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莫問時節早相見(3)
簡雲楟說:“會。可如何出面,需看我處何位置。若處弱勢,就不能直截了當,而要暗中行動;若實力相當,則要觀察還有沒有可利用的條件;若是強勢,就圍堵住他的後路,直接打壓得他無還手之力。”
她心涼了一點,雖知道他說的在理,但有些時候,人就愛聽被粉飾的美言,因為那會更直觀地戳中可憐的情感。她的心裏,存着懊惱和厭惡,一份對理性的厭惡,和在此襯托下,自己莽撞的懊惱。
她湊近了木鳥,朝他說:“你怕是頗愛兵法。晚間夜涼,我先就寢了。”
簡雲楟目光落到桌上倒扣的兵書,啞然失笑。他說:“勞你稍等,我還沒說完。世事雖盡可權衡,人卻總有衝動之時。若被欺凌者為我親友,我想,我一定坐不住。”
項葉笑了,大口乾下一杯水,問:“若被救的人,不領你的情,怎麼辦?”
又聽他說:“無論旁人如何,一片冰心,自知自足。”
項葉聽完,重眨了下眼,整個人的氣倏地鬆了。如灰濛珠,而今風起,灰揚塵落,光下輝清。
項葉和簡雲楟飛鳥傳話的生活,是少年篇章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一開始隔三差五地就會聊天,後來大家慢慢地忙了,一兩個月才偶爾說一次話,斷斷續續地,快滿兩年了。
簡雲楟十七歲的時候學成回國,就去了邊疆打仗。第一次上戰場、第一次殺人,第一次受傷、第一次突圍,他都挺了過來,沒說過什麼。
直到有一次,雙方都計謀用盡,筋疲力竭,持續兩天,一直在正面廝殺。
開闊的黃土地上,聽見的全是刀劍聲、血肉的剝落聲。旗幟倒下、盔甲裂開,人一個個地沒了氣息。他們最後取得了勝利,可簡雲楟看着遍地的屍體,突然迷茫起來。
當晚,他扯着紗布纏好的臂,緊捏着木鳥,問項葉:“你說,打仗是為了什麼?”
項葉那邊沒有聲音。
簡雲楟想,可能是因為現下她並非一個人,所以鳥沒能傳音。
可他撕裂的傷,外面的,疼得人不能入睡,心裏的,沸得人止不住哀鳴。
他捏着木鳥捂住眼睛,木頭被淚潤濕,顏色變深。
壓抑哀鳴的困獸,是最戳人心窩的。
過了一會,他調穩氣,又衝著鳥說:“現下方便喝茶嗎?”
這次那邊回了:“今日該暢飲。”
他說:“今天,我看着遍地的屍體,突然懷疑,為什麼我們非要打仗。敵國若能愛民如子,一視同仁,誰強誰弱,又有什麼關係。如果簽一張文書就能免去兵禍,賠些財寶,又有何難。”
項葉默了一刻,回:“如此的確最好。可你我都知道,當下,這只是痴人說夢罷了。”
“你退了,對手不但不會知足,反而會變本加厲地索要。他不僅會嘲笑你膽小懦弱,更會加倍地欺壓你的百姓。只有當天下人都明白,人和人之間,本沒有什麼不同,當所有人都渴望和平,心懷慈悲,貪慾減少的時候,戰爭才會消亡。”
“這不是你的問題。”
簡雲楟沒有再說話。
項葉靜靜地,為他彈了幾首曲子。
這是兩個人最後一次,用木鳥傳音。
因為,三天之後,簡雲楟的軍隊在迅速轉移時遭到了伏擊,在與敵方將領廝殺的過程中,他裝鳥的包袱不慎跌落,被敵軍刺得粉碎。木鳥也在他眼前,裂成幾塊。
他殺紅了眼,勢如破竹,最後反敗為勝。但木鳥還是在戰場上消失了蹤跡。
項葉的木鳥本來好好的,結果,那天她上學堂回來,阿舒和蕪芮卻稟告說,鳥自己張開翅膀飛走了。
她跑去問謝林,謝林告訴她:“到時候了,鳥自然就有它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