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制裁成癮，下（Sanction addict III）】
巡迴法官海因里希弗洛伊德的一天從一次意外失竊開始。
當時他剛跨越了200個秒差距，從壁陣四A星域外層的絲狀海洋抵達阿卡姆世界，還沒有從重力跟大氣差異中調整過來，一個漂亮的藍眼睛男孩忽然撲進了他的懷裏，弗洛伊德腳下一停，後面一個人就撞在了他身上。
這引發了一場小小的混亂，當時錯愕中的法官完全沒發覺自己身上的東西沒了，一直等到幾分鐘后，他用終端機查詢本地某座廢棄建築時，才大夢初醒。
弗洛伊德滿心懊惱地關上終端，並起食指中指揉搓起太陽穴，暗裏一遍遍咒罵自己的老糊塗。他第一反應是報警，剛才弗洛伊德確實看到了一個當地的執法者，但是後來那人跟撞到法官的高禮帽一同離開，現在整個候車大廳里連一個可以幫上忙的人都找不出，看着滿眼陌生的人流，巡迴法官也生出了老年人的無力感。
自從過了四十歲之後，弗洛伊德發現自己身上不對勁的地方每天都在增多，雖然全是些不足掛齒的小毛病，但它們幾乎無孔不入，而且絲毫沒有恢復的徵兆，就像是螞蟻們一點點蠶食光自己的身體。
弗洛伊德拖着步子走出候車大廳，金色的朝陽已經高掛當空，但巡迴法官還是沒能從時差的折磨中解脫出來。法官走入晨曦里，陽光晃得他眯起眼睛，有那麼一瞬，弗洛伊德真想躲回又悶又擠的候車大廳。
思考再三，弗洛伊德決定暫時不去麻煩當地警方，轉而用自己的方式找回財產。但是禍不單行，好像連他的追蹤設備也開始不中用了，三角定位花了法官半個小時才架設完畢，等他終於找出那個小賊方位時，都快到中午了。
河堤上躺着那個他今早才見過的小孩，脖子以上部分像是個打散了的雞蛋。屍體旁還站着兩個人，其中一個也是小男孩，年齡比死者還小，他臉色白得嚇人，此刻正窩在另一個人的懷裏，很顯然是哭累了。
至於另一個人，是名二十五歲上下的女孩。】，戴着誇張的變色眼鏡。第一眼看見她，弗洛伊德還以為對方是把鸚鵡尾巴掛在了腦門上。但隨即法官又想到，藍綠色劉海也許是本地年輕人的時髦玩意兒。
“離遠點！”那女孩看見弗洛伊德靠近，厲聲發出警告，“別找麻煩！”
法官象徵性地後退半步：“我只是想幫忙。”
“想幫忙對嗎？替我照顧他。”少女一點都沒客氣，當即把小男孩半強迫性地塞到弗洛伊德懷裏，騰出手來在屍體身上翻找了一通。法官不知道藍綠劉海在找什麼，但顯然她並不擅長搜身，因為這姑娘只是手忙腳亂地從一個口袋掏到另一個口袋，毫無順序可言。
法官抱着小男孩上前一步，看看地上已經變涼的死者，又看看少女：“你認識他？”
“不，算不上認識，但我跟他說過話。”少女痛苦地蹙起眉頭，“都是我的錯！”
“【內疚】。”弗洛伊德腦海里浮現出一個詞。他又問：“為什麼說都是你的錯？”
少女抬起頭，猛地摘下變色鏡，法官看到她兩眼已經噙滿眼淚，面頰因為羞憤漲得通紅。
“算了，當我沒問。”弗洛伊德急忙柔聲安撫。
女孩稍許平靜了一些，她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形似相機的裝置，擰開電源，相機中立刻打出一束藍光。女孩用藍光把死者從頭到腳掃了兩遍，沒有錯過任何死角，弗洛伊德原本以為那是什麼信息採集工具，但隨即就發現藍光照耀下的死者衣物開始微微冒煙。
“你在抹掉屍體外衣上的生物線索？”弗洛伊德開口問，“你跟他應該不是說過幾句話這麼簡單吧？”
“別管閑事！”少女惡狠狠地回了一句，接着她忽然停下手裏的工作，眼睛緊盯着死者腰際。“終於發現了……”法官暗忖，剛才他一眼就看出這個小鬼腰間藏着暗袋，但是慌亂的女孩連續幾次都錯過了那裏。
“這……”女孩從暗袋裏掏出一支類似於鋼筆的金屬細棒，它乍一看像是某種信用點鎖，但是卻找不到任何商標之類的東西。
“呃，其實那是我的……”弗洛伊德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今早上不知怎麼就弄丟了……哦對了，今早上我在中央站跟這孩子撞了一下。”
女孩狐疑地瞪了一眼中年人：“真是你的？”
弗洛伊德聳聳肩，“解鎖。”他隨口說出這兩個字。“鋼筆”周身的紋路立刻亮起來。
“這是什麼東西？”
“我在重啟城市37Q買的，那裏的特產……”
“你撒謊！”女孩壓低聲說，她揚了揚手裏的“鋼筆”，“這不是阿卡姆世界的的科技！”
“【警惕】。”弗洛伊德腦海里閃過這個詞，情況不妙了，法官知道在這個年齡段，懷有敵意的年輕人會有多難纏。
少女還想再說什麼，臉色忽然變得煞白，法官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瞧見遠處有六個黑衣男人正沿河道走過來。
“不好，是典探！”她輕聲說。
弗洛伊德沒有問女孩是如何認出對方身份，看她的神態好像是那些人把“典探”兩個字寫在了臉上。
“快走，快。”女孩說著已經站起身，飛快掃視了一圈地面，以確保沒有東西落下，同時，那支“鋼筆”也被她毫不猶豫地塞進口袋裏。
“我們不去找他們做筆錄嗎？”
女孩冷笑一聲：“說出這種話，你果然不是這顆星球的人。在阿卡姆世界連三歲小孩都知道，絕不要跟典探扯上關係，最好連視線都不要對上。”她眼神忽然變得有些閃爍，猶豫片刻，又不情願地補上一句，“另外，他們現在都在找我。”
弗洛伊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大致已經明白眼前女孩什麼狀況了。
“想要拿回你的東西，你就得幫我。”女孩看了一眼地上的麵條，“這孩子的事還沒有完。好了，老先生，希望你還能跑得動。”
“老先生？”弗洛伊德無奈地笑笑，在別人眼中，他是不是已經到了快離不開拐杖的年紀了？“不如這樣吧，你先走，我替你攔住那幾個人。”
“我不是跟你說過別跟……”
“我能應付。”法官淡然說。
女孩愣了一下，但是她隨即意識到自己沒有時間了。“好吧。”小姑娘重新戴上變色鏡，一把將法官手裏嗚咽的小孩拉過來，“別跟他們說太多，說得越多麻煩就越多。”
“【愧疚】。”這兩個字重新浮現在法官腦海里。“之後我怎麼找你？”他問已經轉頭遠去的女孩。
“我會來找你的，記住……”她回過身用手指着弗洛伊德，陽光在她藍綠色的劉海上打出幾圈虛暈，“別說太多。”
法官目送着女孩離開，站在原地等待典探。後者此時也看見了躺在地上的小孩，紛紛加快了腳步。“是麵條，”法官聽到其中一個黑衣人用並不熱切的聲音說，“那個中央車站的扒手。”弗洛伊德後退一步，把位子讓給圍攏上來的執法人員。他的視線一一掃過這群人，腦海中飛快跳出一系列的單詞：【恐懼】，【緊張】，【焦慮】，【憤怒】，【如臨大敵】，【手足無措】。
“真慘，有人帶着吸塵器嗎？”一名典探咕噥着蹲下身子，開始勘察屍體，“誰聯繫一下讓史密斯過來吧。”其他人面無血色地圍成了一個半圓，一名像是領頭人一樣的大肚腩典探走到弗洛伊德面前，做起了例行盤問。
“我看見的時候，他已經是這樣了。”法官說。
“你不是本地人吧。”大肚腩忽然話題一轉。弗洛伊德心中響起警報聲，一般這種問題都意味着刁難的開始。
“我從重啟城市37Q過來，今早上剛到。”
“那你有身份證明嗎？”
法官從口袋裏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個人識別晶片。
“不是這個。”對方裝出為難的樣子，“出入52C需要專門的……”
“專門的證明？”弗洛伊德搶在大肚腩的前面說，但出人意料的是，典探並沒有發火，事實上，他心裏忽然生起了一種無法解釋的情緒，很不想找這個和氣外地人的麻煩。
“呃，是的……”典探說完又眨了眨眼睛，繼而大度地把手一揮，“算了，這個就夠了。”他的同僚們聞言也紛紛點頭，表情比之剛才友善了不止一點。
“嗨，我這裏遇到怪事了。”蹲在地上的黑衣人忽然說。
“怎麼了？”
“麵條……這個小鬼的腦袋好像……是從內部爆開來的。”
“不是子彈打的？”
“絕對不是。”
領頭的典探聽到同伴這番話，似乎並沒有放在心上，反而如釋重負，也許是受到了領頭人的影響，其餘黑衣人的神態也忽然輕慢了許多。大肚腩拍拍法官的肩膀：“老兄，我也不為難你，我們這次有其它重要事等着辦，所以我現在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有沒有見過一個戴着高禮帽的男人。”
“沒有。”
“好的。答應我別給自己惹麻煩。”那人又挺了挺大肚腩，作勢就要離開。法官忍不住開口問：“你們不打算管管這個孩子嗎？”
大肚腩意味深長地嘆了一口氣：“老兄，我跟你說實話吧，今天之內，不會有誰在乎一個扒手的死活了。”弗洛伊德還是沒有明白，但領頭典探不打算繼續解釋了，他轉身面對手下，換上命令的語調，“接着找那該死的高禮帽，我們浪費的時間夠多了。”
黑衣人們繞過弗洛伊德，排成一列繼續前進，把摸不着頭腦的法官跟麵條留在了河岸邊。
過了幾秒鐘后，另一個聲音在弗洛伊德背後響起：“能請你讓一讓嗎？”
這是個標準的人工嗓音，清晰而舒緩，帶着鮮明的合成特徵。但不知為什麼，法官總覺得身後彬彬有禮的語調裏帶着一股不耐煩。
弗洛伊德回過頭，看見一台兩米長，一米高的圓筒型機械正站在自己背後。
“你要幹什麼？”
“還用問嗎？清理垃圾。”機械沒好氣地回答。
“這裏是案發現場……”
“這裏曾是案發現場，現在典探已經把兇案歸檔了。”圓筒內傳出一陣意義不明的電子音，“我就是他們叫來的。”
“他們經常這麼幹嗎？歸檔兇案，然後喊你過來把屍體掃走？”弗洛伊德希望對方的處理晶片能夠聽懂他語氣里的諷刺。
“對不起，我是垃圾清理機械人，不負責計數。”機械人一面說，一面把滿地的碎肉歸攏進體內。這時法官注意到圓筒側面印着一系列怪異的字符。
“真有意思，這不是阿卡姆世界的語言。”
“觀察力不錯，我不是阿卡姆世界創造的。”圓筒停下手中的活，與弗洛伊德相對而立，法官猜測，對方一定正通過不知藏在何處的眼睛打量自己。
“這行字的意思是’龍捲風’史密斯先生。”它瓮聲瓮氣地說，“就是鄙人的名字。”
“想不到到阿卡姆世界還向外採購機械人。這裏真沒有我預期中那麼閉塞。”
“你弄錯了，我不是阿卡姆世界創造的，但我確實出生在這裏。”“龍捲風”史密斯先生頓了頓，這個機械人沒聳肩，也許僅僅是因為他沒有肩膀，“我是這顆星球的上一個文明創造的。”
“用一個上古機械的標準來看，你可真夠新的。”
“別說傻話了，物理的身體無關緊要。”史密斯的語氣似乎有點惱火，“醫療者們是在上一個文明廢墟上創建阿卡姆的，他們中的一員在此處建城時，無意中啟動了一座自動工廠，那就是我。我的流水線會不定期生產這些鐵罐頭，讓它們進城處理垃圾，所有的鐵罐頭跟我共享AI，建造和報廢都由我控制。”
“醫療者竟然能夠忍受一個不受管轄的東西出現在自己城市裏，這太讓我意外了。”法官不懷好意地笑笑，“據我所知，他們都是控制狂。”
“與其說是忍受不如說是習慣吧，反正他們也知道，我只關心一件事：處理這裏的垃圾。這座城市被重啟前我就是這樣工作的，上一次重啟前也是這樣，上上次重啟，上上上次重啟都是這樣，甚至早在醫療者到來之前，我就已經在這座城市的前身里當牛做馬了。”
又是一陣意義不明的電子音，弗洛伊德懷疑這個機械人是不是正用自己的語言在嘀咕什麼。
“你不是這個星球的人吧？”它不然說。
“我……是從37Q來的。”
“得了吧，我在這個星球上工作好幾萬年了，阿卡姆人什麼樣子我清清楚楚，你絕不是一個阿卡姆人。”
“因為阿卡姆人都是瘋子？”
“阿卡姆世界的居民都是瘋子，而醫療者是更大的瘋子，而你，你比他們加起來還要瘋。”圓筒轉身面朝黑衣人離開的方向，“我看見你對付黑衣典探的手段了，那是什麼魔法么？”
“只是一點催眠術而已。”
“別怪我沒提醒你，你可給自己惹上大麻煩了，你知道黑衣典探背後的勢力是誰嗎？是大管家奧托，這座城市真正的市長。”
“我來這兒是處理一些個人的事，我對你們的市長還有大管家都沒有興趣。”
“恐怕這由不得你，而且，還有更糟的，注意到你的可不止奧托那個老狐狸，還有高高在上的醫療者們，沒錯，我聽到他們在談論你。”
“你是怎麼聽到的？”
“我的機械人遍佈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這裏有什麼事情我聽不到？”
“你真的只是在清理垃圾嗎？”法官忍不住問，“龍捲風”似乎被冒犯到了：“嘿，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以為這個活兒很容易嗎，不同的垃圾要怎麼分類，怎麼處理，混在一起了要怎麼分理出來，我敢打賭你們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你知道你們人類創造新垃圾的速度有多快嗎，就算我不停升級垃圾識別程序，還是每天都有我無法分類的垃圾誕生，每天都有！”
機械人自暴自棄地喊着，男孩的屍體已經被它打掃完畢，血跡也清理乾淨了，現在弗洛伊德站着的地方，又變回到一塊普通的路面。“先生，我的建議是，你要加倍小心。醫療者可不是善男信女，尤其是幾年前剛當上醫療者領袖的荒川妖時主任，要我說，狂犬病末期的耗子都比他正常一點。”
“你似乎對醫療者印象不佳呀。”
“我們對彼此印象不佳，荒川大夫曾經組織大量人力銷毀我的機械人，但是他銷毀一台，五秒鐘之內我就能再造出一台，而工廠他又進不去……”
“……好了，我在這兒的活幹完了。能不能滿足一下我一個可憐機械人的好奇心，你來這個地方究竟為了什麼？”
“無可奉告。”
“沒關係，反正只要你還留在這座城市裏，早晚我都會明白你的意圖。不過看在澤格大帝的份上，少製造點垃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