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東海僻島
第三十五章
東海僻島
1
八月初一,竹枝城東南角的深坑已被灰燼填滿,還依稀可見燒不盡的殘骨和碎甲,又有十來個將士被覆了上去,酒已倒干,活下的人只能把一碗碗水澆於地下,送別同袍。一個士兵看着數十具遺體道:“我們千夫長也在裏面。”另一個道:“誰來補缺?”眾人都看孫牧野,孫牧野問:“還有多少人?”士兵們道:“九千兩百多。”孫牧野道:“九個千夫長夠了。”忽聞小城四面同時響起號角聲,哨兵們預警道:“洛賊來了!”孫牧野把碗中水滴干,和士兵們往城牆上去了。
這一日是公治賢給林淵泓的最後時限,洛軍向竹枝城發起了總攻。三萬洛兵推出五十架三丈入雲車、四輛千斤撞車,東南西北合圍而來。城中焉兵全上了城牆,一面只得兩千餘人。西城面,弓箭兵們捨不得早早松弦,只將弓拉滿,瞄着入雲車不敢鬆手。十座入雲車開來,離城只有三丈之時,焉兵才將強弩迎面射去,入雲車以堅盾遮擋,射之不破,巨輪滾動,焉兵眼睜睜瞧着入雲車挨上了城垛,堅盾打開,二百洛兵登了城,一個焉軍百夫長揮動大刀,叫道:“殺洛賊!叫他們一個也回不去!”焉兵們大聲應道:“今夜吃洛賊肉,飲洛賊血!”遂與洛兵白刃相接。
東城面,洛軍長梯搭上了城牆,城下還有弓箭陣,長箭化作蝗災,烏麻麻往城頭撲,打得焉兵無法冒頭,洛兵趁勢往上爬,但覺頭上箭矢越來越少,知道焉軍被掏空了,上下呼應道:“焉賊沒箭矢了!上!上!”一串串蟻涌而上,忽而城頭飛出一塊塊雜物,卻是門板、窗欞、床榻,乃至桌子、椅子、條凳,全是從城中民居拆卸來的,梯上洛兵頓如枝頭一排斷翅的麻雀,接二連三從空中掉落下去,長梯也如細枝般折斷了。焉兵用投石車裝了雜物,向城下洛兵密集處投射,一隻凳砸中一個,一張床卻砸中一群,洛軍的攻勢暫時受阻,一個將領怒心難遏,將手中馬鞭甩得啪啪響,催道:“登城!登城!”
南城面,十五座入雲車迎着磚頭、瓦片、土塊的反擊,把成百的洛兵運抵城頭。每架車中有四五百洛兵,焉軍卻只分得出三四十人堵截。焉兵們個個以一當十,把一車又一車洛兵攔在城牆之外,拚死不叫敵人登城散開。孫牧野站在城垛口,持一支長矛把衝過來的洛兵一個個挑下城去,不多時,半個矛身染得血紅,突然一個士兵過來叫道:“城門要破了!”孫牧野立叫身後的兵上來補缺,自己提着斷矛往城下去,忽聽城外八面金鐘齊響,他不信自己的耳朵,問士兵:“什麼聲音?”士兵疑道:“好像洛賊在鳴金。”
孫牧野到了南城門下,只見城門已經破出丈寬的大洞,門外洛兵在叫:“哪裏有鳴金聲!聽不見!殺進城去!”十七八個一起殺進來,孫牧野和四個士兵迎上去,刀光連成一道鐵壁,水潑都難進,洛兵們進兩步,退三步,四五個回合后被逼出門外。焉兵抬來木板堵門洞,洛兵在外道:“弩車!再射城門!射城門!”不料後方又起鳴金聲,洛兵們不解,紛紛道:“為何此時叫退兵?”一個洛軍百夫長道:“退了!”一個洛兵道:“破城就在眼下,不能退!”百夫長喝道:“退!不然我先斬你!”洛兵們憤然扔下斷刀缺劍,向門洞重重啐了幾口,轉頭去了。
孫牧野靠在門邊喘氣,直等洛軍去遠了,才向士兵們道:“把門釘好。”又去北城看動靜,北城門已塌了半扇,門下屍體三成是焉兵,七成是洛兵,殷虛正拿帕子擦拭戟身,見了孫牧野便道:“北城歸你管的!老子來找你說話,遇到這樁生意。”
孫牧野道:“南城我也替你守住了!”
2
今夜的洛軍無人吃得下飯。太陽落山了,中軍帳前圍滿了將士,齊聲問:“林都督出來答話!為何強令大軍退兵?”
帳簾開處,林淵泓面色凝穆出來了。一位將軍上前道:“破城只在頃刻,都督為何鳴金?”
林淵泓道:“縱然城破了,焉賊也不會束手就擒,街頭巷尾還有一場苦戰。我見攻城已異常艱難,若是短兵相接,洛軍犧牲必不下一萬,只好鳴金收兵。”
將士們道:“剿殺焉賊,我等何惜性命!”
林淵泓道:“我惜。”他籠起雙手,沉沉踱步,“尺函谷外一戰,犧牲了一萬將士。那一戰本是誘敵深入之計,我卻不能對將士們明講,他們只當是生死決戰,個個奮勇爭先,肝腦塗地亦不旋踵,至死不知這是林淵泓佯敗之計。林淵泓對一萬條性命負有罪責,雖死難報。”
一個士兵高聲道:“我們攻下竹枝城,斬殺孫牧野,便告慰了一萬兄弟的在天之靈!”
林淵泓道:“何須再攻!竹枝城中人困馬乏,飢病交攻,澤陽城下仇督軍大敗文宗海,如今孫牧野內有憂患,外無援軍,已是走投無路之絕境,假以時日,竹枝城不攻自破,為何還要洛軍將士白白送命?”
四周沉默了片刻,一位將軍道:“都督總說假以時日,這時日是多久?”
林淵泓輕嘆一氣,道:“焉賊的耐力,已大出我的意料。孫牧野縱然是鐵鑄的,也斷撐不過一個月去。”
那將軍道:“聖上五日後便要聽到捷報,今日沒有打下來,聖上一定會怪罪,都督怎麼辦?”
林淵泓道:“林淵泓不懼降罪,但求無愧。”
眾人在帳前默立半晌,終於無言回去了。
3
夜幕降臨后,竹枝城內救傷兵的救傷兵,葬亡兵的葬亡兵,孫牧野卻和十幾個親兵悄悄出了城門,去戰場上撿殘留的兵器。焉洛兩軍的屍體遍地橫陳,喬恩寶問:“要不要把弟兄們抬回去?”孫牧野道:“來不及了。”眾人趁着夜色來來回回,搬了許多箭囊、刀矛、甲衣回城,天明才歇。各街各巷都有士兵抬着同袍遺體穿行,全往東南角去,孫牧野也去看,深坑早埋不下了,遺體堆如丘高,幾乎與城牆平齊。
孫牧野問:“昨日陣亡多少兄弟?”
部下回:“兩千多。重傷還有七百多。”
孫牧野道:“都燒了。”
部下道:“火石都打不燃了,火摺子也用光了。”
孫牧野道:“那就抬到城外去。”
正在搬遺體的士兵們聞言,都靜止了看他。
喬恩寶道:“這些是自家兄弟。”
孫牧野道:“抬出去。”
一個兵叫道:“你把兄弟們抬去城外喂野狗?”
孫牧野道:“城裏沒安葬的地方。”
另一個道:“哪怕放在這裏也好,為什麼扔?他們是人,不是破爛!”
孫牧野道:“這是屍體。”
那兵道:“是兄弟的屍體!活着的時候一個碗裏吃飯,死了就往外面扔?”
孫牧野牙把下唇咬破了,道:“這是軍令,不能留在城裏。”
一個剛斷了手腕的士兵還沒包紮傷口,單手扛了一個兄弟屍身在肩上,道:“這軍令,我不聽。”說完將屍身輕輕放在地上,腕口的血不小心滴在那屍身的臉上,他跪下來,牽袖子拭乾凈了,又將屍身端端正正擺放。眾兵見他帶頭,便也大膽將許多屍身安放當地,將孫牧野的命令置之不理。
孫牧野道:“有句話若是明說,對不住犧牲的兄弟,不說你們又不明白——若是蒸出屍氣,生出疾疫,活着的人怎麼辦?”
那斷腕士兵疾步走到孫牧野面前,厲聲道:“他們是聽你號令才死的,你如今擔心他們染病給你!”
孫牧野道:“還有六千個活人在城裏,我不能不管!文德十三年,夜州豐谷縣死了一個哨兵沒埋,不到三個月,周圍五座軍堡、七個村子沒一個人活下來!”
斷腕士兵道:“就是因為沒埋他,所以上天降罪!我們若將兄弟丟出城外,叫洛賊糟踐,叫野狗啃食,上天又要降什麼罪?”
孫牧野氣急,一把揪住那斷腕士兵,喝問:“你是誰?”
斷腕士兵道:“我是孫將軍麾下前鋒營十夫長李三狗!”
孫牧野心中一凜,想起那個雷雨夜楊小滿說過這名字,遂問:“你是開元人?”
李三狗道:“是!”
孫牧野道:“和小滿一起參軍的?”
李三狗道:“是!”又指了一指地上的屍身,道,“我們一起參軍的!”
孫牧野攥緊他衣領的手鬆開了,走過去蹲在屍體邊上瞧,問:“他叫什麼?”
李三狗道:“楊元生。”
孫牧野去屍體懷中翻出名牌,果然上刻“楊元生”三字。他見這死去的士兵不過十七八歲年紀,一顆心突然沉如千斤鐵砣難以跳動,悄悄將名牌放入懷中。士兵們請求道:“孫將軍,別扔他們。”
孫牧野不說話。
李三狗道:“開元參軍的三百兄弟,如今就剩我一個了。你若要把他扔出城,我也出城。”
忽然城頭一陣混亂,牆上士兵叫道:“孫將軍!”
孫牧野起身問:“什麼事?”
士兵們手指城外,道:“山上立起了一面大焉軍旗!”
眾人都驚動了,紛紛往城牆上跑去,孫牧野也三步兩步上了城頭,果見南面丘巒之中,一面焉軍的赤紅旗幟在飄動,焉兵們道:“是不是援軍到了?”都向那邊招手吆喝,一個叫道:“好似有一個人影!”
旗幟下隱約現出一人,他也遙見竹枝城頭因他而轟動,便將手揚了一揚,放飛了手中一隻小白點,那白點離了丘巒,飛入蒼穹,城頭焉兵道:“信鴿來了!咱們也豎軍旗!”
一個焉兵扛起軍旗爬上高高的城垛,一邊揮旗一邊叫道:“過來!”焉軍素有馴鴿傳信的習慣,軍中信鴿都認得自家軍旗,它在雲中盤旋幾圈,瞧見了竹枝城頭的赤紅旗幟,便往這邊飛來,引得城頭焉兵大聲喝彩。
呼聲也驚動了洛軍,洛兵們都出來看熱鬧,發現丘巒上的焉軍斥候,都道:“山上的哨兵呢?抓住那個焉賊!”洛軍把重兵放在青苧原、尺函谷和石蹤關,山巒上只有稀疏的崗哨,便給了焉軍斥候可乘之機,等洛兵趕過去捉人時,焉軍斥候早收旗逃走了。洛兵又張弓射那信鴿,信鴿在焉兵的鼓勁聲中躲開幾支鐵箭,降臨了城頭。
舉旗的士兵先捉住信鴿,迫不及待打開鴿足上的紙筒,四周士兵急問:“寫的什麼?”
那兵看過之後笑容滿面,揚起紙條向孫牧野道:“孫將軍,又有援軍來了!”
孫牧野還沒說話,眾人齊聲問:“哪一軍來?”
那兵道:“湘州節度使陳琳帶了三萬大軍來救咱們!”
歡呼聲四起,眾人喜道:“咱們有救了!”
孫牧野又下了城。遍地亡兵中,李三狗還呆坐着黯然神傷,喬恩寶問孫牧野:“還要不要抬到城外去?”
孫牧野道:“先放這裏。”
4
七月初二,唐瑜隻身離開開元城,踏上東行之路;七月十五進入皖州境內,在白鳶江邊看見了增援澤陽城的章州軍;他折而南下,入了湘州,七月二十八聽見章州軍遇挫回師的消息,湘州軍亦在江邊往船上裝軍資,都道:“章州不頂用,該咱們去了!”唐瑜作書生裝扮,買了一葉小舟,順江而下,到了東南邊的瑤國。
東邊三國自北向南是沅、洛、瑤,昔年都尊大焉為共主,年年朝貢,后因大焉勢微,沅、洛相繼不臣,只有瑤國與大焉始終交好。唐瑜不能經洛國直去東海,只能先南下,取道瑤國,再北上入海。
東瑤僻處海角,與世無爭,北方焉洛打作一團,東瑤還是太平和煦的好年景。此時中原已入了秋,東瑤卻四季如夏,咸鮮的風從海天深處拂來,把縷縷白雲牽上椰樹枝頭,唐瑜騎着海雲闌走在海邊,果真如一片黑雲飄於碧海銀沙之上,沙灘上織網的漁女們都看着唐瑜笑,蕉林下摘蕉的農夫也探出頭打量他,一群在椰樹下撿椰子的男童女童見唐瑜寬袍大袖,不似瑤人窄衫短褲,便攆着海雲闌跑,問:“阿郎,你從哪裏來?”唐瑜答:“我從中原來。”“中原是什麼模樣?”“此刻雲濕小雨,花染輕霜。”“霜是什麼?”“天明凝在枝頭,夜深結在心頭。”童子們不懂,舉起椰子道:“阿郎,你吃了再去。”唐瑜下馬,彎身接來,微笑道:“多謝童子。”再上馬,把眉頭輕鎖了,向東去。
八月二十,唐瑜到了東海之濱。海色在大地盡處深邃起來,罡風挾來腥腐氣,濁浪拍裂了嶙峋的崖,海邊空無一人,唐瑜牽着馬在亂石灘上行了一日,才在背風的石崖后尋到一間木屋,一個白髮漁夫在屋前刮魚鱗,見唐瑜便奇道:“怎會有人尋到這裏?”
唐瑜道:“老丈,我要去蜃氣島,可是從這裏出海?”
漁夫道:“你要去海夷住的島?”
唐瑜道:“是。”
漁夫道:“那如何不從東洛去?四五日便到了。從這裏北上,半月或許得到。”
唐瑜道:“老丈可願帶我去?”
漁夫笑道:“只要給得起船錢,如何不去?”
唐瑜拿出兩張金葉子,問:“夠不夠?”
漁夫哈哈大笑,道:“給五百文錢,老漢便去。”
唐瑜便道:“多謝老丈。”
漁夫指着天際烏雲道:“今日走不成,阿郎在這裏睡一晚,我們明日出海。”
是夜,借宿漁家的唐瑜做了一個詭奇的夢。他夢見一隻碩大無朋的紫紅章魚,身子巨如樓船,觸手長如船桅,每隻觸手上都密密長滿了吸盤,從海底深處悄然無聲地浮上來,兩隻觸手向一頭灰鯊纏去,灰鯊幾無反抗之力,直挺挺地被觸手送入黑洞般的口中。餘下的鯊魚驚慌而逃,章魚十隻觸手八方伸展,將一頭頭鯊魚都吸住、裹起,在海面來回摔打,把一片海水攪得沸涌不止,浪頭打在唐瑜的臉上、他驚醒過來,天已破曉,出門看時,漁夫往船上裝了兩人的飲食,把漁網魚叉一併帶上了,招呼唐瑜上船,唐瑜看着那長不足一丈、寬不足四尺的小舟有些遲疑,漁夫笑道:“不敢上船來?”
唐瑜道:“海中風高浪急,老丈的船承受得住?”
漁夫道:“老漢在海里討了五十年的營生,被鯊獸咬過,被雷電打過,獨獨船不曾翻過!你放心上來。”
唐瑜登上船頭,漁夫吆喝一聲,在船尾把桿一撐,小舟滑出兩丈,一個浪捲來,將小舟攬入了大海,唐瑜站立不穩,忙在船頭坐下,那漁夫問:“阿郎是哪裏人?”
唐瑜道:“中原人。”
漁夫道:“大焉的?”
唐瑜道:“是。”
漁夫問:“想來不曾下過海?”
唐瑜點頭道:“只在詩畫中見過海,今日親見博大如此,才知見識浮淺。”
小船向北行了十餘里,海面漸漸波平浪靜,漁夫問:“你為何千里迢迢趕去蜃氣島?不曾聽說焉人和海夷有什麼瓜葛。”
唐瑜道:“商人逐利,不論天南海北,有利處都去得。”
漁夫問:“你做什麼生意?”
唐瑜道:“中原少海食,聽說蜃氣島邊海物豐裕,想與海夷做一筆海物買賣。”
漁夫道:“有什麼海物!只聽說那邊有三丈長的章魚、十條腿的海蜘蛛,不是能入口的東西。”
唐瑜笑道:“三丈長的章魚,賣的價錢足夠養家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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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日過去,竹枝城內生出了腐屍的臭穢氣,起先只在東南角一團凝聚,然後慢慢向城南和城中蔓延,不久連城北也聞見了。死屍在坑邊堆不下,便擺在了街上巷中,彷彿成百上千的人睡在一座死城。這日孫牧野再也容忍不了,親自與衛兵們清理屍體,把死去的同袍一個個往城外扔,洛兵們在遠處數屍山,數了半天,拍手叫道:“死了三千多!只剩六千個了!”
到傍晚,城中的屍體都扔完了,孫牧野一邊和士兵們打水洗地,一邊道:“再把各家宅院都檢查一遍,不要遺漏。”喬恩寶回:“還有一個沒送出去。”孫牧野問:“誰?”喬恩寶道:“楊元生。李三狗守着,誰也不許動。”孫牧野問:“在哪裏?”喬恩寶指東道:“盡頭那家。”
孫牧野去了那戶民宅,只見李三狗跪在院子中央,他左手腕斷了,光禿禿杵着,只用右手刨地上的土,已刨了臉盆大的洞,孫牧野問:“你這是做什麼?”
李三狗道:“埋在這裏。”
孫牧野看了看一旁的楊元生。
李三狗道:“這裏埋不下幾千個人,總埋得下楊元生一個人。”
孫牧野往門外看了看,只有喬恩寶守着,不見別人,便不吭氣了。
李三狗刨得右手鮮血淋漓,一堆和血的黃土觸目驚心。孫牧野問:“你們一同在開元城參軍的?”
李三狗道:“是。”
孫牧野道:“你們的房子也在玄武大道被燒了?”
李三狗道:“沒有。”他把五根血指插進土裏,“我和元生不住玄武大道,我們住開元城西南角,他住草棚,我住茅屋,火沒燒到我們那裏去——去了也沒什麼可燒的。元生說要參軍,我說玄武大道被燒不關我們的事,他說,大道是被洛賊燒的,和燒我們自家房子沒什麼兩樣,我說你自家住漏風漏雨的棚子,倒替住高樓豪宅的富人出頭,他說不是替人出頭,是替國家出頭,他拉着我來參軍……”李三狗緊緊攥起拳頭,似要將黃土捏成碎末一般,“我說,參軍就參軍,但只打這一仗,打完東洛就退伍,回去了他還趕他的驢車,我還做我的菜販子,他說好。”
孫牧野和他一起挖土,喬恩寶也進來幫着挖,挖出三尺深的坑,三人合力把楊元生抬入坑中,李三狗和喬恩寶把兩邊的土往坑裏推,眼看楊元生的臉要被埋沒,孫牧野輕聲向那張枯竭的臉道:“別恨洛賊,恨我。”
李三狗不解,問:“為何不恨洛賊?”
孫牧野道:“害你們來潤州的不是洛賊,是我。”
李三狗道:“是洛賊燒了玄武大道,我們才來潤州打仗。”
孫牧野道:“不是洛賊燒的。”
李三狗的手僵住,問:“不是洛賊?”
喬恩寶拉孫牧野道:“起來走了,外面還有事。”
孫牧野推開喬恩寶的手,道:“二百九十九人到死不知真相,只剩他一個,我要叫他明白。”
李三狗起了身,問:“明白什麼?”
孫牧野向喬恩寶道:“你去看外面有人沒有。”
喬恩寶憤憤將李三狗瞪了一眼,出了院門,在門口守着,不多時,土牆之內忽然一聲怒吼,正是李三狗在叫:“孫牧野,你對不起開元城!”
喬恩寶忙沖了進去,只見李三狗抽刀向孫牧野疾砍,口中道:“他抓不到真兇,便拿洛俘頂罪?你為何幫他作假?”
孫牧野躲過刀鋒,卻不爭辯,李三狗又一刀劈來,道:“你們兩個聯手唱了好戲,苦的是不知底細的我們!為你們胡謅的話,三百青壯舍家從軍,慘死異鄉!”
喬恩寶從后抱住李三狗一摔,把他摔在地上,恰好倒在土坑邊,楊元生的臉近在咫尺,李三狗爬過去抹開楊元生臉上的土,叫道:“元生,你不該死!我們被騙了,被孫牧野和唐瑜耍了!”
孫牧野道:“錯不在唐瑜,錯在我,我悔在朝堂上答應收你們入伍。太后問得突然,我沒過心,張口就應了,我只知道有人蔘軍我便收,我不知道會敗。”
李三狗已聽不進去了,他把楊元生從坑中抱起來,號啕道:“你聽見沒有!我們本不會來送死!你冤!兄弟們冤!楊元生!我們錯信了孫牧野!”
吵鬧驚動了過路的士兵,幾個人進來問:“怎麼了?”
李三狗指着孫牧野道:“開元城的人都死在了他手裏!”
士兵們詫異,問道:“孫將軍,他怎麼了?”
喬恩寶又來拉李三狗,卻被李三狗抓住一扯,摔入坑中,道:“你替元生去死!”
士兵們都道:“他難道瘋了?”幾個去扶喬恩寶,幾個來拖李三狗,李三狗傷痛欲絕,掙扎着不肯放開懷中屍體,道:“孫牧野害死了我們!害死了開元城的人!”
喬恩寶道:“李三狗!你冷靜些!先把元生葬了!”來攔李三狗,李三狗雙手被兩個兵抓住,便張口一咬,咬在喬恩寶的手腕上,道:“不葬!他死不瞑目,不能葬!”
士兵們眼見李三狗發了瘋,齊聲道:“把他關到屋裏去!當心他傷人!”三個士兵發力將李三狗抬起來,扔進屋中,從外面鎖上了門。一群人將楊元生下葬,李三狗猶在屋內砸門,道:“孫牧野,你不能葬他!”
黃土將楊元生徹底掩埋之後,砸門聲也停止了,孫牧野走過去,透過門縫往裏看,突然一把匕首自縫內刺出,孫牧野猝不及防,眉間被刺入半寸,士兵們忙趕過來,孫牧野卻推開眾人,自己把眉頭一擦,轉身出去了。士兵們問:“李三狗傷了主帥,怎麼處置?”喬恩寶道:“先別放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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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沿着海岸線向北行了十三日,在這日黃昏到了一片蔚藍水域,漁夫遙指海岸道:“那是東洛的思州。”唐瑜遂立身眺望,依稀可見岸邊樓台參差,人影熙攘,果比瑤國繁華。漁夫搖槳折向東,往海水墨藍處去,到第四日午後,茫茫海面終於隱現一座黑山,漁夫道:“蜃氣島到了!”
小船再隨浪漂流四五里,唐瑜便看清了蜃氣島的全貌。百餘根突兀的石柱一半沒入海水,一半伸向天空,如一片石林,環衛一座荒涼的黑石山,那山好似死了一紀的巨鯨,只剩被風腐蝕的朽骨殘架,寸草不生,人猿難攀。唐瑜道:“不像是住人的地方。”漁夫道:“若從那一面上去,還有些青草綠木,咱們這一面,海夷自己也不來。”
漁夫搖槳入了石林,馭船在奇異的怪石間穿行,唐瑜見石柱出了水面猶有數丈之高,柱上附着水苔和海蟲,問:“這裏是不是會漲潮?”
漁夫道:“這些日子東海申時漲潮,寅時退潮,咱們來得好時辰,趕在了漲潮之前。”
一炷香之後,漁船悄無聲息近了泥灘,底下還有三四尺深的水,漁夫停了槳,道:“阿郎,不是我不送你上岸,船若擱在灘上,不好退。”
唐瑜道了謝,道:“老丈此番回去,又有八百裏海路要走,千萬保重。”
漁夫也道謝,道:“海不害人,人害人,你才要保重。”
唐瑜便跳下船,涉水往岸上走,漁夫也自去了。唐瑜逆着濁浪上了岸,在淤泥灘上走了百來步,忽聽崖頭一聲海螺響,一個披着長發、赤着上身、戴着一串兒海物頭骨的壯實漢子從石后冒了出來,手持魚叉,瞪着唐瑜,唐瑜禮道:“大焉使者唐瑜……”
一句未完,那漢子掄起魚叉向唐瑜擲來,唐瑜側身一閃,魚叉斜插入泥灘,叉柄猶顫動不止。唐瑜又禮道:“大焉使者唐瑜,求見蜃氣島海夷侯。”
那漢子不知聽沒聽懂,還瞪着烏黑大眼不吭聲,唐瑜思量要不要再說一次,那漢子忽然又舉起海螺號仰天吹響,只聽崖那邊有人張口號叫回應,不多時,八九個同樣赤身戴骨的漢子跳了出來,八九支魚叉魚戟一起對準了唐瑜。
唐瑜再道:“大焉使者唐瑜,求見蜃氣島海夷侯!”
漢子們愣了一愣,都看向崖頭最高處的文鱗漢,那漢遍身文着魚鱗,乍看真不知是鮫是人,他將唐瑜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開口問道:“到底是中焉來的,還是東洛來的?”
唐瑜聽他說的是人話,暗暗鬆了一口氣,回道:“是大焉天子派來的使者。”
文鱗漢道:“你說是便是?”
唐瑜示出玉符節,一個漢子跳下崖來拿了,呈給文鱗漢看,文鱗漢一臉迷茫地看了幾遍,拿不定主意,便道:“你們看住他,我去叫堯伯來。”說完跳下崖頭去了。
約半個時辰后,崖下嘈雜起來,眾漢都道:“堯伯來了!”
一個身長八尺的青臉漢子站到了崖頭,俯視泥灘上的唐瑜,問:“你是中焉來的?”
唐瑜道:“是。”
堯伯道:“如何讓我信?”
唐瑜道:“玉節已奉上了。”
堯伯道:“這東西中焉做得,東洛也做得,連我們也做得,怎知真假?”
唐瑜道:“請將玉節呈於海夷侯案上。”
堯伯道:“我若帶個假使者去見大侯,要被剁成肉泥喂鯊魚,所以一定要先驗出真假。”
唐瑜道:“足下請驗,唐瑜有問必答。”
堯伯咧着嘴,仰天想了半天,忽然笑道:“大焉樂舞,比起東洛另有一番意趣,焉國勾欄里唱的是些什麼曲兒,你依樣唱一首聽聽,我便信你。”一語說完,崖上眾漢都大笑起來。
唐瑜慍怒了,高聲道:“我是大國使臣,持節來訪,當受禮遇!”
堯伯道:“我們是海夷,不懂你們假惺惺的禮遇!我們想笑便笑,想怒便怒,看你不順眼,立時將你踢到海里去,哪國哪朝的王法都管不到我們!”
唐瑜拱手道:“既如此,海夷侯見之無益,請借小舟一條,放唐瑜西歸。”
堯伯放聲大笑,向左右道:“他來了竟還想回去!”
眾漢都笑道:“來了便由不得你了!”
文鱗漢抽出匕首,向堯伯道:“殺不殺?”
堯伯與唐瑜對視,唐瑜坦然不懼,堯伯遂道:“拿個籠子來,把他關在這裏。”
文鱗漢問:“漲潮了怎麼辦?”
堯伯道:“淹死了是天意,淹不死便准他見大侯!”
頃刻,十多個大漢抬來一個裝過野豬的大鐵籠,放在淤泥灘上,把唐瑜推了進去,在鐵籠上加了一把大鎖,堯伯道:“你在這裏住下,三日後我來看你!”說完領着眾漢去了。
唐瑜在籠中盤膝坐下了。午後陽光熾熱,他坐在泥濘之中閉目入神,泛着白沫的海浪衝上前,又退回去,反反覆復,不知逗惹了他多少回。須臾夕陽西沉,風驟然涼了,大浪撲到他的面前,便餓獸一般不肯再走,先將泥灘一點一點蠶食,再向他的身體爬蝕而來,不多時,唐瑜的袍角浸入了水中,浪頭化作觸角,沿着衣衫向上纏繞,漫過膝,漫過腰,暮色關合后,唐瑜的大半個身子已被吞沒。海浪在夜幕的掩護下越發放肆,激起水花打他的臉,迷他的眼睛,想迫使他站立起來,唐瑜卻不起,坐在浪里堅如磐石。當深夜過半,浪頭不再升漲,只在他的鼻尖下尋釁時,唐瑜睏倦了,他微微仰頭,睜眼看天,比起開元城,海上的夜空彷彿更幽邃,繁星卻更明澈,像極了一雙靈動爛漫的眼睛,唐瑜看着一眨一眨的星光笑了,水下千百根冰針侵膚也不會令他軟弱半分。不知不覺,天際泛出魚肚白,長夜過去了,浪獸悄無聲息逃回深海,留下一地碎的貝殼、死的海星,唐瑜從袍下揀出一隻迷了路的螃蟹,將它托出籠外,復又閉上了雙眼。
三日過後,堯伯如約歸來,站在崖頭看唐瑜盤膝而坐的背影,悄聲問手下:“他吵鬧了沒有?”
手下回:“三天了,一聲不吭。”
堯伯又問:“哭了沒有?”
手下回:“沒哭也沒笑。”
堯伯再問:“沒要東西吃?沒要水喝?”
手下回:“什麼也沒要。”
堯伯道:“總歸動了一動?”
手下再回:“一絲兒也沒動。”
堯伯道:“怕不是早死了?”跳下崖,大踏步踩泥過來,轉到唐瑜面前,卻見唐瑜看着海面,目色好似已容下整片大海,他心中訝然道:“不像是凡人。”便開口道,“我去問問大侯見不見你。”
此時海夷侯正在一個漁戶家中斷案。那漁戶出海七日未歸,女兒獨自守家,昨夜有人破窗入戶,將她凌辱致死,赤裸裸地倒在床上,十個指甲里全是撓的碎皮沫肉。堯伯找去,說了原委,海夷侯問:“為何把他關入籠子?”
堯伯道:“他們焉人自恃大國,傲氣得很,所以先關他三天,殺殺他的銳氣,不管他來談判什麼,咱們先把氣勢佔住。”
海夷侯把那玉符節看了片刻,道:“以尊客禮,請大焉使者來乘桴堂見我。”
不到三刻,石崖之下鼓樂大作,兩列侍者抬着肩輿跑下泥灘,當先一人叫道:“海夷侯請大焉使者堂上會晤!”
沐浪三日的唐瑜聞言緩緩起身,將褶皺的袍子理了理,在眾海夷驚愕的注視下走出了鐵籠。
7
海夷侯名叫伍阿丙,原是東洛思州的鹽販子,因官府打壓民間的私鹽買賣,轉而在暗處做起軍械生意,先是賣些匕首給鄉民縣民,進而打造橫刀長劍賣給劫匪暴徒,十八年之後,天下十處造反,九處的刀槍盔鎧都是從他手中買的。昔時思州一年的賦稅有三百萬貫,他的收入卻有六百萬貫,抵兩州之富,終於驚動朝廷,下令思州官府將他抓捕歸案。伍阿丙的軍械團伙憑堅寨碉樓與官府對抗,尋常武侯攻了三日也攻不破,思州節度使只好調軍隊來打,打了五日,伍阿丙帶着九個手下棄寨而逃,逃到東邊,買帆出海,從此杳無音信,東洛朝廷只道他死在海里了,也就放棄了追捕。
七年以後,海中突然崛起一座蜃氣島,附近的海夷、貧民、逃犯都聚集於此,常常驅逐海上漁人,甚至登岸打家劫舍,攪得思州民不聊生,朝廷一打聽,方知那島上自封海夷侯的是伍阿丙,手下已從九人變為二萬人。思州和蜃氣島打了三年,年年鎩羽而歸。當蜃氣島漸漸名揚天下,連列國的悍匪強徒都來投奔之後,東洛朝廷下決心派王師出海討伐,欲將蜃氣島一舉蕩平,正當祝子欽和海夷侯打得難分難解之際,大焉挑起了皖潤之戰,蜃氣島就此躲過一劫。
唐瑜剛邁入乘桴堂,先聽見一聲慘叫,循聲望去,只見堂西擺着一張檀香木刑架,架上綁着一人,乍看猶如一支行將融化的紅蠟,全身血肉一縷縷地往下淌,地上一汪血水中彷彿浸着一大塊布,唐瑜初以為是衣裳,再定睛細看時,才看清那是一張人皮——刑架上的人已被生生活剝了皮。唐瑜縱然冷靜,也忍不住脊背發寒,他轉身向高高在上的海夷侯道:“君侯此非待客之道。”
身形魁碩的海夷侯坐在熊皮椅中也有六尺高,足下踏着一顆不知是人是猿的頭骨,手中把玩着兩粒青銅核桃,笑道:“是他冒犯了上國尊客,我才罰他。”他一笑,滿臉黑鬍鬚便如鐵絲般伸張開去。
唐瑜醒悟過來,那面目全非的受刑之人是堯伯,他疾步過去相救,堯伯卻已垂頭斷氣了。唐瑜道:“其人罪不至死,君侯太過嚴苛。”
海夷侯立時翻臉道:“若不是你,他也不會死,你倒怪罪起我來?”
唐瑜道:“唐瑜是憐惜君侯手足,不是怪罪。”
海夷侯的面色稍緩,向左席一指,道:“先生請坐。”向手下道,“為尊客上酒。”
須臾,黑奴託了一個銀盤進來,裏面盛着三隻金船杯,一杯呈海夷侯,一杯呈唐瑜,最後一杯卻送到右席,唐瑜看見右席還坐着一人,是個白面微須的秀士,那秀士見唐瑜在打量自己,遂向唐瑜一笑,唐瑜不承想在蠻荒之地見到如此斯文模樣的人,也含笑點首回應。
海夷侯道:“先生是上國雅士,嘗嘗我們荒島的鯨鬚酒如何?”
唐瑜淺啜一口,道:“濁色暗藏鮮香,粗服不掩天姿,是好酒。”
海夷侯得了恭維,哈哈大笑。既上了酒,一盤盤翅、鮑、肚、參都來了,又有六佾海夷在堂中舞叉助興,海夷侯問:“先生看我們的《漁獵樂》,比中原的《秦王破陣樂》如何?”
唐瑜道:“《漁獵樂》是民舞,勝在質樸;《破陣樂》是軍舞,長在雄壯。”
海夷侯閉口不言,許久又問:“先生為何來海夷島?”
唐瑜道:“奉焉天子之命,聘問海夷侯。”
海夷侯問:“焉天子也知道僻海賤民?”
唐瑜道:“天子君天下,恤愛天下子民。”
海夷侯便笑道:“還說什麼君天下,如今列國不臣,大焉不是百年前的大焉了。”
唐瑜道:“大焉正興王師討天下之逆,平北涼,復皖州,威震九遐,誰敢言不臣?”
海夷侯便哈哈大笑:“那潤州呢?你們不是被東洛打進竹枝城,輸得一敗塗地嗎?”
唐瑜道:“戰局未定,數月之後,君侯再看勝敗。”
海夷侯道:“我們雖遠在東海,那中原的時事,我們也是聽說的,皖州節度使救援失敗,章州節度使解圍也不成,你們哪來的信心反敗為勝?”
唐瑜道:“信心正來自君侯。”
海夷侯斜眼看唐瑜,問道:“這話怎麼說?”
唐瑜道:“東洛欺壓蜃氣島久矣,眼下焉洛陷戰於潤州,正是蜃氣島雪恨之時,君侯還有何遲疑?”
海夷侯便笑道:“原來是來求援。”
唐瑜道:“東洛乃你我共敵,蜃氣島助焉軍,便是焉軍助蜃氣島。”
海夷侯看向右席的秀士,問:“軍師如何看?”
那秀士一笑,問唐瑜道:“蜃氣島助焉軍,若勝了,有什麼好處?”
唐瑜道:“大功畢成之時,大焉必以金玉萬兩、甲戈千船酬謝君侯和島民。”
秀士追問:“若敗了呢?”
唐瑜道:“必勝之戰,何談敗字!”
秀士搖頭而笑,向海夷侯道:“唐先生只許諾勝了如何,卻絕口不提敗了如何,其心不誠,多說無益。”
海夷侯當下垮了臉,道:“那就不必說了,請先生只喝酒,不談兵事。”向門外道,“這酒太寡淡,上濃烈的來!”
須臾,一個童奴捧了一個琉璃缸進來,只見一條五尺長的花斑海蝰蛇盤在缸中蠕動,童奴打開缸口,那蝰蛇一竄而出,卻被童奴抓住三寸,動彈不得,童奴拔出刀子將蛇身一劃兩半,挖出膽來,放入酒中,倒了三杯,先呈唐瑜,又呈給了秀士與海夷侯。唐瑜將酒水與蛇膽汁同飲入喉,海夷侯問:“蝰膽酒的滋味,尊客以為如何?”
唐瑜道:“苦中回甘,辛里藏柔,更是好酒。”
海夷侯又喜形於色。酒過三巡,海夷侯道:“我聽說先生乃天子帝師?”
唐瑜道:“是。”
海夷侯道:“先生如何教天子的,今日不妨也教教我。”
唐瑜道:“天子所學博大萬象,君侯想學哪一篇?”
海夷侯道:“這蜃氣島,也算是方外小國,先生看,我該如何治島?”
唐瑜道:“居安思危,常備不懈。”
海夷侯問:“備什麼?”
唐瑜道:“備戰以御東洛。”
海夷侯問:“如何備戰?”
唐瑜道:“君行君之道,民行民之道。”
海夷侯問:“我行何道?”
唐瑜道:“仁民愛物,率范德義。”
海夷侯問:“民行何道?”
唐瑜道:“耕者勞,漁者勤,兵者有章法。”
海夷侯便笑道:“這三樣,我們都有,可見東洛吃不掉蜃氣島。”
唐瑜便搖頭道:“海夷兵無章法,敵不過東洛水師。”
海夷侯忍不住冷笑,道:“先生有所不知,東洛來打過無數次了,沒有一次佔到便宜。”
唐瑜道:“那是東洛還不知蜃氣島的破綻,若知之,亡島只需一日!”
海夷侯道:“哦?”看向那秀士,“軍師,咱們島有破綻嗎?”
秀士便道:“蜃氣島佔盡地利,此處潮汐恆常,石林環衛。洛軍若在漲潮時來,要在九尺大浪中顛簸數里;若在退潮時來,要跋涉過膝深的淤泥灘;有石林攔海,大船巨艦不能通行,洛軍只能換小舟過林,一舟只載得二三十軍士,即便僥倖登岸,也難敵三萬海夷。我以為,佔據此島,可保一世久安。”
唐瑜道:“蜃氣島佔了地利,而洛軍可占天時。”
秀士問:“何為天時?”
唐瑜道:“每夜戌初,海水轉涼;子中,水寒徹骨;丑正,浪頭飛雪,浪中浮冰,唐瑜以手捉冰,單掌不能盡握。”
秀士道:“在淤泥灘上困了三日,先生竟有此收穫。”
唐瑜道:“現是中秋時節,水已酷寒如此,一旦凜冬來臨,蜃氣島海域必冰封三尺!”
秀士拊掌笑道:“依先生之意,洛軍可趁冰凍之時,棄船登岸?那東洛與蜃氣島交戰多年,如何沒想到?”
唐瑜道:“東海之濱自古晴暖,沿海永不封凍,東洛想不到僅出百里之外,炎涼便有天差地別,所以每每只在春秋兩季發兵,倘若冬季來攻,蜃氣島全無勝算。”
海夷侯和秀士一時不語。那堂上的海夷猶自舞叉助興,秀士忽道:“大侯,舞樂可休矣。”
海夷侯便一個酒杯擲下去,正中一個舞叉海夷的鼻樑,那海夷“哎喲”一聲,樂聲驟停,眾海夷扶着他退了,唐瑜立起身,長揖道:“唐瑜請辭。”
海夷侯道:“這就走了?”
唐瑜道:“天子賜玉節遣唐瑜千里渡海而來,是聽說君侯乃一方雄主,欲與君侯共襄義舉,依唐瑜今日所見,君侯非仁明之君,所以請辭。”
海夷侯臉又轉了陰,道:“你知道了蜃氣島冬季封凍的秘密,如何還走得了?”看向秀士,秀士便道:“殺之!”
海夷侯道:“好!”命黑奴,“把堯伯放下來,把唐瑜綁上去,依樣剝了皮。”
唐瑜傲然道:“四海列國,誰敢殺大焉來使?”
海夷侯道:“我便殺你怎的!你們連潤州都打不下來,還能出海來打?”
四個黑奴過來,唐瑜拒了,自家緩步走到檀香木刑架前,黑奴拿繩子把他往刑架上綁,唐瑜回首道:“大軍戰敗之恥必雪,一使受戕之辱必報,此大焉雄踞天下中央之本,唐瑜一人之命不足惜,海夷島之命運卻將從此顛覆,君侯,慎思慎行。”這話,卻是面對那秀士說的。
秀士先搖手,再指上座,道:“先生錯矣,君侯在上座。”
唐瑜目視秀士道:“唐瑜未錯,你才是海夷侯。”
秀士忽一笑,道:“先生何出此言?”
唐瑜道:“蜃氣島上多海夷,還有許多死士兇徒,若海夷侯當真是暴戾恣睢、反覆無常之主,島民必起反叛之心。能將三萬海夷集於麾下,抗衡東洛數十年,其主必待人以義,馭人以智。上座之人,有君侯之威,無君侯之量,而右座之君,有低眉之態,卻有崢嶸之姿!”
那秀士看“海夷侯”,“海夷侯”也看秀士,半晌,那“海夷侯”哈哈大笑,抱拳道:“唐先生,恕罪,恕罪。”收了霸蠻之氣,躬身而退,秀士自走過來,親手為唐瑜解綁,道:“請先生歸座。”
唐瑜淡然一笑,回席入座,神色無恙。
秀士重施見禮,道:“上國使者,風儀高品,與先生一席話,伍某如拂濯濯春柳。”
他自稱“伍某”,便是自認海夷侯了。唐瑜還禮,又指着堯伯屍身道:“只這一件,若為威嚇唐瑜,未免酷烈過甚。”
那海夷侯便道:“前日島上有個女兒被姦殺,指尖全是從兇犯身上抓下的肉屑,某見堯伯時,他的脖子上偏巧有幾道新抓的傷痕,某稍稍問了兩句,他便悉數招了,某殺他,不為過。”
唐瑜道:“願蜃氣島早日治安,君侯不必再用重典。”
海夷侯一笑,后道:“請教先生,倘若東洛真在冬季打過來,如何是好?”
唐瑜道:“只有一計。”
海夷侯道:“願聞其詳。”
唐瑜道:“君侯向焉天子稱臣,天子賜堅甲銳戈萬副,並遣大焉善戰之將、善謀之士來島,為君侯練兵,不出半年,君侯將有一支兵精糧足之新軍,縱然海凍十尺,又有何懼?”
海夷侯道:“先生還是在說出兵救竹枝的事。”
唐瑜道:“洛軍耗戰兩年,已成強弩之末,是以數攻竹枝城而不破。大焉國力遠在東洛之上,白鳶江西尚有百萬將士嚴陣以待,竹枝之圍必解,大焉上下皆有全勝之志!兩國交戰,正是蜃氣島壯大的好時機,若錯過了,他年東洛揮師下東海之時,君侯勿悔今日作壁上觀。”
海夷侯默然許久,后道:“伍某一聽說先生駕臨僻島,便知是為竹枝而來,可我們有我們的憂慮:焉軍受困竹枝,不知勝算還剩幾成,若是竹枝撐不住,焉軍全線敗退,蜃氣島貿然出兵要反落一場空。伍某試不到焉軍的底,只好試先生的底。”
唐瑜笑問:“君侯試得如何?”
海夷侯道:“今日乘桴堂之辯,先生弘敏雅正,膽略兼人,我由此窺見了大焉將士之精魂,所以,定了出兵的決心。”
唐瑜聞之暢然,道:“君侯願出兵?”
海夷侯道:“焉洛之爭牽動天下,誰能遺世而倖免?蜃氣島苦御東洛數年,光景每況愈下,早有心呼應大焉,牽扯東洛——伍某願率三萬海夷歸順大焉,將來東洛犯我之時,大焉勿忘我今日捨身相救之義。”
唐瑜起身揖道:“君侯大義,當載史冊。”
海夷侯哈哈大笑,攜唐瑜之手,同坐一席,促膝而談,就此商定了救竹枝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