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6章

第696章

第696章秦府(下)

秦檜來到東廂一個清雅院落,見屋內幾個人正在收拾行裝,雖是在自己家裏他也不敢就進去,先敲了敲門,屋內一個男子看了他一眼,忙起身揖迎,卻不說話,這人正是林翼。

林翼揮了揮手,他的幾個手下便都告退出去,秦檜才道:“先生怎麼就走了?太快了吧。”

林翼取了筆寫道:“既聞噩耗,心急如焚,為國事方滯留至今。眼下建康之事已告一段落,願早歸福建,慰老父,送亡姐。”

秦檜再三挽留,請他稍停兩日,林翼不肯,秦檜只好道:“既然如此,可要秦某派人護送?”

林翼寫道:“不必!”

秦檜略為躊躇,低聲說道:“近日朝廷變動頗多,岳飛易帥之議,或將作罷。”

林翼寫道:“此南朝自家事耳。”

秦檜又道:“若陛下大軍直至建康城下,我等自當迎迓,但前線之事非我等所能控制,萬一王師進軍不利,不知七將軍作何打算?”

林翼寫道:“以生民為先,以華夏為本,以社稷為重,此七將軍臨行之前告我,望秦大人自重。”

這兩句對答貌似都文不對題,但秦檜卻連聲道:“是,是。”

林翼便將寫了字的紙張當場燒了,挫成灰燼才告辭從後門出來,作商旅打扮,一路南行,近幾年江南漸轉安定,雖然漢宋開戰以後工商業經濟大受打擊,但因兵火還沒燒到長江以南,南宋朝廷的財政暫時還能支撐而未增加農稅,農民受到的騷擾還處在可以容忍的程度,農村一穩,地方上便無大亂,所以自建康以至泉州,一路都還算安定,至少和花石綱煩擾、方臘造反等時期相比要好得多了。林翼到了泉州后見物是人非,不禁悲從中來,臨家門而猶豫不敢進。

林輿護送母親的靈柩來宋的事情,這時連趙構也知道了,不過漢宋正在打仗,他不好表示什麼,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不知罷了。不過他雖裝作不知,秦檜對地方官員卻已有所暗示,林家打聽到消息,知道朝廷對此事甚是寬容,便在林輿到達以後正式發喪。林翎是南北兩朝都吃得開的大人物,林家大發以後在大宋尤其是在福建也做過許多好事,閩浙一帶的許多寒門士子和貧苦人家都得到過林家的沾潤,所以林翎雖然長期呆在大漢境內,但在南方的名聲也是極大極好。而她的兒子身份更是特殊!就算那些不必巴結林家的人,眼看着有一件可以叨叨北朝那位大人物餘光的順手之事,卻又何樂而不為呢?所以林家一發喪,以泉州為中心快馬三日之內能到達的州縣,排得上號的商人幾乎傾巢而出,仕宦名流到場者也不計其數,連泉州府現任知府也都來了。甚至數千里以外,也有人因之前已聽到消息而送來了輓聯。

林翼眼見人多口雜,不敢直接上門,挨到晚上才從後門進來,聽說他來,林輿固然振奮,多年沒見到兒子的林珩更忍不住老淚橫流。林輿扶着外公,領着舅舅到棺木前祭拜,林翼抱棺而哭,極盡悲戚。虧得幾個老家人左勸右勸,才勸得他們父子爺孫三人漸漸安穩下來。林翼看看林珩顫巍巍的站立不穩,怕自己再哭引得老父跟着傷心舊病複發,忙抹了淚,停了哭,扶了他回房歇息。屋內只有三人時,林珩扯住他道:“翼兒,你這次回來,可是有意接手家族的生意?”

林翼看了林輿一眼,林輿忙道:“舅舅,我畢竟年輕,對生意上的事情還不是很懂,若是由你接手那是最好。”

林翼卻搖了搖頭說:“不,我那邊的事情,還沒做完。”他舌頭被割了一半,經過名醫調理之後雖能說話,但口音十分含糊,十個字有八個字要走調,有些音發不出來,所以在外人面前是半句話也不肯說,這時只有老父、外甥才開口說話,但也說得十分吃力。

林輿問道:“是我爹交代的事情么?”

林翼點了點頭,林珩道:“那還要多久?”林翼搖了搖頭,卻不說是說不準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林珩嘆了一口氣道:“你們都長大了,路該怎麼走,我也不好強求你們。不過千萬要照顧好自己,我……我不想有生之年,再來一次白髮人送……”說到這裏一哽咽便說不下去了。

林翼道:“爹,你早些睡吧,別想太多。”扶着林珩躺下,才拉了林翼到外間來,鋪開了筆墨寫道:“此間之事一了,快些回去。現在建康那些人還拿捏不準該用什麼態度對待七將軍,所以對如何對你也還猶豫着,若等前線局勢有變,到時候他們會怎麼待你就難說了。”

林輿看看裏屋,怕說話吵醒了外祖父,便也提筆寫道:“我想多侍奉外公幾日。”

林翼寫道:“不行!喪事辦完就得走!”

林輿甚是不忍,眼睛有些紅了,寫道:“外公年事已高,我這次走了,再要來泉州就更難了。也許此次一別便再無相見之日,舅舅,你就容我多留幾天吧。”

林翼見林輿孝順心裏也頗為感動,但仍搖了搖頭寫道:“外公雖不忍你離開,但更不忍見你受到傷害。我明日會跟他說,你若不走我也要請他老人家趕你走!”

林輿一陣黯然,似乎已不抗拒,林翼又寫道:“你身邊有姦細。”林輿在紙上寫了“王佐”二字,林翼見了頗為訝異,以筆詢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林輿寫道:“崇明澳。”

林翼看見,眼中流露出欣慰的神色來,又筆詢道:“你打算怎麼處理他?”

林輿寫道:“他未對我露出惡意,或許只是在利用林家做什麼。此人甚有才能,我有意招攬他,只是還不知他的來歷。”

林翼筆答道:“他本名王大節,是岳飛的人。”

林輿見到這個答案后微感吃驚,但也不是很意外,寫道:“舅舅覺得招攬他的可能性大么?”

林翼筆答道:“微乎其微,除非岳飛死了。”

舅甥下筆如飛,交換別來信息,林翼除了問林輿南下見聞外,還詳細問了楊應麒北游的情況,林輿將自己所知一一相告,但問起林翼南來何事林翼卻不肯回答,又問前線大事,林翼寫道:“我未到前線,如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不過南方高士都道北軍隱憂極重。現在勝敗跡象未明,趙構秦檜對下一步該如何走還在猶豫,各方便都不敢妄動你,但南北勝敗一決,形勢一明朗,你的作用就會凸顯出來,到時你再要走就遲了。再則,萬一七將軍有所行動而你仍留在泉州,恐怕動手之際會有顧慮。”

林輿見他說到後來還是勸自己回去,輕輕一嘆息,低聲道:“舅舅,我知道了,等娘入土為安了,我結廬三日便渡海到流求去。這樣可以了吧?”

林翼也不再逼他,兩人收拾好紙張到靈前燒了,林翼望着林翎的牌位發了好一會呆,又去檢視所有送過禮或來弔唁者名單,對林翼道:“這些名字,要記住,他們,都有目的的。”

林輿道:“我曉得。從這些名字裏可以揣測到一些人的立場,甚至揣測到他們的心意。”

林翼眼中又露出讚賞的神色來,拍了拍外甥的肩膀道:“不愧是七將軍,的兒子。”

林輿臉上卻沒有高興的樣子,忽然見到林翼臉色有異,原來林翼在長長的名單中竟看到了“任得敬”這個名字,這次林翎的喪事雖是在南方舉行,但她影響力極大,所以北朝士林、商賈中也不乏有人想方設法派人前來弔唁,但大漢重要將帥在這等關頭或因無暇顧及,或是避嫌未預此事,唯有任得敬設法送來了輓聯,所以在眾多名字當中顯得十分突兀。

林翼將名單看了很久,才對林輿道:“這個名字,沒弄錯么。”

林輿道:“應該沒錯。他多半是要向我爹爹靠攏。”

林翼卻搖了搖頭,說道:“兩面三刀,要小心他。”說完這句話后才放下名單,領着林輿來到後花園,指着園中一桌一凳,一花一木,絮絮說起往事來,他口舌不清,有許多字林輿聽不清楚,但也知道舅舅說的是和母親發生在這花園中的幼年往事,聽了片刻便忍不住落淚。舅甥二人對坐,不覺天明,天亮時林輿打了個盹,再睜開眼睛林翼已不見了,卻見外祖父林珩拄着一根拐杖來到身邊,正給自己披衣服,慌忙道:“外公,你怎麼出來了!也不多睡會。”

林珩道:“我昨晚壓根就沒睡。唉,人老了,也不用睡那麼多,趁着還能看見,便多看看你們幾眼。”

林輿一聽眼睛又紅了,又聽林珩道:“你舅舅剛剛走了。”林輿驚道:“舅舅走了?怎麼這麼急?”

“他多半是有事。”林珩嘆了一聲,摸出兩封信來道:“他在房裏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我,一封給你,寫完就走了。他大概以為我還在睡,卻不知道我躲在暗處,一直看着他寫完信離開。”說著將信交給了林輿。

林輿拆開看了,見上面也是一堆的人名,人名後面便是籍貫、來歷以及一些要注意的地方,一些名字如王佐等是林輿知道的,但還有一些名字林輿壓根兒就沒見過,心道:“舅舅給我的這些陌生名字多半是往後我會遇上的人,他是擔心我像這次般被王佐蒙在鼓裏了。”信的最末還是勸他趕緊北歸,又讓林輿見到了楊應麒幫自己報一聲平安。

林輿讀信的時候,林珩一直沒開口打擾,等外孫讀完了信林珩也不問信里寫了什麼,只是道:“你舅舅在給我的信里說你留在這裏太久會有意外,乖孫子,我看等你娘入土為安以後,你便回去吧。”

林輿將自己要在母親墳前結廬三日略表心意的想法說了,林珩嘆了一聲道:“傻孩子,其實從你母親給我的信看來,她只是讓你派人把她送回來,壓根兒就沒料到你竟然會自己來!你能幹冒奇險、千里南下,這份孝心她泉下有知一定會很欣慰了。但若你因此出了什麼事情,那不是讓她……讓她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穩么?”

說得林輿哭了起來,埋首在外祖父懷中道:“外公,我知道了,我聽你的話就是,我聽你的話就是。”

第二日林輿便命王佐安排行程,準備偷渡往流求。林珩對外仍稱林輿將結廬守墓,但實際上廬子還沒搭好林輿早出發了,一行人潛行到海邊,在夜色的掩護下上了海船揚帆向東。

林輿在船尾望着漸離漸遠的大陸,心想:“這次離開后,再要見到泉州,除非是天下一統了。”按了按胸口,心想:“若大伯這次進軍順利的話,也許就幾個月的事情。但要是進軍不順,那我要回來怕就得十幾年後,甚至終身不能再踏進泉州一步也未可知。”

這一晚月色雖明,但夜間遠眺視野也不能及遠,沒多久陸地就漸漸消失在視線之內,林輿感嘆了兩聲,正要回艙,驀地周圍殺聲震天,保護林輿的武士撲了過來叫道:“公子小心!”將他擁住了回艙!艙門關上之前林輿瞥見天上火光閃爍,竟是有人放起了漫天的孔明燈!也不知道是為了照明還是為了傳信。

林輿回艙之後才問:“怎麼?又出了什麼事情了?”

為首那武士道:“具體什麼事情還弄不清楚。不過東南、東北似乎都有船隊,黑夜之中也不知什麼來頭!”

艙外隱隱傳來殺喊之聲,這個時代海上作戰,主要是靠接舷,雖然有火箭等物但殺傷力不大,對付小船還可以,對付各種裝備齊全的大船就比較難奏效了。過了一會有武士沖了進來叫道:“東南、東北兩支艦隊好像不是一家,現在正鬥着呢!除了向我們逼近之外,他們之間也在斗!”

林輿沉吟道:“王佐呢?看看能不能找到他!若找得到他就把他帶來見我。”

還沒說完,便聽船艙外王佐的聲音叫道:“少當家,我在這裏候着呢!”

林輿叫道:“押他進來!”身邊的武士頭領聞言出艙,將毫不抗拒的王佐叉了進來,王佐苦笑着對林輿道:“少當家,我們賓主一場不曾失和,這卻是為何?”林輿見他臉上全無懼色,哼道:“這次的事情也和你無關么?”

王佐苦笑道:“少當家這個‘也’字卻讓我如何擔當得起來!我自見到少當家以後,可沒做過對不起少當家的事情。”

“未必吧。”林輿冷笑道:“崇明澳那件事情不是你設的局?”

王佐嘆道:“那個,實在是意外。”

林輿道:“就像這次這般的意外?”

王佐苦笑道:“少當家,這次的事情我更是摸不着腦袋了。王佐實對你說,在陸上是有兩撥人埋伏着要扮成強盜動你,我本想通知少當家的,不料老當家(林珩)行事老練,說好了是後天動身,結果今天就走,如此方把那些人都避開了。我本以為沒事了,誰知陸上的禍患避開了,這海上還有埋伏!”

林輿辨顏察色,覺得王佐不像在說謊,便示意那武士頭領略略鬆手,說道:“若真如王掌故所說,那這次便當是林輿冒犯了。不過對來犯那兩支艦隊,王掌柜可有些頭緒?”

王佐搖頭道:“沒有,我毫不知情。”

那武士頭領道:“少主,不如我給他吃些苦頭,人不到痛時不肯說實話的。”

林輿正猶豫着,忽覺船身一陣傾斜,不似為風浪吹打所致,便聽艙外大叫道:“不好!我們的船被他們鉤住了!”林輿打開窗戶,窗外透入一絲陽光,原來天已經蒙蒙亮了,窗子還沒完全打開已被艙內的武士阻止住道:“少主!危險!”那武士叫了一聲后便強行拉上了窗子。

跟着又聽艙外有人大聲驚叫:“是大漢的水師!”

林輿和王佐都吃了一驚,那武士頭領命一個武士先將王佐押下去,然後道:“我去看看。”他還沒出門,這艘海船的舶主已經跑了進來道:“少當家,我們被圍住了!前後左右都有大船!對方船上已經掛上了旗幟,是大漢流求水師!他們讓我們不要抵抗,說是要護着我們前往流求!”

那武士頭領道:“可別是騙局!”

那舶主道:“不像。那船確實是津門出的新式戰艦,這種戰艦隻提供給水師,是從不外賣的。而且他們已經將我們圍住了,若真要殺上來我們也抵擋不住,不必騙我們。”

那武士頭領又問:“不是說有兩支艦隊么?另外一支呢?”

那舶主道:“另外一支艦隊都是雜船,眼見不敵已經慢慢退去了。”

聽到這裏那武士頭領才望向林輿,請他決斷,林輿道:“聽他們的吧。就算對方來意不善,我們現在貌似沒有選擇了吧。”又嘿了一聲道:“沒想到我這次南下,竟被人劫持了兩次!上次是強盜,這次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官軍。”

船隊慢慢繼續向東,不久就有將領坐小船上了林輿的座艦,聲稱求見林公子。保護林輿的那武士頭領對漢軍的服裝頗為熟悉,見了那將領全身上下沒一點破綻,對他是大漢的將領已無懷疑,但對他的來意卻還抱有戒心,便問那將領所為何來。那將領道:“奉李將軍之命,特來保護林公子前往岱輿。不知林公子安在?”

那武士頭領問:“李將軍?哪位李將軍?”

那將領道:“北流求水師都統,李世輔李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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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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