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艱難險阻

第十二節 艱難險阻

唐生三人自打昨夜從死人堆里逃出姚州城,已在城東荒廢的樹林中躲藏一日。三人從府中取了些厚實衣物,在山腳下短暫停留,一方面是尋些食物水源,隨身帶着,以備不足之需,一方面則是怕吐蕃沿路設下關卡或伏軍,半路截殺唐生,因而躲在山下,不敢貿然北進。

半月之內,九死一生,殺妻逃難,落困孤城,世間再無親故的陳文若早已身心俱疲,水土難服,姚州之地雖不比交趾氣候那般炎熱,但冬季已深,陰潮更甚,濕氣瘴氣,藏林遍野,再這般死撐下去,必引舊疾複發。

唐生走在文若身後,看上去腰桿挺拔,身姿皎皎,一派王者之氣,實際則是雙腿打顫,有些力竭,好不容易從城破家亡的陰鬱中振作起來,卻也難抵連日鏖戰之苦,難免有些渙散,唯有衣衫破爛亂髮不整的卓雅神采奕奕,與衣着華麗的二人不同。自從那夜在西寧王府中,三人避開了東征大將軍燭龍莽布支和副將薩拉達的追殺,卓雅好似整個人都變了,一下子活潑許多,也不再與這同行二人裝瘋作啞,時不時還捉弄幾番,即便討不着半點便宜,但也無憂無慮,自得其樂得緊,全身上下毫無半點流竄的頹意,當真令唐生文若十分費解。

三人在林中繞了半日,尋得一片被伐砍成樁的圓木樹墩。卓雅可不想停下,玩得正起勁呢,執意要走,唐生不顧尊位,上前挽留,卻被文若攔下。文若知唐生擔心,沖他點點頭,使了個眼色,讓唐生先去休息,自己則緊跟在卓雅身後。走了十米開外,文若突然停住腳,如樹藤紮根般不再挪動半步。

卓雅搖搖擺擺走了小一會兒,聽不見身後腳步聲,回頭才發現,這兩人一站一坐,渾不理她,只得原路跑回,嘴邊嚷嚷道:“二位哥哥怎麼不走了?”

“殿下累了,要在此休息片刻,你若要走,我便陪你走上一遭,如何?”文若心知這來路不明的卓雅心裏怵他,故而雙手背鍋,仰面朝天,用言語激他。

“堂堂七尺男兒,區區這點腳力,難怪你們連城池都守不住。”卓雅本就反感文若,本是興頭上,見他郵箱從中作梗,自然是話中帶諷,絕不示弱。

文若聽了居然不氣,仍是斯斯文文,臉上掛笑,斜眼回道:“文若不才,手無舉鼎之力,不像足下四肢粗勁,腿腳發達,勝似這山中走禽猛畜,我等儒生雖城破兵敗,但仍知浴血死戰,不懼玉石俱焚,不像足下這般風雅,空有壯志豪情,卻只得疲於奔命。”

卓雅聽后,羞中帶恨,不大的小臉膨脹起來,咬牙切齒瞪了文若一眼,不服道:“窮酸腐儒,只會嚼舌根子,你若是有半點用處,怎就想不出一條出路?”

“你這話倒是說得有些怪異。”

“有何怪處?”卓雅哼地一聲,背對過去,身高剛好到文若肩膀。

文若雙手抱臂,閉眼搖頭道:“看足下容貌,不似本地之人,倒像是西北羌族之後,無緣無故,在這種時候捲入姚州城中,避於王府之側,其怪一也;二來,你既已落難,理應四處求救,可你硬要裝啞,不以真容視人;這奇怪之三嘛,呵呵。”文若轉過頭,睜開眼,將臉貼近卓雅髒兮兮的面頰,細聲道:“你雖年幼少歲,卻生得圓滿,膘肥而體壯,遠觀之,似矮粗漢子,近觀之,卻賊眉鼠眼,當真是公母一體,雌雄難辨,怪哉,怪哉啊。”

文若一口氣說完,心中頓時暢快許多,嘴裏好似品着什麼美味,不停舔着舌頭。文若假作得意姿態,左眼眯成一條縫,窺着卓雅神色,見其眉如利劍,雙眼躥火,心中自然下了定論:“此人定是女子無疑,這一路上看來少不了折騰。”

文若自言自語之時,卓雅趁其不備,狠狠一拳,重重敲在文若胸腹之上。文若哪知這丫頭一言不合便突然發難,文若事先並無半點準備,結結實實挨了一拳下來,疼得慘叫出聲來。

唐生聽到文若慘叫,立即持劍趕來,見二人廝打,也放心下來,不由笑了句:“二位恩人有說有笑,真叫唐生羨慕啊。”

卓雅翹着個脖,臉上毫無愧意,視眼前文若於無物,筆直繞過去,走到唐生身側,說道:“腐儒就是腐儒。”

“你!”文若吃了暗虧,擰着眼珠指着卓雅,本想破口諷刺,只覺腹中翻騰如絞,疼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野丫頭歲數不大,哪來這麼大的力氣?”文若強忍咳嗽,冒着一頭冷汗,緩緩爬起身來,佝僂着背,強壓聲色道:“山野匹夫,僅此而已。”

卓雅哪肯罷休,頓時火冒三丈,上前要打,唐生見其力大,趕緊上前攔下,好言相勸道:“卓兄高抬貴手,再動起手來,難免傷了和氣。”

唐生這話中,七分勸解,三分警告,倒是十分奏效。卓雅抿嘴翻着白眼,沖文若吐了吐舌頭,擺了個鬼臉,一屁股坐在唐生身後的大木樁上,拿起竹筒,咕咕咽水。

“這丫頭雖是粗人,可身上這股凌人傲氣是裝不出來的,絕非尋常部族百姓所能有,不單如此,她好像對唐生格外親切,竟似曾相識,可昨夜在府中,生死攸關之際,唐生卻不認得她,料想此人定不是王府中人,區區草民,怎會與身居王府的世子這般相投?”文若默不作聲望着唐生與卓雅,竟發現二人連面相也有幾分相似之處,難免暗嘆這罕有奇緣。卓雅見文若望着這邊,不安好氣質問道:“你不服氣嗎?”

文若雖是佔了下風,但也不願與這怪力丫頭斤斤計較,思來想去,難免狐疑,伸手撫着腹部,生怕身上這塊肉陷了進去。

唐生見二人斗得緊,一步上前遞給卓雅竹筒,蹲下半身問道:“裴兄也是好意,卓兄不必計較,你我三人,生死一場,患難與共,裴兄也是為唐生安危着想,卓兄若是落落大方,將身世坦然相告,到時候我們將你送回故土,一路上自然就免了許多誤會。”

卓雅伸手抓抓鼻子,弱弱看了眼唐生,又警覺盯了眼文若,撇嘴說道:“他先說,我便說。”

“好,一言為定。”唐生走向文若,蹙了蹙眉,有所示意,文若當然明白,只得換作一張菩薩臉,冷冰冰背誦道:“在下姓裴,單名一個‘智’字,河東絳州人氏。”

“年歲幾許,如實說來。”卓雅得意地左右晃腦,像個教書先生,調皮問道。

文若本不願再理會,卻見唐生亦是滿面好奇,只得實話道:“在下開元二年生人,滿意了嗎,卓兄?”

“開元二年?”唐生一聽,眼睛都直了,他萬沒想到,這位救自己於水火之中的恩人竟比自己還要年輕,不由得苦着臉追問道:“裴兄,你今年只有十九歲嗎?”

沒等文若把話說完,卓雅‘呼’的一聲呱呱大笑起來,活像個偷吃農家菜肴的小妖怪。平日沉穩如墨的文若臉上一陣青紅皂白,繃著下巴隱忍說道:“在下怕殿下起疑,誤了生還之機,這才一直扮作老態,一路逃亡,沒來得及與殿下推心置腹,實屬慚愧。”

“你誤會了,裴兄。”唐生拍着文若肩膀,點頭道:“我的意思是說,裴兄足智多謀,閱歷深厚,遠勝過府上那些幕僚,這般老成,並不只在臉上掛着,而是藏在心裏,唐生佩服,佩服。”

說罷,狂笑不止的卓雅斷氣似的,嗚呼半天,好不容易止住笑容,背過身去,躲在一旁,強忍不笑。文若被唐生這麼胡亂一誇,又被卓雅這麼囫圇一笑,臉上忽明忽暗,甚為難堪,本想徹底解釋清楚,卻見眼前唐生一本正經地望着自己,眼中儘是崇敬,一時之間,文若竟也語塞凝噎,不知所措連忙敷衍幾句道:“殿下,文若生得醜陋,已是定數,殿下仁厚,還請殿下放在下一馬。”

“唐生絕無此意,天地可鑒。”看着文若面露羞愧,唐生驚厥站起身,嚴肅作揖道:“唐生本是大唐皇室子孫,如今城破家亡,落魄至此,被困山中,動彈不得,若不是二位恩人捨命相助,唐生早就一命嗚呼了,如此大恩,就算是君臣之間,也無需這般多禮,更何況我唐生只是一介粗人,身無爵位,手無寸功,二位恩人就不必這般戴我了。”

“唐生哥哥,我聽算命先生常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道理連我都明白,你是西寧王世子,怎會這般沉溺哀傷,不思好處。”卓雅雙手一撐,蹦下樹樁,跳到唐生跟前,抓起唐生的手腕,緊握在手中,好似給予着勇氣。

“這丫頭方才還笑得鬼哭狼嚎,如今又是這般通情懂事,實在難懂。表兄胸無城府,若是不加防範,只怕這丫頭會成日後為其所累。”

文若思慮間,唐生遞給文若竹筒,說道:“裴兄,唐生長你一歲,日後在外面,我便以賢弟相稱了。”

“殿下,裴某不敢。”文若低頭作揖道。

唐生揮揮手,飲下一口涼水,索性按住文若手腕,大聲慷慨道:“二位賢弟都是唐生恩人,有朝一日,唐生若能活着回到長安,定要好好答謝二位的救命之恩。”

卓雅不以為然,嘴裏啃着燒得發焦的黑牛骨頭,嘴邊掛着濃濃油漬,頭也不抬,雙唇吧嘰道:“那你要怎麼謝我呀?”

“金銀犬馬,享之不盡,綾羅綢緞,用之不竭。”

“承蒙殿下厚愛,裴某在此先行謝過,只不過此時談及日後享樂,為時尚早,我們三人如今被困山谷之中,山外又有強敵環伺,殿下若想安全返回長安,恐怕還要做好最壞打算。”文若雙眼看緊盯着腳下亂草,只覺額骨欲裂,渾身陰冷發涼,艱難轉過身去,不再說話。

“裴兄說得不錯,但我相信,縱有千難萬險,只要你我三人協力,定能逢凶化吉。”唐生捶胸,繼而說道:“唐生與二位賢弟脾氣相投,相見恨晚,只恨那六詔背信棄義,吐蕃反覆無常,不能與天下百姓共享太平盛世,若二位不棄,唐生願效仿古人,與二位結為異性兄弟,若能度過難關,此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無論日後貧富貴賤,皆以手足相視,絕不辜負,共為我李唐萬世基業效命,不知二位賢弟可否願意?”

文若聽得血熱,渾身淌過一陣暖意,些許亢奮,見唐生不顧尊位,誠信以待,本想一口答應下來,可不知怎地,猛然想起父親與西寧王當年之間種種,故而沉吟,陷入沉思。

卓雅聽着興起,興沖沖蹲下身來,問着唐生:“唐生哥哥,你我本是兄弟,為何還要再行結義,豈不是多此一舉嗎?”

唐生聽了,心中痛快,哈哈大笑起來。文若喪着老臉,不屑說道:“殿下何等尊貴身份,豈是爾等刁民所能攀附比肩?竟與殿下這般稱兄道弟,真是恬不知恥。”

“唉!不礙事,不礙事。”唐生擋在文若身前,解釋道:“卓賢弟心直口快,身負神力,唐生喜歡得很。卓賢弟說得不錯,你我三人既已兄弟相稱,何必再有那些啰嗦的繁文縟節?誠心相交,何等痛快?你說是吧,卓賢弟。”

“卓賢弟?”文若將這兩字咬得清清楚楚,冷聲一笑,歪看着卓雅,頗具深意地反問了一句,哼哼一聲,笑而不語。卓雅聽出文若這陰森森不懷好意的語氣,自知被看穿了女兒之身,心中窩火,一臉笑意瞬間跑到九霄雲外去了。

“不知裴兄有何高見?”唐生虔誠問道。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殿下胸懷似海,寬仁待人,有些人心生暗鬼,坐懷惡意,殿下不得不防啊。”文若盯着卓雅,惡狠狠說道。

“莫非是在說你自己?”卓雅寸步不讓,上前瞪着文若,不依不饒。

“好啦,二位賢弟,快坐下,這野牛肉再不吃就燒焦了。”唐生抽出寶劍,在肉上割開幾塊,分給二人,笑着問道:“那卓兄年歲幾何呀?”

“我?嗯,讓我想想。”卓雅細細眼睛溜溜滑轉,擦出一閃亮光,巧言道:“十七歲。”

文若聽了,十分不信,猜想這丫頭充其量也就十四五歲,只因生得強壯,像個大人,不禁暗諷一聲,搖頭輕蔑笑笑。

“哈哈,那唐生就當仁不讓了。”唐生低頭,稍懷傷感,緊接說道:“唉,唐生早年折了骨肉同胞,如今痛失父母,再無近親,二位即是我兄弟,唐生願與二位同生共死,終生不負,有此一諾,天地可鑒。”罷了,唐生跪在二人面前,逐一拜首。

文若驚了手腳,叩謝道:“兄長在上,請受弟弟一拜。”

卓雅在一旁看着,不以為然說道:“兄弟之情自在心中,唐生哥哥即有言在先,無需多禮,你這腐儒倒是殷勤奉承,說不定藏着什麼禍心,日後想要加害哥哥。”

“卓弟不許胡鬧。”唐生猛地抬頭,肅穆威嚴,上前一把拽住卓雅手腕。卓雅不服,拚命掙脫,卻被唐生死死按住不放。

“你若視我為兄,也要視裴兄為長,唐生雖是朝廷郡王之子,但你我兄弟若想活命,必須依仗裴兄,你年幼無知,要給裴兄叩頭行禮,以示誠意。”

“憑什麼?”卓雅輕哼一聲,斜眼說道:“就憑這廝早生我幾歲,我就要給他磕頭?”

唐生氣得眉毛打顫,卓雅也不示弱,挺着寬闊胸脯,赳着脖兒,仰得老高,倒是被涼在一邊的文若哼哼一笑,寵辱不驚,雙臂掀起褲腿,輕撫衣襟,跪在卓雅面前,不卑不亢道:“裴某有禮了,望卓賢弟日後多多照應。”

“這還差不多。”卓雅心氣高傲,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兒,方才胡鬧,無非是想折辱文若一番,此刻見他這般恭敬,心中已然氣消,伸手俯身,將文若扶起。二人四目相對,篝火映襯下,卓雅雙目如漿,泛着朵朵烈焰,如火海般熱情,卓雅卻見文若雙目如死,眼色渾濁,毫無光澤,沉陷眼眶,凸出寬額,在陰影籠罩下,竟看不到一點顏色。

“這傢伙到底是什麼人,只看了一眼,就好像在地獄走了個輪迴,這般陰森莫測,真讓人不舒服。”卓雅覺着渾身一冷,喏喏避開,禮貌寒暄道:“還望兄長庇護卓雅。”

文若懶得理會,面無人色道:“一定,一定。”

當夜,唐生三人共飲牛血,結義兄弟。兩日下來,三人形影不離,坐山而息,臨河而飲,暢所欲言,溝通無礙,唯獨兩件事僵持不下。一來,卓雅執意要跟着唐生文若北上長安,說什麼都不肯離去,對此,文若暗中反對。身邊帶着一個不知根底,甚至不願吐露性別的生人,文若終究是放心不下,可唐生亦不知文若目的和真實身份,與他們二人皆是初次相識,且都有了過命交情,自是不願就此分別。二來,文若打算取吐蕃入侵路線,沿岷江西岸北上,繞過三江,直抵隴右,此路雖險而難走,可敵軍亦無法派兵追剿。對此,卓雅卻堅決反對,她更傾向繞道東側黔貴之地,經襄陽漢水,抵達長安。若是這般走法,唐生或許安全到達長安,可文若不同,一旦沿路官軍察查身份,文若交州長史之子的身份必定暴露。交趾之亂過後,文若對嶺南各州政令尚不知情,若曲覽不死,上奏朝廷追責下來,文若定是死路一條。

文若仗着王府幕僚身份,試圖說服唐生,可唐生更傾向卓雅的策略,又不好傷了義弟一片赤誠,故而被夾在其中,進退兩難。

日落西邊,山霧籠罩,卓雅拖着二人向西走了二十餘里,行至山谷腳下。荒野之地,煙火徐徐裊起,三人卧在篝火邊上,圍繞成圓,輪番守夜。

唐生身着緊身鎧甲,以抵禦山中寒氣,見卓雅躺在地上,呼吸均勻,跨步走到文若身邊,見文若一臉病怏,沒忍打攪,背後走開。

唐生套着厚厚獸皮大衣,裹成蝶蛹,看似捲曲熟睡,實則是喘病又犯,加上空氣潮冷,體內如灼如燒,久久不能安寐。文若偶然聽到唐生走近,心想定是有事相問,索性道:“兄長有何吩咐,但說無妨。”

唐生一愣,回頭俯下身去,見文若蒙蒙而醒,測驗看了看卓雅那邊,上前貼耳問道:“賢弟莫怪,唐生心有疑惑,不問不快。”

“兄長請講,弟洗耳恭聽。”

“也不是大事,唐生只是不明白,為何賢弟要走險路,這麼做,豈不是羊入虎口?”唐生小聲問道。

文若深喘幾聲,乾嘔咽氣,胸中火燎,苦澀道:“兄長,吐蕃與六詔聯手來犯,攻破姚州,已有整整四日,算下來,朝廷大軍也該來援,可你我兄弟在山中守了數日,仍不見城外有何風吹草動。依弟所見,朝廷已知姚州淪陷,十之八九,不會發兵來援。”

“怎會這樣?那姚州城死難的兩萬將士,豈不白白捐軀?”

文若伸手堵住唐生憤怒大口,伸着下巴朝向卓雅那邊點點頭,眯着右眼,瞪着左眼,抿了抿舌,氣虛道:“兄長不必抱怨,事已至此,先求逃出升天,日後再尋復仇。”

“請賢弟不要隱瞞,如實相告。”

文若艱難嘆氣道:“這幾日避難,你我兄弟三人得以倖免,逃亡之中,定有吐蕃殘兵沿路盤查,若兄長身份暴露,他們必然追殺,我等必死無疑;可若遇六詔河蠻之兵則不然,他們垂涎姚州已久,早想佔為己有,附近降民,亦有同族,只掠而不殺居多。”文若重咳幾聲,喘了半晌才勉強順出一口起來。

“賢弟是說,六詔之人不會加害於我,所以卓弟所言不可行?”

文若哽咽嗓子,擺擺手說道:“兄長,這幾日我確是在堤防卓雅,他來路不明,雖有恩情,但亦不可不防。兄長北上,關乎性命,裴智不敢有半分草率大意,王妃生前重託,弟只得慎之又慎。當下,朝廷大軍不見蹤影,各路敵軍動向不明,我三人被困於此,雖落魄流離,與獸為伍,但仍可保一時之太平,之所以不敢苟同卓弟,並非弟自作主張,而是以為這兩條路線皆非萬全之策,因而再三拒絕,想拖延幾日,觀城中動向,再想辦法。”

唐生聽了,連連點頭,贊同道:“好!賢弟,愚兄謹遵就是。”

“兄長將性命託付,弟銘記信任,只不過,愚弟無能,再在這山中苦守下去,舊疾複發,恐怕活不過幾日了。”

“賢弟患有痛病,為何不早說!”唐生焦得大拍腦門,氣得原地打轉。

“兄長不必擔憂,弟雖患沉痾,但只要在山中沼澤之處采些蓮藕,用熱水燉開,食上幾日,便可無礙。”

“好!待卓弟醒來,我立即下山採摘幾株上來。”

“兄長千萬小心,此時不比從前。”文若話接不上,陣咳不止。

“我手握寶劍,腹中滿滿,就算群狼圍毆,虎獅來襲,我也可全身而退。賢弟在下放心養病就是,日出之前,唐生一定趕回。”

“兄長。”文若伸着手,嘴唇發白,顫顫說道:“兄長且慢,為保萬全,還是沿途做下標記,一旦有事,我與卓弟亦可尋得蹤跡。”

待唐生下山,丑時已過,文若窩着神曲,凝望天空,散雪如星,穹如霜染,自己失去知覺,昏了過去。恍惚間,文若夢見父親陳卿嗣與母親楊氏在長史府大門相依而站,等候文若回府,共同守歲,把盞新年。吃過晚飯,文若回到房中,依墨從燭火中窈曼而來,身着薄薄青絲,袒露膠肌,挽在臂膀,輕輕依在耳邊,訴說甜辣胸臆,暗送火燙情愫。文若沉溺其中,摟着依墨溫熱嬌肌,動情而吻,突然間,依墨雙眼深陷,如血池一般將文若身體吸入其中,任憑文若在夢中大聲呼喊,也不能脫離其中。

“依墨!依墨!依墨!”文若連着三聲呼喊,驚厥醒來,見身前有人,嚇得一身冷汗,凝神細視,火光之中,那人不是方才嬌妻,而是滿臉魂畫的卓雅。

“做噩夢了?嗯?”卓雅雙手垂膝,蹲如幼獅,半粘土渣的臉蛋湊了過去,笑笑說道。

文若大喘一聲,哽咽不止,連唏噓寒暄的力氣都沒有,驚愕萬分倒在身後大石上,閉眼呢喃道:“怎麼是你?”

“兄長,弟弟想問,你口中反覆念叨的‘你摸’是誰呀?”卓雅故意刁難道。

文若沉吟片刻,不理卓雅,緩緩爬向篝火,添了些樹枝柴木,冷漠道:“你準備瞞着兄長到什麼時候?”

“有嗎?我有瞞着兄長嗎?”卓雅傻傻睜着眉目,無辜地攤着手。

文若無視說道:“但願你長命百歲,一直胡鬧下去。”

說罷,文若踉蹌起身,拾起火把,沿着唐生足跡,下山尋他去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血唐蓮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血唐蓮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二節 艱難險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