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6 我喜歡你,並不亞於他
謝錦詞已經回了寢屋,坐在窗畔的羅漢榻上。
羅漢榻上置着張鏤花小佛桌,少女提筆,認真地臨摹字帖。
初春的陽光透過紗窗,襯得她肌膚白得彷彿透明,低垂的漆黑睫毛半掩住水泠泠的瞳眸,微翹的朱唇飽滿精緻。
淡青色繡花寬袖微微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細腕,玉質鐲子溫潤沁綠,越發襯得少女氣質如蘭。
歲月靜好,莫不如是。
元拂雪帶着婢女踏進來,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幅畫卷。
她的心揪了一下。
她也很想如謝錦詞這樣溫婉大方,一看就是飽讀過詩書,因為她覺得這樣的姑娘才配得上折酒哥哥。
可她出身西北,那裏臨近戰亂,她自幼學的就是馬上功夫,根本沒怎麼讀過書。
十歲那年第一次隨父王來到上京,她對容折酒一見鍾情,知道他喜歡穿白衣,便努力活成他喜歡的模樣。
可是每每和容折酒站在一塊兒,她仍舊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謝錦詞聽見腳步聲,抬眸望過來,知曉事情定是成了。
她擱下毛筆,笑道:“郡主來了?梨白,還不快給郡主奉茶。”
元拂雪隔着小佛桌落座,瞟了眼宣紙上的字。
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無可挑剔。
她收回視線,從袖袋裏掏出六枚玉佩攤在桌上,“哪個是折酒哥哥的?”
謝錦詞眼尖,一眼看見陸景淮的那塊。
她蹙了蹙眉,“沒有容公子的那塊。想來,已經被瑾王毀了。”
元拂雪點點頭,“倒也是這個理兒。如果我是沈長風,自己的妾侍竟然敢留着別的男人的定情信物,不毀掉才怪。”
她對那些玉佩毫無興趣,起身道:“我要出去找折酒哥哥,不跟你玩了!”
她走後,謝錦詞捻起陸景淮的玉佩。
陽光下轉了轉,看見玉佩里倒映出一道人影。
她偏頭望向窗戶,沈長風推開紗窗,姿態閑適,“拿到東西,現在放心了?”
謝錦詞把玉佩藏進袖袋,“總要歸還人家的。你讓我引誘元拂雪去你書房,可是為了詐容折酒?史書上周瑜曾利用蔣干來詐曹操,你在書房裏又留了什麼把柄?”
沈長風笑眯眯的,“無可奉告。”
謝錦詞也不感興趣。
她讓梨白收拾筆墨紙硯,自個兒去屏風后更衣。
沈長風跟進了寢屋,“妹妹要出門?”
“得把玉佩還給陸景淮。”
沈長風不悅,朝屏風后張望,“你要去見他?!”
謝錦詞靠在屏風上,摁住他往裏伸的腦袋,“你也曾說夫妻之間,最重要的是信任。你若信我,我去見一見他,又有何不可?再說,我打算去錢佳人店裏見他,有錢佳人在,難道你還不放心?”
沈長風:“有他在我更不放心。”
謝錦詞換了一襲男裝,“錢佳人想在上京攢個飯局。蕭敝言、張祁銘、墨千羽都在上京,還有沈五公子也回來了,我們本就打算聚一聚的。正好借這個機會,把玉佩還給陸景淮。”
沈陸離入了內閣當大學士,墨千羽則待在陸景淮的武安侯府,專心研究墨家的機關術。
反正陸景淮別的沒有,就是銀子多,能夠提供給他各種各樣的材料和古籍。
沈長風望着走向梳妝枱的小姑娘。
她正卸下耳墜。
雖然一襲男裝,卻分明芙蓉花面,脂粉氣那麼濃,哪裏像個男人。
他靠在屏風上,有點兒醋,“那你晚上不回來吃飯?”
“不回了。”
“我一個人吃?”
謝錦詞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你可以去明珠苑陪沈尚書共進晚膳,傳出去,也能全了你的孝心。”
沈長風:“……”
媳婦兒跑出去鬼混,讓他留在家裏陪一個糟老頭子共進晚膳?!
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除了錢佳人他們,還有哪些人?可有姑娘家?”
“幼恩和周小姐也會去的。”謝錦詞把耳墜藏進妝奩,“天色不早,我該走了。”
“哪個周小姐?”
“戶部尚書周大人之女,周瓔若。”
“嘖,她對我那好五弟還沒死心吶。”
知道蕭幼恩和周瓔若會去,沈長風略微放了心。
他看着謝錦詞的背影,忍不住又問:“那你什麼時辰回?”
謝錦詞被他問的有點煩,“吃完不就回來了?”
沈長風眼睜睜看她踏出門檻。
收拾完筆墨紙硯的梨白,悄悄望向沈長風。
夕陽的柔光落在他身上,梨白覺得她主子的表情有點兒委屈。
像是被拋棄的大狗。
……
錢佳人早在故里辭訂了雅座。
謝錦詞和蕭幼恩踏進來,陸景淮他們已經到了,正舉杯笑談。
仍舊是當初那一撥人,瞧着便覺親切。
兩個小姑娘坐了,錢佳人開開心心地給她們端茶,“詞兒和幼恩的皮膚比以前更好了,你們用的什麼膏啊粉啊,也跟我說說,我那膏用膩味兒了,也該換換!”
蕭幼恩歪頭,用寬袖捂住嘴,笑得嬌俏,“錢公子的皮膚才好,吹彈可破的,我和詞兒用的粉,不都是你推薦的嗎?”
“幹嘛夸人家,討厭了啦!”錢佳人嬌羞捂臉,忽地又嘆息,“沈陸離好不容易回來,魏思闊卻外放做官,還有周敬軒,聽說兒子都三歲了,咱們這群朋友,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再聚一回……”
他眨眨眼睛,腦海中浮現的卻是江照昀的身影。
他一聲不響地離開,也不知江照昀在臨安過得怎麼樣。
謝錦詞望向沈陸離。
男人和少年時一樣穿白衣,外放做官的幾年裏,清雋臉龐已褪去稚嫩,留下沉穩的刻痕。
他仍舊神色淡漠,但望向身側的少女目光,卻帶着比春風更加繾綣的溫柔。
他外放了幾年,周瓔若便等了他幾年。
如今周瓔若已經二十一歲,在上京未出閣的女子中已是大齡,雖有沈陸離被尚書府趙氏逼婚那一檔子事,但好在他們終於訂下親事。
圓桌對面,蕭敝言正激動地和陸景淮描述故里辭的花魁有多好看。
陸景淮喝了口酒,丹鳳眼中倒映出謝錦詞的音容笑貌。
從她進來以後,他的心裏眼裏,便就只剩她一個人。
她臉色紅潤,可見過得很好。
她笑起來時很甜,眼睛裏仍舊清澈乾淨,毫不世故。
沈長風把她保護得很好。
因為是沈長風在守護她,所以他應該可以放心的。
但為什麼……
這心,就空落落的呢?
“……哎呀,那位沉魚姑娘跳舞跳得特別好,我看一眼,這魂兒都要被勾走了!等吃完酒,咱們去給她捧場可好?保准你喜歡她……”
蕭敝言滔滔不絕。
酒菜已經上桌。
陸景淮端起酒盞,朝謝錦詞舉杯。
謝錦詞頷首微笑,遙遙舉杯。
錢佳人把他倆的動作看在眼裏,不禁喟嘆,“詞兒呀,當初陸二可是非常喜歡你的。我還以為你會嫁給他,沒想到……”
如今陸景淮也算是朝中的青年才俊,誰見了不稱一聲小侯爺。
也就錢佳人這群摯交,仍舊喊他陸二。
謝錦詞喝了口酒,笑道:“年少不懂事,哪裏知道什麼是喜歡?剛來上京時,我還覺得容折酒好呢。日子長了,人長大了,才知道什麼是喜歡,才知道心裏的人究竟是誰。好在周小姐和沈五公子有情人終成眷屬,也算不辜負年少時的喜歡。”
她故意把話題引到周瓔若和沈陸離身上,她在幫陸景淮解圍。
因為錢佳人提起的話題,實在太敏感了。
偏偏陸景淮不領情。
“並非不懂事。”陸景淮放下酒盞,丹鳳眼挑着輕笑,“年少時喜歡你,現在也仍舊喜歡。到老,還會一如既往地喜歡。”
雅座寂靜。
所有人臉色各異,不知如何接話。
如果謝錦詞還沒嫁人,他們當然可以攛掇慫恿她和陸景淮在一起。
但是……
謝錦詞也沒料到陸景淮竟然這麼大膽。
她的臉色有些難看。
半晌,她道:“我去廁溷。”
故里辭的廁溷寬敞豪奢。
她站在銅鏡前,用冷水拍了拍臉蛋。
再抬起頭,就看見銅鏡里出現了陸景淮的臉。
她低頭,從袖袋裏取出玉佩遞給他。
陸景淮接過。
謝錦詞注意到他的手腕上繫着一根紅緞帶。
她沒放在心上,淡淡道:“那種話,今後不要再提起。我已嫁做人婦,會跟他白頭偕老、共度一生。陸景淮,你我可以是朋友,甚或兄妹,但唯獨不可能成為夫妻。”
陸景淮盯着她。
他曾說過很多次,讓她不要把拒絕的話說出口。
可她還是說了,說得義無反顧,冷若冰霜。
她面對沈長風時,會哭會鬧,但絕不會露出這種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
他又想起了在獵場時,沈長風把她扛在肩頭的情景。
他們那麼親密……
親密到讓他妒忌。
他喉頭滾動,啞聲:“我喜歡你,並不亞於他。”
謝錦詞:“但你的喜歡,只會給我帶來困擾,只會讓我深感厭惡。”
“謝錦詞!”
謝錦詞越過他,徑直朝廁溷外走去。
陸景淮握住她的手腕。
他把她甩在牆壁上,因為喝了酒,他的膽子比平時更大,甚至不顧一切試圖去親吻她!
謝錦詞毫不猶豫地甩他一巴掌!
陸景淮的臉被打得偏向一邊。
他皮膚偏白,鮮紅的巴掌印在臉頰上相當醒目。
謝錦詞掙開他的手,目光如刀,“陸景淮,別毀了咱們這麼多年的感情!”
陸景淮一手撐在銅鏡上,抬眸盯向鏡子,鏡中少女漸行漸遠。
鏡中映出的男人則雙眸血紅、神情妒忌,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他懊惱地一拳捶碎了銅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