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換我為你輪迴(二十一)
宋蓁的臉漸漸在寒冰中溶解,帶着薄薄的水霧,粉嫩的那樣鮮活且真實。
一滴又一滴精純的、和她通本同源的血脈湧入她的體內,立死即生,不容有二。
宋靜言怎會心甘情願離開。
若他能多出一分挽留,若他能想起哪怕一夕的回憶——宋靜言都不願意選擇離開!
整個冰室凍得她渾身僵硬。
她忽然抬頭看了看天空,無風,無月,沒有蟬鳴,沒有竹香。
‘不要害怕,夜色很美。’
那是他頭一次輕撫她的頭,稍觸即離。
夜幕上綴滿了星辰,天色極好,漫天繁星在樹影婆娑之下明明暗暗,風吹竹動,嘩啦啦竹葉聲卷着風帶來陣陣竹香,長短不一的蟲鳴像是拉長了尾聲的調子,此起彼伏。
宋靜言好像回到了他還曾是周翰的年代。他的照顧,他的心意,他的守候……
適應了周遭的涼氣,心底的寒意也沒有之前那樣濃烈了。
是,宋靜言是愛他的。
即便他的每一個身份都曾讓她恨過、愛過、負過、疼過,宋靜言……卻還是愛他的。
愛,而不得。
“諶東策。”她選擇忘記他曾經的名字,嘴角微微上揚,露出幸福的模樣。
“你知道牛郎織女星么?”
她臉上明明是明朗的笑意,眉眼裏卻浸着一潭化不去的眷戀、想念、不舍,交織着她的笑,讓人根本意識不到她現在四肢冰冷,流失鮮血。
“天空中有一條長長的天河,阻隔了兩個相愛的人,他們天各一方。每年只有七夕那一天,二人才能踩着喜鵲鋪成的橋相見一次……”
“可她們還是幸運的……”
她渾身虛軟,眼前微微有些發黑:“有的人……一年便能相會……”
‘而我,卻唯有在生世輪迴之中,才能與你重逢。’
不……其實她又何嘗不是幸運的呢?
她至少還和他重逢,至少……他還曾經,給過她一個足以令她心滿意足甜蜜的吻……
縱然他與她心思各異。
“如果我把宋蓁還給你,你能答應我一個要求嗎?”
還?怎麼還?
諶東策腦子亂透了,剛才那些洶湧澎湃的記憶胡亂地在他的腦子裏肆意穿梭,宋靜言,宋蓁……不,除了這兩個名字,還有許多個陌生無比,卻讓他難以忽視的名字!
他的沉默卻讓宋靜言誤會了。
諶東策果然是冷情的。
他能負了長淵,負了天下,唯獨不肯捨棄這個叫宋蓁的女人,可即便自己願意換宋蓁與他一起走下去,他卻連她的要求都不想聽。
“在這個師世界……是不是只有宋蓁,才能讓你重新擁有感情……”
她的聲音很低,低到諶東策只聽到若隱若現的呢喃。
宋靜言手中的鳳釵極美,大氣華麗,細緻的雕刻栩栩如生。
溫熱鮮紅的血液順着鳳凰尾羽細緻的輪廓滴滴答答濺落在宋蓁的唇邊,宋蓁似乎只是睡著了一樣,面色紅潤,妍麗非凡。
甚至,她幾乎能聽到她死之後,宋蓁長眠終醒之後的呼吸聲。
‘諶東策,再見。’
‘再見的話,我也不願再認出你。’
她手中的鳳釵高高舉起,生怕諶東策看不到一般,極其大力朝着宋蓁恢復溫潤質感的脖頸刺去!
她這一刺是認真的,帶着對宋蓁的怨和自己的不甘,似乎要將所有的難受都還給這個沉睡的女人!
“小蓁!”
諶東策終於清醒!
他的腦子快要炸開,似乎下一刻什麼重要的記憶便會浮現……
可他來不及去想,也來不及去考慮那些記憶到底屬於他,還是那個夢境中的霍冬榮,他只來得及看到宋靜言莫名其妙地喚醒小蓁,又將她殺死!
“宋靜言!”他的速度極快,上一秒還站在冰室門口,下一刻便緊緊扣住了宋靜言的胳膊。
他本想狠狠一掌將這個膽大包天的女人拍死在小蓁的棺木之前,可……可為什麼,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那雙分明沒有淚水,卻像是流淌着一條哀傷河流一般眼睛會讓他的心忍不住鈍痛,就好像——就好像她——很重要!
‘你……是誰?’
‘你為什麼要這樣看着我?
‘我記得你嗎?’
好多句話語聚到他的唇邊,他幾乎下一刻就要說出口,可宋靜言又笑了——
她笑得那般爛漫。
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開。俏臉如開蓮,素膚若凝脂——
端的是這一笑的風流婉轉全盛放在她那雙透亮的杏眼內,就像是一朝盛開的曇花,又像是稍縱即逝的流星。濃墨重彩的工筆畫也勾勒不出她長長的睫羽,縱然面色蒼白純色發青,也巧笑倩兮,顧盼流連。
“我愛過……”你。
我愛過你,深切的,難以自拔的。
我想念你。
朝朝暮暮,生生世世。
我恨你。
若有來生,願不見卿,便可不再失魂,不再落魄。
她握住鳳釵的手被諶東策握在手心,小小的,帶着濕熱鮮血,滑膩膩地,好像下一刻便會抓不穩。
宋靜言先聲奪人後,話音卻戛然而止。
諶東策只聽到前後不搭的三個字,又見她狠狠朝他撞來!
咫尺的距離,諶東策根本躲不開!
宋靜言用盡全力撞進他的懷裏,另一隻手握住他微冷的手掌,雙手合十,就着諶東策的手,將鳳釵反推,朝着自己的心臟狠狠刺去!
微弱的聲響。
鳳釵很是尖銳,深深入肉,痛徹心扉。
“宋……”諶東策大驚!
宋靜言本意是謀害宋蓁,可——可現在——
*凡胎不假,生命螻蟻也是真。
宋靜言歪倒在諶東策懷裏,他卻呆若木雞,宋靜言根本靠不住,腳一軟又躺倒在冰冷的岩石冰面之上。
紅,刺目的紅。
這一身樸素的紅衣,紅得像是大紅喜袍,紅的像是紅燭高照,紅的像是似水年華,紅色像是那個最為溫存的夜。
那些在諶東策腦海里亂竄的回憶終於衝破了牢籠,以最快的速度傳遞到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
“霍冬榮,你從今天開始,就是我宋蓁的徒兒。”
高高在上的她美得生人勿進,卻溫柔地撫摸着他的頭:“你可願意?”
畫面流轉,他和她持劍對立。
“從我殺你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我的弟子。霍冬榮,你既然什麼都知道,為何……不就在你的埋骨之地安靜的死去呢?”
她驚慌躺在他身下,一身大紅嫁衣:“霍冬榮我可是你師尊!以下犯上有違天道!逆天道而為是會有報應的!”
痛,劇烈的頭疼。
一秒不到,他又變換了模樣。
火光將整個夜晚照亮,衝天的熱氣和着眾人的熱情在曠野燃燒着,風卷着火焰在空中舞蹈。
“我想來看……”他本笑着,可話說到一半自己先停下了。
我想來看你,宋嵐。
他將眼前輪迴后忘卻一切的愛人放在眼底。
“有些人,一年便能相會。”他輕輕開口,目光勝似月光般皎潔晶亮。
而有些人,相隔一輩子,才能重逢。
他想要靠近她髮絲的手終究停下了,只是靜默的看着她,好似看着整個世界。
“騰逸,你想過離開這裏嗎?”她的笑臉破碎,那段記憶紮根在心底,卻又迅速開出另一朵嬌艷的花。
月色迷人,身後追兵無數。
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頂,卻稍觸即離,破天荒對她笑了:“不要害怕,夜色很美。”
重逢之日,待嫁之時。
“嫁給我,就么委屈么?”
她的委屈、她的消失終究化成泡影,最後畫面停在了一身戎裝的,陌生的自己身上。
“相看兩相識、相看兩相知——倒是都可以。”他厚顏無恥,眉眼裏都是眼前好不容易尋到的女子。
“我為你輪迴,而你,是否還記得我。”
大雪寒梅,她驀然回首。
相知相認,跨越了數次輪迴的阻隔。
“我從沒愛上她,卻無法阻止的愛上了你,這就是原因。”
她的手掌握住臉頰旁依然冰冷的大手:“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以為你是不存在的,我想你,卻又不敢想你。”
……
……
宋蓁……宋……不!
諶東策想起來了!
那個夢境中糾纏他十七年的女人不是宋蓁!
那個長淵之上的師妹,不過是和夢境中的她長着一模一樣的臉!
“諶東策……”宋靜言看不清眼前,聲音斷斷續續,縹緲破碎。
他——他到底做了什麼!
諶東策猛地跪倒在地,將癱軟在冰面上的宋靜言緊緊摟在懷裏。
“嘶……”宋靜言渾身的骨骼疼痛極了:“疼……”
諶東策渾身顫抖不已:“師……”
竟然是她……怎會是她!
他到底……到底做了什麼!
“宋蓁……醒后……”她看不清,也聽不清。
她失去了太多的鮮血,心臟的傷*凡胎根本無法承受。
她渾身輕飄飄軟綿綿,她明明睜着眼睛,卻看不清眼前那個淚流滿面的男人,到底是誰。
“請……”
她的聲音越來越弱,諶東策緊握的手掌生生掐出鮮血,鮮紅溫熱,淌在宋靜言的大紅衣衫上。
她想說什麼?
她想說她恨他認不出她,恨她用最殘忍的方式推開了她嗎?
“不要死!”諶東策的淚大滴大滴從眼眶湧出,溫熱地滴在宋靜言的臉頰上。
“我求求你……我求你……”
“師尊,師尊!”
她的嘴唇張張合合,諶東策怕極了失去她,心口腦袋如悶雷輪番轟炸。
他輕輕湊在她唇邊,她的氣息微弱,淺淺吐在他耳邊。
“請……把……我的身體……還給……碧、月閣……我、想……再……看一……眼……玄……照……”
最後一個字的音節消失在她唇邊,她還睜着那雙貓兒一般大大的杏眼,眸子裏沒有恨,沒有愛,只有可怕的空洞,死寂的空洞——
“不……”諶東策雙手捧着宋靜言還帶着溫度的臉頰:“我不想聽你說這些……”
你不恨我嗎?
你不罵我嗎?
為什麼你最後,會提起一個不相干的人,都不願再提起我呢?
為什麼我想不起你?
為什麼要到現在,我才想得起你?!
為什麼我會忘記?
你告訴我啊……你告訴我我們的曾經,告訴我那些夢境中的輪迴……
我寧願你說出恨我二字……我寧願你說出恨我!
“啊!!”
諶東策緊緊摟着宋靜言單薄的、逐漸冰冷的身體,狂吼狠狠震顫着整個冰窟。
本就是水下王國,岩石被巨大的聲波衝擊,塊塊裂成碎塊滾滾朝下。
破開的岩石被瘋涌而來的水浪灌入,諶東策雙眸血紅,眼角淌着兩道鮮紅的淚。
大水瘋狂襲來。
他像是看不見,也聽不見。
大水淹沒了這個藏在水下的小小洞天,淹沒了這個冰封着一個無所謂的人整整十七年的冰室。
同樣,也淹沒了緊緊擁着宋靜言的諶東策。
大浪滔天,湖水冰冷,暗無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