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孤城

第三十六章 孤城

第三十六章

孤城

1

到九月初,大半個竹枝城已被拆空,城頭堆滿了木塊和土坯。這一日孫牧野在殘垣之間巡視,一轉角,便看見那個斷腿老兵坐在牆下捉虱子。自入城以來,這老兵一直獨來獨往,半瘋半癲,無人知他叫什麼名字,也不知他是哪一部兵,只猜想他的同袍兄弟都已在青苧原一役陣亡了。此刻他捉到一隻指甲蓋大小的黑虱,舉在陽光下瞧,見了孫牧野便笑道:“孫小子,你吃不吃?”

孫牧野搖頭,那老兵便將虱子拋入口中,嚼得啪啪響,道:“過幾日,連馬肉也沒嘍,虱子肉也是肉!”

孫牧野走到小巷拐角處又回頭,見老兵眼中好像閃出幾點血紅的光,他不敢細看,轉出巷角走遠了。

到正午時分,孫牧野走到井邊看炊兵們宰馬剝皮,沒了火,只好生割生吃,他看了看四周,問:“喬恩寶呢?”

士兵們都道:“這兩日沒看見。”

一個兵一邊割馬腿一邊道:“馬病死的病死,餓死的餓死,如今只剩二百多匹了。”

孫牧野道:“病死的不吃,餓死的吃。”

士兵道:“病死的都扔出城去了。大家都捨不得。”

孫牧野道:“趁天氣好,把馬皮全拿出來曬,冷了好禦寒。”

士兵們道:“難道要在這裏過年?”

孫牧野道:“有年過就是好事。”

忽然一個兵跑來叫道:“孫將軍,信鴿又來了!”

孫牧野便去城頭看,士兵把信鴿捧給他,他取出紙條,看了一遍,學過的字早忘光了,好容易認出一個“肖”字,問親兵:“是不是肖漢卿將軍寫來的?”

親兵拿過紙條一看,道:“是!肖將軍看澤陽城的援軍過不來,想自己帶兵撤出滄瀾湖,從南邊來救。”

士兵們拍手道:“這下可好!有兩路援軍了!”

孫牧野道:“他一來,祝子欽也要跟着來。”

親兵道:“肖將軍已經點好人馬要開拔了。”

孫牧野道:“回信肖將軍,他在滄瀾湖牽制住祝子欽,便是幫我們了,竹枝城還守得住。”

士兵們被一盆冷水澆下來,都怏怏垂下頭去,親兵在紙條背面寫了孫牧野的話,卷好放入信鴿足上的竹筒里,鴿兒展翅一振,飛出城頭,孫牧野看它往南而去,便往城下走,忽聽士兵們又嚷起來,道:“被射下來了!”

孫牧野轉身一看,那信鴿一聲嘯鳴,從高天直落下地,身上橫穿着一支大羽箭,原上幾個洛兵縱馬過來,撿起信鴿,向城頭笑道:“傳什麼信?沒門路!”拎着鴿翅跑遠了。

孫牧野冷着臉下城去了。井邊,士兵們還在宰馬,孫牧野看了一圈,道:“少殺了一匹。”

士兵道:“有人不許殺他的馬,又在馬廄糾纏起來了。”

孫牧野問:“誰?”

士兵道:“唐珝。”

孫牧野又去了馬廄。

唐珝自入了城,便把自己封閉了起來,他不理旁人,旁人也不理他,唯一的夥伴只剩甜瓜。他每日都住在馬廄里,和甜瓜一同吃一同睡,不知不覺竟熬過了這半年。每日士兵們進來挑馬殺,他都牽起甜瓜遠遠躲開,直到這日,馬廄中已尋不出一匹站得穩的馬,士兵們便看中了甜瓜,非要宰殺不可。

孫牧野到時,幾個拎刀士兵正圍着這兩個。唐珝緊緊摟着甜瓜脖子,又驚恐,又憤懣,一看見孫牧野,憤懣少了幾分,驚恐卻多了幾分,手臂將甜瓜摟得更緊了。

時隔半年,孫牧野才和唐珝說上了話:“你又在做什麼?”

唐珝道:“不能殺我的馬。”

孫牧野道:“別人的馬都殺了。”

唐珝道:“不準殺我的馬!”

孫牧野問:“為什麼?”

唐珝道:“甜瓜是我從家裏帶來的。”

孫牧野道:“誰的馬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唐珝弱聲道:“你放過它,當我求你。”

孫牧野問:“那人吃什麼?”

唐珝道:“還有那麼多馬。”

一個兵道:“憑什麼殺別人的馬,不殺你的馬?”

另一個道:“他的是突厥馬,難怪心疼。”

又一個道:“突厥馬便金貴了?在別處金貴,在這裏都賤。”

兩個兵上前拖唐珝,道:“莫耽誤時間,將士們沒吃的!”

甜瓜鼻中噴着憤怒的白氣,叼住唐珝的衣服不放他走,唐珝道:“這是我父親賞我的馬,它兩歲便跟我了!”

一個道:“莫搬出你的父親來,嚇不住人了!”

唐珝顧不得拌嘴了,他掙脫二人,又環住甜瓜脖子,向孫牧野道:“求求你,留它一條命。”

孫牧野正在審視這匹突厥馬。煎熬半年,城中人馬都是皮包骨頭,半死不活,獨它還骨剛肉健,神氣矯亢,若不是唐珝攔着,竟要和士兵們搏鬥一般,把長長鬃毛甩得獵獵響,孫牧野道:“不殺也成,你把它借給我。”

唐珝忙道:“好,我借給你騎。”

孫牧野道:“我不騎,我找個兵騎它出城,突圍傳信。”

唐珝問:“傳什麼信?”

孫牧野道:“漢卿將軍要從滄瀾湖撤兵,來救援竹枝城。他若登岸,滄瀾湖的平衡要破,竹枝城的平衡也要破,我想請他留在當地。”

唐珝的手把馬鬃毛抓來抓去,想了又想,孫牧野問:“捨不得?”

唐珝道:“你找誰去傳信?”

孫牧野道:“做事信得過的。”

唐珝道:“我去!”

孫牧野反問:“你?”嗤笑了一聲,轉身便走。

唐珝道:“甜瓜只聽我的話,別人騎它要挨摔的。”

孫牧野只好站住。

唐珝道:“你……你讓我去,你再信我一次。”

一個兵道:“孫將軍,別再吃虧在他身上了。”

唐珝爭道:“你信我最後一次!”甜瓜彷彿明白了什麼,展身奮蹄,來銜唐珝的肩,要他上背,唐珝想上又不敢上,兩手按住馬鞍,看着孫牧野道:“好不好?”

孫牧野點頭,唐珝喜出望外,翻身上馬,孫牧野道:“去收拾東西,半夜動身。”

唐珝道:“是!”

到丑時,唐珝吃了生肉,喝了井水,用野草餵了甜瓜,便動身往南門去,一個兵摟着他的肩,陪他走了一段,道:“出城后不要急,等烏雲遮月了再走。西邊的洛賊營帳比東邊稀疏,你走西邊。他們下半夜換崗慢,你看準哨兵下了崗哨,便溜過去。”

又一個道:“我們早瞧好了,山上的哨兵一天比一天松垮,西南邊最矮那個山坳,有片松林他們從來不去,你上山後便走松林,別怕黑!”唐珝道:“我不怕。”

又一個趕上來,道:“唐珝,這衣裳你穿上。”唐珝一看,那士兵手裏拿着一件洛軍衣,道:“我在死洛賊身上扒的。”唐珝便穿上了。

跟着走的士兵越來越多,都叮囑他:“唐珝,這回別出差錯!”

唐珝應道:“絕不會!”

走到南城門,唐珝看見門洞裏孑立着一個人影,正是孫牧野,他不由自主挺直了腰,過去招呼道:“我走了。”

孫牧野道:“傳給漢卿將軍的話,別忘記。”

唐珝道:“是。”

孫牧野道:“你把信傳到了,就回開元城去。”

唐珝卻沒想到這節,一時愣住了。

孫牧野道:“兵敗受困,我負全責,苗車兒犧牲也不是你的錯,你忘了這些事,安心過日子。你兄長託付我的事,我沒有做好,你把我的歉意告訴他。”

唐珝垂頭不應,牽着甜瓜從他身邊過去了,孫牧野又道:“若是……”

唐珝問:“什麼?”

孫牧野道:“若是撞上了洛賊,別逃,告訴他們你是大焉先相之子,林淵泓是你父親的門生。”

唐珝默然點頭,和甜瓜去了門邊,兩個士兵打開一縫城門,放兩個出去了。

待城門關閉,孫牧野心事重重地往回走,走過那條小巷,斷腿老兵還倒在半截磚牆下,似已睡沉了,孫牧野蹲下拍他的肩膀,道:“你回屋裏睡,夜涼得很。”

這一拍,卻讓他的手凝在老兵的肩頭。

這斷腿老兵已死僵了。

孫牧野把他的身子扳轉過來,藉著雲邊昏暗的月色細看,一看之下更是駭然:老兵七竅流血,死相猙獰。

孫牧野倒吸了一口涼氣,忽聽巷口有人說話,兩個士兵走了進來,見狀都問:“孫將軍,怎麼了?”

孫牧野道:“他死了。”

兩個士兵也湊過來看究竟,驚道:“他是怎麼死的?”

孫牧野道:“不知道。”

三人面面相對疑惑半晌,孫牧野去抱那屍體,士兵忙道:“我們來。”一個抬手,一個抬腿,詢問:“也扔去城外?”

孫牧野點頭,兩個便抬着老兵去了。

2

翌日清晨,海夷侯將唐瑜送到海岸邊,唐瑜道:“一月之後,大焉會有百艘糧船兵艦來島,供君侯征戰之用。”

海夷侯道:“島民備戰需要時日,某力爭在嚴冬封海之前發兵思州,望竹枝城焉軍再堅守兩月。”

唐瑜道:“唐瑜與竹枝城一同靜等君侯捷音。”

海夷侯手執一碗龜甲酒奉給唐瑜,道:“某有心留先生多住些時日,只是先生嫌島鄙室陋,不肯再降。”

唐瑜將酒一飲而盡,道:“唐瑜遠行數月,牽累家人挂念,不能不倉促圖歸。”

海夷侯莞爾,執唐瑜之手將他送上歸船,唐瑜在船頭向海夷侯三揖作別,舍岸而去。此時晨光在海面畫出一條長約千里的金色大道,小船在道上乘風御浪,輕快西駛,一走十多日,回了東瑤國境,眼見海岸遙遙在望,忽然船后響起魚獸叫聲,唐瑜回頭看時,百餘頭黑身白眉的大魚尾隨而來,它們好似知道唐瑜在回頭看自己,越發叫得歡,一個個騰躍而出,在海面畫出一道道淘氣的彎弧,再扎入海中,一時寂靜的大海猶如春日的遊園一般喧鬧,船頭掌舵的海夷笑道:“唐先生,怕不怕這大魚?”

唐瑜道:“它們不像獵食的樣子。”

海夷道:“這海畜本來兇殘得很,那惡鯊見了它便逃,卻單單和人親近,我們入海打魚時,見它們在,便知附近沒有鯊魚。它們也愛幫漁民的忙,把小魚兒朝漁網中趕,我們收了網,再賞它們吃飽。”

一條大魚近了船,冒出圓滾滾的頭向唐瑜叫,竟露出討人憐愛的笑意來,唐瑜蹲下身,對視這彷彿來自另一片天地的奇異靈物,海夷道:“唐先生,你摸摸它,它才肯走。”

唐瑜笑問:“它當真不咬人?”

海夷道:“當真,它什麼魚什麼獸都欺負,就是不傷人。”

唐瑜果然伸手,觸摸到了那乖胖的大魚頭,大魚在唐瑜的掌下吱吱作聲,唐瑜向它笑,它也向唐瑜笑,海夷也興高采烈,大喝道:“逆戟獸護航,四海八荒都去得!走嘍!”海風吹滿船帆,小船暢遊如飛,那群逆戟獸護船行了十餘里,才依依不捨分道而別,掉頭往滄海深處去了。

3

喬恩寶失蹤七日了,孫牧野找遍全城三百處民房也找不到人,心中急躁,道:“貓窩大的地方,他能藏到哪裏?”

一個兵道:“難道出城了?”

孫牧野惱火道:“出城做什麼?買菜?”

那兵聳了聳肩,道:“莫不是悄悄投敵了?”

孫牧野突地回身盯那兵,那兵便不敢言語了。

孫牧野到了井邊,一個士兵打上半桶水來,道:“井水也越打越少。”另一個道:“只怕要冬枯。”眾人把十匹馬宰割清洗了,分發給五十個百夫長,百夫長再分發給全城五千三百人。孫牧野最後領到自己的一份肉,握在掌心去了關李三狗的住家,開了屋鎖,向內道:“李三狗,吃的來了。”

往常孫牧野一開口,屋內便大聲唾罵,今日卻安靜得很,孫牧野探頭往裏看,見李三狗坐在椅上一動不動,孫牧野道:“你若不傷人了,我便放你出去。”

李三狗不應。

孫牧野走近兩步,攤開掌心道:“你拿去吃。”

李三狗也不起身接,垂頭似在瞌睡,孫牧野叫道:“三狗。”

李三狗緩緩抬頭,氣喘得又濁又長,屋內昏暗,孫牧野看不清他的臉,俯身湊近問:“你怎麼了?”

李三狗猛地齜開牙,向孫牧野脖子咬來,孫牧野連忙後退兩步,李三狗摔倒在地,抬頭向他道:“你害死我了!”

孫牧野終於看清了李三狗的臉:血絲織滿雙眼,血水從鼻尖、耳尖滴下,血塊堵滿了嘴,七竅無一處不見紅,孫牧野突然想起那日的斷腿老兵,他下意識又退了一步,李三狗道:“孫牧野,償命……償命!”

孫牧野將肉放在離他三尺遠的地上,道:“你先吃東西,我去叫醫兵來。”

李三狗的目光立時被生馬肉吸引,爬過去抓起肉便往嘴裏塞,一時滿手都染上腥紅,不知是馬血還是人血。孫牧野轉身出屋去找醫兵,卻有一個兵跑來道:“孫將軍,出事了!”

孫牧野問:“什麼事?”

士兵道:“東南邊有許多兵突然病了!”

孫牧野道:“什麼病?”

士兵道:“醫兵也不曉得!都全身發燙,眼紅得像冒火一般!”

孫牧野回頭看了看趴在地上啃食的李三狗,只覺頭皮一陣一陣發麻,他猛然記起多年前在夜州耳聞的那場災禍,連忙跑去了東南邊,只見五六十個兵或坐或躺,個個七竅漲紅,小醫兵走過去要把一個的脈,孫牧野邊跑邊叫:“別碰他!”嚇得小醫兵忙收回手。

孫牧野近了前,一個血淚忍不住流的士兵道:“孫將軍,我們病了,醫兵要給我們看病。”

孫牧野問:“你們碰過屍體沒有?”

病兵皆道:“東南角的屍體,是我們抬出去的。”

孫牧野心膽一顫,雙手忍不住微微發抖,圍觀的士兵問:“他們生了什麼病?”

孫牧野道:“只怕染了瘟疫。”

此言一出,沒病的兵呼啦啦全往後退,得病的兵血臉轉成白臉,原本站着的也癱倒了下去。

孫牧野將四下一看,指着一家布莊道:“你們先進去,別出來。”

病兵道:“不是瘟疫!我們不進去!”

孫牧野道:“先進去!我們給你們送吃的,想法子醫你們。”

小醫兵遠遠逃出五六丈,一邊拿帕子擦手,一邊叫:“瘟疫醫不了!神仙也沒藥!”

病兵求道:“救我們!”

小醫兵還叫:“沒救了!”

孫牧野道:“你別說了!”

小醫兵逃遠了,孫牧野依然手指宅院,道:“你們進去。”

病兵們誰也不肯去,口中道:“我們只是發了熱,孫牧野便不管我們了!”

孫牧野心急如焚,回頭看圍觀的士兵,士兵們生怕孫牧野點自己來拖人,慌不迭又退了十步遠,孫牧野自向最近的一個病兵走過去,那病兵掙扎着往後爬,道:“我們和你一樣是人,憑什麼關起來!”孫牧野提起他的后領便往布莊裏拖,病兵叫道:“我在青苧原上也沒被洛賊打死,卻要被你害死了!”孫牧野一聽,氣力盡失,再也拖不動人,忽然一個聲音高叫道:“讓路!”

圍觀士兵都閃開了,殷字營幾十個士兵走了過來,被擁在中間的殷虛問:“遭瘟了?”

孫牧野道:“嗯。”

殷虛道:“扔出去。”

孫牧野道:“什麼?”

殷虛道:“扔出城去,不然全完了。”

孫牧野道:“他們還活着。”

殷虛道:“留下他們,我們全死。”

孫牧野道:“咱們試試醫他們。”

殷虛道:“你試試?你會望聞問切,還是開方捉葯?”

那逃走的小醫兵又轉了回來,道:“不是我造謠,真沒救!瘟氣沾上一點,只有死!”

孫牧野搖了搖頭,又去拉那病兵,道:“先去院子裏,我給你們拿吃的。”病兵們聽見殷虛要扔自己出城,倒寧願去院子裏了,孫牧野攙住一個往裏走,殷虛道:“孫牧野,你不要命了!”

孫牧野道:“不能把活的人扔出城!”

殷虛道:“他們還活得過幾日?你想想這些沒病的人!”

孫牧野回頭看了看肅然無聲的圍觀士兵,道:“我把他們關在這裏,我給他們送水送飯,你們想離遠些,就離遠些。”又向殷虛道,“你看我的眼睛。”

殷虛冷臉問:“你眼睛好看?”

孫牧野道:“我的眼睛若泛了紅,你把我殺了,扔出去。”

殷虛閉上了嘴。孫牧野扶着病兵往布莊大院內去。不多時,一座宅院擠滿了五十七個人,孫牧野叫親兵搬來五十七條床褥放在巷口,自己抱進院子,一一鋪好,給他們留了清水和馬肉,最後一人出來,鎖上院門,問巷口默默等他的親兵:“喬恩寶呢?”

親兵們道:“還是沒見。”

孫牧野又找喬恩寶去了。他上一次只找院中和房內,這一次找的是地窖和地坑,一直找到半夜,孫牧野進了城西一家鐵匠鋪,找到了後院的地窖,他用手拉木頭窖門,窖門紋絲不動,顯是被人從裏面鎖上了,孫牧野便用手捶門,吼道:“喬恩寶!出來!”

窖下一絲動靜也沒有,孫牧野道:“你把窖口打開!”

捶了半天,得不到回應,孫牧野轉身去了打鐵鋪子,抽出一柄斧頭來,走回地窖邊,掄圓了往木門砸,邊砸邊問:“你打算躲到幾時?”

七八斧下去,木門碎了,孫牧野縱身跳了下去。地窖中暗不見物,只聞見濃重的霉臭和腐肉氣,孫牧野到了窖底,蹲着不動,聽見身右八尺外有輕弱的呼吸,便向那邊爬去,那邊響起窸窣聲,似有人在退避,孫牧野加快爬過去,手剛觸到一片褲角,那人終於張口叫道:“你走!莫傳染給你!”

孫牧野循聲撲過去,將那人一把抱在懷裏,恨聲道:“你躲到幾時!喬恩寶!”

喬恩寶驀然大聲號啕,死命推孫牧野,道:“傳染!是瘟疫!傳染!”

孫牧野道:“刀箭來了咱們一起,瘟疫來了咱們也一起!”

喬恩寶道:“何苦連累你……”

孫牧野道:“是我連累你們困在這裏。”

喬恩寶道:“你活下去!帶他們衝出竹枝城去!”

孫牧野道:“你信不信我打得出竹枝城?”

喬恩寶道:“信!”

孫牧野道:“你信不信我不會讓你死在這裏?”

喬恩寶不說話了。孫牧野將他的頭埋在自己的胸膛,道:“我信。”

4

九月初九,炊兵往井裏放了十多回桶,才湊滿一盆水。等着領肉的百夫長們逗他:“今日過重陽節,多給咱們一兩,成不成?”

炊兵道:“不成!只夠吃一個月的!”

一個百夫長問:“一個月後呢?”

炊兵道:“不是餓死,就是渴死,要麼瘟死!”

百夫長們都道:“晦氣!”各自領肉去了。孫牧野拿了一個盆來領肉,炊兵把肉塊往盆里啪啪亂扔,道:“不是我們自私!若救得活,自然給他們吃,明明救不活,上午吃了下午就死,還給他們!你自己去數數還剩幾匹馬?”

孫牧野拿眼神責備他,炊兵猶道:“我說錯了嗎?我看王字營的兵一個也活不下來!”

孫牧野問:“王字營?”

炊兵道:“病的都是王虎將軍的兵。”

孫牧野想起當初似乎是把王字營分去駐守小城東南角,正是堆積戰友屍體的深坑那邊,屍體腐爛之後,便是他們最先遭此橫禍。孫牧野抬頭看了看天,秋日異常猛烈,不知那刺眼的光暈是不是英魂怨忿的目光。孫牧野端着盆提着水去了布莊,殷字營的兵把守着庄門,見他招呼道:“孫將軍,今天又關進來十三個。”

孫牧野點點頭往門裏走,士兵道:“扔進去就是了。”

孫牧野道:“又不是喂牲口。”進了院子。上百個兵都是少氣無力地躺着,聽見有人進門,只兩三個翻身看了看,孫牧野逐個分發生肉,道:“坐起來吃,打起精神。”士兵們接過生肉,勉強坐了起來,卻有幾個始終喚不醒,孫牧野想用手推,旁邊的兵道:“已經死了。”

孫牧野把肉全分完,在眾人中間一坐,道:“焉軍上下生死都在一處。你們被關在這裏不好受,外面的人也不好受,大家都是在撐,我望大家都能撐到援軍來的時候。”

一個問:“陳琳將軍還沒來?澤陽城還沒破?”

孫牧野道:“快了。”

另一個道:“東洛那死太監怎麼如此厲害,先擋住文宗海,又擋住陳琳。”

孫牧野道:“城外的洛賊都說要增援澤陽,可見仇忠也撐不下去了。興許月底,陳將軍就能來青苧原。”

眾人都問:“當真?”

孫牧野道:“當真。等竹枝城解了圍,開元城的醫師會來給你們看病。”

一個道:“不是說醫不好嗎?”

孫牧野道:“怎麼醫不好?夜州也遭過瘟疫,也是開元城的藥方止住的。”

眾人紛紛從席上坐起,道:“等陳將軍來了,咱們也出城作戰,兩邊夾攻洛賊!”

士兵們心中的晦霾在陽光下稍散了,孫牧野又和眾人聊了半晌才出來,把街上晾着的馬皮扯下半張,去了喬恩寶匿藏的鐵匠鋪。

喬恩寶也趁天晴從潮濕的地窖里爬出來,獨自坐着曬太陽,聽見外面有腳步聲,他便要回地窖躲藏,見是孫牧野,才鬆一口氣,還是往後爬了幾步。孫牧野來喬恩寶身邊坐下,喬恩寶道:“你坐遠些。”

孫牧野兀自坐了,先把肉遞給喬恩寶吃,又打量他道:“今日氣色好多了,不要成日窩在地下。”

喬恩寶道:“坐在太陽底下,我恍惚覺得自己死不了了。”

孫牧野道:“是死不了。”他從懷裏拿出一個布包,挑出大針和粗線來,喬恩寶問:“你做什麼?”

孫牧野道:“我縫過冬的衣裳。”

喬恩寶道:“還早呢。”

孫牧野一邊穿線一邊道:“不早了,再過十日就立冬了。”

喬恩寶道:“要在竹枝城過冬?”

孫牧野穿好了針線,又拿匕首切皮,道:“不知道。”

喬恩寶道:“陳琳也過不來澤陽城?”

孫牧野道:“過不來。”

喬恩寶道:“我看陳琳和文宗海一樣,愛惜自家兵馬,沒有傾力打。”

孫牧野道:“也難說。澤陽城不好打,仇忠是會戰的。”

喬恩寶道:“咱們當初一過江就打澤陽城,四天就下來了!”

孫牧野道:“那是洛軍重兵都布在桑梓津,棄守澤陽。”

喬恩寶哼了一聲,道:“兩州節度使就是有私心。”

孫牧野道:“誰都有私心。”

過了半晌,喬恩寶又問:“這幾日軍心穩不穩?”

孫牧野把馬皮切了半天,道:“千斤鐵砣牽在頭髮絲上,就要綳斷了。”

喬恩寶道:“我怕……我怕過幾日,你也管不住幾千顆人心了。”

孫牧野不吭聲,把馬皮粗粗切了衣樣,左右扭頭滿地找:“針呢?我才穿好的。”

喬恩寶撿起針遞給他,他便開始縫線,喬恩寶笑道:“真像個小媳婦兒。”

孫牧野板起了臉。

喬恩寶雙手枕頭,仰躺在地,看了一會兒青天白雲,又看了一會兒埋頭縫衣的孫牧野,口中懶洋洋哼起歌來,孫牧野只聽他唱:

太陽落山又落坡,

我來唱首扯謊歌。

深水塘中燒薪柴,

柴火灶里挑水來。

太陽落山又落坡,

我來唱首扯謊歌。

地上生雲天生草,

丫頭背起漢子跑。

孫牧野忽道:“唐珝出城了。”

喬恩寶道:“出城?他逃了?”

孫牧野道:“我放他走的,他出去反而有生路。洛軍抓住了不會傷他,若沒抓住,他先去漢卿將軍那裏傳信,之後便回開元城。”

喬恩寶道:“走了多久?”

孫牧野道:“五天了。”

喬恩寶道:“想來已經出原了。”

孫牧野道:“城外洛軍沒有異動,他一定出去了。”

5

唐珝出城時,原上洛軍軍營只剩下森寂的輪廓,火把正燃,照得見哨樓上的洛兵,個個坐着不動。唐珝理了理身上的洛軍衣,輕喚道:“好甜瓜,向前去!”甜瓜得令,箭一般沖入了空原,四蹄一起一落便出三五丈遠,有一個洛兵在睡意迷糊中抬起頭,向這邊瞟了一眼,見是洛軍裝束的騎兵,不以為意,揉揉眼,又垂下了頭。

甜瓜往西南方奔了小半個時辰,到了山嶺之下,進了二嶺之間的松林。這林中儘是百年老松,長年無人從此經過,灌木長了一人高,人馬過林,驚得林中小獸小鳥一陣騷動。唐珝透過松林縫隙,看見了半嶺上洛軍崗哨的火把,也聽見了守夜洛兵在說話,那洛兵卻全然不知松林中的異常。半個時辰后,唐珝、甜瓜出了松林,翻到了山嶺背面,當兩個從嶺上下來,徹底離開青苧原時,天已大亮了。

從北邊的青苧原到南邊的滄瀾湖,不過八九日的馬力,可因是戰時,東洛在各地都設了關卡,沒有關牒過不去,唐珝只好遠離大路,避開人煙,翻荒山,過僻野,自己走出一條路來,又擔心撞上洛軍游騎,只能白日躲藏,夜半動身,足足走了一個月,才到了滄瀾湖邊。

焉軍從橫渡白鳶江那日始,便定下兵分兩路的戰略,孫牧野一路自往潤州,肖漢卿一路卻來了滄瀾湖,目的是威脅東洛的王城,牽制洛軍的精銳,減輕孫牧野的壓力。肖漢卿和祝子欽在湖上對峙近三年,始終相持不下,他聽說孫牧野受困於竹枝、陳琳受阻於澤陽,便想棄了滄瀾湖,親自去竹枝城救援。信鴿帶去了信,卻始終不見迴音,肖漢卿坐不住了,這日下了密令,要兩萬將士暗暗打點行裝,等夜半時分悄悄撤出滄瀾湖,馳援竹枝。到日中,肖漢卿在帳中吃飯,忽然衛兵報告有信使從竹枝城來,肖漢卿立道:“請進來!”

唐珝進了中軍帳,肖漢卿開口便問:“我的信,孫牧野收到沒有?”

唐珝道:“收到了,孫將軍派我來回話。”

肖漢卿問:“怎麼說?”

唐珝道:“滄瀾湖的兵不能動。咱們一撤,祝子欽必然追上來,又要生變數。”

肖漢卿哼了一聲,道:“孫牧野怕我打不過祝小賊?”

唐珝道:“祝子欽有四萬兵馬,林淵泓還有三萬,他們七萬大軍若合在一處,自然是咱們吃虧。”

肖漢卿問:“竹枝城還有多少人?”

唐珝道:“五千多。”

肖漢卿道:“五千多對三萬,守得住?”

唐珝道:“守得住!我們一定撐到澤陽城的援軍來。”

肖漢卿道:“陳琳在澤陽也吃緊。老子看不慣的是文宗海!才死幾匹馬就說打不過太監,回去了!”

唐珝道:“陳將軍一定打得過。”

肖漢卿又問:“糧食衣被從哪裏來?”

唐珝道:“在殺馬吃,衣被是百姓留下的。”

肖漢卿點了點頭,將唐珝一看,見他乾瘦疲倦,想來也吃了許多苦,因問:“小子吃飯了沒有?”

唐珝道:“沒有。”

肖漢卿道:“過來一起吃。”

唐珝爽快應了,在下首坐下,衛兵拿來碗筷。肖漢卿道:“多吃肉。”

唐珝道:“好。”又道,“將軍這三年在滄瀾湖也辛苦。”

肖漢卿道:“辛苦個屁,兩邊隔着湖各干各的,打也打不起,走也走不掉。”

唐珝道:“祝子欽不打嗎?”

肖漢卿道:“起初還打了一打,丁明煥被洛王烹了之後,他的勁頭便減了一半;後來鄭重也被烹了,他就索性出工不出力,只駐在對面釣魚。”

唐珝把烹肉在兩頰塞得鼓鼓的,問:“他也怕被烹?”

肖漢卿道:“他看不慣那兩個被烹。”

唐珝“唔”了一聲,拈起一大塊排骨啃,肖漢卿面露笑意,問:“小子叫什麼名字?”

唐珝道:“唐珝。”

肖漢卿道:“唐珝?玉羽珝?”

唐珝道:“是。”

肖漢卿道:“你父親是先相?”

唐珝點頭。

肖漢卿道:“唐瑜是你兄長?”

唐珝道:“是。”

肖漢卿道:“你若早來一步,便可以見到他了。”

唐珝一下子愣住,道:“什麼?”

肖漢卿道:“你兄長早晨還在我這裏,剛走。”

唐珝整個人跳了起來,叫道:“他怎麼會在這裏?”

肖漢卿道:“他去東海出使回來,折道來看看我軍狀況。他對我說起弟弟在竹枝城,沒想到你卻也……”唐珝不等肖漢卿說完便起身衝出了帳,東張西望,江面只見軍艦,江岸只見將士,卻不見唐瑜的身影,肖漢卿跟出來道:“他只住了一晚,今日一大早便動身回去了。”

唐珝道:“我要去找他!”

肖漢卿往江畔那條大路一指,道:“若是馬力快,入夜前追得上。”

唐珝急忙回頭叫:“甜瓜!”

正在吃草的甜瓜奔過來,唐珝撫摸它的鬃毛,噙淚笑道:“咱們今日要見到唐二了!”轉身向肖漢卿行別禮,肖漢卿點點頭,揚手道:“去,找你兄長去。”

唐珝上了馬,忽然那邊一騎掠來,也向肖漢卿辭行,道:“肖將軍,我去了。”

肖漢卿道:“好。此行艱險,自己當心,進了竹枝城,代我向孫牧野問個好。”

甜瓜剛揚蹄,唐珝又勒住了韁,問:“他去竹枝城?”

肖漢卿道:“沒有信鴿了,只好派人去傳話。你兄長說動了海夷出兵打思州,牽動青苧原的兵,要叫竹枝城知道,他們才有信心堅守下去。”

說話間,那騎兵要走,唐珝忙問:“你認不認得路?”

騎兵道:“我找得去。”

唐珝道:“沿途都有關卡,不能走大路,只能走偏僻的地方。”

騎兵道:“知道了。”

唐珝道:“到了青苧原,要走東南方的松林……”卻又住了口。

騎兵問:“哪片松林?”

唐珝道:“我說不清楚,你也聽不明白。”

騎兵道:“我去了看看。”說完又要走,唐珝忽道:“等等!”

騎兵又看他。

唐珝向肖漢卿道:“還是我去,我熟路。”

肖漢卿道:“他找得到路,你自去尋你的兄長,他昨夜說到你,也揪心得緊。”

唐珝再一次回頭,看江畔那條筆直寬闊的路,路盡頭,彷彿有唐瑜和海雲闌疾奔的背影。唐珝知道,海雲闌跑不過甜瓜,黃昏之前,他一定追得上唐瑜,之後兄弟倆會一同回到開元城,他會見到蘇葉,還會見到許多朋友,從此日日珍饈美饌,夜夜香帳綉衾,再不會吃雜草、吃棉絮,也再不用在馬廄中擔驚受怕,在城牆上和敵兵爭奪死活——只要追上唐瑜,只在半日之後,這場戰事便和他無關了。

甜瓜在不耐地走動,只等唐珝叫一聲“走”,便要發力狂奔,唐珝卻耐心地撫了撫鬃毛,向肖漢卿道:“我去竹枝城。路我走過一遍了,誰也沒我熟。”

肖漢卿道:“你兄長在惦記你。”

唐珝道:“等仗打完了,我會回家。”

肖漢卿道:“小子,想明白了,回竹枝的路不好走。”

唐珝道:“我出得來,也回得去,我一定把消息帶回竹枝城!”

肖漢卿贊道:“好小子!仗打完了,我回開元城請你兄弟倆喝酒!”

唐珝道:“約定了!”

6

每過一日,竹枝城裏眼溢紅淚、口流血水的兵便會多幾個,冬月來臨后,布莊裏已關了二百來個兵,一大半來自王字營,其中幾個好似有些冤,因為他們身上實無癥狀,只因與發病的兵同吃同睡,便被殷字營一併押來關住了。這日傍晚,這幾個兵向外道:“兄弟,幾時放我們出去?”

守門的殷字營衛兵道:“殷將軍說了,關到打贏林淵泓再說。”

這幾個兵道:“讓我們出去,和洛賊打!”

衛兵道:“放你們出來,我們先死了。”

這幾個兵道:“我們又沒病,憑什麼也關着?”

衛兵道:“昨天也有個說自己沒病,今早就長了滿臉血絲,王字營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瘟神,不敢放。”

此言一出,布莊裏的兵都有了火氣,叫道:“不要往王字營潑髒水!”

衛兵見惹了眾怒,便不吭聲了。

布莊中那幾個兵氣憤難平,湊在一起道:“從前王將軍和殷將軍不對付,如今借了機會整我們,沒病沒災的,憑什麼讓人關着?”

一個道:“咱們就這樣讓殷字營騎着頭?”

另一個道:“打出去!不讓人這般欺負!”

其中羅偉卻道:“出去會被砍死,就在這裏算了。”

餘下幾個不聽,撿起磚頭往大門一砸,問道:“放不放我們出去?”

門外衛兵道:“不敢放!”

這幾個便道:“好!”衝進布莊,找了木的扁擔鐵的榔頭,砰砰鐺鐺砸向大門,口中道:“不放,我們就打出去!有病的沒病的,一起出去!”

衛兵也惱火道:“出來一個,射死一個,出來十個,射死十個!”

當兵的氣力大,只砸了十來下,木門便爛開了幾條縫,衛兵取三支長箭,一同搭上弓弦,叫道:“回去!但凡讓我看見一個人影,殺!”

說話間,門縫裂得更開,清楚看見一個兵在舉扁擔,衛兵再不啰唆,手一松,三支箭直穿門縫,自上而下釘在那兵的臉上、胸口、腹間,庄中眾兵先是一愣,后呼道:“殷字營殺王字營了!殺!殺!”打門越發打得猛烈,殷字營三十多個兵聞聲趕來,在門口站成一排,只等庄中兵衝出來,便要數弓齊發,正嘩鬧間,羅偉大喝道:“不要鬧了!”

羅偉是百夫長,他一發怒,庄中眾兵都不由得住了手。羅偉道:“出去又怎的?打得過殷孫幾千個兵?老老實實候在這裏,該死的活不了,該活的死不了,聽天由命吧!”

眾兵你看我,我看你,都垂了頭。門外來了個殷字營的將,問道:“裏面什麼動靜?”

羅偉道:“沒事了!幾時送飯來?”

那將道:“等着,姓孫的要來了。”

羅偉道:“好!沒別的事了!”向眾兵道,“都散了。”庄中眾兵便不甘心地慢慢散了,庄外那將聽了半晌,估摸事態平復了,留下二十個值守,也去了。

冬來天黑早,布莊裏有病的、沒病的都心事重重,誰也睡不着覺,只有羅偉,頭一沾枕便打鼾不止,一個悄悄道:“他今日怎麼睡得這樣早?”另一個道:“我看他一天都不對勁。平日鬧事他搶先,今天卻順得很。”又一個道:“他看開了。病就是命,命薄的害病,命厚的不害病。姓孫的天天進布莊,怎麼沒事?”一個道:“我信命!我一定長命百歲。”另一個便踹他:“老天爺明日便收你!”說了半宿,各自睡了。

下半夜,等眾兵都橫睡豎躺渾然無知后,羅偉悄悄睜開了眼睛,掀開被窩起身,從眾兵身上一一跨過,拉開半扇房門,閃了出去。院中空無一人,他一個縱身翻上牆,也不着急跳下去,先趴在牆頭看下邊的動靜。將至寅時,是人最睏倦的時候,殷字營的幾個衛兵正抱着矛倚牆打盹,羅偉便無聲無息地落下來,輕手輕腳從他們身邊走過,一轉出巷子,他發足狂奔,翻過一道道斷壁,穿過一間間破屋,回到了自己的睡處。

房子被拆了大半,只剩一間供三十多個士兵睡覺,羅偉走到席邊,拍熟睡的士兵道:“向里讓讓。”

那兵迷迷糊糊挪了挪身子,又睜開眼,驚道:“你怎麼回來了?”

羅偉淡然鑽進被子,道:“他們看我沒遭瘟,就放我回來了。”

那兵問:“其他弟兄呢?”

羅偉道:“他們還要看幾日。”

那兵道:“你無事了?”

羅偉撫了撫額頭,冰冰涼涼的,自然沒有染瘟,遂道:“我無事了。”這地方比布莊暖和許多,他很快在溫熱的被窩裏睡著了。

快天明時下了一陣凍雨,羅偉起床出門后,見屋檐下放着幾隻碗,盛檐尖兒滴下來的水,他端起一隻碗喝水,身邊一個道:“別喝完了,給我留一半。”羅偉又喝了兩口,把剩下的遞給他,自己走了出去。

街上三三兩兩的士兵結伴兒去城頭換崗,見了他招呼道:“羅偉,你出來了?”羅偉道:“沒事自然出來了。”他和一火弟兄到了城牆上,只見城外橫陳了許多洛兵屍體,土塊木頭堆了一地,羅偉問:“昨日又打了?”有人回:“下午打了一會兒。”

到午間,百夫長端了一盆馬肉來,羅偉也湊過去,領到一條肉,和同袍們並肩坐在城垛下有笑有罵地吃,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止狩台系列(套裝共2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止狩台系列(套裝共2冊)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十六章 孤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