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325. 打工

第273章 325. 打工

好久沒有這樣的好月亮了,圓圓的,亮亮的,從東邊升起來,恬謐地懸挂在窗前。雲紗薄薄的,縷縷的,緩緩地飄移着,彷彿是嫦娥拖着的裙紗。高樓大廈頂上的燈光和店鋪的霓燈把個街道映照得亮堂堂的,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一閃一閃。這些光亮使人可以看清小河邊已落葉飄盡的銀杏樹林,它們的軀體像一桿桿長槍,像一支支利箭,直指着星光燦爛的蒼穹。

阿明坐在窗前,等着老婆下班回家——下午找到的那份工作,實在令他激動。

冬萍回家來了,前天晚上受了凉,她的鼻子有點塞,不時地要咳嗽一下。

“老婆,下午我從《錢江晩報》上看到招駕駛員信息,試着一打,成了!”阿明道。

“哦?那單位在哪裏?離家遠不遠?”冬萍驚喜道。

阿明將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老婆。冬萍聽了,好是高興。

“170路公交車有‘長城機電’站頭,過去十五分鐘就夠了,那你明天下午去試試看。”

“老婆,工作如果找好,那法院裏不做,反而跌一交,大一大,更加好了。”

“那當然,又有補償,又有失業金領,這邊又有工資,再好也沒有了。”

“越吃越饞,越戲越懶,越睡越想睡。我蹲在家裏頭,整天像個夢瞌沖①似的,再不出去做,氣悶不說,人就懶壞了。”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太陽暖暖的,風兒卻有些刺骨。

城裏進行大規模的城市改造,原先在草庵村的長城機電市場整體搬遷到下沙邊兒的月雅路上。那市場很大,外觀就像長城,牆頭豎著五顏六色的彩旗。市場門口全是大車小車,還有小商小販。裏面全是經營機電、五金產品的,有成百上千家,或許地方偏僻,或許是新市場,偌大的地方人兒卻稀稀拉拉的。

下午一點半光景,阿明按着房號找進去,撥通了電話,到了那家店門口,一看吃了一驚。

老闆不是男的,而是個女的。

在一間不到10平方米堆滿商品的店裏,有一張放着電腦、雜物的小桌,坐后小桌后的老闆娘幾乎看不到,要臨近了才能看清。

那是個戴着老花眼鏡的極瘦小的老太婆,絲絲白髮半遮住就像松樹皮兒似的小臉兒,脖子上繫着一塊紫紅色的紗巾,深灰色的羽絨衣上戴着袖套,一雙手兒與雞爪無異。她粗粗的喉嚨一邊用不甚聽得懂的浙東方言打電話,一邊在電腦上弄什麼,看了阿明一眼后示意他坐。

這店在拐角頭,門口場子倒是很攤得開,橫的豎的堆放着不少商品,還有一台積滿灰塵的縫紉機,方柱子上釘着招牌,經營“濾布篩網”。

門口有不少甘蔗、蘋果皮、餐巾紙等垃圾,還有痰,阿明沒事,看太髒了,就拿起畚箕、掃帚來掃。

“不用掃!不用掃!”老太婆沒擱下電話,在店裏喊。

“太髒了,我沒事,掃掃乾淨。”阿明道。

“我們台州人做生意,講迷信,你這一掃,就掃財出門了,要掃也要到關門時掃。”老太婆的臉兒陰冷冷的。

阿明聽后,也就不動了,坐在那裏看對麵店裏的徐娘半老的老闆娘澆花、剪枝——那是家經營螺帽螺栓的店兒,門口全是大大小小的花盆,紅梅花兒開得正鮮艷,給冷冷清清的市場帶來了不少活意。

老太婆嘰嘰呱呱的似乎是在網上搞匯款什麼的,足足弄了近一個小時,才招呼阿明進去。

談好工資待遇什麼的,老太婆背起舊不拉幾的小包兒,說試車去。那店門是鐵柵欄的,阿明幫她拉的時候,用力過頭,下面的小鐵輪滑出了槽溝,這下沃面吞翻②了,無論怎麼弄,也關不上門兒了。

“你這人,你這人。。。。。。”老太婆扳着臉孔甚是懊惱態。

阿明被她一埋怨,鼻頭汗馬上出來了,不知所措。老太婆找出一把小扳手來,七敲八敲敲斷了支撐柵欄間的細鋁竿,門兒總算關上了。

瑞風麵包車停在市場大門口,玻璃上滿是灰塵,車身上也全是泥巴,車內雜物更是亂七八糟的髒得一塌糊塗。

老太婆上車后,先吃了一隻皮兒老老皺的蘋果,然後嚼起甘蔗來,渣兒全吐在車上。阿明看着她那副邋裏邋遢不講衛生的吃相,眉頭都皺得老老高了。

老太婆或許看到了阿明皺着眉頭,就用半吊子③杭州話啰索起來。

“我小女兒過半個月預產期就到了,家裏吃不光的水果、糕餅什麼的,我就拿來作中飯吃。我中午從不吃飯,最多喝點菜湯。你不要看我瘦,這店裏、家裏的事兒,里裡外外全要我操心,兒子、媳婦、小女兒、小女婿一到中午,全到店裏來了,我還要操勞他們的中飯,他們吃好后,就屁股撣撣走了。唉!我都六十二歲了,老頭子吃東西亂吃,酒喝得十十足,去年得了糖尿病併發症走了。店裏、家裏的事煩啊!”

“你這麼大年紀了,也該放手了,叫子女們去弄好了。”

“我開在台州的那家店,歸大女兒了。兒子、媳婦住在大關,小孩剛上學,也靠我的店吃。兒子說,小女兒是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這家店應該歸他,可小女兒、小女婿都沒工作,而小女兒又對我貼心,該歸誰,兄妹倆老是要吵,這事好煩啊!所以,我還得繼續做下去,等小女兒生了以後再說。”

“你真是活到老,做到老,苦到老,太罪過了!”

“我七歲時,就沒了爹娘,是被人領養的,十五歲時,就跟叔伯們走南闖北,什麼活兒都做過,什麼苦頭都吃過。唉!現在經濟低迷,市場搬到下沙來后,生意更是少了一半,全靠十幾年的老客戶,不少做篩網、濾布的店家都改行了。”

在老太婆的指路下,阿明東開西開開到了月雅河邊的一處倉庫里。老太婆的倉庫足有百十來個平方,一半是搭起來的二層樓,上上下下雜亂無章地堆放着商品。吭哧吭哧搬了七八筒長長短短的濾布到車上,便開回店裏去。

“阿明師傅,你力氣生活不做慣吧,這八九十斤的東西原先的張師傅只要一個人就行了,你還要我幫你抬到車上去。”

“陳阿姨,我原先是在法院開警車的,從來不搬東西,確實不慣。”

“怪不得你車子比張師傅開得穩,但力氣小多了。”

“那張師傅為啥不做了?”

“張師傅在我店裏已做了三年了。一個月前,第二天一早要去大江東送貨,這天下班后,下着雨,我叫他車子開回到五堡去,哪知道他在杭海路上撞了車,私了賠900塊,我貼他300塊,這輛車也撞破了,修理費歸我,他不舒服,摜出鑰匙,拿了工錢就走了。所以,以後這車子,你不能開回家去。”

回到店裏,老太婆就一直打電話,啰里啰索地聯繫業務和家事。快打烊時,來了個買主,做了筆400多塊的生意。

“阿明師傅,看來財氣上你同我不沖的,我已一個禮拜吃鴨蛋了,你第一天來,就做成了生意。之前的一個駕駛員,十天不開張,我就把他辭退了。”

“陳阿姨,你做生意這樣講究的呀!”

“那當然,踫到人,有的會交財運,有的會帶來晦氣,我從小就相信這個的。”

回到家,六點都不到,阿明吃好老婆給他熱着的飯菜后,由於搬物,感覺腰有點兒酸痛,便躺下休息了一會兒,然後起來寫書。

“老公,今天下午去做做急個套?”冬萍一推開房門就問。

“還好,店裏沒啥生意,就坐着打呆鼓兒,就是不光開車子,可能要搬運東西。”阿明道。

“那東西重不重?”

“今天幾筒還好,不太重,可我看堆放着的大筒濾布、絲網,儘管有小推車,但份量不會輕,老太婆又很瘦小,我和她看來搬不動。”

“那做幾天試試看,真的吃不消,那也只能不做了。”

“我看那老太婆年紀這麼大了,很可憐,能做我一定做下去,工資也不低嘛。”

市場大門早九點開門,晚五點關門,上下班時間很準時的。

第二天一上班,阿明拎着水桶,將那輛臟車內內外外弄得煞煞凈④,然後在市場裏跑上跑下,給老太婆複印這樣那樣的。

“阿明師傅,你來幫我檢查一下,這筆匯款有沒有弄錯,我眼花看不清了。”老太婆招呼阿明。

阿明戴起她的老花眼鏡,對着舊記錄本上的有些模糊的字跡,一看電腦,匯款的抬頭不對,

道:“陳阿姨,這公司應該是‘昊浩’,而不是‘吳潔’。”

“唉!老了,不中用了,以前年輕的時候,可以記上百個電話號碼,現在弄弄又忘了。”

“陳阿姨,我聽你打電話,報數號,記性比年輕人好多了,我還從來沒踫到過像你這麼好記性的人,還會打字,真不容易。”

“沒人幫我,這些都是被逼出來的。”

阿明幫她改好了名稱,匯款成功。市場管理辦公室的女會計來了,說全找遍了,還是少一張營業稅發票,並肯定說是老太婆遺交了。

“劉會計,昨天晚上我和女兒在家裏全找遍了,就是沒這張發票,肯定是你們弄丟了。”老太婆又在店堂里翻箱倒櫃尋找起來。

“我們怎麼會弄丟呢?要丟的話,你這個月交上來的報表資料全丟了,不可能只丟一張。”劉會計翻着一沓資料道。

老太婆正團團轉時,有一個老客戶來,要十六隻工業用的風扇罩袋,圖紙上標明了規格、尺寸,說下午下班前要貨。

老太婆對劉會計說再找找看,就忙碌開了,將濾布攤在地上。

“剪刀呢?剪刀呢?”老太婆找起剪刀來。

“在這兒。”阿明在亂七八糟的桌后找着剪刀。

“不是這把,這小剪刀如何剪?是把大的裁縫剪刀。”

“我掃地下、抹桌子沒看見過裁縫剪刀。”

“我用過的東西放在哪裏都有數,你不要亂動。”

“我沒動過呀!可能你找發票時翻動到哪裏去了。”

七找八找終於在門邊豎放着的篩網上找到了裁縫剪刀,在阿明的幫忙下,老太婆依着划好的線一塊塊剪下來,然後戴上口罩和膠皮手套,在縫紉機上踏起來。

“阿明師傅,你離遠點,這濾布的絮絲飛粘在身上,會一塊一塊起餅的,癢死人,整夜睡不好,沒十天半個月不會好。”老太婆叫阿明走開點。

阿明小時候吃盡騷癢的苦頭,這下怕了,就坐得遠遠的。中午邊兒,老太婆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都來了,她縫踏着,拿出一張50塊,叫阿明到市場後頭的快餐店買飯菜去。

老太婆沒吃飯,就喝了幾口湯,便去忙活兒了。兒媳們吃好后,攤開折躺椅,拖開凳子,或坐或躺,都玩起手機來。阿明收作好飯桌,記着老太婆“掃財出門”的話,不敢掃地,只將大的餐巾紙掃進了畚箕。

“唉!人家屋裏活氣數⑤,可憐的陳阿姨!”阿明肚皮里暗暗感嘆。

【註釋】

①夢瞌沖:杭州話,沒睡好、沒睡醒之意。

②沃面吞翻:杭州話,碗裏的面倒翻了,喻搞砸了。

③半吊子:杭州話,不全部,似是非是。

④煞煞凈:杭州話,非常乾淨。

⑤活氣數:杭州話,景況不好、衰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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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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