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324. 閑人
月兒如鉤,矇著一層輕紗,掛在窗外高大的葉兒有些稀疏的元寶樹上。馬路對面的草庵村燈光星星點點的,不時可以聽到狗吠聲。路上車輛少了下去,燈光與路邊飯店的霓虹燈相輝映,倒也不顯得冷寂。
四個老西斯牙齒咬得貼貼實,都變成刺**①了,不肯再退步。或許車改限日明天將至,這事兒今天必須解決好,戴主任跑進跑出了兩趟,顯然是去跟院長、副院長商討,一直弄到很晩了,最後只得同意補償。
“關鍵是雙證在我們手上,這事兒他們也慌。”
“不答應我們的補償要求,明天區里難以交待。”
“我們走,比大瘋子、小瘋子、王班長拿的錢多很多了。”
“。。。。。。”
四個老西斯如願以償,出了會議室,分着煙兒,到了院對面飯店痛痛快快喝起酒來。
儘管大家非常留戀法院的工作,但車改是大勢所趨,而院裏回報老駕駛員的做法也欠妥當,阿明等人擔憂剩下的年數如何熬過去,藉著酒興,不免有些怨言。
落葉隨風,夜色闌珊。
阿明有將近4萬塊好補償,那個高興呀真叫高興,喝得揺搖晃晃的,派頭十十大地打的回到家中,推開房門就喊。
“老婆,談好了!談好了!”
“急個套補償?”
“我夯不鋃鐺39600塊!”
“急個套有介多好補償的?”
“我們這幫老西斯都蠻難弄的,這樣賠,那樣賠,院裏可能怕‘雙證’出事體,還有車改限日到了,不能再拖下去,只得依了我們。”
阿明興奮地將如何補償詳細地算給老婆聽,並說明天去簽補償金欠條和解除勞動合同,之後就不用上班了,12月份的工資在明年1月10號發。
“老婆,如果我們不去爭取自家的權益,光是拿一年一個月的工資補償,不過一萬多一點,這下不做了,能爭取到四萬,我自己都沒想到。”
“那你先休息休息,再慢慢交去尋工作。”
“城裏來來去去太不方便,我想在下沙找個適合的工作,混混到退休。老婆,我想這錢兒拿到后,就把小燕和阿芳的債務還了。”
“這樣的,我已存了一萬塊,你打到杭州銀行去,讓銀行去扣繳養老保險,四萬塊還了債也好,以後我們的日子過得就沒壓力了。”
苑外小河邊的水杉樹都已赭紅了,卻無紅楓的鮮艷和亮澤;石榴樹葉兒也已焦黃,與楊柳葉兒墜得滿地繽紛;菖蒲倒還是綠色的多,有些枯枝歪倒在水裏;荻花白絨絨的一片,在寒風中微微搖曳。天總是陰沉沉的日子多,陽光偶爾溫暖一下,又不見了蹤影。
阿明不上班了,心裏忽然覺得空蕩蕩的。他在凜冽的風中跑保安公司,跑街道,跑銀行,高樓大廈聳入雲霄,漂亮的轎車滿街皆是,他目睹着繁榮,彷彿覺得自家就像一條被人遺棄的可憐的老狗,不知以後的溫飽該向何處去尋覓,頓時淚水模糊了雙眼。
行政服務中心辦好社保事兒,趕到社區將近十一點。社區大廳里暖烘烘的,櫃外沒人,櫃內有五六個工作人員或玩手機,或吃零食,正在聊去年那件極其發靨的事兒。阿明第一次進社區,一邊看牆上張貼着的東西,一邊聽他們談論。
“那大學的楊教授的說法更奇葩了,她說50歲退休后不拿養老金,做義工,到65歲領取退休金。有記者問,50歲到65歲中間15年怎麼辦?楊教授說:‘男的去養老院做園丁,女的給老人洗衣服,多好!’”
“不食人間煙火,睜眼說瞎話,專家啊專家!”
“可悲呀!比腦殘都不如的人,居然當教授!”
“這種人來頂層設計,狗屁不通!”
“。。。。。。”
阿明見他們談得熱烈,沒人來招呼他,一蓬火兒更是直衝腦門,一拍櫃枱道:“失業哪個登記?”
工作人員嚇了一跳,將目光都投向阿明,其中一個中年男人道:“這兒,這兒。”
阿明一看櫃前“有事外出,暫停服務”的小牌子,把它翻轉過來,一看“勞動保障服務”,氣惱道:“你人明明在,牌子卻倒轉放着,我怎麼知道是你辦此事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剛從外面回來,忘了翻牌了。你登記什麼?”
“失業登記,領失業證、就業援助證,要你們社區安排工作!”
“你喉嚨不要這麼響,失業心情不好,我們也理解,但脾氣也不能發在我們身上呀!”
“你們瓜子嗑嗑,海天談談,也太舒服了,脾氣不到社區發,我到哪裏去發?難道到大街上去發?”
“好,好,你發,你發。現在沒‘失業證’、‘就業援助證’了,叫‘就業創業證’,簡稱‘就創證’。你想找什麼樣的工作,先登記一下,一有適合的,馬上通知你。”
“我沒特長,只會開車,工作最好是小車司機,做做保安也好。”
阿明又是拍照片,又是刻圖章,諸事總算辦好了。失業金1440多塊,可以領一年,這讓他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自繳養老保險頭個月1300塊左右,之後只要630多塊,如此一年半內,即便找不好工作,肚子是不會餓着了。
“老婆,事兒全辦好了,失業金和我阿爸房子出租分到的550塊,日子可以撐一下。”阿明這晚對老婆道。
“在家閑着也閑着,有適合的工作,你就去做;吃不消做,也只能再找,急也沒用。”冬萍總是通情達理的。
“我去簽合同的那個區保安公司找工作,有家單位是要大齡駕駛員,收入要比法院多一倍,可惜路太遠,在蕭山,車子也不能開回家。”
“最好是在下沙附近的,不然,路上又堵,趕來越去費時間,又累。”
這天上午出太陽了,阿明悶在家裏難受,就騎上公共自行車去下沙街頭逛。勞務市場沒有招聘大齡司機的信息,逛到下沙保安公司,說是保安要45歲以下的。逛了一上午,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家,想天氣好,好久不跳舞了,下午就去大森林歌舞廳跳場舞。
坐104路到九堡汽車客運中心,再換乘111路,純電動公交車裏很暖和,可在市紅會醫院站一下車,寒風就撲面而來。
醫院旁的牆邊跪着一個鄉下老漢,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流着鼻里涕坐在旁邊,地上攤着一張紙,寫的大意是:兒子在杭務工,有一小女,意外出了車禍,肇事司機逃逸,需20萬手術搶救費,懇求好心人幫助。
風兒吹動着爺孫倆散亂而又骯髒的頭髮,那樣子交乖②地可憐。
與阿明一同下車的有兩個大嫂兒,其中一個從包里拿出一張一百元要給,另一個拉住了她,道:“不是我們沒有愛心,現在騙子多呀!上次有人到我們市場來搞充300塊返300塊的話費活動,當場手機都打通的,顯示的充值信息也是通信公司的,過了一個月,卻欠費打不通了。我們到通信公司去投訴,通信公司的人說那是第三方行為,是詐騙犯藉著他們的名頭搞的。這一下我們到哪裏去找詐騙的人。唉!防不勝防啊!”
那要獻愛心的人咪了一咪③,就換了一張十元的給了那老漢。阿明摸一摸袋兒,有幾塊硬幣,也就放進了盒子裏。
“唉!這世道,不缺愛心,卻不敢獻愛心。好心扶起摔倒的老人,卻纏上官司賠大錢。有人竟然貪污慈善的錢兒去買裋褲、胸罩,還曬在網上炫富。唉!唉!誰還敢獻愛心捐贈啊!”阿明喉嚨口苦澀澀的,一路喃喃自語。
進了舞廳,一切煩惱就煙消雲散了,唯存對往昔風花雪月的追憶了。
因為這裏面跳舞的人,男的不說,女的都是從前那些年輕貌美的,如今個個老得快掉牙了。舞廳里燈光暗黜黜的不是太看得出老態,而在門口,這些女人的臉兒一張張都像樹皮似的,要麼臃腫,要麼瘦削,走起路來都是做外婆、奶奶的相道,實在叫人倒胃口,一點兒性趣都沒有了。
過去跳舞,一隻完后都回到座位上,喝喝茶,聊聊天。現在不同了,一上去,都不下來了,要連跳個三四隻,甚至跳半場才下來歇一歇。而似乎男的閑人多,都不看女人老不老,拖了上去有得跳就是——這些男人活動活動身子想多活幾年也有可能。
儘管阿明感到自己也老了,但眼角兒還是蠻高的,垃垃圾圾的老太婆他不願跳,就坐在那裏喝茶看別人跳。
舞廳里早就不準抽煙兒了,所以到了黑舞兒,老西斯們都嗡在外頭的小廳里抽煙,說糊話。這幫閑人要麼退休了,要麼像阿明一樣沒工作是盪張,而素質都是木佬佬差的,張口不是В,就是卵。
“小棕綳,倉庫里貨色都沒有了,你好到外頭去進些貨來的!”
“有存貨,有擱死貨,說明還沒倒灶,這些貨都沒了,你們只能遛狗兒、曬太陽了!”
“花心練大腦,偷情心臟好,泡妞抗衰老,調情解煩惱,暗戀人不老,相思瞌睡少。”
“唉!現在有退休工資,吃都吃不光,舞廳里卻打不到套兒,跳舞的朝代過去了!”
“。。。。。。”
小棕綳是舞廳的老闆,閑人們紛紛開他玩笑,也埋怨沒有美女。有些話說得蠻下里下作,也蠻發靨的,大家東倒西歪,哈哈大笑。
做人做到這個年頭,趁兩隻腳兒還沒筆直,也只有這樣嘻嘻哈哈了。
阿明好沒味道,出了舞廳來。所巷口頭有個報刊亭,就買了份《錢江晩報》來看。眼睛花了,一路走,一路看,只看標題,不看內容。翻到招聘欄目,他的眼睛亮了一亮——那上面有二條招聘駕駛員的信息。
阿明摸出二嫂給他用的半成新的蘋果手機,按着號碼撥通了第一個,一問年齡不符,就撥第二個號碼。連着撥了三遍,那頭始終在通話中。
他無奈,坐上公交車回家。路過環城東路口,原星辰歌舞廳的地方已是大廈林立,棟棟幕牆玻璃在夕陽的照耀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亮。而到了紅五月村,原先的租住房也變成了幢幢高樓。阿明看着煥然一新的城市面貌,不免感嘆起人生易老天難老起來。
過了七堡,手機鈴聲響了起來,阿明一看,是招聘駕駛員的那隻號碼,一接聽,像是男聲,便問:“老闆,你處是不是要招駕駛員,年齡限不限?我過了年虛歲58,可不可以?”
“是的,招一個開瑞風麵包車的駕駛員,年齡不限,只要沒大毛病就行。”
“那你單位在哪裏?工資、休息怎麼樣?”
“在下沙那邊的‘長城機電’,工資4000塊,養老保險自繳,過了年後每周休息一天,上班時間上午9點到下午5點,中飯免費。”
“這太好了!我就住在下沙,這‘長城機電’我知道,是剛從草庵村整體搬遷過去的。那我什麼時候來找你?”
“明天下午,長城機電北樓D區3-3003,我姓陳,你到了,就打這個號碼。”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電話一擱下,阿明高興得快跳了起來,一來開小車工資高,二來路近交通方便,看來是時來運轉了,這工作是等着他做的。
“我不做閑人了!不做閑人了!”阿明幾乎喊出聲來。
【註釋】
①刺**:杭州對小心眼、難弄的人的叫法。
②交乖:杭州話,非常、很。
③咪了一咪:杭州話,琢磨了一下。