好生安頓下來,親自請來了郎中,照料可謂頗為妥帖。
“芝嵐姑娘定要好好顧惜身子,倘使不測發生,你大可去府中尋覓在下。”
瞧着眼前這位氣宇不凡的公子,那旁徐媽媽打量的目光便未歇息過,但見她唇角上揚,喜眉笑眼,自知隨璟定非尋常人家,那滿身的氣度擋也擋不住,儘管他衣着素凈,可那骨子裏的貴氣卻是無法掩蔽的。
如今荀國飽受殷國凌虐,經濟凋敝,徐媽媽正愁着沒處撈大錢呢!儘管芝嵐乃是此處的頭牌,荀國的名姬,本應十足寶貝着,然而在這等舉國困頓的局面之下,能從她的身上撈些油水也未嘗不可。
此時,不知其心意的榻上女子仍舊恭順有禮,頻頻對隨璟道謝。
“隨公子的恩情已叫芝嵐無以為報,芝嵐又怎敢再去煩擾隨公子。”
“芝嵐姑娘言重了,生逢亂世,不就是應彼此互助嗎。”
下一刻,徐媽媽驟然打斷二人的話頭,自顧自地插了進來。
“是啊!是啊!這位公子說得對極了,我們芝嵐本就是個苦命丫頭!舉目無親,無所依靠,整日抱着一面三味線討生活,早應得一好男兒的悉心呵護了。雖說她是我們嬌衣館的招牌,但請這位公子放心,我們芝嵐的身子可是乾淨的!這全館上下也沒人比得過她貞潔哩!”
芝嵐聞之,面色陡然一紅,當即羞惱交融。
“媽媽,你說這話作甚!”
隨璟愣在了原地,面對徐媽媽陡然而至的熱情,他一時有些招架不住,眼底流露出驚惶的意味,口齒更是含混不清。
“媽媽,您誤會了,在下……”
“媽媽!你可以出去了!”
芝嵐怒目而視,徐媽媽卻將她的阻隔渾然拋之腦後,仍舊眸光灼灼地直面隨璟,雙手更是死命地拽住他的手腕,實在不願就此放過一個大金主。
“倘使公子亦覺得我們芝嵐是個苦命人,便娶了她,幫她贖身吧!媽媽我定給你個好價格,要知曉芝嵐是我們荀國的名姬,從前甚至有不少外客來此,為的就是一睹我們芝嵐的風采!公子您要是不好好把握時機的話,來日我們芝嵐可要成了他人婦,到時您後悔也遲了呀!”
徐媽媽一股腦兒地道着,殊不知榻上的女子早已羞慚無措,恨不能尋個地洞鑽下去。
言畢,莽山懷中的隨妤忽地一躍而下,旋即一把推開徐媽媽的雙手,拽住隨璟,似乎是想要將他帶離此處,而這少女的眉目中明顯冗雜着某些怨氣的成分。
“妤兒,你……”
隨妤的力氣頗大,死活不肯隨璟繼續留於此處,迫於無奈,隨璟只能連忙同裏頭人示以別離之意。
“實在抱歉,芝嵐姑娘,媽媽,在下先行離開了,過段時日在下還會來探望芝嵐姑娘的。莽山,你也一起走吧,莫要打擾芝嵐姑娘歇息了。”
一提及芝嵐,隨璟只覺隨妤使出的力氣更大了,他只得任着她的性子拉離,臨走之時還對榻上的女子投來一抹抱疚的笑意。
“既如此,那芝嵐姑娘便好好歇息,洒家便也離開了。”
“好,一路小心。”
莽山隨之離去,徐媽媽登時焦灼起來。
“哎!哎!你們怎的都走了!公子,請留步啊!價格好商量,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啊!我們芝嵐可是被好多大官寶貝着呢!”
她不斷在後頭疾呼着,預備追隨出去的她卻被芝嵐猛然喚止。
“媽媽!站住!您沒瞧見嗎?隨公子的妹妹顯然不願我入府,您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他的妹妹算什麼,長大了還不是得嫁人,豈能守着她兄長一輩子?再者言,媽媽這還不是為你好,這公子的舉止投足間一股子貴氣,一瞧便是家底厚哩!更何況他面如冠玉,又不是什麼老爺子!嫁到如此好人家你還不知足嗎?”
“我只嫁我心愛之人,這位公子與我相識也就一段時日,他家底厚不厚與我又何妨?”
芝嵐強忍後背不時襲來的苦痛,嚴冷着面容。
“蠢東西!同寒酸子過日子將來可有你好受的!對了,你既說他同你相識,那你可知這位貴公子到底出於何府?”
徐媽媽的發問一出,不知怎的,芝嵐的眼眸登時沉邃了下來,嘴巴張張合合,卻始終未曾吐出隻字片語。
“哎呦!你想急死媽媽我呀!吞吞吐吐作甚!快說呀!”
良久,待芝嵐斟酌過後,終還是略顯艱難地道出二字。
“將府。”
“將……將府?”
二字一出,那旁的徐媽媽當即瞠目咂舌,熱情消退,神容竟剎那間古怪了起來。
將府。
隨璟帶着隨妤歸來府邸,放眼望去,但見一如往昔的晦暗與寥寂。
府邸空無一人,莫名的壓抑流竄於空氣當中,偶時還能聞見某些潛藏着的血味,那血味混雜着灰塵與污泥,只叫有心人能以捕獲。
站在這方困窘之前,兄妹二人本就陰鬱的眸光似乎更為黯淡了下來。他們久久地沉寂着,佇立着,直至身為兄長的隨璟率先撕開了痛苦的緘默。
“妤兒,行了一路,肚子飢了吧?來,告訴哥哥,你想吃什麼?哥哥親自幫你做。”
隨璟蹲下身子,隱忍着疾苦,滿目柔情皆朝隨妤一人襲來。
隨妤亦將一腔溫柔留給了自家兄長,她一把摟住了眼前人的脖頸,旋即小聲在其耳畔囁嚅起來。
“哥哥,你不要留下妤兒一人好不好,妤兒只有哥哥你了,妤兒希望哥哥也只有妤兒一人,這樣哥哥便不會因旁人流血負傷了,妤兒不要哥哥受一丁點兒傷害。”
女孩緊緊地摟着隨璟,眸中溢出晶瑩,嬌小的身軀於男子的懷中凄苦地顫慄。
隨璟心下一緊,心中儘是憐惜,他連忙輕拍女孩的背部,回應道:“妤兒放心,哥哥只有妤兒一人,哥哥絕不會受到半點傷害,定會伴你一世。”
聽聞如此答覆,隨妤終是放下了心,雙目沉沉地閉了起來,也只有倚偎在隨璟的懷中她才能感受到片刻的安寧。
“那日後哥哥莫要去見那個姐姐了,好嗎?”
女孩驟然發問。
她能明顯覺察到芝嵐的危殆,倒不是因為芝嵐兇惡,而是因為這女子過於恣肆的行徑能引致危殆,顯然,隨妤不想隨璟赴險。
隨璟眉頭輕蹙,當即將懷中的女孩輕輕拉離,雙目直視着她。
“妤兒不喜歡芝嵐姐姐嗎?她是個好姑娘。你不應該如此閉塞,你該出門去尋些玩伴了。更何況芝嵐姐姐幫我們殺了仇人,無論如何,你也不該對她抱有任何不滿的情緒。”
“妤兒不需要玩伴!妤兒只需要哥哥!”
隨妤含顰,乍然疾呼,流露出極為抗拒的心緒,只叫眼前的男子頭疼。
“妤兒,你作何總是這樣?你不能一直生活在往昔的陰影里,我知曉那一夜於你而言實屬殘酷,可如今哥哥還在你身旁呢,你該大膽一些,像個尋常孩子般活着。”
此言一出,思緒不禁觸及到幾月前的那一夜,當時,將府遭受殷國歹人暗襲,全府覆亡,上下三百餘人慘遭滅口,唯一存活下來的便也只有當時恰巧走親的隨妤與隨璟。而這一切只是因為一個荒唐的理由,那便是隨璟的父兄於疆場領兵對抗時怒罵易禮昏君,狹隘心腸的易禮自然不會放過區區一個小國的將領,便也在戰役大勝之後取了這二人的人頭,旋即派兵暗襲整座將軍府。而這便也是隨璟參與此次冒險的最大理由。
當時消息轟動荀國上下,可卻無一人敢於發聲,彈丸之地,豈敵泱泱之國?
如今大仇當報,而隨妤卻久久身處於那一日打開府門,親眼目睹到橫屍滿地的晦暗記憶里,那份記憶野蠻地霸佔了她的童年,興許還會追隨她一生。
此時,記憶被觸及,隨妤的情緒自也肆意高漲。但見她哭嚷着,跺着足,衝破寡淡的神容今刻顯得有些獰惡。
“哥哥!妤兒想要的就是你平安順遂,這也有錯嗎!妤兒想要你只伴在妤兒一人身旁,這又是哪裏做錯了!妤兒需要的從來便不是玩伴,是哥哥你啊!妤兒如今只有你了……”
說著,女孩眼眶的淚珠大顆墜落,絲毫不見停息之勢,宛若裏頭有一方汪洋。
望其如此,隨璟足有些震顫,可更多的則是疼惜,如今兄妹二人互相為依,隨璟必須將隨妤的情緒放在首位,二次傷害她那殘破的內心實在過於殘忍。
“好……好好好,日後我不再強求你了,一切依你所願。”
滿肚子的無奈在瞧見隨妤那張凄楚的淚容時終還是化為虛無,隨璟憐惜地將她擁攬入懷,漫無邊際的晦暗似乎又在彼此的心底紮根着,他們像是再也尋不到光明的所在了……
另一邊,與他們幾人同行的莽山卻是滿面春風,他懷中揣着一堆好玩意兒,豌豆黃,如意糕,還有各等早已被他那魁梧的身形壓得不成形狀的罕有小食,如今皆
呈現在巷弄當中一群衣不蔽體的遺孤面前。
這些遺孤皆因殷國戰馬的鐵蹄凌虐荀國大地時失卻雙親,幾月之間,本還健全的孩童如今卻是個個身子骨單薄,慘落乞兒的境地。
“哇!莽山哥哥,你又給我們帶吃的了!”
“那是自然,洒家走哪兒都不能忘了你們啊!這些皆是洒家前日在那殷……皆是洒家從旁處買來的!你們快些嘗嘗,可還適口?”
莽山險些說漏了嘴,實則這些名貴的糕點不過是他抵至殷國之時順手在某些富得流油的官宦府邸的小伙房內盜來的,如今好心腸的他只想叫荀國的孩童們也能飽嘗一番珍饈美味。
“莽山哥哥,你簡直是個大好人!回回給我們送吃的,尋兒這輩子也未食過這般香甜的糕點!謝謝莽山哥哥!”
“謝謝莽山哥哥!你簡直是我們的活菩薩!”
“謝謝莽山哥哥!謝謝莽山哥哥!”
瞧着眼下孩童那瘦削臉孔上流露出的笑意,以及耳畔不時傳來的幸福童音,莽山樂得開懷,不禁撫了撫腦袋,‘嘿嘿’地憨笑起來。
“哪裏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