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開飯了

“回吧。”黃三叔拉了她一把。

她這才將胸膈間梗着的那口氣吐出來，可是看見大門口那老式高高的門檻，她一點兒都不想邁過去，這麼多年以來，她第一次萌生了逃離這個家庭的念頭。她也不知道自己對着那門檻發了多久的呆，忽聽黃三嬸的聲音喚道：“四丫頭，吃飯了。”

她回過神來，只見黃三嬸笑眯眯站在自己面前，那雙丹鳳眼兒眯起來，令黃尚香怎麼看怎麼感覺像說書的嘴裏描述的狐狸精。黃三嬸一向看不起這個家裏的任何一個人，今天破天荒的對黃尚香這樣，一股狐狸和雞拜年的味道。

但是，儘管黃尚香明白，黃三嬸無事獻殷勤，肯定沒好事，可她還是打心眼兒里感覺到一股溫暖。她活了十九年，這個家裏，就連自己的親媽都沒主動想起來喊自己吃飯。

她走進大門。院子裏被黃大栓踹翻的石桌這時已經被扶起來了。老爺子和老太太，還有大伯兩口子，黃三叔，以及黃尚香的親哥黃大栓，此刻都在桌子前圍坐着，一個個手裏抓着剛剛出鍋的餅，大口小口往嘴裏塞。但是並不見黃二鎖和自己的母親崔淑珍。

她隨口問了一聲：“我爹、我媽呢？”

桌上埋頭吃飯的人，沒有一個人掀掀眼皮的。還是去叫她吃飯的黃三嬸笑眯眯道：“你先吃着，我去看看二哥和二嫂。”

黃尚香點了點頭：“我去洗把臉。”

黃三嬸假惺惺去黃二鎖屋門前喚了兩聲：“二哥，二嫂，吃飯了。”

黃尚香看在眼裏光想冷笑，這飯是黃二鎖做的，他能不知道開飯了？吃，你們儘管敞開了吃，我讓你們吃個痛快。她走到廚房門口，拿了個搪瓷盆做出舀水的樣子，卻將手伸展了，從水缸里撈出黃二鎖那隻鞋往院子裏一扔，尖叫一聲：“哎呀，這是什麼？水缸里啥時候掉進了個死耗子？”

不怪黃二鎖眼神兒不好，沒看見水缸里的鞋。水缸放在廚房門后，缸又大又深，光線還暗，不仔細看真的很難發現。農村手工做的千層底兒黑布鞋，穿的半舊不新，又在水缸里泡了一晚上，乍一看還真的跟只死老鼠一樣。

正在大口小口，餓狼一樣往嘴裏搶食兒的幾個人，聽見黃尚香的話，先是一愣。緊跟着看見黃尚香將一個濕漉漉，黑乎乎的東西從廚房扔了出來，頓時就覺得五臟六腑一陣翻滾。哇的一聲，黃三叔率先吐了出來。這下可好，本來臟腑夠硬，還能憋住不吐的老爺子，老太太，跟着就吐了。這倆人都吐了，更別說其他幾人。

霎時間，黃家院子裏嘔吐聲連天。一個個吐得天昏地暗。

“咋了這是……”黃二鎖聽着外頭動靜不對，跑出來一看，到處都是嘔吐物，空氣里充斥着飯菜和胃液的味道。嘔的一聲，他也吐了。

黃尚香躲在廚房裏，有些想笑，但是想想外頭那情景，也覺得嗓子眼兒里發硬，笑不出來。

好不容易外頭那一幫人吐夠了，一個個東倒西歪的慘白着臉兒喘氣兒。她這才從廚房出來，走到那隻鞋跟前，佯裝仔細看了一眼，誇張的拍着胸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只死老鼠……”

“嘔……”臟腑最軟的黃三叔又吐了，緊跟着其他人再次吐起來。

老爺子和老太太已經吐得只剩下了半條命，爬在石凳子上只喘氣兒。黃二鎖沒吃早飯，比他們都強一些，問道：“四丫頭，那到底是個什麼啊？”

黃尚香將那濕漉漉的鞋子翻過來：“爹，這不是你的鞋嗎？”

“鞋啊……”已經快把苦膽吐出來的黃三叔聞言，鬆了一口氣，但是一眼看見黃二鎖捲起的褲腳下，露出的烏漆嗎黑的腳脖子，以及他腳上現在穿着的那雙跟爛菜幫子一個色的黃球鞋：“嘔……”黃三叔又吐了。

水缸里泡臭鞋，那也夠噁心的。

今天這頓已經不早的飯，是無論如何吃不下去了。擱往日，這做飯的肯定得挨一頓批鬥。可是老爺子現在不是有更掛心的事嘛。黃大柱拿着那麼大一筆錢跑了，得找啊。

於是乎，老爺子一番排兵佈陣。黃大鎖兩口子，去大柱姥姥家找。黃二鎖去鎮上找。黃三叔兩口子去大柱姨家找。老爺子自己去閨女家找。黃大栓去黃大柱交好的朋友家找。黃尚香他是一向指派不動的，所以老爺子沒管她。至於老二媳婦崔淑珍，老爺子還生着她的氣呢，也故意沒叫她。孤立，有時候也是一種手段。

全家人出動之後，果然崔淑珍就沉不住氣了。她起來准本把院子打掃乾淨。可是，家裏不還留着一個黃尚香呢嗎？黃尚香是無論如何不會讓老爺子趁了心的。她生拉硬拽，硬是拽着崔淑珍陪她去走姥姥家。

這節骨眼兒上，她為什麼急着去姥姥家呢？

因為她僅有的一千多塊錢，在姥姥家放着，讓姥姥替她保管着呢。

崔淑珍耳根子軟，而且心裏只有兒子。錢放在她那裏不保險。萬般無奈，黃尚香才把存摺交給了姥姥保管。帶上崔淑珍，純粹就是不想讓她在家裏幹活兒。

黃尚香做夢也沒想到，她這一多事，搬起石頭砸自己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