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朱佑清忽然轉過頭來,看向陸小鳳,道:“陸小鳳,你知道嗎?天地有至理,萬物相生相剋,毒蛇出沒之處七步內有解毒物,情花樹下必有斷腸草。”他忽而轉頭,又看向鵝卵石路上那遠遠走來的身影,喃喃道,“這個道理,我一直都知曉,但直到兩三年前才真正相信。”
兩三年前?陸小鳳默默想,似乎覃逆也是兩三年前從扶桑回到大明。
果然,朱佑清又輕輕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世間,沒有什麼是絕對的,沒有什麼是無敵的,總有那樣一個人或一件東西是用來克住你的。這天底下只有一個人能夠殺我,你不能,皇帝也不能。我曾經以為這樣的人在這個世界不會存在,可是,她來了。”
覃逆已經走近涼亭,慢慢的,逐漸看清了涼亭里的人。但她卻忽然站住了,沒有走進來,只是站在那裏,靜靜地看着。
涼亭里有四個人,其中三張都是她熟悉的面孔,但她的目光卻只落在了那唯一陌生的人身上。甚至西門吹雪都沒有吸引到她一絲的注意力。
陸小鳳忽然發現,眼前的覃逆看似與以往沒有任何不同,仍然是那身平常習慣的打扮,仍然是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也仍然是那雙平靜無波的眸子,但他卻又隱隱感覺有些什麼不同。
她看起來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定,堅不可摧。但這種堅定中似乎又暗藏着另外一種什麼東西。似乎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在情感與理智之間,在放縱與原則之間做出了選擇。
西門吹雪忽然踏前一步。
但比他更快的是,朱佑清,伸出了一隻手。
他的手,是向覃逆伸出的。
西門吹雪頓住了腳步,冷冷地看着清王,卻並沒有說話,只是站住了。
陸小鳳看到覃逆平靜的眸子忽然劇烈地波動了一下,就像忽然被巨石擾亂的湖面,洶湧翻滾了一陣,又迅速恢復了平靜。
她終於抬起了腳步,慢慢的,彷彿每一步都是一個腳印,也彷彿在印證她自己的決心,一步一步走進涼亭。
她的目光始終沒有看向別人,一直都在清王身上。
清王在微笑,不同於他對任何其他人,這微笑,從臉上到眼中,都是真的。他整個人都散發著溫和。
陸小鳳想,這兩個人現在處於同一個世界裏,一個與他們不同的世界。
覃逆忽然移開了視線,淡淡地道:“上官飛燕死了。”
清王垂了下眸子,輕輕道:“哦,這樣啊。”
覃逆忽然又看向他,道:“你難道不知道?”
清王抬眼,看着她,溫溫地一笑,道:“我知道。”
覃逆道:“你殺了她。”
清王笑着點了點頭,“我殺了她。”雖然不是他親自動手,但箭手,是他派去的。
覃逆輕輕道:“但她卻求了我。求我不要殺你。”
清王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道:“她本不應該求你,也不需要。”
覃逆看着他,忽然間,好像所有的悲傷一齊涌了上來,她極盡平靜的聲音里彷彿壓抑着數不盡的傷痛,連蒼白的嘴唇都有些顫抖,“所以我還是來了。我差一點就動搖了,可我還是來了。”
清王有些心疼地看着她,輕輕道:“你總是這樣。”
覃逆也抬眼看着他,她一向平靜的眸子裏彷彿染上了一層山間的水霧,氤氳卻不肯凝聚,她啞着聲音道:“你也總是這樣。你為什麼總是這樣?”
清王忽然一笑,道:“你知道的,我是胡漢三嘛,喜歡做壞事,做了壞事也喜歡留名。我從前就說過,活着的時候叫人死死地記住我,死了以後也要讓人永遠無法忘記。”
他攤了攤手,柔和的眼睛裏彷彿也凝起一層淚光,輕輕道:“你看,我就是這麼一個陰魂不散的。死都死不了,跑到這個世界也是。我早就暗示你我的存在,卻偏偏就是不告訴你我在那裏,藏在角落裏,讓你來找我。”
覃逆眨了眨眼,眼中水霧退去,她點點頭道:“你從小就是一個壞蛋。明明知道我不喜歡捉迷藏,卻總是害我到處找你。爺爺說你從骨子裏壞透了。”
清王輕輕一笑,道:“不是‘壞’透了,是‘爛’透了吧?我那是在訓練你,你難道不知道警察本來就是要跟罪犯捉迷藏的嗎?”頓了頓,他忽然又嘀咕道,“那老頭恨不得我一出生時就掐死我,他不止一次這麼說。”
覃逆沉默了下來,清王也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半響,她忽然問道:“孫秀青呢?”
清王偏頭看了西門吹雪一眼,有些戲謔地看着覃逆,輕笑一聲道:“你不知道西門吹雪娶了她嗎?”
覃逆一愣,眨了下眼睛,囧囧道:“我一直以為他跟陸小鳳的紅顏知己私奔了。”
清王大笑起來,憐憫地看了黑線的陸小鳳和冷臉的西門吹雪一眼,道:“看來翻版電視劇的禍害不輕啊。”都跨越時空長廊了。
風,輕輕地吹過,太陽已經西斜,涼亭里的溫度慢慢降下,不冷,只是有些涼。
暖暖的春日彷彿變作了悲涼的秋。
清王柔柔地看着覃逆,風吹動他長長的頭髮,他慢慢向覃逆伸出一隻手,輕輕道:“逆逆,來,我們喝一杯吧。”
覃逆的手倏地收緊,指尖發白,她的臉色也有些白。隻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清王。
清王輕輕看了她一眼,回身走到八仙桌旁,端起茶壺,起手徐徐,倒了兩杯茶。
風吹動他的廣袖,茶水在杯中漾漾波動。
覃逆卻沒動,她的目光忽然落到清王長長飄飛的頭髮上,道:“你怎麼留這麼長的頭髮?”
清王拿着茶壺的手一頓,淡淡道:“身體髮膚授之父母。生養我一場,這也許是我唯一能留給他們的東西了。”
茶壺放落回桌上。
覃逆卻還站在原地不動。
清王柔和地看着她,慢慢道:“我殺了很多人。最早的時候六歲,我帶着侍衛出宮,遇到了撞上我偷荷包的小乞兒,很戲劇吧?”
覃逆沒說話,靜靜地看着他。
清王笑笑,繼續道:“戲劇里是怎麼辦的?哦,通常都是大人有大量地放過小乞兒,幫他們或收他們做手下。可是——”他緩緩地在桌旁坐下,淡淡道,“我為什麼要按照劇本走呢?呵呵,我偏不,我叫侍衛追着他們找到他們的老窩,然後一個不留,全部殺了。”
花滿樓道:“一群……小乞兒?”
清王笑着點頭,“是啊,一群小乞兒,最大的約莫十四五歲吧。”
花滿樓嘆了口氣。
清王道:“這是我來到這世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殺人,所以記得比較清。宮裏那些杖責啊,太監宮女的不算。之後嘛,還有很多很多,我活了一百多年了,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也很多很多,大部分我連名字都不知道,少有的幾個也漸漸淡忘了。其實,我也從來都沒想過要記住他們。有什麼要緊的呢,他們從來就不是我想要記住的。可是有一些,我卻又記得很清,連細節都清楚。楚留香、胡鐵花……甚至水母陰姬、無花……陸小鳳、花滿樓、西門吹雪、葉孤城……”
風很涼,清王的聲音很輕,很淡,他倚在椅背上,抬頭目光遙遙地望向天際,彷彿穿越時間、空間,看到他曾經記憶里的一切,“真奇怪,是不是?有時候親身經歷的東西竟然比不上那些白紙黑字更加清晰。”
陸小鳳看着清王,這個人,他活得太久了,把什麼都看淡了,權勢、錢財……生命對他已經沒有了意義,他什麼都不在乎,人命也是一樣,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命。
他唯一剩下的、在乎的,就只有過去回憶中那些讓他留戀的東西了。
陸小鳳忽然看了眼覃逆,又想起了那首童謠,曲調古怪的童謠……
清王收回目光,笑笑地對覃逆道:“逆逆,我做了很多壞事。劫財、殺人、販毒,對了,還有陸小鳳在意的那一百三十二條人命呢。甚至——”
清王低頭一笑,卻沒再說下去,他看着覃逆道,“不論是哪一條都足夠定我死罪了。法網恢恢,冥冥中自有天意。你說是不是?”
他柔和地看着覃逆,彷彿鼓勵,又彷彿蠱惑,“胡漢三總是要死的,即使他‘又回來了’,不是嗎?”他輕輕一笑,帶着幾分回憶道,“那會兒逆逆多生龍活虎啊,那麼小點,拎着菜刀滿屋追我,還奶聲聲地吼‘無論回來幾次,潘冬子都要砍死你’,呵呵……”
清王呵呵地笑起來,他似乎很愉快。覃逆卻差點撐不住,嘴唇幾不可見地顫抖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
良久,她忽然閉了閉眼,抬起腳步,一步步走來,走到八仙桌前,走到清王的對面。她的目光緊緊地盯着他,好一會兒,緩緩地,她的視線移向桌子上的茶杯。
茶水清澈透明。
覃逆端起杯,忽然深吸一口氣,目光清澈,道:“哥,我們喝一杯。”
作者有話要說:居然還有一章
昨晚停電,崩潰了~~~~,電梯不能用!爬了二十九樓!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