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於南桑沒有把拿在手裏的那些證據交到人事部,她似乎安然接受了一個月之後自動離職的安排,而喬孟塗第三天飛去荷蘭探訪朋友,臨行前找我,鄭重地要我在於南桑身邊為他打探動向——我猜這才是這隻老狐狸要我目擊現場的真正原因。
於南桑那麼有主意的人,誰敢去試圖影響她的決定才是活得不耐煩了,所以我很明智地提都不提這件事,但每天荷蘭時間大概凌晨五六點,估計是喬孟塗起床的時候,於南桑的電話總是會響起,我遇到過幾次,她總是一面做事,一面淡淡應答,似乎完全漫不經心,唇角卻帶着掩藏不住的笑意。
我看着她這一點兒笑,心想真是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任你九尾狐成精呼風喚雨,在感情面前還是要舉手投降,而且降得心悅誠服。
我想於南桑多半都會跟喬孟塗重新在一起,不管他們之間怎麼折騰的,這猜測仍然叫我喜悅,我大概體會最深了——純粹的愛所帶來的幸福感,就像太陽照耀萬物,明珠燈泡萬萬無法取代。
那時候,我根本想不到太陽會有落山的一刻,接下來的,是漫漫的長夜陰影。
那天我記得是個好天,沒有霧霾,晴空萬里,加藍起來在陽台上看了一小時書我才醒,走出去抱着他的脖子問他早餐想吃什麼,我剛剛起床皮膚非常美味要不要考慮一下,他說這個offer不錯,但馬上要上班了,還是吃三明治榨杯果汁比較快,至少不用洗第二個澡。
我們一起出門,在路口分開的時候我硬要親親,他笑,但是從了,低下頭給了我他的耳朵。
一到辦公室,這個季度的數據就出來了,我們百分之一百五十完成任務,佩佩趁我上洗手間的空隙過來跟我八卦,說她準備從目前這一段虐緣面抽身出來,問我有沒有靠譜的男生可以介紹,我想家裏的良人,心裏美滋滋的,言語間不知不覺簡直要以愛情達人自居了,當然回頭想一想,我能有什麼經驗呢,死纏爛打,撞了南牆都不回頭這事兒算么。
那種飽滿的好心情一直保持到晚上入睡,我枕在加藍的手臂上,跟他絮絮叨叨說白天辦公室發生的事,他好脾氣的聽着,慢慢沉入夢鄉,簡短的應答間隔越來越長,就如同每天一樣,當我快要睡着的時候,潛意識裏我莫名其妙地想,實在是太幸福了,幸福得不像是真的,如果上天能滿足我一個願望的話,我真想求它讓我們風馳電掣變老,攜手白頭,永不分離,這時更深的潛意識又想,媽蛋這是林憶蓮唱過的歌詞啊還是莫文蔚啊。
臨近十二點的時候電話鈴聲響起來,從遙遠的地方一意孤行地闖入夢境,就像千里獨行的殺手,終於找到了自己要幹掉的目標。
是座機。在書房裏的那個座機,只有加藍的父母知道那個電話號碼,平常他們打電話給加藍的時間非常有規律,要麼在清早,要麼在十點他們上床睡覺前。
加藍在電話響了第五六聲的時候,幾乎跟我同時醒來,他說了一句:糟了,匆匆忙忙從床上爬起來去接電話。
我多躺了大概五秒鐘,腦子裏回蕩着加藍說的那兩個字。
糟了,什麼糟了。
我一軲轆爬起來,跟他到書房裏去,擔心着這是加藍父母打來的電話,萬一是老人家半夜三更生病了,這會兒訂一早飛回廣州的機票應該會有吧。
加藍拿起電話,只喂了一聲就僵住了,我站在他身邊,看着他的臉色急劇變化,變成一片蒼白,我認識他那麼多年,這是我從來想都沒有想過的可怕一刻,傅加藍竟然會驚慌失措,連他的手都在顫抖。
我顧不得他還舉着電話,一疊聲地問:“怎麼了,怎麼了,加藍,沒事吧。”
他不理我,忽然啪地放下電話,沖回房間,我跟過去,正好看見他在換衣服,牛仔褲,上衣,光着腳就跑出去了,在換鞋的地方頓了一下又跑回來,抓起錢包手機,從我身邊擦身而過,他眼睛裏有一種古怪的恐慌的光,像燒到一半即將熄滅的叢林野火,缺乏生氣卻滾燙非常,他的眼神掃過我,卻沒有真正看到我,更沒有對我交代一聲去哪裏發生什麼事的意思,就這麼消失在了門口。
我只穿着小內褲和背心,總不能就這麼跟出去,追了兩步我只能回家,站在客廳我傻乎乎地轉了幾圈,跑回座機給傅家二老撥了電話回去。
傅媽媽聽到我的聲音,什麼都沒說,先嘆了口氣:”毛毛?“
我趕緊問:‘阿姨,什麼事兒啊,加藍一下子就跑出去了,急急忙忙的。“
傅媽媽頓了一下,遲疑地說:“沒什麼大事,毛毛,跟你沒關係的。“
我想要鬆口氣,可她語氣里的不確定,還有一種我當時還不明白的悲痛感覺抓住了我的心臟,讓我沒有辦法顧及自己的禮貌,我粗暴地喊了起來:’阿姨,加藍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趕緊告訴我。“
傅媽媽嘆了口氣,說:“田娜自殺了。”
掛了電話我一屁股坐在書房的地板上,整個人都傻了,我抖抖嗦嗦拿起手機撥給加藍,鈴聲不斷地響,不斷地響,可是他不接。我嘗試了半小時之後,轉而打給於南桑,她聲音很清醒,像是還沒睡,問我:“怎麼了。”
我說:“我男朋友的,前女友,自殺了。”
於南桑很平淡地說:“哦,死了沒。”
我吞了一口口水,說:“不知道。”
她“哦”一聲:“最好是死了。”
她的冷酷無情讓我莫名其妙鎮定下來:“我男朋友不這樣想啊。”
於南桑輕笑一聲:“男人死蠢,那是當然的,什麼樣的前女友,說來看看。”
什麼樣的前女友?沒什麼大不了啦,不過他唯一的前女友而已,從小跟他在一起而已,跟他在一起十幾年而已,分分合合七八次而已,加藍為她戴綠帽當忍者神龜當望夫石當備胎當維修站無怨無悔而已,我在一旁看他們情比金堅看了十年,從來覺得感覺到自己有一分一毫的餘地介入而已。
可是歸根到底,其實我不知道田娜是個什麼樣的人,或者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東西在維繫着,讓加藍這樣的男人念念不忘。
我握緊了手機,無力地說:‘姐,我不知道。“
眼淚流到了臉頰上,我忽然害怕到渾身顫抖,又不是我自殺,那種絕望卻在無聲無息之間,深深感染了我。於南桑陪我沉默了一下,而後輕柔地說:“別擔心,大部分人其實都不知道怎麼去死的,割腕一般割到一半血就凝結了,要麼上吊卻到處找不到橫樑,還有啊,電影裏演自殺的,總是吃完葯就躺在床上一命嗚呼,其實呢,不掙扎幾個小時掙扎得臉色發青,絕沒有可能的。”
我啼笑皆非,這算是一種安慰嗎於小姐。她說:“為什麼不是呢,是她自己通知你男朋友她自殺的嗎。”
“不是,我男朋友的父母告訴他的。”
“他父母從哪兒知道的。”
“那個女生的爸爸媽媽跟他家人很熟。”
於南桑沉默了一下:“毛毛,這事兒跟你沒關係,不管到什麼地步,你都要堅持這一點,跟你沒關係。知道嗎。”
我答應着,擦掉自己臉上的眼淚,心想我不能這會兒就開始哭喪啊,說不定於南桑說的都是對的呢,沒有那麼容易死掉的人不是嗎。
我問她:‘你怎麼那麼晚都沒睡?“
“我在和人skype聊天。”
我一聽就知道了:“喬總啊,他在荷蘭吧。”
“可不是,躲在阿姆斯特丹的辦公室跟我skype呢,你要是不打電話來的話,我都準備跳脫衣舞了。”
我這麼沮喪的心情都硬給逗笑了:“姐,你要是脫的話,能把我拖進第三方會談嗎?”
她義正言辭拒絕:“當然不行,我有尊嚴的,怎麼能給你看到我下垂的胸部和鬆弛的肚皮。”
給我看不行,給男人看就可以,重色輕友!
“你和喬總準備怎麼樣?在一起嗎?”
她言語輕快:“為什麼要在一起。”
“他那麼愛你。”
“又不是相愛就一定要在一起。”
任何謬論在於南桑那裏都能化身為全宇宙唯一的真理,難怪她跟我們描述新的公司願景時我們都能隨便被忽悠得熱血沸騰,恨不得馬上挽起袖子大幹一場。
“別人家的飯總是比較香,得不到的都是好的,他離我遠遠的還有點念想,每天貼在身邊,我一腳踢死他的心情都有啊。”
我無言以對:‘搞不明白你們老人家的感情生活。“
我和於南桑哈啦了十幾分鐘,慢慢冷靜了一點,她要我深呼吸,穿好衣服梳好頭髮,隨時做好出門的準備,說不定下一分鐘加藍就會給我打電話,要我飛奔去他身邊,給他依靠支持和幫助。
我放在電話,覺得於南桑說得對,可一邊穿衣服,我又覺得她不可能是對的。傅加藍怎麼可能會依靠女人呢,就算要依靠女人,又怎麼會依靠我呢!!
我衷心希望田娜不要死,從衣櫃裏拿衣服的時候,我誠心誠意地祈禱她不要死,哪怕她接下來要跟我耗一輩子都可以,哪怕她每天晚上都要發咒罵我的短訊都可以,我不在乎。
哪怕加藍出差的時候,和她睡在一起都可以。真的,相對於她的死亡,任何一切都可以克服,因為任何一切都還有改變的機會,但死亡是沒有的。
死亡一錘定音,絕不反悔,如果要評選神界的道德風尚獎,冥王哈里斯肯定是拔頭籌的標兵,他不在乎你們有多麼悲傷或悔恨,和他一起消失的人永遠不會回頭。
73
整整三天我都沒有見到加藍,也沒有得到任何和他有關的音訊,每天晚上我打電話給他的父母,希望從他們那裏得到一點消息,但加藍媽媽只是告訴我,他們和加藍也聯繫不上,所以對事態如何也一無所知。我並不是絕頂聰明的人,可從那樣的口氣里,我聽得出她沒有跟我說實話,有一次,我還在電話背景里聽到隱隱約約的痛哭聲。
我如常工作,下班回家,做好飯,留好一份在冰箱裏,用真空玻璃盒乾乾淨淨對放着,再把頭天的倒掉,我選了步驟繁瑣,烹飪時間漫長的菜式消磨自己的時間,就像馬上要在那張雙人餐桌上進行什麼盛大的慶典,我煲佛跳牆湯,細心地洗刷扇貝和鮑魚,把牛排煎出香氣四溢。
到實在無事可做的時候,我坐到起居室里,看着玻璃窗外上海的夜色,心裏空空蕩蕩的。
第三天的晚上,我從公司帶了工作回來,季度報告,設計到兩個大區的諸多數字,我想這樣迫在眉睫的麻煩,總可以讓我分神少少。
我打開加藍的電腦,旁邊放了一大杯牛奶,牛奶助眠安神,坊間傳說如此,我想這正是我需要的,畢竟我已經有三天不曾真正入睡。
果然工作是我良藥,我一口接一口喝牛奶,一個列表一個列表追數字,過去三個月的工作業績逐步浮現,清清楚楚,比人世間任何糾纏都簡單明了。
就在我將要收尾,準備關機都時候,電腦右上角跳出一個郵件通知。
寄件人:田娜。
我想都沒想,鼠標移到郵箱,立刻打開了那封郵件。
是田娜寄的,有好幾個附件,有文檔也有圖像。
郵件正文很簡單,連稱呼都沒有,就像給一個好朋友隨便寫的便簽。
如果你收到這封郵件,那我一定已經死掉了。
二十多年前我爸爸離開我們的時候,用了同樣的一個開頭,結果他不但沒有死,還去了一個各種意義上都很遠很遠的地方,在那裏重新開始了自己的生活,據我後來所知,他活得很不錯。
那時候起我就對自己發誓,如果有一天我要用這個開頭的話,我一定回死得透透的,任何人都救不了我,
所以,跟我告別吧我最親愛的人,我的保護者,我的同伴與寄託,我一生唯一愛過,並且無條件信任過的人。如果能在彼世相逢,讓我補償你,我實在欠你太多——你也許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這樣承認,事實上我一直都承認,一直都了解,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安慰。我只是一直懷有幻想,以為能找到什麼人或者什麼事代替你,而後讓你從我的陰影里解脫出去,好好過着自己的生活。
附件里是我過去幾年在英國接受心理醫生療程的記錄,給你看這個,不是要你為我可惜,而是想告訴你,我病入膏肓,萬無幸理,這是我註定的結局,你我都無法改變。
不要責備自己,也不要懷念我。
再見加藍。
我打開了那幾個文件,都是英文,是英國倫敦一個名叫davidtait的醫生開出來的處方單,診斷書,還有手寫的便條似的文字,很潦草。
我的英文程度只夠我對付工作和各種日常生活,這些醫學文件對我老說太難了,我打開了翻譯軟件,把一段段英文複製進去,在隨後跳出來那些有時候毫無意義的譯文里苦苦尋找着有意義的信息。
那些關鍵字觸目驚心。
重度抑鬱。
焦慮。
不安全感。
自殺傾向。
。。。。
我手腳麻木地坐在電腦前,出神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我試圖回溯和田娜見面的時光,從她的言談舉止里找出她如此抑鬱的蛛絲馬跡,可在我腦海里閃現的是總是她的紅唇和黑髮,言語間的跋扈與嫵媚,在我的印象里,她就像掃過大漠的一道閃電,任何人都會因為她而駐足,注目。
她有什麼輕生的理由?
我顫抖着手關掉了文件,站起來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我試圖冷靜下來,想一想,如果加藍看到這封郵件,他會有什麼反應。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她。
這是我想到的第一個念頭。
誰也無法忘記一個終於走向了自我毀滅的悲劇人物,她會像一出被演砸了的偉大歌劇一樣,永遠留在人心裏,暗示着這樣的失去有多麼可惜。
這個念頭帶着冰冷的寒氣,在我腦海里盤旋不去,我坐回書桌前,猶豫了最後一下,移動鼠標,先把郵件轉發給了自己,而後從加藍的郵箱裏刪掉了這封郵件。
收件箱,廢件箱,所有記錄永久刪除。
田娜設置的是定時發送,她大概沒有想到,我會是看到這封郵件的第一個人,以及唯一一個人。
我合上電腦,默默看着銀白色的蓋子,心裏模模糊糊地想着,但願我的掙扎有意義,哪怕一點點都好。
第二天早上加藍忽然回來了,提着一個皮袋子,穿着出去時候穿的衣服,我通宵未曾合眼,精氣神破敗得像一張舊報紙,他走進來的時候我正在拍自己的臉,希望能夠把血液循環打得暢通一些。
看到他我一下子就愣了,然後趕緊跑過去:“你還好吧?”
我想去抱他可我不敢,那種膽怯來得很奇怪,可是強烈得難以逾越。
和我想像中不同,他並沒有特別憔悴或悲傷,臉色看起來如常,甚至還颳了鬍子,下巴還帶一點青色,可是他的頭上觸目驚心的,竟然多了好幾根白頭髮。
他平淡地對我說:“我要回一趟廣州,把娜娜的骨灰帶給她父母。”
我馬上說:“我跟你一起去。”
如果一定要說加藍臉上有表情的話,那是用盡了一輩子的剋制,才勉強穩住的鎮定,他說:“沒有必要,毛毛,這跟你沒關係。”
這是幾天裏我第二次聽到這句話,這句話把我的倔強全都激發出來了,我牢牢抓住他:“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看看你的樣子,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回去的。”
他輕輕地推開我的手,這個動作就像一把刀子劃過我的皮膚,加藍疲倦地說:“毛毛,給我一點時間。”
他轉身要去房間裏,我搶上去,擋在他面前,我們面面相覷,然後我就爆出來了:“加藍,你不能把我關在你的世界之外,我們是一家人,我們一輩子要在一起的,我一定要跟着你一起回去。”
他看了看,眼神里毫無光彩,我們各自沉默了一陣,他低聲說:“隨你吧。“
我們降落在廣州白雲機場,加藍的父母都來接機,他們對我還是很和氣,和氣裏帶着一點點心不在焉,他們耐心地跟我寒暄,只是彼此都覺得說話很吃力,而當他們轉向加藍時候,各自的神情里就自然而然地帶上了他們共通的悲哀。
加藍爸開車來的,回去的時候是加藍開,我和加藍媽媽坐後座,聽到他們父子在前面對答。
“陳叔和阿姨在家嗎?”
“在,說等着看你一眼再走。”
“他們還好吧。”
“陳叔還好,畢竟不是親生的,娜娜這麼多年也不怎麼在家,娜娜媽媽幾乎是被擊垮了,這幾天都是躺着,不吃不睡。”
加藍沉默了下來,而加藍媽媽轉頭看着窗外,我把雙手平平整整攤放在自己膝蓋上,深深地感覺到自己是個局外人。
進了小區,上樓,剛出電梯,我走最後,加藍退後兩步,等二老往前去了,轉身攔住我:“毛毛,你能不能去我的房間裏自己先呆一下。”
我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對加藍來說,這肯定不是一個最好的把他的女朋友介紹給田娜父母的機會。
我點點頭,順從地接過鑰匙,往左手邊加藍住的小套間走去,等我把門關上,才聽到加藍進了大套間的聲音。
我放了包,走進洗手間想要洗個臉,還沒進門,忽然從卧室里走出一個人來,我冷不丁一看,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是個女人,高挑個子,短短的捲髮彎在耳邊,豐滿的嘴唇,濃黑的眉毛。
和田娜像從一個模子裏出來的。
定下神來才發現,這個女人上了年紀,最少也是五十齣頭,雖然保養得益,但歲月畢竟不饒人。
她撞見我也很意外,可反應比我更快,說:“我過來拿點東西。”
我飛快地瞥了一眼小卧室,看到床上攤開一大堆東西,有衣服,有信件,還有一些首飾裝飾物之類的小零碎。
田娜媽說話的聲音完全嘶啞了,儘管化了很仔細的妝,眼睛和臉卻都還是腫腫的,她輕聲地對我解釋:“娜娜把東西全都寄回這裏來了。我還要花點時間處理。”
我急忙搖頭:“沒關係的,我,我也不住這裏,我只是。。”
無論如何說不下去了,她也完全沒有在聽,只是站在那裏,好像忘記了自己是來幹什麼的一樣,忽然對我說:“娜娜十八歲暑假,復讀考大學,就是住在這裏,住了好幾個月。”
她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現在想起來,那是她這輩子最開心的日子了。”
我低聲說:“阿姨,你節哀順變。”
她的眼神完全是獃滯的,一潭死水,失去了流動的能力,她手裏拿着幾件小衣服小裙子,很舊可是保存得很好,多半是田娜以前穿過的,就那麼捏在手裏,她低頭看着,喃喃地說:“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我過去扶她坐到沙發上,給她倒了一杯水,她對我露出一絲凄涼的微笑,輕輕說:“你是加藍的新女朋友吧。叫毛毛是不是。”
我沒想到她會知道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點點頭。
她捏着杯子,長久地看着我,看得我局促不安起來,才說:“好好珍惜加藍,這麼多年,他最不容易,真是,不容易。”
我的心砰砰直跳,明知不應該,卻情不自禁:“阿姨,加藍和田娜是一起長大的嗎?”
她出了半天神才點點頭:“一起長大的,我們兩家是鄰居,娜娜小時候特別可愛,每天都在加藍家裏玩,不到睡覺不願意回去。”
田娜媽起身去卧室拿了兩本相冊回來,慢慢翻給我看,確實是很可愛的女孩子,穿着各式公主裙和小皮鞋,在鏡頭面前天真微笑,我翻了兩頁,照片里開始出現一個小男孩,平頭,大眼睛,穿着海軍藍的襯衣和條紋衫,和田娜站在一起,一開始我沒有反應過來那是誰,直到看到一張照片,小男孩比小女孩長得高了,他的手放在她的頭上。那個熟悉的動作一下子開啟了我記憶的開光。
這當然是傅加藍。
他們的合照非常多,在正本相冊里最少佔了三分之一的數量,各種生活場景,還有學校,在專門拍照的照相館,加藍照相估計一直是那個樣子,沒什麼表情,但眼神總是明亮又愉快。
放下這本相冊,打開另一本,我眼前彷彿展開了田娜的成長記,她上小學,初中,高中,她學習拉丁舞,跑步,溜旱冰,出去旅行,她在家裏無所事事,靠在床頭穿着睡衣對着鏡頭露出慵懶的笑容。
這一切的生活裏面,時不時地都出現加藍,他和她都漸漸長大了,可是站立在一起拍照都姿勢卻絲毫沒有變化,就像兩人一站到一起就會自動進入那個拍照模式一樣,他保護她,他照顧她,他陪伴在身邊,彷彿永遠都不會走開。
最後一本相冊的最後一張照片,是田娜高中畢業的畢業典禮大頭照,接下來就再也沒有,不知道是儲存在了其他地方,還是她就此走遠了,於是在家裏再也沒有留下更多的記錄。
田娜媽媽隨着那些照片,斷斷續續地說著她的童年,她的成長,她和加藍的兜兜轉轉,眼淚一顆顆啪嗒啪嗒落下來,落到相冊封面,落到我手上,落到她自己的衣角,妝容全部都花了,她也不管不顧。
從那些被悲傷浸潤的語句里,我漸漸拼湊出了他們的故事,很簡單,可是就像加藍多年前在南京大學校園裏對我說的:“打斷骨頭連着筋。”
時間回到二十多年前,一個男人在午夜,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忽然對一切都厭倦了,他沒有像大多數人一樣,停下來抽根煙或者嘆口氣就繼續往前走,而是選擇了轉身離開。
他在電話里給家人留言,而後一去十年沒有音訊,這麼輕易的告別,卻延續得這麼長久和決絕。
那天晚上加藍被媽媽從睡夢裏叫醒,讓他去對門陪陪妹妹,他穿着睡衣,打着哈欠,穿過寒冷的走廊,發現對門的田娜家裏燈火通明,許多大人坐在客廳,默然無語,他沒有在意,徑直如往常一樣走進田娜的卧室。
那個小女孩縮在牆角,抱着自己的膝蓋,長頭髮亂糟糟的,正望着門,加藍的身影剛剛出現,她就哭了:“加藍哥哥,我爸爸不要我了。沒有人要我了。”
他爬上床,把小女孩圈到自己小小到臂彎里,信心十足地說:“不要怕,還有我呢。”
當大人們終於把自己的爛攤子料理一番,想起這兩個孩子的時候,她們已經依偎着彼此,靠着牆壁睡著了,田娜枕着加藍的肩膀,而他的手擋在她的額頭上,像是遮擋着什麼——刺眼的光,以及來自一整個世界的惡意。
田娜自此和媽媽相依為命,過了兩年,媽媽找到了生命中另一段愛,對方不願意和前夫的女兒生活在一起,於是媽媽開始在兩個家之間往返,自然而然的,她在田娜身邊呆的時間越來越少,留在她身邊更多是面孔頻繁變換的保姆,心懷歉意卻無能為力的祖父母,以及加藍一家。
她在傅家呆的時間遠遠多過在自己家,歸根到底,那也不算是一個家,而更像是旅店。她常常坐在單元樓的入口,等加藍放學,或者踢完球回家,寒暑不避,風雨無阻,到後來她自己都要高中畢業了,仍然保留着這個習慣。
儘管越來越美,如同月亮在純黑夜空中那麼受人矚目,她卻從不喜歡主動說話,和所有人都常生衝突,唯獨在加藍身邊會安定下來,露出甜美到天真的笑。
他為她平均每個月要打一場架,打折過別人的腿,也差點因為鬥毆導致不能繼續求學,傅加藍的人生里只有這一個變量,他不知是魘住了還是上輩子欠田娜很多錢,總之他決心為此鞠躬盡瘁。
任何出現在加藍身邊的異性,都不可能逃開田娜的反擊,甚至對加藍的媽媽,她也時常流露嫉妒。
在不跟任何人分享加藍感情這件事上,她態度決絕,手段兇狠,殺氣騰騰。
而加藍呢,他把這些都坦然接受了下來。
田娜父親失蹤那個晚上,她對加藍說過的那句話在他們的前半生頻繁出現,彷彿是田娜的護身符,她做的事再無理再任性,只要對着加藍喊出這一句咒語,就能收到力挽狂瀾的奇效——加藍永遠會嘆口氣,放下心結怨恨,就像一個父親原諒自己嬌滴滴的小女兒,無理由無條件。
他只比田娜大幾歲,卻擔負起一個男人能擔負的最沉重的義務——照顧她,保護她,包容她,愛她,生死不渝,風雨不改。
最諷刺的是,他不曾推脫或後悔過自己承擔了這份責任,田娜卻是那個一再逃離的人,一次又一次,直到死神用羽翼帶走她,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
故事告一段落,並且再也不會延續,田娜媽艱難地埋怨着自己逝去的女兒:“怎麼可以這樣子,明明說馬上就回英國去的,明明說她現在心安了,不再折騰別人也不折騰自己了,好好做她的策展人,怎麼突然就這樣,留下我怎麼辦?”
她提高了聲音,似乎田娜在冥冥之中某處還能聽到似的,她質問那個任性的孩子:“我怎麼辦?加藍哥哥怎麼辦?他那麼愛你,為你放棄了那麼多,為你付出了那麼多。”
她伸出手,怒視着前方,可是很快就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徒勞,而身邊還有個我。田娜媽頹然把所有東西放到一邊,站起來慢慢走出去大門,身形全都摳摟了,無論如何振作也無法回到從前之萬一,人生從來不存在無憂無懼四個字,這樣的打擊對一個母親來說,實在是太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