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在上邊,且在下邊
新曆尾號某三年,我來到燕平生活。
下了高鐵站,遠遠看到賀涵舉着一捧碩大的花——有多碩大呢,這麼說吧,如果車站出口需要按照體積買票的話,她得買兩個人的。
確切的說,那是個花籃;但她又是高高舉在手裏的,何況來的路上,她給我發的消息也是“我拿了一束花兒來接你,好認,保准倍有面兒,男人算個屁啊!老娘永遠愛你”
有沒有面兒不知道,但我想和我同站下車的近千號人,包括在出口接人的家屬,肯定都在等着看這麼一大號花籃是獻給誰的;連平常見過不少世面的往自家小賓館拉客的老闆娘,都被旁邊這位彪悍的女子震懾到,絲毫不敢往前擠,等客人完全離開了花籃領地之後,才上去扒拉扒拉:“帥哥住宿嗎?便宜大床房。”
所以,當賀涵喊出我的名字的時候,我覺得整個出站口都同時肅靜下來,檢票小哥的動作都慢了幾分,裝作無意識地往後瞟着,生怕錯過一名場面。
“齊一冉!冉冉看這裏!”賀涵搖晃着手裏的花,我甚至有種她要拿這噸植物撞死我的錯覺,讓我不太想過去。
但隨後我就後悔了。
“冉冉天下第一!”她聲嘶力竭地喊出了聲,“冉冉我——愛——你——”
我到底為什麼要遲疑呢?如果我早一點過去,就可以堵住她的嘴,實在不行,我還可以打暈她。
前面的自動出站檢票機默不作聲地工作着,我想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溜出去,然後繞到賀涵身後,把她拖走——
“嘀——嘀嘀”
您看,怕什麼來什麼。前面的老兄不知道為什麼卡了票,死活就過不去,偏偏輔助檢票的小哥這會兒微笑着過來:“女士,車票出示一下~”
“自助檢票機不能用了嗎?”我垂死掙扎着。
“給我也是一樣的。”小哥伸出手。
我只好把車票放在他的白手套上,小哥掃了一眼車次,剛要給我,又拿回去看了一眼。
“你就是齊一冉?”他的語氣甚至有些愉快,像是由自己親手抓獲了什麼逃犯,“我還以為是個男孩子呢。”
托小哥的福,如今整個車站的人都向我看了過來;甚至還有幾個一看就很八卦的阿姨露出了顯而易見的失望神情。
咋了大姨,我不配叫這名字啊?我跟你說我這名都叫了二十多年了……
我當然沒有懟回去。我只是灰溜溜地拿了車票從檢票小哥身後出站,全程對圍觀群眾保持着尷尬而僵硬的笑容,最後終於接過了——
卧槽,是真的沉。
“你單手拿不了的啊妮兒,我給你抱着就行。”得虧賀涵沒有鬆手。於是我跟在她後面,她拿着花籃,生生在人流密集的燕平車站撞開一條路。
出了車站,看她抱着也吃力起來,我把花籃放在了行李箱上,推着走。
“這麼沉的東西,你過來的時候不累啊?”我抬頭望了望。花籃放在行李箱上之後,比我都高。
“你就說,有沒有面兒吧。”賀涵拍着胸大口大口順氣,“前男友送過你這麼多花兒嗎?沒有吧?都是臭狗屎。我跟你說,你今天就是全場焦點,你看那檢票員看你的眼神都發光,要不是我覺得他長得比較一般,就幫你要個聯繫方式了。”
我想那可不得發光嗎,鬧這麼大一陣仗,等了那麼老半天,可算見着主兒了。
“這得挺貴吧。”我仔細看了看,花兒還真不少,都是新摘的鮮花,有幾個還掛着水珠,插的也挺講究,不像是醫院外面隨處可見的,“這麼些花兒,回去放哪兒啊?”
“泡腳!泡它半個月的!”賀涵哈哈大笑,笑完之後湊過來,“回去放樓下超市門口,昨兒新開的,老闆娘朋友多,送了不少花籃,我問她借了個最大的,一會順道給人家還回去。”
“敢情您這是借來充面兒的啊?”我哭笑不得。
“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啊!”賀涵眼睛一瞪,隨後接過我手裏的行李箱,“鬧那麼多虛的有啥用,我還不知道你?不如請你吃頓好的。”
“那您確實了解我。”我也樂了。
賀涵在三年前就來到了燕平,燕平有許多像她一樣的年輕人,沒什麼背景,生靠着自己一腔孤勇打拚。我們倆同一所大學,畢業之後也進了同一個單位,一年後又一塊離了職——唯一不同的是離職原因。她嫌那地方的人錢少脾氣大,我是因為生了場病。後來就分道揚鑣,她去燕平追尋她的理想,我留在家鄉,和小馬租了個房子,小馬出去上班,我在家寫作。也算各自過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理想是什麼?理想就是錢。”賀涵那會常說。
我們後來就只能在線上保持聯繫,賀涵往往在晚上十二點過後才下班,打車回家,把行程消息發給我。我每次都點進去心驚膽戰地看着,直到她安全到家。隔着六百多公里,一旦出事,我也只能報個警。
但她還是把我設做了唯一的緊急聯繫人。
燕平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無數人,把自己最好的歲月和精力都投在了裏面,到頭來也落不下這裏的一分地。不過賀涵向來想的很開,她從沒把這裏當做歸屬,只等賺夠了錢,回家買套房子,接父母來養老,餘下的錢炒炒股做做生意,都好。
沒到下班高峰期,地鐵上人還不多,總算也能給花籃留個座。乘客們似乎都很疲憊,要麼面無表情地刷着手機,要麼眼神不聚焦地盯着某一處放空。
“都這樣。”賀涵看出了我的心思,“我平常也這樣。很累。沒什麼意思。也就今兒你來了,我請了半天假,之前的一個月,我都沒歇過班,朝九晚十二的日常。”
“那你平時最想乾的是什麼?”我扭頭問道。
“睡覺。”賀涵眨了眨眼,疲倦地笑了笑。
“那就不去外面吃了,回去睡覺。家裏有面嗎?”我握住她的手,“給你做油潑面。”
“行啊!”她往我肩上倚過來,“看着點花兒,別讓人蹭壞了,我先閉會眼。”
地鐵跑得飛快。我看着一下一下晃過去的燈,聽着冷冰冰的報站女聲,心裏空空蕩蕩。
賀涵輕輕打起了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