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聽到這話,程漠轉頭看向她,原本下巴就擱在她肩頭,此刻轉頭看向她,視線的距離就非常近。
葉棠也側頭過去,正好對向他近在咫尺的臉,近在咫尺的眸子,葉棠勾着嘴角笑了一下,然後就在他嘴上親了一下,“不想說就算了。我無意扒你傷疤。”
“八歲。”程漠沒有不想說,聲音很平靜的說出了答案,“在我八歲那年。”
葉棠將杯碟沖洗好了,就轉頭又看向他。
程漠聲音依舊是平平靜靜的,就好像,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年,甭管當時是怎樣猙獰的瘡疤,也早已經疼到麻木,現在就可以這樣面無表情地扒給別人看。
至於還痛不痛,有多痛,會痛多久。那不重要,反正就從他一張面無表情淡定的臉看起來,就好像一切都已經癒合了似的。
“我沒有不想說。”程漠說,“我不知道你從阿惕和表姨那裏聽過多少,知道了多少,所以有些不知從何說起,也不是什麼好經歷,翻開來說總歸是討人不痛快的。”
程漠說完這句,扯起嘴角笑了笑,是個笑,但有些勉強有些無力,唇角勉力挑起的弧度像是一把倒鉤,鉤進葉棠心裏,扯出尖銳的痛。
“八歲那年我媽在我眼前心臟病發作,沒有能幫忙的人在,只有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她的心臟在我手掌下停跳,我在她屍體旁邊躺了三天三夜。”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沒法吃東西,聞什麼好像都是屍臭味,吃什麼都吐,據說那是幻嗅,是心理上引起的,但也沒有辦法,於是那時只能靠鼻飼管和輸營養針活着。”
“經過好長一段時間的心理疏導才好。我以為我好了,但哪怕到今天,到現在,我也沒法想念我媽。她是我最愛的人,但我卻沒法想念她,不是我不想,而是我根本就做不到。”
當初的心理創傷曾經壓得他痛不欲生喘不過氣,帶來的傷害一直看似被時間沖淡但其實一直都在。
也是因為太過深刻了,程漠的確沒有辦法想念母親,無論是看到母親的照片,還是想起她的容顏,最先在腦海里浮現的,永遠是……那三天三夜裏,他所目睹的身旁那曾經最愛的親人,失去生息后的面容,原本美麗的面容隨着高溫和時間而漸漸面目全非的模樣。
哪怕直至今日都一樣。
葉棠忽然心裏就好疼,伸手摟着他,她的手帶着些微的顫抖,像是忍着什麼劇烈的情緒。
程漠的聲音低低的,“我沒有不想說,也不害怕扒傷疤。但因為我經歷過,所以我知道那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和場面,不是人人都願意聽的。”
因為葉棠感冒,所以程漠要求她早些休息。他則是坐在她床邊守着,守了半個小時,等葉棠睡著了,程漠才起身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房門關上,黑暗中,葉棠緩緩睜開了眼,眸中一片澄澈清明,不見絲毫睡意的惺忪。
她從枕邊拿起自己的手機,解鎖了屏幕,點開了短訊里一個對話框。這個對話框的聯繫人,赫然就是莫鶴澤的號碼。
事實上,就在程漠去醫院給賀小船和景慎送飯的時候,葉棠原本在畫室想畫幾筆來着。卻是接到了莫鶴澤的電話。
說來也奇怪,葉棠明明早就已經在心裏決定了,從江城回來之後便不再和江城和那福利院有任何關係了。
和李僑的恩也好,怨也罷。早已經隨李僑的過世而湮滅消散,塵歸塵,土歸土了。
可是聽到是莫鶴澤在那邊自報家門,不知為何,或許就真的是骨子裏的禮貌和體面作祟,葉棠就真的沒有掛斷這通電話。
莫鶴澤在電話那頭說,李院長過世之後,有幾個曾經院裏出去的孩子,留下來收拾後事,比如整理李院長的遺物等等,而且好像是幾個條件好的,還打算集資找人給李院長寫個傳記什麼的……
總之,就提到了,李院長留下了不少照片,其中就有葉棠的。
莫鶴澤打電話過來也就是想問問她,這些照片她還要不要,如果要的話,就給她寄過來。而且也想問問她,同不同意如果找人給李僑立傳的話,用到這些照片在書里。
葉棠給的答案倒是簡單明了。
不要。
也不同意。
莫鶴澤當然是不滿意的,但還是咬牙忍了下來,葉棠能聽得見他聲音里的咬牙切齒。
“照片這種東西,又不好扔燒了又不吉利,你如果不要,又不同意我們用的話。我會聯繫在這照片上的其他人,看他們要不要。以後你如果要找回的話,可以自己和他們聯繫。”
“其他人?”葉棠在這一瞬間心裏咯噔了一下,但並沒有確切地意識到什麼。只不過咯噔一下的感覺,總讓人有種不祥的預感,像是潛意識裏帶來的不安,而通常,這種感覺就不太會出錯。
“是的。曾經是你的意向收養人,因為一直是福利院的資助人,所以這邊聯繫還算密切,照片這邊會直接寄過去,你如果之後需要找回或者是什麼的,可以直接和那邊聯繫。我會將那邊的聯繫地址發給你。沒什麼事情的話就掛了。”
但凡是福利院正經的工作人員來辦這事兒,也就不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了。領養人的資料什麼的,不是能輕易往外傳的。
但莫鶴澤並不是工作人員,所以也就沒有那麼多的講究。他說完就直接掛了電話,沒一會兒,葉棠就收到了一條短訊。地址什麼的,她幾乎是一個字都沒有進到眼睛裏。
屏幕上只有遷忱集團,程旭江。七個字像是一根根鋼針,扎進了葉棠的眼睛裏。
她甚至沒來得及細看,就聽到了江雅茉和程漠進來了畫室,聽到了程漠的聲音。
或許,是幻覺吧。短訊里應該並不是那麼寫的,又或許……是自己看錯了那個名字。
於是直到現在,直到自己終於安穩地躺在自己的床上了,程漠終於沒在旁邊了。
葉棠才拿出了手機來,手指微微顫抖着,點開了短訊,依舊定定地看着屏幕上的字。視線漸漸被水霧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