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殘星三點,孤雁橫飛
我一直不喜歡吃胡蘿蔔。
小時候被爸媽用各種方法,軟硬兼施,逼着哄着,才肯捏着鼻子吃一些;每次都覺得自己像是在吃一隻發情的蟲子。
後來又給我吃魚肝油,這種跟軟糖一樣的質感果然哄騙住了我,我甚至以為一咬下去也能爆出水果汁——結果大家都是知道的,幼小的我過早經歷了“醍醐灌頂”這種感受。
最後他們才知道,不一定所有的夜盲症都是缺乏維生素A;好在我只是視物不清,還不到完全看不見的程度,多年下來,也就這麼習慣了。
但有時候還是會造成困擾。
比如現在。
“我們有過一面之緣的,今天下午,您和我太太在一起的時候。”叔叔努力描述着。
“啊……您是沈教授。”夜間急診的收費窗口只靠一盞昏暗的小燈照明,沈教授的西裝革履此刻在我眼裏就是一坨模糊的色塊。在尷尬的氣氛中,我試圖找補回來:“沈教授來這裏做什麼呢?”
來醫院除了看病還能做什麼呢?開個單間睡覺?我都能聽見自己內心的吐槽,不得不承認有時候視力是和智商成正比的。
好在沈教授正因為我認出他來了而欣慰,並不在意我的奇葩問題,當然也可能是為了給我個台階:“有學生在課堂上高燒暈倒了,我帶他來看看,您是?”
“……我朋友也暈倒了,我陪她過來的。”
是真的,沈教授,就是這麼巧,我們還是趕快回去照料各自的病人吧。
偏偏我和沈教授回去的路都一樣,這個醫院是把所有暈倒的人都放在一個房間了?我只能在僵硬的氣氛中繼續有一茬沒一茬地聊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沈教授看着倒是不受影響。終於熬到最後一個岔口,沈教授要去發熱病房,我要到急救室等着,這才愉快地道了別。
我驀然想起宋阿姨的話。我和他們一家莫非是真的有緣?不,我不認識她兒子,所以說,巧合而已,巧合而已。
急救室上的紅燈刺眼,我看了一會,隔壁突然傳來嚎啕的哭聲,緊接着就是密密麻麻的腳步,此起彼伏的叫喊,接連夾雜中年女人哀嚎着叫媽媽的聲音,似乎是哪家老人去世了。
過了一會,病床推出來,許多人圍着哭泣奔跑。我安靜地看了一會,下意識想起還在上大學的時候。那天也是在晚上,急診病房,我陪着腸胃炎的姐姐等待就診,同樣是隔壁突然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同樣是許多人開始嚎啕大哭。病床推出來的時候,哭聲達到了最大,姐姐一直緊緊攥着我的手——也可能是我們互相在攥着。不知道是害怕,還是被感染,我們兩個眼眶都紅了,讓坐診的值班醫生以為是被腸胃炎疼哭的。
那天的風也很涼,吹得我渾身發抖。
那會我有二十歲嗎?記不太清了,只記得那會是個非常好的年紀,好奇,敏銳,勇敢,對人間的一切都抱有同情,又對自己的未來充滿希望。
什麼時候開始遲鈍的呢?
我想起賀涵看到暈倒的辛悅,語無倫次,不知所措的樣子,那時我似乎沒有什麼情緒,只是冷靜地打了救護車;現在辛悅在裏面,我不知道她病情輕重,也不知道她清醒沒有,但我似乎還是沒有任何觸動。
我低頭看了一眼心臟的位置,它還是在按部就班地跳動着,好像一直都沒變過。
但一定有什麼變了。
眼前的紅光突然柔和下來,急救室的門被推開,出來了一位醫生。
“只有你一個嗎?”他張望了一下,“你是病人家屬?”
“我是她朋友,她家不在這裏,有什麼事,您先跟我交代就好。”
“好,但還是建議儘快聯繫家屬。”醫生把病因和注意事項細細說了一遍。或許是驚詫於我全程沒有什麼震驚反應,末了,醫生嚴肅問道:“這些情況,你們之前知道嗎?”
我搖搖頭。
“……那你還挺冷靜的。”他愣了一下,“先把病人轉到普通病房吧,注意照顧病人情緒。”
我舉着輸液瓶,把辛悅推到病房。辛悅的臉埋在被子裏,小小的。她已經醒了,雙目無神地看着天花板,直到我坐到她旁邊,才恢復了些表情。
“沒想到,第一次面基,是在這兒。”她笑笑,臉上也多了些血色,“我知道你來了,但這兩天,太忙了,都沒來得及給你接風。”
賀涵自來熟,時常拉着我和辛悅一起打遊戲;一來二去,我與辛悅雖然只在視頻里見過,關係卻也不錯;一直約着見面,也一塊幻想過第一次見面要去哪兒,唯獨沒考慮過醫院。
“賀涵差點被你嚇死,話都說不利索,就讓我跟過來了。”我拍拍她的手,“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暈倒嗎?”
“知道。”辛悅重新看回了天花板,“我自己會處理好的。別跟賀涵說,不然她得吃了我。”
“好。”我沒有再多問,只幫忙蓋好了被子,“請一個周假吧,好好休整休整。”
“歇兩天就夠了,還得趕項目。”
“好。”
辛悅緩緩轉過頭:“你不問問別的嗎?”
我也看着她:“你想說的話,我隨時都在。”
她看了我一會,笑出了聲:“我一直以為你是在網上害羞,所以才不多說話。賀涵經常說,你現實里還是挺活潑的。”
“我以前是話挺多的。”我也笑起來。
“後來呢?”
“什麼?”
“後來為什麼話少了?”辛悅顯得很有興緻。
“醫生說,要讓我照顧病人情緒。”我輕輕敲了敲床,“你要有做病人的自覺啊。”
“你不告訴我,我情緒就不好。”辛悅理直氣壯。
“行,您今兒是病號,病號最大。”我認了輸,“如果換做以前,這會我就詳細問出你前因後果了,你有什麼心理歷程,未來又有什麼打算,我建議你怎麼做,從哪方面考慮的,要照顧到什麼人,總之瞻前顧後,要絮叨很多。
後來我慢慢明白了,我說的這些,你們都懂,而且都已經在自己的腦海里預想過無數遍了。至於為什麼這麼做,又有什麼後果,你們也是心知肚明的。撞南牆不是沒看到,是看到了,但還是要去撞。我勸不住,慢慢就不再多說。”
“再說,我也沒有什麼立場去勸別人。”我避開她的目光,看着窗外模糊的夜景,“我連自己都勸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