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5章
第695章秦府(上)
薛弼到建康后不久便被升為戶部員外郎,總管五路財賦,負責前線大軍的兵糧供應。
雖然正式的任命公文還未下達,但薛弼還是在聽到消息當天晚上就悄悄走秦府後門來向秦檜道謝。他和秦檜是在汴梁時就認識了的故人,交往甚深,秦檜對他也頗為看重,這時見薛弼向自己致謝,笑道:“當前兵事甚緊,前線兵糧不容有失。直老兄得此差使,一來是官家看重,二來也是直老兄確有這個本事,與檜何干?”
薛弼含笑道:“相爺過譽了。能得陛下聖恩眷顧自是薛弼三世修來的福分!不過若不是相爺信任,從中疏通,只怕我這把老骨頭此刻還在前線挨着呢!”
秦檜右手兩根手指拈了拈鬍鬚,問道:“直老兄在前線過得辛苦?”
“當然辛苦!”薛弼嘆道:“相爺又不是不知道,這軍中誰都閑得,就是參議官、參謀官閑不得。日間仗打完了,士兵們可以休息,將軍們可以解甲,我和李若虛卻還要思前想後,看看前方還有沒有什麼漏洞,看看後方還有沒有什麼缺口,元帥想到的事情我們要想到,元帥沒想到的事情我們也得幫着想,真是閉上了眼睛也睡不着,做夢也得想着軍務!加上這次是北朝皇帝親征,他豈是好惹的?有好幾次馬蹄聲都響到我帳外了——那段日子裏,現在回想起來都后怕,那時當真性命也不是自己的了。”
秦檜訝異道:“直老是參謀官,又不是先鋒將帥,呆在後方就好了,怎麼會跑到離戰場那麼近的地方去?”
薛弼笑道:“仗一打起來哪裏還分前方後方?北朝的胡騎着實厲害,神出鬼沒的,特別是還在汴梁未撤退時,有好幾次我都以為自己完了,還好最後都躲了過來。好險,好險!”
秦檜湊近了一些,神色凝重地問道:“大漢的兵馬真這麼厲害?”
薛弼頷首道:“厲害!厲害!極為厲害!”
秦檜又道:“直老久在前線,必知敵我虛實,依你看,岳飛擋不擋得住北軍?”
薛弼拍着額頭,閉緊了眼苦苦思索,過了好一會才連聲道:“玄!玄!”
秦檜一聽眉頭不禁皺了起來道:“若是這樣,看來得易帥之事得考慮考慮了。”
薛弼一聽大驚道:“易……易帥?什麼易帥?易誰的帥?”
秦檜道:“岳飛!”
薛弼駭然道:“這……這是誰提議的?”
秦檜瞄了薛弼一眼道:“怎麼?”
薛弼拍案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秦檜道:“方才直老兄不是也說岳飛擋不住北朝大軍么?他既擋不住,自當換一個人去!”
“唉!相爺啊!”薛弼右腳連連頓地,說道:“沒錯!我是說岳鵬舉要擋住北軍,有點玄,不過就當前形勢看來,他就算擋不住,至少拖還是能拖住的。但若是換了個人去,別說擋,恐怕就是拖也拖不了!要是真的易帥,嘿!不是薛弼妄下斷語!我只怕新帥到達軍中之日,就是前線大潰之時!”
秦檜又皺了皺眉頭道:“我也知道岳飛將才難得,但是他之前連連失利,把汴梁故都連同河南千里之地都丟了!如今不但建康士林生議,御史彈劾,就是官家也對他沒了信心。若是再拿不出一個勝仗來,就算我還肯支持他,官家也斷不能再信任他!再則,北朝皇帝這次看來是志在必得!不下建康不肯罷休!一味拖延,終究不是個了局!”
薛弼嗤的一聲指着外頭道:“現在是打仗的時候,那些不懂軍務的御史、書生讓他們先站一邊去!勝仗這東西可急不來,越急越要壞事。再說,其實岳鵬舉沒打出勝仗來更好!也免得日後功大難酬。河南千里之地雖然丟了,但只要他能把北軍拖住,保住了長江,便是保住了南北對峙的格局!便是保住了聖上的江山……”說到這裏壓低了聲音道:“也保住了你我的富貴。”
秦檜眼睛眨了眨,不點頭也不搖頭,說道:“怕就怕他拖着拖着,把北朝皇帝拖到建康城下來了,那時我豈非要再來一次臨危受命?”
“相爺放心!”薛弼道:“漢軍最多再奪三五座城池,再跋扈三兩個月,自然就會退去的。”
“哦?”秦檜一聽,又驚又喜又是不信,問道:“這是為何?”
薛弼道:“北朝皇帝這次南侵之前,先把原來的樞密使楊開遠給調去了漠北,又將原來的丞相楊應麒給罷了。雖然又委任了一個威名更大的新樞密使,但隨即又把他調到陝西,這雖然也算重用,但這樣一來,蕭鐵奴實際上仍然是一個邊帥,有樞密使之名而無樞密使之實!新任的宰相陳顯又是個滑頭,給各方和稀泥可以,說到決大事、擔乾坤卻不行!可以說他名為宰相,其實也就是一個第一副宰相。所以眼下北朝的政局實際上是既沒有樞密使也沒有宰相,是皇帝親自在掌控樞密、掌控相府。北朝皇帝聽說倒也是個文武全才,若是這樣,那由他在京師直接掌權,或許也能不出岔子,可他現在人在前線,後方的太子、宰相和副樞密使遇到大事無法決斷時還是得去請示他!這哪裏是長久之局啊!所以我知道北軍遲早必疲!”
秦檜先是連連點頭,隨即又連連搖頭,道:“直老兄分析得在理,朝廷之中亦不乏此論,不過這也只是一個大勢。縱然我們都知道北軍遲早疲弱,但萬一這疲弱之期竟在三五年之後,那恐怕……恐怕北軍還沒亂,我們自己先挨不下去了!”
薛弼笑道:“何須三五年!多則四五個月,少則兩三個月,北軍必有破綻露出!”
秦檜微感訝異,問:“這卻又是從哪裏看出來的?”
薛弼道:“從徐州之破看出來的。”
秦檜道:“徐州?那可是對我們不利的事情啊!”
“福禍相因,這本來就是千古不易之理!”薛弼說到這裏似乎口渴了,施施然呷了一口茶,秦檜見他意態閑暇,反增信任,便聽薛弼問自己:“相爺,你說徐州為何會失?”
秦檜道:“徐州之失在於亳州已陷,漢軍在河南的大軍隨時會大舉而東,徐州的後路可能被截斷,所以張俊不敢冒險強守孤城。”
薛弼又問:“那成就這場大功的,又是誰呢?”
秦檜道:“自然是北朝的二皇子折允文,嘖嘖,這位二皇子年紀輕輕居然就能建立這般功業,難得,難得……”說到這裏眼睛放出異樣的光芒來,壓低了聲音道:“直老兄,你該不會是說……北朝有奪嫡之患吧?”
薛弼也學着秦檜的語氣道:“有沒有,不知道。不過一直以來坊間都在傳說北朝皇帝喜歡次子,不喜歡長子。這長子次子的賢愚良莠以及兄弟之情如何,我們也不清楚,但自古立嫡易穩,立賢易亂,北朝的太子又無過錯,所以北朝那些求穩的人,特別是南派出身的人恐怕都會支持他。這次南侵北朝皇帝將次子帶在身邊已經惹人懷疑,又讓他有機會建立大功——這究竟是不是父親在給心愛的兒子鋪路呢?要是北軍這次真能夠混一宇內,而折允文的功勞又居魁首,他會不會成為第二個楊廣呢?所以我敢斷言!北朝之中絕對有人不願看到這種情況!而這些人恐怕會比我們還急!薛弼方才說三兩個月,嘿!那還是極有耐性的人才等得起的呢!”
秦檜的眼睛深得猶如一口古井,薛弼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麼,只是聽他連道:“有理,有理。”
薛弼又道:“如今北朝有心腹之患,隨時發作,咱們這邊就不用着急了。只要君臣一體、將相和合,就算岳鵬舉打不出一場勝仗來,天下的局勢遲早也會朝着我們這邊移。相爺,你說是么?”
秦檜撫掌大笑,依然只是連聲說道:“有理!有理!”兩人言語投機,談得甚是歡快。
薛弼又坐了片刻,看看天色已晚便告辭了。他離開之後堂內轉出兩人來,一個是沈該,一個是万俟卨,都是秦檜的黨羽。万俟卨出來便道:“薛弼的話,相爺以為如何?”
秦檜嘿了一聲道:“也算有理。”
沈該道:“若能南自南,北自北,那是最好!昨日我那不成器的侄兒一句無心之言提醒了我:若真讓北朝皇帝以如此強兵並了天下,咱們就算保得住性命,未必保得住身家!牛車回鄉,何如富貴在朝!”
万俟卨道:“不過岳飛那邊,近年來也恁跋扈了!自太子受驚夭折,官家至今無後,岳飛身為邊帥,竟連這事也敢過問——武將干政,光是這件事情便已犯了我大宋家法!官家當時接到他的奏章差點就要當場發作,幸而天心如海,能容小過,若是不然!哼!”
沈該道:“但薛弼剛才的話也有道理,現在能正面拖住北軍的,怕就只有岳飛了。就算我大宋還有其他良才,陣前易帥也是大忌!我看我們還是得再容他一容。”
万俟卨道:“怕只怕如李唐一般,去了胡馬之憂,卻養出藩鎮之禍!”
沈該道:“若是擔心養成藩鎮之患……嗯!正好薛弼要調到戶部,我們就委派一個人去頂薛弼的缺,既是監視,也是牽制!”
万俟卨:“這倒是個好主意。”
秦檜也微微點頭,問沈該:“你心中可有人選?”
沈該道:“朱芾如何?”
万俟卨道:“這人官聲不好,行事和岳飛南轅北轍,只怕和岳飛走不到一塊去。”
秦檜笑道:“走不到一塊去才好!”
万俟卨一點即透,慌忙道:“不錯!不錯!走不到一塊去才好呢!相爺英明!相爺英明!”
沈該道:“那我們就分頭去辦事,官家那邊……”
秦檜道:“明天我親自去說。”
第二日一早秦檜才想着要進宮,可巧了,還沒起行便聽趙構來宣,他已上了轎,眼看就要出門,不想心腹管家趕了過來將頭伸進轎子裏道:“林先生說他要走!”
秦檜吃了一驚,低聲道:“怎麼趕在這會!”
管家道:“林先生說崇明澳之事已了,他要趕回福建去,希望在乃姐入土為安之前見最後一面。”
秦檜略一猶豫,便向來傳召他的宦官稱病,說自己要先回府服一劑葯。
那宦官驚道:“相爺方才還好好的,怎麼忽然就病了?再說現在是什麼時局相爺又不是不知道!官家若不是着急,怎麼會在這個時辰來宣相爺進宮?”
秦檜道:“實在是急病,還請中使幫忙擔待擔待。官家那邊,回頭我自會謝罪。”說著使了個眼色,管家忙已派人去封了一個大大的紅包來,而秦檜早提起官袍前擺,急急忙忙往東廂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